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花水汪汪的眼圈又红了。

络络摸着通红的面颊,道:“可我怎么觉得,我是给人设计了?是有人在变着法子要我当吐蕃的王后?”

这丫头倒也不笨。我叹息,手指点了一点她撅起的嘴唇,道:“当吐蕃王后,不好么?你会是吐蕃最高贵最受尊敬的女人哦!”

络络深黑秀长的眉儿蹙了蹙,有些苍白的唇一扁,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我怀里,叫道:“我才不去吐蕃。我要跟你们一起,跟我爹爹在一起,春天去郊游,夏天吃西瓜,秋天看枫叶,冬天堆雪人儿。”

我给哭得茫然无措,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得有些倦了,才解劝道:“你不是说,你迟早会做出些男儿也做不到的事来么?现在不是个好机会?”

络络道:“到那么个人生地不熟的边野地方去,嫁一个语言不通的异族男人,算是什么机会?”

我微笑道:“嫁作一国之母,造福百姓,千古流芳,不是强过嫁个纨绔子弟,老死深闺,一世默默无闻么?”

络络慢慢止住哭泣,由着恋花含泪替她擦着脸,怔了半晌,问道:“我便是成了吐蕃王后,也只是吐蕃国王许多女人中的一个,怎么去造福百姓?又怎么去千古流芳?完美如长孙皇后,皇上那般爱她,也只能算是个难得的贤后,成为后宫的榜样。我这么个性情,只怕连王后都做不像?又怎么统率后宫?”

络络能想得那么远,也算难得。我笑道:“你放心,女人有许多种。长孙皇后只是其中一种,你却是另一种,到时做大事立大业的空间大得很,一定比长孙皇后更有能耐。”

络络思忖道:“我比长孙皇后有能耐?长孙皇后是哪一种的女人?我又是哪一种女人?”

我向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长孙皇后,是女人中的女人,而我们络络,却是女人中的男人。忘了么?你还说过,如果你是男人,就会娶我哩!”

第四十三章后位之争(下)

络络破泣为笑,道:“我若是男人,还轮得着东方清遥?”

她这一笑,我们都松了口气。

我随即道:“你放心,你去吐蕃,我也一定会跟着去的,如果你在那里过得不舒服了,我带了你偷偷回长安来。”

这话说来却像儿戏了,却是我的真心话。

络络一个字也不信,却笑道:“好啊,有你伴着,到哪里也是不妨的。”

这夜我伴着络络睡,只觉得她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时方才发出均匀的鼾声。

而我却至那时也不曾睡着。络络终于可以去吐蕃了,我可以笃定她未来的日子,未必十分幸福,但必是十分满足。以大唐公主的名义下嫁吐蕃,她的地位,显然会极为尊崇,加上她自己的爽朗豪情,得到百姓君臣爱戴将是意料中事。

下一步,便是找个理由跟她一起去吐蕃了。想来,她心底也是一定愿意有个知心的朋友在她身旁帮她,却不会舍得我丢了自己的爱人和幸福跟着去吐蕃。——她又怎知,我的幸福,根本不在唐朝,而在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时空?

我心里叹息,抱着络络柔软温香的身躯,慢慢沉入梦乡。

早上却是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声音尖锐高昂,似极是愤怒,连案上的茶几都有微震的嗡嗡声。

这在平静安谧的风华院里,简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络络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而我刚睡着不久,甚是疲乏无力,因受了惊,一时起得猛了,一阵晕眩,差点没又倒在枕上。

络络忙拉住我,道:“书儿,你没事吧?这个平阳郡主,一大早又在发什么神经?”

络络正打着呵欠,满脸的不以为然。

此时我也听出那尖锐的声线,居然来自那位高傲美丽目无下尘的平阳郡主。而络络,她不会一觉醒来,就把昨天自己已成为吐蕃王后人选,替代了平阳郡主之位的事给忘了吧?

我看着这个小迷糊,苦笑道:“我们暂时还是别出去的好。”

络络终于想起来了,哼了一声,道:“我还没叫哩,她叫什么?她要当皇后,她当去,谁和她争来着?”

