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干承基揉着自己的鼻子,好久才叹气道:“莫要哭了,容书儿。你的身体远未恢复,自己哭坏了不要紧,白费我这许多天熬的药了。”

络络忙止了哭,擦了泪,将我扶了坐到软榻之上。

我哭得久了,身子果然软了,也坐不住,慢慢躺倒在软榻之上。

络络忙为我泪,捏着我手问道:“哪里不舒服了?”

纥干承基轻咳一声,点漆的眸子里少有的认真,沉吟似的慢慢道:“络络公主,容书儿,我就交给你了。她说要跟你去吐蕃。你是公主,到那里自然位份不会低,可千万要护着她,别让她给人欺负了。”

络络站了起来,也认真地直视着纥干承基的眼睛,道:“你放心。我就是自己受苦,也绝不让书儿受一丝委屈。我会护着她,一直护着她,到老,到死。”

纥干承基苦笑道:“我不要你护她到老,到死,我只想你能让她快乐活着。如果她有了喜欢的人,别让她给欺负着了。”他说最后一句时,却有微微的哽声。

我抬起眼,正看到他无奈伤感的黑眸正凝望我,见我看他,又别过脸去,道:“容书儿,如果有一天,你心里放开了,还想找东方清遥,就叫络络送你去见他吧。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瞧不起你……”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连吐了几口气出来,张了几次唇,最终却只道:“容书儿,我走了。你……你一定要过得好一点。”

看着他有些孤单有些萧索的背影,我的泪水又禁不住流下来,沁在耳边慢慢冷了,冰凉凉的。

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傲世剑客,我却把他变成一个为情所伤的忧郁少年了。

除了清遥,我又欠了另一个人的情了,只怕欠得比清遥还多……

络络显然已经从纥干承基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不多问,只是叫来丫环,将我移到她的房间里,和她一处睡着,夜间我每翻身一次,她便轻轻拍着我肩,道:“书儿,书儿,不要怕。络络在这里哩!”语气轻柔得像在哄着一个不解事的娇弱婴儿。

这里的床比纥干承基小屋里的床更软更暖和,而且有着让我安心的熟悉和温馨。夜间虽是惊了几次,但却比在纥干承基小屋里睡沉多了。

第五十七章隐居(上)

后来,我才从络络口中慢慢知道一些我出事后的情况。

我突然失踪后,东方清遥快疯了,找了许多地方,也来找过络络。络络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当听说是苏勖府上的丫环把我引出去后,又不顾身份,微服出府,和东方清遥联袂去见苏勖。

谁知苏勖知道后比他们还震惊,他府上的丫环小喜,那天也不见了,他也正在找。这个一惯端雅的青年,为掩饰自己的惊慌,提盏喝茶时,竟将茶水全泼在自己袖上。如果苏勖知晓此事,心中有了准备,绝对不会如此失态。何况苏勖对我的若无若无牵扯着的感情,东方清遥和络络也略有了解,便估料他的确不知我的下落了。

东方清遥继续追查,终于查到我乘过的马车曾在汉王府的后门出现过,怀疑我落到了汉王手中,但汉王府何等府第,东方家虽是大富,却也无法进去细探,只得找了许多与汉王府相熟的朋友,重金相许,打探我的下落。

但这许多日子,居然毫无线索。马车,车夫,和那自信美丽的容书儿,一夕之间便失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络络因我之事,也是茶饭不思,午间正头疼之际,纥干承基却突然跳了进来,跟她将我的事全说了,络络虽是为我难过,但见我还活在世上,又自庆幸不已。

络络执着我手,道:“你知道么?只要你活着,就有希望,你什么都别怕。我只要听到你平安二字,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想东方清遥也是这样想的。我前日派人去问你的事,他瘦了好多,很是憔悴。”

我心里一阵绞痛,许久才慢慢道:“我不想再和东方清遥有什么瓜葛了。长痛不如短痛,就此断了吧。”

络络迟疑道:“我不明白。我想,东方清遥是不会太介意那件事的。他会加倍怜惜你的。”

我叹道:“你是不明白。一个男人哪怕自己跟几百个女人睡过,他也希望自己的夫人跟自己是第一次。这种处女情结,几千年也不会改变。”

络络茫然道:“几千年不会改变?”

