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出现过名副其实的铁血英雄,播扬过一种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演绎得淋漓尽致,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慑、崇拜、窥测、兴奋而变得炯炯有神。
新皇司马炎开国不久,刚刚登基,战乱还没有平息,文人们又蠢蠢欲词。司马炎心一横,不得已,决定来一个杀一儆百。
数九寒天,雨雪霏霏。刑部死牢,烛火暗淡,又湿又冷。铺满杂草的地上支起一张小桌,上面放着简单的几盘小菜、一壶水酒。一位高大俊帅的男子抱着一个秀丽绝伦的小女孩依桌而坐,身后秀婉端庄的的女子手拿木梳,双眸如水,自上而下,深情地为男子打理着头发。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年学男子盘腿而坐,稚气的脸上已有一份与年岁不合的刚毅。
“娘子,想你贵为魏国公主,嫁给我稽康后,如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后悔吗?”男子疼爱地亲亲怀中的小女,含笑问身后的女子。
“相公说哪里去了。与相公夫妻十多年,相亲相爱,天赐一对儿女,这样的日子妾身来世还想拥有。怎么会后悔呢?”她语气平平,如闲话家常。
“可是我们夫妇二人明日就要分别,你年纪轻轻…”男子说着,不觉有些伤感。怀中女孩扬起粉嫩的小手抚摸着男子的脸腮,嘟着小嘴,娇憨地喊着:“爹爹,爹爹!”
“妾身爱的就是博学多才,热烈如赤子、率直、顶天立地的嵇康,能与魏国第一学士的你结缘,妾生今生无憾。相公不必多说,让妾身好好地为你梳发妆面。”
“娘子!”男子幸福地执住梳发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明日带着绍儿和千姿呆在家中,不要送了。”
女子固执地拿开男子的手,淡淡一笑,“相公,换作明日是妾身上刑场,你会不送吗?有这样的父亲,绍儿和千姿都以为傲。”
“嗯!”男子不再多说,搂紧怀中的女孩,对一脸慎重的少年慈爱地一笑,“绍儿,你的性子比为父温和,若想为民做事,你山涛叔叔会照顾你的。”
“父亲不是和山涛叔叔绝交了吗?”少年有些疑惑。
“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一封绝交书而分开的。”
“为父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我的小千姿,”男子无意解释,低头把女孩抱起,神情极是不舍,“你有娘亲的美丽、父亲的性情,就象是老天把我和你娘亲合做成一人。你不会说话时却对音律通晓,能开口便能吟诵古今诗篇。聪慧异常又集清雅秀丽一身,这样的你是幸还是不幸呢?为父多想能陪着你长大,看到你与为父和琴对奏、唱赋歌颂啊!”
“千姿大了后会很乖、会很好的!”到底年幼,还不知如何安慰父亲,漆黑的眼珠,灵动地转着。
“为父相信。只是你幼失怙恃,许多事没人教导,但你迟早会面临一些事,唉,”男子转过头,对娘子说:“娘子,你要多多尽心了。”
女子一愣,手中的梳子滑到地下,怅然地看了眼女儿,复拾起木梳,开始束发。
“相公不要担心。绍儿,千姿长大后,若没有合适的姻缘,宁可不嫁也不要勉强。”
“娘亲为何要关照绍儿?”少年一惊。
“生死无常,为防不测,娘亲先提醒绍儿罢了!”女子平静地回道。发已梳好,相公比平常更加伟岸。这样的夫君,一世怎么爱得够?
男子象明白什么,诧异地看着妻子,女子温柔执著地回视着。目光交缠,男子终于重重点下头,唇边飘过一丝苦笑。
夜渐渐深了,女孩窝在男子怀里甜甜地睡了,少年撑不住,也伏到桌上,女子与男子相依相偎,一如从前寻常的每一夜。
很少见的灿烂冬阳,微风习习。
稽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从大狱押到刑场。
刑场在洛阳东市,路途不近。稽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缥缈,只有在转向人群中趋步相随的妻女时,才会露出一点笑意。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而且闹声越来越响。只见三千多太学生拥挤在刑场边上请愿,要求朝廷赦免稽康并任命为太学的导师。
监斩的高台上,一位清冷俊雅的锦袍少年忧心地转头看着阴冷着脸的皇帝。“父皇,请放过稽学士吧!”