我只作没听见,打开了门,叫宫女去打洗脸水来,剪碧和络络的侍女自走来给我们梳妆。恋花房里也静悄悄的,想来听着外面吵闹,再不肯伸头惹事。

待得我们梳妆完毕,那尖锐声线居然没有低下去的意思,如钢丝般越拔越高,连细语软侬的杨妃娘娘声音亦扬了起来,虽不急躁,却也略有些怒意了。

门外人影一闪,一个娇俏的脑袋探了进来,见到我们,立刻露出舒怀一般的微笑,却是恋花。

她飞快闪进门来,又将门轻轻掩上,道:“书儿,络络,你们听见了么?平阳正和淑妃娘娘闹得厉害。”

络络纳闷道:“这可奇了,便是她当不了王后,又关淑妃娘娘什么事?”

恋花道:“你们离得远,一定没听真。我的房间却只在她们吵架的厅堂对面,听得可清楚哩。平阳认为是淑妃娘娘让吴王带来禄东赞,指使禄东赞认络络做他们的王后。”

络络道:“吴王李恪指使禄东赞认我做王后?这能说得通么?恪哥哥昨天方才回来,只怕之前从未见过禄东赞,更别提指使他做什么事了。”

这个络络,对于什么是政治并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迟钝。我只愿吐蕃人的脑子能简单一点,少些政治纠纷,不然络络日后铁定要吃亏。

恋花兀自在解释道:“听平阳说,淑妃娘娘有私心,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削弱汉王的力量。汉王不是皇上的弟弟么?能耐够大了,还要怎么样啊?一定要女儿当上吐蕃王后,才算是风光门户,为父亲挣到面子了么?”

我忍不住叹道:“傻丫头,你难道看不出,汉王在外虽是威风,皇上却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在外跋扈,皇上已经申饬过好几次了。”

络络道:“他既然跋扈,自然皇上会申饬,难道就为了他女儿成了吐蕃王后,从此便由他横行京中?”

我悠然道:“皇上千古贤君,自是不会由他胡作非为。但如果太子成了皇上呢?”

第四十四章琵琶女(上)

恋花已冲上来,忙忙捂住我的嘴。

络络总算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汉王和太子一路,平阳郡主如果能去吐蕃,从此吐蕃也算是太子的人,于太子的未来大有好处。而汉王如能拥立太子成功,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算是明白了,我这一当吐蕃王后不要紧,却挡着人家的道儿了。”

恋花和络络都有几分惊心之色,相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强笑道:“看我做什么?”但我心里却知她们多少有些了疑心。毕竟,我入宫之初,便曾说起汉王与太子交厚,平阳郡主入吐蕃对太子日后大有助益的话,去点醒李世民三思而行;又在李世民有意改选络络为王后之后,表现得十分积极踊跃,去加强李世民的信念。络络大大咧咧了一些,却也是极聪明的,知我从来不肯多事多话,冒然出面,必然事出有因,多半是早有此念了。

我正心虚时,络络呵了口气,已伸手往我胳肢窝里挠来,道:“书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想着让我代替平阳去当那劳什子吐蕃王后?”

我却最怕挠痒痒,忙躲闪时,恋花也从旁助着络络,把我按倒在床上,挠得我笑得透不过气来,连连求饶。

剪碧忙来拉道:“小姐们,别闹啦,外面正吵,听见你们笑,不知以为你们在怎么着幸灾乐祸呢。”

络络忙住了手,指着我道:“快说,你在打什么主意?”她的模样虽有些恶狠狠的,可明亮如宝珠般的眼里却还蕴着一丝笑意,可见并不真的生我气。

我只能苦着脸道:“我能打什么主意?禄东赞要你做王后,难不成也是我引去的?这话一传,那更好了,平阳郡主还不立刻把我吃了呢!”

络络将信将疑,终于叹道:“其实政治与我们,实在是没什么关系的。书儿只是太聪明了,什么事都似能预先料着一般。”

恋花也愁道:“现在怎么办呢?她们闹得那么凶,我们还出不出去了?”

络络嘀咕道:“我们还没吃早饭哩,难不成一直缩在屋子里?自然是要出去的。”

这时屋子外却出奇地静了起来。

我侧耳听了听,道:“奇了,没动静了。”

络络叫道:“走,我们出去瞧瞧。”

走出房门,还没到院子,便听得齐刷刷的众人声音:“奴婢参见皇上!”“臣妾参见皇上!”

原来是李世民突然来了,平阳郡主再愤怒,也不敢再放肆无礼了。

我们想要退回房中时,李世民已经一眼看向了我们,我们不好躲闪,只得走出,恭谨施礼。

李世民的一袭家常锦衫在风中被吹得衣角翻飞,面却沉凝异常,微有薄怒,反比金殿之上更具王者之威。他只对我们点了点头,闲闲道:“大清早的,风华院里就挺热闹了。”

平阳郡主早已哭得两眼红肿,鬓钗散乱,此时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哽咽道:“平阳自知鲁钝,不足为一国之母,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兢兢业业,勤奋修习,自觉并未有何过错,何以无故以络络取代我入吐蕃,甚至连个解释也不曾有?”

