苻融笑道:“你说东说西,其实不过就是嫌我烦,或是嫌我骑射不好,被狼吃了给你添乱。”
苻坚道:“小融儿,你是讨我夸你是吧?好,那就夸夸你——我这小弟,射术要自称羽林第二,不知还有谁敢腆脸自称第一。走,你既来了,就赶上事儿了。这附近有一头大熊,我追了三天还没打中。只是,你得跟着我的脚步,这雪里藏了好多个陷阱,好在碰上了我,不然熊没猎到,却捕上了你——要把你给伤了,不说别的,光家里那些上上下下的女人怕就要剐了你二哥。”
这一整个下午,苻融跟着苻坚,潜行在龙首原那茫茫的雪原间。
打猎本是他们俩从小玩惯的游戏。那时节,他们还在枋头,每到冬天,苻家子弟们都会去雪地里打猎。
这一下午,像是对他们童年乐事的复习。他们下索套儿,布陷阱,啃冷肉,嚼雪水,倒忙了个不宜乐乎。直到浑身出透了汗,一停下来,风透重衣,说不出的冷,也说不出的爽快。
苻融向苻坚笑道:“二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苻融笑道:“今儿要真碰上熊了,把它逼入死角后,你叫这些亲兵都不要动手好不好?”
苻坚道:“怎么,看你一个人动手吗?”
苻融摇头:“不,是看你一个人动手。”
苻坚笑道:“你当我是皇上!要我逞这个勇做什么?”
苻融道:“我何止劝你逞勇,我还要你听我的话,让那熊弄伤你,最好在你腿上咬上一口。”
苻坚一时侧望向他这个小弟,微微一笑:“我没听错吧?我的小弟巴望我被熊啃一口?”
苻融点头:“没错。就说你肯不肯吧!”
苻坚哈哈大笑:“好,你说要被咬,就让它咬好了。这世上,旁人不信,我还能不信小弟你吗?”
*    *    *
数堆篝火燃着,烧得湿柴滋啦啦地响。几支铁叉上面,烤着今日的战利品。
才剥掉的生狼皮、生熊皮就这么垫在地上隔着潮。
火光闪耀下,火堆边的人手里或刀或匕,在切割烤熟的肉。
苻融手里把玩着一个绿松石镶嵌的小盐瓶,远远听着二哥手下亲卫们粗着喉咙的调笑、唱歌——他们哥俩儿生了堆火坐在稍远处。苻坚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笑道:“汉人做的东西就是精巧。”
却听苻融有些怅然道:“二哥,知道我今天一到龙首原,首先想起了谁?”
苻坚没答,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苻融叹了口气:“我想起了菁哥。”
——他口中的菁哥,就是他们的堂哥苻菁。苻菁的父亲也即是他们大伯,当年死在石虎的暗害之下。苻菁曾是整个苻家最骁勇的儿郎,否则当年氐人西迁时,先皇也不会把所有精锐交由他统领从轵关入关,直捣关中。而他在龙首原上与杜洪的一战更是奠定了大秦苻氏的开国之基。
从前,这个堂哥简直就是苻坚、苻法、苻融乃至前太子苻苌、当今皇上苻生、征东大将军苻柳……几乎所有苻氏子弟心中的偶像。
只听苻融怅怅地道:“可惜很久以来,菁哥的名字,提都没人敢提了。”
苻菁是死在先皇手里的。
当年,先皇所立的太子并不是当今的皇上苻生,而是他的嫡长子苻苌。可惜在与桓温之战中,苻苌阵亡。紧接着先皇病重。他这开国皇帝一病,当然举国震荡。
苻融轻声道:“我听说,当年渡黄河之前,皇伯父曾经许诺菁哥,若侥天之幸,苻家得以重入长安,他这个位子,日后就让菁哥继承。没想,皇伯父开国之后,先立了苌哥做太子,苌哥阵亡后,又立了生哥继位,还有意疏远菁哥,也难怪菁哥心中不忿吧。”
当时先皇苻健病重,于病中立苻生为太子。那时满长安都传说皇上已经死了。苻菁在军中极有威望,当时就勒兵数千直逼皇宫,想要夺权继位。没想先皇还没死,勉强扶病登城,为他儿子继位拼上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见到皇上亲临城上,跟随苻菁的士兵一时人人下马弃刀。苻菁望着城上,面色惨淡,喊了声:“是汝负我,非我负汝!”
说完,他掣出三尺青锋,就此引刃自裁。
这是苻氏家门的惨事,事发之后,皇上才终于得以平稳继位,这事当然众人以后能不提就不提了。
只听苻融道:“那晚,我就跟在生哥旁边,也在城墙上。我忘不了生哥望着城下菁哥时脸上的神色……二哥你该知道,生哥一向都是最佩服菁哥的。如果说咱们兄弟中有谁对菁哥最仰慕,那就是他了。渡河那夜,菁哥受命从轵关入袭,明明知道可能有去无回,但生哥是第一个站出来要跟菁哥同去。那时他才多大?生哥一生不服人,唯一服的,只怕就是菁哥了。他只怕从未想到,有一天菁哥会率兵来抢他的皇位。那晚宫城上下那么闹腾,我没看别处,一直盯着生哥的脸。当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了……我只觉得,生哥当了皇上后,会变成这样的脾气,多半还是跟菁哥那件事有关。他信过一个人,那人死了,他就谁也不信了。”
苻坚始终没有说话,这一下午围猎留下的兴奋已渐从他瞳仁里散去,恼人的人事、朝政、纷争又重新包围了他。
他知道,苻融年纪虽轻,却颖慧绝伦,他此时说起这个,断非无因。包括他今日前来寻找自己,也绝不会是毫无缘由的。
两兄弟一时都没再说话,心里想起的,却同样是当年还在枋头的年华。
那时,苻家人丁是多么兴旺,光他们这一辈儿,就是菁哥、卢哥、苌哥、法哥、黄眉哥……总有二十几号兄弟吧?那时彼此无间,碰到这样的雪天,那可就真热闹了。苻生虽一向很少跟兄弟们一起玩耍,可只要菁哥在,他就会来。菁哥年纪大很多,只要他每次上马出行,苻生就一定会牵出马来,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那时,他可是真肯为菁哥拼命的!
沉默良久,忽听苻融喃喃道:“二哥,我要学首歌儿给你听。”
苻坚一愣,点点头。
只听苻融低着声音道:“这些天你都不在城里,恐怕还不知道,现在传满长安的童谣,是这样的……”
说着,他随手拣起根树枝,在雪地上边哼边写道:
东海大鱼化为龙。
男便为王女为公。
问在何所洛门东。
他字写得极好,因为心情激动,笔下更是银钩铁划,隐含锋锐。
苻坚看着他写的这三行字,立时,脸色就变了。
“皇上听到了没?”
苻融点点头:“今儿一清早,董荣就拿这首童谣直禀皇上,说是近日长安小儿不知怎么,突然开始传唱起这首童谣。”
他们兄弟俩儿一时对视一眼,这一眼有如火石相激,都碰出了火花来。
苻坚闷哼了一声:“母亲知道了?”
苻融点点头。
他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苟太夫人此时在家中,多半会彻夜不眠。
苻坚的喉咙忽然有些哑了,哼声道:“董荣!这厮杀了雷丞相、王司空,踩着他们尸体爬上去还不够,竟开始要直接动我们姓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