我苦笑。我该怎么告诉她,即便是一千多年之后,还有因妻子被强奸后抛弃妻子的,更别说是未婚夫妻了。这个大唐,唯一能让我留恋的就是这段看来会完美的婚事。可是,被烙上了如此浓重的污点,我该怎么期望,我还能幸福地拥有一段完美爱情?

我现在只希望我的穿越只是一个梦,梦醒时分,我依旧是那个明眸皓齿活在亲人爱人呵护下的娇娇女,纯洁得如香巴拉山上的雪。

我承认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没有勇气再在大唐呆下去,冒险去守侯一段可能不如意的爱情。所以,负了清遥,便负了清遥吧。以他的家势,他伤心一段时间,自然会找到更好的女人。

我握着络络的手疲倦道:“络络,如果你真为我好,就带我去吐蕃吧。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回我的幸福。”

络络喃喃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慢慢在榻上闭上眼睛,道:“等到了吐蕃,我告诉你原因。”

络络是个小傻子,看到我一脸的伤感,居然点了点头,道:“好,清遥就随他去了,我只顾着你就好。我有空就跟父亲说去,一定带了你去。”

江夏王连着几日公务繁忙,不曾到小楼来过,尚不知我已经来到了他的王府。

但这日傍晚,我才吃了药,叫人把软榻搬到窗口,铺了一层薄被,静静躺着看窗外的络络舞剑,这时听到了江夏王李道宗的声音。

第五十七章隐居(下)

李道宗悠远地叹息道:“络络,书儿的事,听说了么?”

络络住了剑,往我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道:“怎么了?”

李道宗犹豫道:“听说,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她,东方公子,已经把她认回去了。”

东方清遥,现在一定以为我死了?我应该欢喜才是,我终于达到了我的目的。可我为何却笑不出来,眼眶却又热了起来?而我的心,又为何突然空空落落?

络络沉默,然后道:“爹爹,书儿没死。只是遭遇了很大的不幸,不想再呆在大唐了。”

李道宗失声道:“你说什么?”

络络指着窗口,道:“书儿,就在屋子里。”

李道宗一言不发,直冲进屋来。

我忙挣扎着爬起来,李道宗已经到了我面前,按着我手道:“书儿,你,你怎生瘦成这个样子?你,你还好么?”

我柔声道:“我快好了。只要王爷肯成全,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李道宗怔了怔。

络络已道:“爹爹,书儿不想再在大唐呆了,她要和我一起去吐蕃。”

李道宗讶然道:“为什么?”

我紧盯着李道宗紧皱的眉,很快回答:“因为在大唐,我自己的生活信念已经失去,留下来,我会死的。”

李道宗茫然,络络更是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惜她也是茫然,根本帮不上腔,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慢慢吟道:

“渊冰厚三尺,

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

君情复何如?”

李道宗如受重锤,噔噔噔连退几步,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把脖子上挂了许多日子,和我一起饱经摧残的螭玉取下,道:“这个,还有那首题诗帕子,是我母亲最珍爱的东西但她最终却把这两样东西深藏起来,然后,死去。我留在大唐,和她嫁入容家,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她终于死了,王爷,想来您不会再眼看我死去吧!”

李道宗接过玉,深深看着,虽是咫尺之间,可那眸光迷蒙,如罩了层雾一般,除了隐隐疼痛和怅惘,再看不出别的。

我强站起来,却立足不稳,络络扶住我,拍着我肩膀,罕见地流露着女儿家的温柔。我泪光盈然,撑着跪倒在地,道:“王爷,书儿求你了!”

络络忍不住掉下泪来,道:“爹爹,我去吐蕃,自会带去成群婢仆杂役,也不在乎多带一个人吧。”

李道宗抚着螭玉,恍惚地“噢”了一声,又怔了一会儿,突然间如梦初醒般一般拉起我,道:“快起来,不就是去吐蕃么?只要你想去,有什么不能去的?只是你先得把身子养好。”

我心中大石放下,慢慢绽出一个安静的笑容,道:“我自然会养好身子,我一定要去吐蕃。”

此事从此就算定局了。络络已是公主身份,我一直住在她的房中,自是不便,见小楼不远处有处佛堂,甚是僻静,便跟络络说了,想住过去。络络虽觉静得太过,却也拗不过我,只得让我搬了进去。