李世民沉着脸,道:“你要解释么?倒也有!你自己且去照一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模样,可有一国之母的端庄沉静?”

平阳郡主想来也是高傲惯了,居然不理李世民语中凌厉之意,仰起头来,道:“臣女自知失仪!可难道络络比我更有一国之母风范?”

她败得本不甘心,可只怕更不甘心的是,居然败在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李络络手里。以她的眼光看来,络络出身虽是高贵,可举止粗疏,言笑无忌,连起码的淑女风范也没有,又能做什么王后?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一国之母的风范,难道就在外表的端庄沉静之上?文德皇后的十篇《女则》,你可有细看?不论为后,为妃,亦或为夫人,内在的修养和真正的知书达礼才是最重要的。否则纵有金玉其表,又有何用?”

李世民含怒拂袖,袖角甚至挥舞到了平阳郡主脸上。

平阳郡主脸上发白,终于不敢说话了。

杨淑妃忙上前微笑道:“皇上,且不要生气,这一大早的,还没用早膳吧,臣妾这里新熬了薏苡仁粥,还有几样新巧点心,先用了早膳再说。”

李世民怒犹未歇,哼了一声,才转身由杨淑妃挽着,步入厅中。

平阳郡主的脸色由白转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掉下,只那泪水后乌黑深邃的眸子,寒冰般瞪在络络身上,恨怒惊气,俱在其中。

见平阳给骂得惨了,络络居然有些愧疚似的,迟迟疑疑道:“你瞧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去吐蕃的。”

我拍了拍络络的手,道:“我们也进去吃点东西吧。从此你也得学些东西了。未必要学礼仪谈吐,只须多学学修身立德,也就是了。”

平阳郡主站了起来,冲向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什么叫修身立德?我何处失德了?”

眼看她攥起的拳头就要磕到我鼻子上来,恋花惊叫一声,络络已踏步过来,伸手挡住平阳郡主,道:“书儿只叫我修身修德,又不曾说你立德,你便敢如此无礼么?”

我因讨厌汉王,本就不喜欢平阳郡主,此时见她居然动起手来,不觉冷笑道:“书儿本是一介平民丫头,原不配指责郡主的不是。可皇上刚不是说了,女子之道,最重修养,要知书识礼,若不能做到,便是失德。郡主都挥起拳头来了,能算是有修养么?”

第四十四章琵琶女(下)

平阳郡主怒道:“对一个贱民,也用讲修养么?”

我高声道:“郡主,不论你在大唐,还是在吐蕃,你要面对的,要尊重的,都应当是天下草民!自古万民为重,民乃立国之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么浅显的道理,郡主学了这么久,居然也不懂得么?”

平阳郡主一怔,屋中已传来李世民沉声下旨道:“传,即刻令汉王李元昌进宫,领回平阳郡主!”

平阳郡主泪珠终于蔌蔌掉下来,那恨毒之极的眼神,已不仅对着络络了。如果可能,只怕她真会跳起来,拿把刀子来,把我们两人一齐砍死。

络络皱眉。我却淡淡笑道:“我们且去吃早饭去。我早饿了。”平阳郡主再恨再毒,可络络会去吐蕃,她不会有机会报复到络络。至于我,我离我的二十一世纪越来越近了,才不担心这女子会赶到千年之外去伤我分毫。

算来平阳郡主虽是嚣张了一些,原先倒也不曾得罪过我。可我这个人,对我不喜欢的人实在不那么厚道。从贱民扯到君民关系,以及御下之道,我的确是在刻意挑动李世民对她的不满。

