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接受了那璧,却烧了那口棺材,算暂时饶了那倒霉皇帝一命。可接下来,这皇帝落在了比刘曜更狠的刘聪手里。刘聪只要是出去狩猎,就会命令这个皇帝充当他的车骑将军,让他身着戎服,手执木戟,在前面为他开道。这皇上被他摆布得跟个小丑似的,路上有围观的晋朝故老见了他不免就会为他流泪,刘聪却以此为笑乐。而刘聪每回大会群臣,起身去如厕时,也必令这皇上给他打着伞盖,服侍他去拉屎尿尿……这些,都是这老婢亲眼所见。可惜就是这么忍辱,那倒霉皇帝最后还是被刘聪给杀了。而这个原来不过寻常人家的小户女儿,后来的宫女、皇妃,此时再度落难,好容易捡得性命,一路乞讨讨回了长安。
“可她回来后,却正赶上了长安城的大饥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见到她时,她已成了一个老乞婆。常有人请她讲些晋宫旧事,以此来换一餐半饭。有人恶毒,想拿她开玩笑时,就问她:‘说说,人肉是酸的还是不酸的?’每当此时,她必然发疯,接着一连大疯几天,那几天里她会一口不食,却去啃城壕里的泥……
“这不过是这四十年来的事——天下是什么?她就是天下,起码这个天下曾在她身上碾压而过——你还要问我是否就在此处坐井观天,纵观天下吗?”
苻坚听着,已耸然动容。
他忽后退了一步,一弯腰,双手合抱,冲王猛就是一个长揖。
他这边一躬到地,恭声道:“先生,小子也曾幼遭兵戈。那所谓天下,小子都是在干戈里看到的。适才先生所述,小子也曾略睹一二。而我所见之天下,必不是先生所愿之天下。先生学富五车,虽生乱世,必然在先贤书史中,见过那个本应该有的治世之天下!小子不敢与先生言及天下,但请先生助我,修复那本该有的治世之天下。”
他话说得至诚。
见他这一揖下来,王猛先还不动,及至这段话说完,却整顿衣冠,在苻坚面前郑郑重重地跪倒,冲苻坚一拜及地:“布衣王某坐等此言可谓久矣!东海王若有此志,王景略愿许驰驱!”
苻坚连忙把他扶起。
王猛直起身来后,竟一改桀骜不驯之态,再度整顿衣冠,换了一副谨然端重之色。
——他所设想的都已到来:他要选一个人主,目标定在年不过二十的苻坚,这个仁心未死、出身贵胄且胸怀大志的苻坚;他要引他前来,且以局势逼其必反;在这一切都达成后,也就到了他必须下注的时候了。这时,他必将一拜,这一拜后,他由一个高蹈放诞之士从此就要变成一个匡扶社稷的名臣。只是这一拜,要拿捏好时候。
头从来不是轻易磕的,轻易磕的头也不值什么。他要赶在苻坚说出最符合他心意的话时,才会一拜。
那一拜,等于锁定对方的话语,将之变成承诺。
他拜的不是人,他要拜的是这个承诺——王猛轻易不与人相交,与人相交时,他所持之道就是:认定对方最好的地方,且倾力将之称许,把这份交谊建构在对方最值得赞许处。如有一日,那人要想背叛,那首先背叛的就不是他王猛,而是对方自己——是对方值得为他自己自许、为自己击节鼓掌处。
只有这种相交,才唯一有可能超越利益。
王猛的神情变了,语气一时也变了,变得端肃已极:“大王今日前来,可是为黄眉将军打算造反之事?”
苻坚一愣:他怎么会知道?
——这王景略,不过一偏居陋巷之人。苻黄眉现为朝廷重臣。当朝统兵之将,只有他与苻安、苻柳威望最盛,兵权最重。而谋反之意,苻黄眉岂能轻泄?只怕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未见得知道,这王景略如何得知?
却听王猛道:“鱼遵即死,朝中除皇亲贵戚之外,几乎所有势力都已除尽。只怕苻姓之中,从此不安之人多矣。皇上残忍好杀,外姓中却几乎已无人可杀,同姓之人怕不免就要忧虑到自己头上了。如今朝廷之中,左光禄大夫强平家门虽盛,却是太后的亲兄弟,应该还不至于过于忧切;征东大将军苻柳,既是皇上胞弟,又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也必不至于太过担心;大司马苻安,一向端拱高座,于国有真正大功,又是苻姓宗亲,皇上谅来轻易也不会动他;真正该担心的,恐怕就是苻黄眉将军了。且苻黄眉将军讨平姚襄,立有大功,皇上不加封赏,分明心存忌畏,苻黄眉此时恐已自虑安危。这鱼遵一死,以黄眉将军强直的性子,又岂甘束手待缚?”
苻坚听完,不由地以手拊额,连声道:“先生果然是王佐之材!没错,昨日深夜,权翼突然来告,说黄眉哥可能已有反意。权翼自姚襄败后,归降朝廷,先就在黄眉哥帐下任职。黄眉哥一向也很器重于他。且他是降来之人,在朝中并无羽翼,现虽已不在黄眉哥帐下,黄眉哥却信得过他,谅他无处可以告密,所以仍默许他参与机密。权翼说,黄眉哥知道他与我交好,心中既有起事之意,只怕明日就会托他来探望我,顺便探问我会否跟从他起事。今日我所以来找先生,就是想向先生询问此事——黄眉哥若起事,我是不是该当附骥?或是时机未至,我该当劝黄眉哥不要轻举妄动?”
王猛摇了摇头。
苻坚一时没看明白,追问道:“先生摇头,是说我不该附骥,还是说劝黄眉哥,让他别轻举妄动?”
王猛道:“都不要。”
苻坚愣了愣。
却听王猛道:“大王信不信得过王某?”
苻坚点头:“先时闻得先生盛名,小子即已心仪不已;及见先生气度、胸襟,小子内心更是倾倒;再见先生料事如神,鞭辟入里,小子更是服膺矣——先生何需此问!”
王猛道:“如果大王信得过王某,那请回去后,即刻佯做发热,拥被而卧。更要惊动太夫人,也惊动得阖府皆知。明日权翼来探望时,只做高烧胡语状。其间可密嘱权翼来与我一会。其余之事,一概不理。”
苻坚诧异道:“为何?”
王猛诚恳道:“大王仁心法天地,以大王之仁,他日必位尊九五。可如欲问鼎,须先自洁。当今乱世,所需的是一个仁义大度之君。可在通往紫宸的路上,也许必须要做些脏污可鄙之事——这些事,大王还是不闻不问为好,把它交与在下。事若不成,王猛提头来见!”
苻坚一时愣住。
却听王猛继续道:“陛下,我愿您他日可为圣明之天子。而欲为圣明天子,登基必要名正而言顺。可当此乱世,天下妖诡,对付宵小却必要有对付宵小之道——请陛下任王某做这乱世之奸贼,他日若犹蒙眷顾,请继续容王某甘效犬马,试为陛下治世之能臣。臣王猛,叩请陛下目前只管高拱端坐,不要让污水贬损了自己。”
苻坚至此才略微明白,却还难解其深意。
只听王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苻坚终于下定决心,一拍大腿:“好,就依你!”
话谈到这里,苻坚也知到收场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却在案上收拾起王猛撕碎的那张舆图,冲王猛笑道:“先生,小王就此先行别过。日后,若果有重整天下之机,那时,我叫匠人把这图再粘合修补好,常悬殿上,以纪今日。”王猛目送着苻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