佛堂里的金佛,已经蒙了层灰,我让丫环们打扫了,露出佛祖微笑的面庞,低眉顺眼,慈悲地看着苍生,看着我,也看着我的伤悲。

我慢慢跪倒在佛前,默默祈求,祈求着,我愿做一个无欲无求无仇无恨的平凡女子,只求让我回去,回到属于我的世界,找回属于我的清洁和幸福。

佛祖只是笑着,笑着听我的祈求,笑着看我在佛下徘徊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着我素衣布袍,荆钗挽发,在佛下阅着古书,抄着经书,慢慢消磨着我这一世的时间。

络络每天抽空来看我,开始会提及清遥,说他喜欢上了喝酒,特别喜欢到他以为的书儿坟墓前去喝酒。她清朗俊秀的眉目,沾染了点点的忧郁和不忍,似想劝说我什么,却终于什么也不敢劝。

我只是一味的安静,静得叫络络心慌,心慌得不敢再触及那许多或快乐或伤痛的往事。

佛堂前,秋风起了,桂花开了,落叶层层叠叠铺开,又被北风吹去,覆上皑皑白雪,纯净无瑕得如同那日的香巴拉雪山。

我的泪水悄悄滴落在雪中,无声无息在渗入,只留下几点雪白的小坑,呈着泪滴的形状。

春天来到的时候,我和络络,就会远赴吐蕃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下部:第一章入蕃

贞观十五年正月半刚过,文成公主李络络从长安起程,由江夏王李道宗为送亲使,下嫁吐蕃赞普松赞干布。

随行的除了大量婢仆侍从,还有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魂,渴望着从吐蕃的香巴拉山回到自己的家乡,那就是我,唐朝的容书儿,现代的云溪月。

我本来是混在络络众多的侍婢之中,和她们挤着一辆马车出长安的,可甫出长安,络络就把我拉到她的车上,坐在软软的兽皮垫子上,在她宽大的车厢里烤着火,捧着热茶,沿路相伴相依。

一路晓行夜宿,沿途经过了凤翔、秦州、鄯州等地,经日月山拜别了故土家乡,在吐谷浑略作几日休整,又走了许多天的荒野之地,前方渐渐有了许多绿色,并有水声潺潺流过。我们站在车上眺望,立刻见到了一个极大的湖泊,南北走向,澄清近蓝,如宝葫芦一般静静卧着。

我有些麻木的头恼猛然跳动起来,几乎失声大叫道:“是鄂陵湖啊,这是黄河的源头湖泊呢,我们到吐蕃了!”

络络羡慕地看我,道:“书儿,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什么湖呢!”

我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我怎么告诉络络,当日我和母亲、祖母还有景谦入藏祈福时,他们为给我散心,特地带我到这黄河的源头来过!从这里过去,还有个扎陵湖,一个东西向,水色纯白,形如贝壳,正是和鄂陵湖并称为“黄河源头姊妹湖”的扎陵湖。

一千三百年的岁月,原只在弹指之间!那湖水,依然该绿的绿,该白的白;那黄河,还在从天际的巴颜喀拉山,流过星宿海和孔雀河,流过扎陵湖和鄂陵湖,一路东行,灌溉抚育着中原万千亩的土地和万千年来的生民。

沿着扎陵湖,一路绿草茵茵,大片的草地上,珍珠般散落着无数黑色的蚝牛和白色的绵羊。

牧人持着鞭儿,乘着马,信步慢慢骑着,牛儿羊儿缓缓挪着,一些稀稀落落的帐蓬,覆着黑色牦牛毡毯,四周用牛毛绳牵引着,安静地座落在湖边。

而极目远眺处,山顶上积雪皑皑,经春不化;而到,山下炎热异常,山顶照样冰寒刺骨,这就是西藏,就是吐蕃,就是雪域高原,神奇的雪域高原!

