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烫!”
“现在呢?”
“烫!”
知春用手摸摸杯子壁,都冷冰冰的了,她在心里叹气,婆婆果然都是难伺候的。
有时廖莹会要求:“我想喝点甜的,你给我倒杯蜂蜜水。”
知春为难:“姐说你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
“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廖莹的口吻是命令式的。
知春无奈,正欲妥协,荣钧端着一杯凉白开过来,把杯子放在他母亲面前,冷冷地说:“就喝这个。”
廖莹顿时不吭声了。
时间久了,知春发现廖莹很怕荣钧,但又特别喜欢挑衅他,言辞激烈,眼神却含着特别的眷恋。荣钧不在时,她还是挺好相处的,而只要荣钧在家,她的事儿忽然就多了起来,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种种手段,无非是为了引起儿子的注意,知春看明白了,不免替她悲哀。
姚天若得知廖莹住到小夫妻家里去了,很紧张地盘问知春内情,知春没敢把家里三不五时上演的泡沫恩怨剧告诉她妈,那时候,她对自己改善他们母子关系的能力还心存幻想。
有天晚上,知春和荣钧依偎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廖莹推着轮椅从房间里出来,神色肃穆:“小弟,我要跟你谈谈。”
廖莹的嗓音里有种无法自控的颤抖,知春回头,诧异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意识到什么,准备起身离开,但被荣钧拉住。
他对母亲说:“妈,不早了,你回房睡吧。”
廖莹表情固执,虎视眈眈瞪着他俩,苍老的双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像钩子一样充满力量。僵持了将近一分钟,知春觉得不是事儿,便推开荣钧回房,把客厅留给他们。
她身在房间,心却在客厅,偷听是难免的,她几乎整个人都快贴到房门上了。
廖莹先气咻咻地质问:“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对我了?”
荣钧心平气和:“是您自己非要来的。”
“别忘了是谁生你养你供你读书!”
“所以您现在所有的生活费用都由我负担。”
廖莹怔了会儿,忽然哽咽:“我是你妈!”
荣钧不语。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从前有什么错也该抵消了!你为什么要学那个臭不要脸的,总是帮外人!”
荣钧的口气也硬起来:“请你嘴巴里干净些,他是我父亲。”
“呸!他就是狼心狗肺,吃里扒外,死了活该!”
“妈!”荣钧厉声打断她,“你非要这样揪着以前的事不放?”
“不肯放的人是你!”廖莹嗓子发颤,“看看你现在对我的态度,你拿我当你妈了吗?”
荣钧的声音忽然冷下来:“我这就给姐打电话,让她接你回去!”
知春吃了一惊,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拉架,廖莹先叫起来:“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你是我儿子,我住这儿是合法的!”
这场闹剧到底还是等荣韵赶来了才罢休。
荣韵想劝母亲跟自己走,但廖莹斩钉截铁:“我就住小弟这儿!谁也别想让我离开!”
那会儿母子俩都闹累了,这场纠纷就算不了了之给掀了过去。
知春终于有点后悔接婆婆过来住了,但她又很快驳斥自己,她别无选择——荣韵曾偷偷告诉她,廖莹有块心病,觉得有儿子却只能住在女儿家是一种耻辱。
幸好那次吵过之后,家里平静了好久,主要是廖莹不再无端生事了。
不过知春还是隐约不安,心里好像有根弦卡住了,总不能彻底放松下来,也许只有等廖莹走了才能恢复正常——荣钧与廖莹的关系降到冰点,他惜字如金,能不跟母亲说话就尽量不说。
知春一直知道,每桩婚姻都不可能完美,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面临的问题竟然会出在丈夫和婆婆身上,无奈时,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总比她和丈夫之间出问题要好。

04-坠落
知春有了身孕,全家人都很高兴,包括廖莹。她给知春讲荣韵和荣钧出生后的各种趣事儿,知春听得也饶有兴味。
看着婆婆那陡然间充满母性的脸,她甚至想,说不定孩子能成为化解矛盾的调和剂。
但似乎其他人打的算盘和她完全两样。
先是姚天若私底下给她出主意:“你完全可以乘这机会让荣钧他妈回他姐姐家去住嘛。”
知春说:“她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干吗要走。”
“你傻的?她要是身体好也罢了,还能给你干点活儿,可她自己还要人服侍,将来你孩子生下来怎么弄?又是月嫂又是看护,挤在一块儿有得热闹了,家里又不是疗养院!”
知春一想确实是个问题,但对着廖莹她又说不出口。
不久,荣韵也来征求她意见,看是不是把廖莹接走,知春便说:“如果妈愿意的话,你就来接吧。”说完忍不住又补一句:“等孩子大一点,她还可以再搬过来。”
荣韵说好,其实俩人心里都明白,知春后面这句话不过是个客套。
有天傍晚,知春回家,陈阿姨刚走,荣钧还没回来,廖莹推着轮椅到她跟前,用弯钩一样的眼神盯着她:“知春,我住这儿惹你嫌不?”
知春窘得脸发红,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自此,廖莹搬走这事儿再没提过。
知春问荣钧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都喜欢。知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还是追问:“总会有个倾向的吧?比如我就喜欢男孩,将来大了没那么多麻烦事儿。”
“那我喜欢女孩。”
“你和我唱反调啊?”
