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娥一惊,却面色不动,敬禀道:“臣这几日都在忙着画太后吩咐的小样儿,估计明日就能弄好了。外面事都没敢关心,怕耽误了太后这件大事儿。等明儿画完,臣就去问问看。”


第四章 夺辕


第一节
如果树也会有记忆的话,该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树下的老婢就是这么扫着落叶。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树下,佝偻着腰,一帚一帚认真地扫着,只是地上并没有落叶。
这是冬,那棵大槐树早脱去了所有的华裳,裸筋露骨,枝柯峭净,地面上也干净得一无所有,可那老婢还是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一帚下去扫出了沙沙的声音,第二帚像是要把上一帚的声音给抹掉。
苻坚推开那扇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此时,距鱼太师满门抄斩的日子已过去了十多天,长安城中也渐次回复了平静,苻坚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而此前,鱼家一抄斩,苻坚就曾派自己的知交权翼专门前来看望王猛。权翼出身略阳豪门,本来在羌帅姚襄手下任谋士。去年苻坚带军随卫大将军苻黄眉出讨姚襄,姚襄败死后,权翼就投奔了大秦。苻坚也由此与之相交。
苻坚现在朝中的根基并不深,结交下来并被他许为知己,可为助力的也仅有梁平老、薛赞、强汪、吕婆楼和权翼几个人。朝中大佬们个个根基稳固,现有的朝士也不是你想结交就结交得了的。如苻坚与权翼这等败军将士来往,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办法。
而权翼传回来的话却很简单,说王猛只回了一句:“东海王如欲求自保,上次童谣之事,他应对之道已经足够,就没必要再找我了。”给苻坚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权翼回禀完后就冲着苻坚笑。
苻坚也笑着看向权翼:“依你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权翼答道:“我想,他这是在试探王爷的胆色。王景略自许胸怀大志,不肯随便贱卖给不识货的人。依在下看来,他这是要王爷您提着自己的人头去见他呢!”
——没错,如果只图自保,是没必要去找他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自保,那图的什么?大逆不道?
于是见与不见王猛,就成了苻坚与权翼及梁平老需要商讨的问题——苻坚推开那扇门时,真的感觉到了自己是提着人头来访的。只是如此大的赌注,究竟值与不值呢?
王猛独自客居长安时日已久,他的妻子与孩子都还寄养在西华山。他的身边,看来只有看守庭院的这么一个老婢了。
那老婢目光涣散,满头花白。院子里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还明显耳聋,苻坚推门而入时那户枢发出的吱呀声,她一点儿也没听到。苻坚见那老婢子还穿着前朝时晋人妇女流行的服饰,对自己的到来充耳不闻,只好走到她身边大声地冲她耳朵喊:“景略先生在不在?”
这一嗓那老婢总算听到了,她回过头,望向苻坚,忽然脸色惊慌,猛地跪了下来,冲苻坚叩首,叫:“大家【1】……”
苻坚大吃一惊,这本该是对皇上的称呼。一抬头,却见耳房门口,走出了个身材长大之人。那人一身褐裘,穿着极为简肃,气度却有如渊淳岳峙,像汉人古书里飘出来的那些嵯峨者的影子。他目光炯炯,毫无顾忌地把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苻坚曾听说过汉人有“藏书名山”的传统,而站在对面的这个人,身影就像一座藏了好多书简的“名山”,携着血与火的智慧,带着一个民族特有的“翻绝韦编、胸怀十万”式的威压,迫向自己。
苻坚从小长到这么大,这种压迫感,也只在两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个是眼前这人,一个就是他的堂兄、当今的皇上苻生。
苻生确实嗜酒好杀,可在那嗜酒好杀中,似乎隐藏着他们氐人血统中某种隐秘的图腾。他于大醉中站起来时,常有一种独眼天人式的威迫感,让苻坚感受到那种来自他们民族的、一种酷烈倔强的压迫力。可眼前这人不同,这人胸前的衣襟大敞着,全不顾冬日的寒凛,似乎里面藏书满匮,陈兵十万。
可感觉到这种压迫,苻坚反觉精神一爽。
那人开口道:“东海王?”
苻坚点头。
“何所为而来?”小椴裂国,http://www.qxtxt.com/lieguo_dawangtu/
“欲有所为而来,为不知该如何为而来。”
苻坚说时,忽想起汉字中那个“為”字的形状,陡然间明白了那字形为何会如此屈曲如受重力,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为何气势如此饱满——他脸上、身上,分明满是欲有所为、引而未发之态。
那人盯了自己片刻,忽一肃手:“请!”
苻坚随着他的手势走进那间耳房。
这房屋不过是一间四壁落白的斗室,可在那人的气度下,苻坚竟有一种缓步走向太极殿的感觉,仿佛这间房内陈列着九鼎,案上摆放着金匮,而推开窗,就可以纵览天下,可以从云端往下望,看那一片山河、阔野平畴间,一头九色的鹿跑过,而无数豪杰正陈戈列阵,引弓握戟,在追逐着那鹿。
其实王猛的案上,只放了几枚算筹。
除了算筹外,就是一张舆图。
苻坚看向那张舆图,只见关东界面,以及淮水一带,都粗粗地用朱笔画出线来。图上偶见“秦、燕、晋、代……”几个墨字。
苻坚望向王猛:“先生就是在这里坐观天下?”
王猛不答,反问道:“东海王却是何时头一次望到这天下的?”
苻坚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英雄志全集,http://www.qxtxt.com/yingxiongzhi/
是啊——自己是在何时窥到这“天下”二字的?
却见王猛走上前来,随手抓起案上的舆图,纵横一撕,竟把它撕成了几大块碎片。只听他冷冷道:“我又何须在这图上见到天下,我的窗外,岂不就是整个天下?”
说着他望向窗外。
窗子外边,那个老婢依旧在那儿一丝不苟地一帚一帚地扫着。
王猛望着她,沉声道:“我若说她就是天下,你信吗?”
苻坚诧异已极,一时不解。
却听王猛道:“你见她此时不过就是一个寻常老婢,可知她当年是谁?其实当年,她也曾靠近过天下枢纽——晋愍帝入长安登基后,她一直就是最贴近愍帝的宫女。她第一次得遇晋愍帝,是在愍帝入长安前,曾居停于此,她正在这里扫着落叶,这里也曾是她的家。永嘉之乱后,长安城只剩下不过百余户人家。愍帝入宫后缺人,想起她,就把她收入宫中,放在了身边。因为勤勉,她还因而得幸,曾被封为贵人。她跟着这凄惶的皇帝当了三年的妃子,又跟随他一起投降了刘曜。投降之前,刘曜兵围长安,京师官民,俱成困兽。米一斗可卖到黄金二两。长安城中人相食,死难者大半。
“而太仓之中——这皇家的仓库内,当时竟也只剩下几十块曲饼。皇上每天能吃的也只有用它熬的粥。最后连这曲饼都没有了时,那倒霉皇帝就只能出城投降了。她眼见着皇上坐着一个羊拉的车,袍服俱除,赤裸着上身,口里衔着传国之璧,车上还载着一口空棺材,出门去投降。随行的百官号哭着攀抓着那车,她自己也赤着足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