用了早膳,李世民又跟来拜见母亲的吴王李恪,到风华院左近的一处亭子里喝着茶谈论起什么来。

我们身子虽是倦了些,但皇帝既然在,倒也不敢便到房里歇息去,只在左近跟着,只恐一时有事召唤。

果然,不久,随侍李世民身畔的杨淑妃又向我们招手,忙去问时,却是李世民想起昨日我的琵琶和恋花的箫,见今日天气甚是凉爽,便叫我们再去弹上一曲。

我估料着李世民多半心情不佳,要散散心来着。便叫了恋花,一起奏了一曲《秋水》,很是绵邈悠远,宁神静气的。

李世民的神色果然日趋平静,慢慢立起身来,微笑着看向太极殿那高耸的翘檐,在慢慢从云层透出的日光里,渐渐闪出金色的光芒。

可惜一曲未终,汉王来了。

拜倒在李世民跟前,李元昌的身形更显痴肥,真怀疑唐史是否记错了。“有勇力,善骑射”,会是形容这头猪的么?但这头猪偏还具备着豺狼般的恶毒贪淫,实在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虽然知道在皇宫里李元昌绝不可能拿我怎样,可想起那日在太子别院的遭遇,我还是下意识地悄悄用琵琶尽量挡住自己面容,怕给他认出来。

可李元昌在立起身的一霎,偏又看见了我,居然不顾李世民在前,贪婪地向我直直盯来。

我心里头仿佛有毛毛虫爬过,抱紧琵琶的手忽然就沁出了许多汗来,一种很不妙的预感,蓦地冒了出来。

而且新唐史列传上的关于李元昌的另一个记载,也窜到了我的脑中。

李元昌对支持太子所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帝侧有宫人善琵琶,“事成幸赐我”。

而我,现在正坐在李世民身侧,怀抱琵琶,面对着李元昌豺狼般的眼睛!

第四十五章凌霄花(上)

李世民也注意到了李元昌的目光,轻咳了一声,道:“皇弟,听说你府上的美人极多,色字头上一把刀,皇弟为自己身体计,还是多多保重为好。”

李元昌忙收回目光,笑道:“皇兄,自从上次给皇兄训戒之后,臣弟一直闭门反思,绝不敢在外惹事,也不曾再纳姬娶妾。女人虽多,却都是原来的那些。皇兄若是觉得多了,臣弟赶走她们便是。”

李世民叹道:“那倒也不必。人家既然跟了你,你只好好待她们便是了。寻常没事时,多教教子女们,让他们多读些圣贤之书,多解些为人之道,才算尽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李元昌无奈似的道:“是不是平阳那丫头做了逾矩之事?她既在杨妃娘娘身边,便得请杨妃娘娘多多费心,不好时,尽可打得骂得。”

李世民看着自己异母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道:“平阳的性子素来骄傲,这朕也知道,可惜朕却不知她是教训不得的。你且将她带回去,好好教导教导吧。”

李元昌迟疑道:“那册封吐蕃王后之事……”

李世民断然道:“平阳性情太傲,远嫁异地于她未必合适。吐蕃使者已自己选了江夏王之女为他们的国母,即日朕会下旨,定下此事。”

李元昌肥硕的脑袋上滴下汗来,强笑道:“既然此事已订,臣弟即刻将那不肖女带回府中,好生教训。”

李世民面色略和,道:“这些日子平阳吃苦不少,朕也知道了。改日便给她指个好夫婿,多多赏些嫁妆,便胜过到那异族受累了。”

李元昌忙叩谢皇恩,见李世端起茶来,忙道:“臣弟这便去领回小女。”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去吧。”

一时李元昌离去,走了老远,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贪婪里,居然有丝凶狠的神色,似乎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

我心头一跳,只怕汉王真的是对我动了邪念了。

只是想不通,我明明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异世之人,又怎会是史上记载的那个李元昌看上的琵琶宫人?

也许,李元昌也会看上别的弹琵琶的宫人吧。毕竟,皇宫里最多的,就是有才有貌的女人。

平阳郡主离开时,我和络络、恋花都有意回避了开去。

我不想面对平阳郡主恨毒的眼神;而络络却觉得对不住人家。

平阳郡主册封之事,拖了足有数月之久;而络络在平阳郡主离宫的第二日,便接到旨意,册封为文成公主,赐婚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并于当月十八,正式在武德殿接受了册封仪式。

足可见英明的唐太宗李世民,本就对平阳郡主入藏之事心有犹豫,而络络意外被吐蕃人看中,正好给了他推翻自己原来想法的绝好借口。

有我在一旁撺掇,络络可能还没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便如在梦中一般接受了这一切;她的父亲江夏王李道宗,本就是柔懦谨慎之人,就是心里不愿意爱女远嫁,也绝不会公然反对。

只有恋花非常不解,悄悄问我:“书儿,你为什么这么放心让络络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她过得不快乐怎么办?”