络络也头探出车厢,有些着迷地看着这美丽的绿洲,忽然道:“这地方倒是挺美的。只不知这个赞普,年纪大不大,如果他长了胡子,等他睡着,我一定帮他剪光。想起跟一个满脸是胡子的老头睡觉,我都觉得恶心。”

我本来已坐定下来,正按捺下心头的激动,随手翻着一册唐传奇,听她这么一说,笑得连书都掉到了地上,倒把这大半年的抑郁冲淡了许多。她一向大大咧咧,嫁赞普,当王后,对她而言可能还只是个模糊的政治概念,根本没和她的终身大事扯在一起联想过。难得她居然想到提起松赞干布的样子,倒是有些意外。我笑道:“你放心,那个松赞干布,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禄东赞大相也说了,他们的赞普年轻英俊,神武极了。就是留胡子,也一定只是为了增加威仪,绝不会是个老头子。”

络络道:“禄东赞是吐蕃大相,自然什么都帮着他们赞普说话。听口气这个松赞干布蛮利害的,在自己国内平定了好几次叛乱,又跟大唐,跟吐谷浑打过几次仗,一定是个蛮汉子。听来有些怕人。”

我细细回忆着关于松赞干布的历史,道:“这个赞普,十三岁父亲去世,刚继任王位,就逢着贵族叛乱,不知历过几许艰险,才保全了王位,还赢得举国上下对他如天神般的敬重,想来一定是个雄才伟略的出色人物。他击败吐谷浑,挑战大唐,也只是气不过大唐对吐谷浑许嫁了公主,才用了些手段。这也没什么不好,正证明了他对大唐公主的看重啊。你嫁过去,一定很得他的尊重。”

络络有些失望道:“我又要他的尊重做什么?我只想着能骑着马,天天奔跑在草地上,然后一回头,就看到你在一旁守着我,对我笑。”

我不由乐了,笑道:“也不怕人笑话,给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同性恋呢?”

络络瞪大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奇怪道:“同性恋?是什么啊?”

完了,不小心把二十一世纪的话跟她说了。我再跟她说不清,忙嚷着头痛,躺到软垫上装睡。

络络叹一口气,绻着身子跟我头对着头躺下睡觉。但她的精神素来比我好,却哪里睡得着。偷偷瞟她时,却见她正瞪了绣着宝相花纹的车厢顶发呆,一向澄澈灵动的黑眼睛居然有些晶莹梦幻的色彩,也不知在想她的未来夫婿,还是想让我守着她,天天看她骑马。

一连乘了三个多月的马车,无聊透了。我打着呵欠,慢慢眼皮沉重下来。

正朦胧之际,前方一阵骚动,车队停了下来。

络络一咕碌爬了起来,挂起水晶帘,撩开描金牡丹的绣帘,探身向前方望去,讶然道:“前面是什么人来了?莫不是盗贼?”

我忙也步出车厢,向前看去。只见黄尘滚滚,风沙漫天,一队人马飞一般从天边卷来,一直卷到最前面的西夏王李道宗的车驾前方才顿住,一众人等一齐下马,井然有序驱向前来,向着李道宗行礼。

络络好奇,正要跑过去询问时,李道宗那厢已经叫人来通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带人亲自来迎接公主,请公主到柏海行宫歇息。

络络脸一红,将头伸了一伸,却只看到为首之人一角淡黄的衣裾在风里摆动,想来必是那松赞干布正和李道宗叙礼。面目却被车轿挡了,再也看不出来。

那前来报信的下人想来已经得过吩咐,又悄悄道:“王爷请公主入轿中安坐,并请容三姑娘看顾些。”

我便知李道宗是怕络络行事过于随便,失了大唐公主的尊贵身份了,忙将络络拉进车中,坐到我身边来。络络两颊通红,我伸手一摸,却是滚烫,微笑道:“小妮子春心动也!”

络络大是不好意思,伸手来捏我嘴巴子。我忙笑着躲闪,两人在车中闹成一团,不知不觉,已将我困在心头半年的阴霾冲淡了不少。

是的,我也该走出来了。到了吐蕃,我很快能回到家了。回到我自己的家,唐朝的一切,都只会是一个梦。无论是东方清遥,纥干承基,还是李元昌,苏勖,吟容。我现在最挂心的是络络,是我一手将她推到了吐蕃,如果她不能幸福,就是我的罪过了。

好一会儿,车队才又开始向前移动,有前方的仆妇跑来,悄悄告诉我们,那吐蕃赞普年纪轻轻,生得很是不错,也有礼貌,是按子婿之礼拜见的江夏王,献了洁白的哈达,江夏王很是喜欢呢。

络络听了,眼睛亮晶晶的,道:“他好不好么,等我看了才能算!”