“晔儿,你要屈于这种示威吗?稽康一日不除,太学生一日不宁,我晋朝一日不安。不必多言,朕意已决。”司马炎不悦地扫了眼少年,厉声说道。
司马晔还想努力,袍袖忽被人轻轻一扯,只见身后的丞相轻轻冲他摇了摇头。他黯然低下眼帘,退到一旁。另一侧站立的王子司马衷抿嘴一笑,“父皇说的极是,这稽康妖言惑众,文人们身爱其害。父皇今日是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还是衷儿懂事!”司马炎开心地一笑。
司马晔似未闻,淡淡地把视线转向刑场。
稽康望了望黑压压的年轻学子,有点感动。孤傲了一辈子的他,因仅有的几个朋友而死的他,把诚恳的目光投向四周。
刑场上寂静无声。
稽康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对身旁的行刑官说:“行刑的时间还没到,我弹一首曲子吧!”
行刑官还没有答话,稽绍已捧着琴在刑台上安放妥当,稽康坐在琴前,微微一笑,“很久前,有位已仙逝的高人临终前教给我一首曲,名为《广陵散》,因为喜欢,无论谁请求我教,都被我拒绝。《广陵散》于今绝矣。”
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
人群里,稽夫人轻轻放下怀中的稽千姿。她从人缝里慢慢地钻出,悄悄地站到琴台前,闭上眼,专注地听着。
一曲弹毕,午时的炮声正响,稽康凛然站起,忽看到台前的女儿,神色一怔。不等他回神,行刑官已刀影一闪,血溅十步。
稽千姿睁开双眼,看着血顺着脸腮滴在衣上,落在琴上。
高台上的司马晔一惊,急步上前,想催人抱开。
人群忽地大乱,稽夫人温柔地一笑,凝望着夫君的方向,眼眸缓缓合上,苍白的脸色一点点灰暗,身子徐徐倒下。
稽绍痛喊着扑上前,抱住娘亲。
司马晔不忍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人群已经平静,小女孩和琴都已不见。
阳光依然明艳,冬风依然温和。

楔子(二)冷风寒程

薄情最是帝王家,哪朝都不会例外。
司马晔刚自南书房出来,沿着月色向东宫走去,难得有兴致地打量着天边的一弯冷月,清冷的眸子有深不可测的忧郁。
紫云殿传来一阵笑声,他冷冷地收回目光,悠然叹了口气。
“皇兄,何事忧伤呀?”
那声音,在身后,凉凉的,有说不出的得意。
夜风吹来,他闻到身后之人有着淡淡的酒味。刹那间,他俊伟的面容浮出一丝厌恶。“衷弟,你又喝酒了吗?”
“是呀,父皇今日开心,让皇弟我陪着喝了几杯,你妒忌啦?”
“你刚满十四,喝酒早了点吧!”