我想着络络的善良侠义,又想着历史上那个为民分忧深得百姓受戴的文成公主,两个形象渐渐重合。我微笑,捏着恋花细致柔白的耳垂,道:“络络是一个到那里都会茁壮成长的野花;但到了吐蕃,她会成为一位万民景仰的花神,独自撑成一片绝美的风景。她会幸福。”

恋花似懂非懂,叹着气道:“可我还是不放心。那么人生地不熟,叫络络怎么去适应?你看到了么?她连吐蕃话都不肯学。”

我笑道:“学语言么,有什么难的?不论是谁,只要不聋不哑,扔到全是说某种语言的异国环境,不下三月,一定能听能说,不用操心。便是不懂,也是不妨的,反正我会跟她一起去。她适应不了,我便一直陪着她!”

恋花张大了嘴巴,精致小巧的脸上全然是不可思议。她喃喃道:“书儿,你不会说真的吧!你真跟她到吐蕃去?那东方大哥呢?”

第四十五章凌霄花(下)

东方清遥的确快成为我的一块心病了。本以为他只是景谦的一个替代,可这些日子以来,午夜梦回,不知怎的,我想清遥的时候,居然比想景谦的时候还多。

所以我只得苦笑,苦笑着把话叉开了去。

不管东方清遥在我心里的位置究竟有多重,我,终究要回到我的世界去。这里不属于我。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敷衍着和恋花谈笑晏晏,心里却越来越沉痛,痛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东方清遥!

难道,就在许多不经意的温柔亲呢中,我竟也陷进去了?陷进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深情款款的眸光之中?

离吐蕃预定迎回国母的日子已没多长时间了,李世民找人来教络络关于吐蕃的风土人情和风俗礼仪,络络草草学了,居然回答老师一句:“我有什么不懂不会的,自然可以问吐蕃人,还怕他们不告诉我?吐蕃那么远,你这时教了我许多,不怕到时候我全忘光了?”

然后便是天天磨缠着杨淑妃,想要回家去再住一阵子,再享受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

我也想东方清遥了。得快乐时且快乐,纵有一天我们终将无缘,可既然现在能在一起,那便抓住机会吧,也算是稍稍补偿一下他的深情。

恋花倒是不想家,和我们在一起,她才不去想她那个没有父母没有温暖的冰冰冷的家。可她见不得我们难过,便也帮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杨淑妃给我们三人缠得是不是很难受,但最终她还是答应了帮我们求一求皇上。

但私底下,杨淑妃却趁我独自一人时,挽了我的手,漫步在开遍凌霄花的竹架旁,看那火花金黄的凌霄花,如烈日般灿烂地明媚着,然后问我:“这花儿,是不是很美?”

我不解其意,顺其话音道:“自然很美,天生百花,各有各的好处。凌霄虽不如牡丹艳丽,不如芙蓉娇美,也不如秋菊高洁,不如冬梅清雅,却也自有一番秀媚气度,又能做药用。医书上不是说,凌霄能行血去瘀,凉血祛风呢!”

杨淑妃点头道:“不错,只要有所攀援,凌霄花可以爬得很高,开得很美,连香味都可以传得很远。你看这竹架并不甚高,这花再漂亮,也便只得如此了。如果是棵参天大树,你猜,这花得攀到多高?”

我猛然悟了过来,微笑道:“那么,就可能攀到娘娘这么高了。”

杨淑妃也微笑着,雪白的肌肤灿过淡淡的红霞,道:“皇上的确是一棵参天大树。可想要攀住他,就必须趁那树尚未长成之时。一旦真到至高至顶处,就未必容得一株小小的凌霄花去攀援了。”

我看着这美丽却始终贯穿着忧伤气质的女人,没来由地同情起她来,居然很冲地答了一句:“便是随他到了至高至顶处又如何?终究是寄生于他物。如果是我,我宁愿做木槿,哪怕花好无几时,哪怕朝开暮落,却终究自己灿烂过。”

我说这句话时,杨淑妃正用手去采一串凌霄,金黄的凌霄在傍晚的日光下有着璀璨可爱的光泽,娇媚而惹人怜爱。

杨淑妃听着我的话,默默看着手中的花朵儿,许久才道:“你认为,自己能够不做凌霄?”