我一笑,闭着眼睛养神,不去理会她。

未至傍晚,位于柏海的行宫便到了。虽然不是太大,却也可以让整个车队舒舒服服住进去。庭院树木,一概都是新的,只有旁侧有几间屋子,看来是原来的旧屋新粉刷的。这行宫,多半是在那些旧建筑的原址上新建的了,看来吐蕃赞普对大唐公主的到来,还是充满期望的。

车队停下,江夏王先行下车来,和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并排立着,共同迎侯文成公主下车。

我虽面目憔悴了些,但气质依旧清灵,生怕会夺了络络光芒,便推了头疼,让侍女先扶了络络下车去,然后从帘后细细看两人情形。

只见络络身着粉底隐大朵红花的云锦短襦,垂着与红花同色的云锦百摺裙,外罩一层月白蝉翼轻纱开衫,金镶玉的鸾凤金步摇将乌发挽起,略插了几只红珊瑚的珠花,靓丽却不招摇,更显得身材高挑窈窕,面如满月,气质俊雅。而眼角的一丝笑意,更加整个人衬得神采奕奕,眉目动人。

松赞干布穿了淡黄的宽大袍子,长袖大襟,袖口襟口都镶着皮毛滚边,显得这传说中的青年英雄英武豪气而不失贵族的沉静典雅。容貌虽不如清遥那般俊秀可亲,却也眉眼端正,气质高贵,堪配得过俊美大气的络络了。

下部:第二章一见钟情

络络并不回避松赞干布尊敬而又略有意外的眼神,高高昂着头,缓缓地一路走着,一路微笑着,看向松赞干布。

走到松赞干布面前时,松赞干布俯首为礼,用汉语生硬问侯道:“公主一路辛苦!”

络络还了一礼,却瞟着松赞干布身侧从人手中牵的马儿,用吐蕃话道:“好马儿!赞普什么时候送我一匹吧。”一路无聊时,络络常把禄东赞找来,跟他说着吐蕃话拉家常,三个多月下来,络络和我的吐蕃话倒也像模像样了。

松赞干布浓眉挑了几挑,疾速道:“公主会骑马?”这回用的却也是吐蕃话,声音浑厚低沉,自有一番威仪,但看着络络的眼神,却有几分惊愕,更似有几分惊喜。

络络骄傲道:“不但会骑,还骑得很好呢!”

松赞干布立刻道:“那我这匹马就送了公主了,公主何不骑来试试?”

李道宗才见络络行止甚是高贵端庄,忽听得松赞干布如此提议,正要阻止时,络络已然牵过马儿,纵身而上,在众人惊呼之中,箭射而出。

松赞干布眉眼俱开,似是大喜过望,立刻牵过另一匹马来,一跃而上,紧紧追去。

李道宗大急,正要派人追时,禄东赞已经走来,笑道:“王爷放心!我们赞普五岁练刀,七岁骑马,十岁上战场,十三岁继承汗位,东征西讨,久经沙场,这一追去,自会照顾好公主!”

我忙下了车来,道:“公主骑术高明,原也不用太过担心。王爷,您就叫几名侍卫远远跟着他们便了。”

李道宗忙安排人跟着时,络络和松赞干布的去路上,只剩两道黄色烟尘,滚滚漫上天去。

行宫内自有吐蕃其他官员前来接待,大厅里已将饭菜整整齐齐排好,请西夏王和其他有品阶的随行官员入宴。我和几名络络的贴身侍女一起,在侧殿用膳,见除了几样用中原方法烹调的米饭和肉类,已增加了西藏的许多食品,我认识的,有糌粑面、牛羊肉生切片、烤肉、酥油茶,甚至还有青稞酒。

我尝了一口青稞酒,酒味虽浓,却另有一种酸甜的滋味。正在品鉴时,一旁侍奉的吐蕃侍女已走了过来,将我碗中酒满上。我怔了怔,恍惚记得吃青稞酒是有什么规矩来着,遂不动声色,又喝了一口,果然侍女又来满上,直满了三次,那侍女便笑着退下,不再添酒。

这酒味道不错,木碗也漂亮,看来像是桦木的,精工细作,厚薄匀称,用加鱼草汁涂成桔黄色,色泽鲜艳,形状美观,即便到了现代,也是很出色的工艺品。

想到现代,我又苦笑,那酸酸甜甜又带着些说不出涩意的青稞酒,居然平白多了几分魅力。我权当成米酒,连喝了两碗,只觉周身热乎乎的,手脚也软了起来,飘飘忽忽,只看见母亲慈爱的脸,景谦怜爱的笑——是景谦,还是清遥?太相似的笑,离我都太远了点,我辨不出了。