“如果我说父皇赐我侍妾,你会不会吓死!”司马衷放声大笑,“这宫中只有你如老夫子,死捧教条,这也不可那也不可。要不是你是皇后所生,这太子怎能让你来做,死气沉沉,一点趣味都无。”
脸皮抽动,他深吸口气,让心胸开阔,告诉自已不要与衷弟一般见识,也不要让宫中多些笑谈。高处不胜寒,衷弟是皇上爱妃所生,与自已只相差两岁,差别却很大,不满是人之常情。
思及此,他仰望天空,神情平和。
“不过放说回来,皇兄你到真是宽厚仁慈、持成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处事谨慎,明察秋毫,这点皇弟与你就比不上了。所以…唉,你还是听父皇当面和你说吧!”司马衷卖关子似的一扬眉毛。
司马晔没有追问,交手于背上,不满足他故弄玄虚的样。
“走吧,皇兄,父皇在等呢!”司马衷没好气地甩开袍袖,先行而去。
司马晔神色淡然地跟随在后。
紫云殿是皇上的寝殿。司马炎端坐在龙榻上,身边依着风情妩媚的杨妃,两人正挑情逗笑之时,司马衷不等通报,已先推门而进。杨妃一见儿子,忙坐正。
“父皇,皇兄在外面等着晋见呢!”司马衷恭敬地欠身说道。
“这个晔儿,散了朝还这么教条。”司马晔叹了口气,“弄得朕有时和他讲话,都搞不清他是朕的儿子还是大臣。”
“皇上,太子比较正统,不象衷儿象长不大似的,一身孩子气。”杨妃疼爱地看了眼儿子,柔声对皇上说道。
“孩子就要孩子的样,朕喜欢呢!”反到晔遇事认真,事事亲为,这个储君博得众多大臣们的赞赏,有时猛然会有一些后怕。这个皇帝他可是费尽心机才坐上的,可不想轻易就易位。
“那皇儿就不长大,永远在父皇这棵大树下遮阴纳凉。”司马衷忙不迭讨好地说。
“看,这孩子!”司马炎愉悦地朗声大笑,“去吧,宣你皇兄进来。”
“臣妾先回避下吧!”杨妃站起身来。
司马炎思量了一下,“好,你先回宫,朕今晚要过去!”
“是,皇上!”杨妃喜不自禁,向皇上抛下媚眼,从侧门出去了。
司马衷没有跟着进来,殿内除了一个执事的太监,就只有皇上与司马晔。
“晔儿,你听说匈奴又在我边境犯事吗?”
“儿臣听说过,而且这次兵力雄厚,大有直逼我洛阳都城之嫌。”
“父皇不要担忧,我晋朝兵多将广,那匈奴阴谋不会得逞的。”
“但我晋国开国不久,百业待俱,实在经不起大规模的战争。”皇上忧心地说,目光悄悄打量着司马晔的神情。
司马晔心无由地一惊,“父皇有何想法吗?”
“匈奴单于来信,只要我朝派太子过去做人质,就暂不出兵。”
“父皇,这不是代表我朝退让于他吗?”自古只有臣服的王国为表忠心,才会派皇子做人质。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只是权宜之计,朕也不想,太子,你就委屈几年吧!等我晋朝强大起来,朕一定马上召你回国。”皇上说。
“儿臣知道了。”司马晔有些心冷,为父皇漠不关心的表情,轻描淡写的语气。
“去和皇后告别下,明日就起程吧!”
“明日?”
“是,越早越好,这样匈奴才会尽早退兵,朕不想再浪费兵力和粮草了。”
司马晔跪安,落莫地退出宫殿。寒星点点,这晋朝的天空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
“皇兄,要臣弟为你送行吗?”司马衷幸灾乐祸地迎上前来。
“不必了。”司马晔直直地看着他,在那彻骨的视线里,司马衷不禁有些瑟缩,悻悻一笑,“不送就不送吧,知道有人会送,好好安慰你那小美人,让她不要变心,等着你回来。”
“不劳你操心。”
“呵,好,那皇兄一路顺风啦!”司马衷挥挥手,消失在夜色中。
司马晔紧盯着他的身影,久久!
天刚蒙蒙亮,城门一开,一辆轻便的马车慢慢悠悠驶了出来。车后,褚皇后抓住司马晔的手,泪流不止。
一位娴雅美丽的少女含情脉脉地站在一边,眼角泪痕点点。
“不要这样,母后,皇儿过不几年便会回国的。”司马晔温声安慰道。
“唉!”皇后只是一连声地叹息,想不到皇上图安逸,居然把亲生的儿子送出做人质。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儿子,她什么都不能说,苦衷只能吞进肚中。
“太子。”少女柔声唤道,轻轻提醒自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