如果我是真正的容书儿,作为一个在绝对的男权社会成长的大家闺秀,我自然不得不做一株凌霄;可惜我不是。我依旧保有着我云溪月的灵魂。我要做木槿,灿烂地开着属于我的花,哪怕朝开,暮落。

我仰起头,笑容皎洁得连杨淑妃都有些嫉妒之色。我道:“如果我是凌霄,那我就要找一样的凌霄为伴,终生缠绕,至死方休;如果我是树,我也要找和我一样的树,每日并着头,等日出,看日落。”

第四十六章离情(上)

杨淑妃没有再说什么,悄悄走开了。

那串金黄妩媚的凌霄,已被她揉作一团,弃在脚下,绣鞋踏过,已零落成泥。

李世民是她的参天大树,吴王李恪自然是她心目里未来的参天大树。杨淑妃是指望着我成为攀援李恪的那株凌霄,为她的恪儿增添属于我的秀妍光彩。

我叹气,看着日影西斜,凌霄的花色渐渐黯淡,才想着该回风华院了。

一抬头,吴王李恪,正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避之已是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走过去,淡淡行了一礼,问了好,正要走开时,李恪突然叫住我。

“我的母妃娘娘,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他的面容年轻俊美,眸子漆黑,带着点杨淑妃的那种隐约忧伤,如深井一般,想来必有过不少女子为之沉醉。

我微笑道:“杨妃娘娘,只是拉我欣赏欣赏凌霄花,并没有说什么。”

李恪嘴角也泛出微笑,却颇有些自负的神气,悠然道:“母亲么,很喜欢凌霄花。可给凌霄花攀着的滋味也不好过。如果是我,我喜欢自在的向阳长着,不要任何束缚和牵累。”

我笑了。看来不是每棵树都喜欢被攀援的感觉,不管是不是参天巨木。

但我还是忍不住逗逗这个小号的李世民:“你难道不喜欢凌霄花的美丽,给你增添的光彩么?”

李恪大笑道:“树自有树的光彩,刚劲有力,威风凛凛,又要那些妖妖娆娆的花儿做什么?反坏了自己形象。”

我点点头,在那蒙昧不明的暮光里,真诚说道:“吴王爷,书儿希望,你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袅袅转身,分花拂柳,在幽婉的花香里从容离去。

可没人知道,我的鼻子,却好生酸涩。

这个自信活跃的生命,终究没能撑起大唐的一片天,真不知是吴王个人的不幸,还是大唐王朝的不幸。

第二日,李世民果然传下口谕,让文成公主回府备嫁,待择吉日起程,远赴吐蕃。

络络一走,我和恋花自然不用再留着了,遂收拾了东西,别了杨淑妃,各自回家。

三人一同行至宫门外,已有各家派来的车轿等着。东方清遥因有事在身,未曾亲身来接,也只叫了两个侍从,护了辆马车过来。

临上车轿时,自有一番依依惜别。好在都住京城,联系起来也是方便。只是想再如这段日子般同吃同住同玩同乐,只怕已没有机会了。

恋花心肠最软,没等坐上她家来接她的小轿,便已泪落潸潸,我和络络本不落泪的,也给她弄得心肝都碎了,直送她轿子走远了,才擦了眼泪,相视一眼,忍不住苦笑。

络络首先道:“啊,才只出宫分开住,她便这般伤心了,等我去吐蕃,也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哩!”

我执住络络手道:“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吐蕃。”

络络俊目蕴着泪,却道:“罢了,书儿,我知道你心里只盼我好,多半也觉得我太爱惹事,不放心我吧。你别担心,我既去了异国他乡,自然会收了原先的玩乐性子。书儿不是说么?我是要成大事,立大业的。我李络络,自然绝不会让书儿失望!”

我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轻轻叹道:“络络,我是说真的。我没什么成大事立大业的愿望,只盼能去看看吐蕃的雪山。”

络络茫然道:“吐蕃的雪山?现在是夏天,雪必早化了,哪会有什么雪山?”

我默默凝视西方的天边,声音缥缈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在梦里了:“有雪山的。吐蕃的山,很高,高得超越云海;很远,远得如在天际;高山的顶上,终年积雪,冰寒刺骨。”

第四十六章离情(下)

络络眼中有了担忧之色,她紧紧攥住了我的手,道:“天下,会有这样的地方?书儿,你没事吗?”

我拭去泪水,强笑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那是我的一个梦。”

络络迟疑道:“一个梦!一个梦!”

她心中必然有着更深的疑惑,甚至更会怀疑我是否有意将她推向吐蕃王后之位。但她终究什么也没问,低头沉吟了半晌,道:“罢了,离我去吐蕃还有好些时日,书儿你到时再做决定吧。”

我哪有什么决定,吐蕃根本就是我不能不去的一个梦。但此时我也只得点头。

江夏王府上派来的马车等了好一会儿了。络络上了车,又掀开帘儿叫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