我听到自己呻吟似的笑,泪水却爬满了脸。

旁边络络的贴身侍女知道我是络络至交,不比别人,忙先将我扶到房中歇息,我昏昏沉沉躺在柔软的毡毯上,才想起自己可能有些醉了。

那就睡吧,已经到了吐蕃了。总有一个笑容,会离我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灯光晃我的眼。

我勉强睁开眼,却见络络亲自掌了灯,照我面容。见我睁开眼,络络立时笑道:“书儿,你居然会喝酒?还喝醉了,这才好玩呢!”

我想到她和松赞干布两匹疾冲出去的两匹马儿,忙坐了起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才回来啊?”

络络在灯下卸下簪环,满脸潮红,闪着说不出的光泽,目光也是晶莹闪亮,口中却有些吃吃道:“啊,我很早就回来了,先来瞧了你。你睡得可好了,所以没吵你,吃了晚饭又和父亲说了好一会话才回来睡呢。”

我微笑问她:“那位年轻的赞普,你中意吧!”

络络敛着手,低头格格笑着走来,反问道:“你说呢?”声音轻轻的,难得地带了似羞似喜的温柔,属于小女人的温柔。

我蓦地觉出,她那脸上流动的光泽,原来是幸福。

一切不出我的意料,也许也是不出那位禄东赞大相的意料。英明沉静的松赞干布,有着山一样宽广的怀抱和胸襟,终于能与同样胸襟豪放却活跃开朗的李络络,一见钟情。

我牵着络络的手,叹道:“我知道你会幸福。你幸福,我就放心了。”

络络思忖般道:“嗯,我现在想,大概我会幸福的。书儿,所以你也要幸福。即便你跟我留在吐蕃,我也要让你幸福。”

我淡然一笑,侧过身子睡觉。

剩了络络,显然是神不守舍了,理着自己长长的黑发,在床头凝坐,一忽儿面带微笑,一忽儿又微带愁意,有时看看屋外的雪山,有时又瞧瞧床上的我。

这丫头,今天可不容易安稳睡觉了。

我微笑,睡得却安稳多了。

有了第一次的相随出行,第二次就方便多了。第二天吐蕃的年轻赞普亲来招待王爷和公主用了早膳后,提出带公主去见识见识附近风光时,江夏王李道宗只是苦笑,然后点头。

自然,赞普英明神武,武艺高超,与公主出游是不需要带侍从的。罩着一身火红披风的李络络,与一身异族黄袍的松赞干布,并排立着居然也能显得十分协调。松赞干布的眸子黑亮,唇角有着淡淡的抿痕,看来是个相当坚毅不苟言笑的人物。在我印象里,松赞干布显然应该是这样一个人,那才像一个心志坚定刚毅过人的有为君主。可他现在看着络络,嘴角扬起温和安静的弧线,笑容温馨开怀。

大约他原来必定以为娶回来的是一朵温室中的花朵,只能呵护远观,不可轻亵狎玩,永远相敬如宾,却永远隔着一堵墙。那堵墙,叫政治。

政治联姻,本来是不用感情的。如果有了感情,那就是幸运。

当两人再次并辔而出时,当两人眼睛在空中缠绵作一处时,当两骑黄尘并作一处时,我就知道,松赞干布是个幸运者,络络同样是个幸运者。

我呢?我悲哀地笑。我八字命薄,本该死了,却活了下来,活在异世,算是幸运,还不幸?

我拉扯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默默咬着嘴唇,慢慢退回行宫之中。

络络日日与松赞干布一起,或出外游览,或接受百姓朝拜,或看他处理政事,倒也没忘了我,每每也叫我和他们一起出入,但我又岂肯做那么个电灯泡?只推着不会骑马,身子倦怠,总在行宫里呆着。

这日络络被松赞干布送回到屋子里来,已是玩得满头满脸的汗,忙忙叫人给她打水洗脸。我正笑着看她忙乎时,松赞干布踱到我身边来,微笑道:“容三小姐,你总一个人呆着,也不和我们一处,不寂寞么?何况总是一个人孤单单守在屋子里,络络一天到晚担心你会闷坏了身子。”

我看着松赞干布,眸子虽深,却极和善,还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怜悯,我立时便知络络一定已将我的事跟他说了。他多半是和络络一样的猜测,以为我受污辱后厌倦了大唐的一切,包括感情,所以躲到无人认识我的吐蕃避世散心来了。

我却受不了那怜悯的眼神,淡淡笑道:“我早习惯了,一个人好得很。”

松赞干布叹道:“可络络和我一起时,总是挂心着你呢,担心你一直不出门,又没人陪的,会憋出病来。我给她念叨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的叹息有些意味深长,倒似怪我让他们二人玩得不能尽兴一般。我只得苦笑道:“那么,我以后多出去走走吧。”

松赞干布立刻道:“好啊,这里风光虽不如大唐,倒也另有一番风味。不过你若一个人出去,我们也不放心,我叫格列跟着你。”

他回头叫格列,立时有个随行的年轻武官跑出来,向松赞干布行礼。

松赞干布指着我道:“从今以后,你就跟着容三小姐,保护容三小姐,没事多带她出去走走,学学骑马什么的,也好让她身子骨好些。”

格列连声应诺,回身又向我行礼。

我受了礼,正要婉言谢绝,络络又冲了出来,向着松赞干布道:“赞普,大相方才不是说找你么,你怎么还不去?”

松赞干布如梦初醒一般,“啊”了一声,转身飞快离去,连络络也跟着跑了。

只剩下那个格列,笑嘻嘻看着我,道:“容三小姐,你和公主这般要好,性情却差得好远呢。”

格列,在藏语中是善,吉祥的意思。而这个格列的侍卫个子很高,古铜色的面庞甚是英挺,看我时一直挂着憨憨笑容,看来确实是个温厚可亲之人。

我叹一口气,这人不像会惹我心烦的人,守着我也好,至少可以叫络络放心了。

下部:第三章公主殿(上)

自此格列就恪守职责,步步紧跟着我了,连我在卧室,也会守在我的院中。

不但如此,只要见我在屋中闷做,他就开始整天在我耳边絮叨着,要我出去逛逛,又说是赞普的意思,要我学学骑马,锻练身体。我已经到了吐蕃,又见络络开心,心情好了许多。虽还有些懒懒的,却怕络络为我担心,又拂不过那格列的一片心意,遂强打起精神来学学骑马,也算是打发日子。

格列是个好老师,没几天我就能骑着马在路边漫步了,居然不曾摔过一次。

格列大是高兴,我骑在马上,却想起当日被纥干承基捉去,与他共乘一骑时的颠簸。那倔强深情的少年剑客,把我救出却被我刺得满心伤痕的剑客,不知此时还会不会想着我?还是又和汉王混在一起,拿了许多无辜女子取乐?

还有东方清遥,他还在为容书儿的死痛苦哀悼么?

我回到我的时代,算是和他们永远地一刀两断了。可是,我心灵的某处,是不是依然会为他们心痛?就如他们心中的某处,会依然为我心痛?抬头望天,天空有鸟飞过,不曾留下半丝痕迹,便如历史上从不曾有过容书儿和东方清遥的半点记载一样。但事实上有些痕迹,却已永远留住,不在历史,而在人心。

我手下慢慢绞紧了僵绳。马儿一声长嘶,蓦地如离弦之箭射出。

但觉耳边呼呼风声,我神智顿时清醒,才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我回忆着格列教我的骑马要诀,惊慌中将尽力身子后仰,使劲勒那僵绳,但那马显然受了惊,竟不受控制,越勒跑得越快,疯了般向前冲去。

我听到格列用吐蕃话在后面呼喊着什么,却听不清楚,一颗心在马上颠簸着,慌得似要跳出来,腿肚子也在剧烈颤抖着,终于手脚一软,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正以为要给摔个鼻青脸肿呢,被却一个臂膀一手捞住,一回头,已安稳被抓到了格列的马上。格列的脸上满是汗水,惊慌不已,连连问我:“怎么样?有伤到哪里么?”。

唉,我又欠了一个异世人的人情了。但是这人身手好生敏捷利落,如果有他护送我去香巴拉雪山,倒也不错。

半个月后,江夏王带了送亲侍从,返回唐朝。返回的理由是:吐蕃赞普为人高洁有担当,不必再为公主的前路担忧。随侍官员离乡日久,思乡情切,早日回归故土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