“不是啊,这样不管生出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会受到歧视。”
知春笑起来,那时候她怀孕四个多月了,腹部已微微隆起,偶尔可以察觉到胎动。
荣钧每天晚上都搬过来。“荣韵说好,其实俩人心里都明白,知春后面这句话不过是个客套。
有天傍晚,知春回家,陈阿姨刚走,荣钧还没回来,廖莹推着轮椅到她跟前,用弯钩一样的眼神盯着她:“知春,我住这儿惹你嫌不?”
知春窘得脸发红,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自此,廖莹搬走这事儿再没提过。
知春问荣钧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都喜欢。知春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还是追问:“总会有个倾向的吧?比如我就喜欢男孩,将来大了没那么多麻烦事儿。”
“那我喜欢女孩。”
“你和我唱反调啊?”
“不是啊,这样不管生出来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会受到歧视。”
知春笑起来,那时候她怀孕四个多月了,腹部已微微隆起,偶尔可以察觉到胎动。
荣钧每天晚上都会和胎儿聊会儿天,一脸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但这满足之中也有一点小小的苦恼。
他的手在知春腹部揉着揉着,就会不由自主滑向别的地方,知春吃吃地笑着阻挡他:“别动坏脑筋!”
荣钧默不作声地进攻,她越躲避他就越执着,不过最终还是会为了孩子怅然止步。
有时看他实在很难熬,知春也会心软,轻声说:“要不,就来一次吧?书上说可以的,只要小心点儿。”
荣钧不肯冒险,却拿复杂的目光看着她,慢悠悠说:“其实,有别的办法。”
“什么?”
荣钧俯在她耳边细语,知春听得脸都红了:“恶心死了!”
“就当帮我,好不好?”荣钧低声软语,人已经倾过来,双唇充满诱惑地摩擦知春的脖颈和耳垂。
知春一边承受他温柔的攻势,一边盘算要不要答应他,正犹豫着,荣钧忽然僵住身体,猛地离开知春,一脸警觉的神色,猎豹一样。
“怎么了?”知春不明所以。
荣钧示意她别出声,随后轻手轻脚下床,一步步接近房门口,知春下意识地把毛毯拉到胸前,又紧张又好奇。
荣钧在门口站定,听了听外边的动静,猛然伸手拉门,动静大得连知春都吓了一跳,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门外传来轮椅仓惶滚动的声响。
荣钧快步跟出去,顺手将房门关上,但知春还是能听到客厅里传来他激烈而愤怒的谴责以及廖莹干涸无力的辩解。
知春错愕地张开嘴,半天没能合拢。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种混合着难堪与嫌恶的情绪笼罩住她,挤掉了她心里原先留存着的愧疚与怜悯。
荣钧像一阵愤怒的旋风重新卷回房间,知春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你妈妈她,她怎么了?”
“她有病!”荣钧一屁股坐到床上,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中,脸上的表情是羞愤的,为有这样的母亲而羞惭,他双手微颤,在知春面前无地自容。
知春心有不忍,拉起他的手,放入自己掌心,安慰般轻搓。
两人没再说话,默默消化着这尴尬到无法讨论的局面。
良久,知春抱住荣钧,把脸靠在他肩上,这是一种无声的抚慰,荣钧接收到了,他逐渐平静下来,握住知春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传递出感激的讯息。
知春不知道荣钧是怎么跟姐姐说的,想想不可能照实说,至少知春觉得自己讲不出口。
荣韵很快就来了,客客气气收拾了母亲的东西,与知春道别,然后和陈阿姨一起带着廖莹走了,由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向知春打听,仿佛带廖莹走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一件事。
廖莹沉默地坐在轮椅里,由着人摆布,没有任何反抗,一张脸衰败腐朽,仿佛最后一点生机都已被剥夺。
她走时,荣钧不在家,他是故意避开的。发生过那样的事以后,知春也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
廖莹走后,知春的生活重又恢复正常,但她内心无法平静,总觉得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等荣钧不再那么敏感以后,知春问了他一个问题,这问题在她心头盘桓了许久。
“你妈妈的腿不是不方便么?她是怎么从床上坐回轮椅里去的?”
荣钧静默了一阵才说:“她的病,六分真,四分装。”
安静地过了两星期,荣韵上门来了,她是吃过晚饭才来的,以免小夫妻俩为招待自己而忙碌。知春沏了一壶普洱,给荣钧和荣韵各倒上一杯。
“小弟,我找你是为妈的事。”
知春听了站起来要走,荣韵忙拦住她:“知春,你别走,坐着一块儿说吧。”
荣钧低头喝一口普洱,脸上没什么表情。
“妈妈说,那天晚上她刚好路过。”
荣韵说话时眼睛紧盯着弟弟,像在征求他的认同。显然,廖莹已经和女儿谈过那件事了。
荣钧依旧沉默。
“妈说她不是变态,她当时真没别的意思……她很后悔。”
荣韵的目光转向知春,知春措手不及,眼睛飞快眨了几下,懵懵然点了点头。“小弟,去看看妈妈吧。她这几天状态很不好。”荣韵哀求似的说。
荣钧依旧不为所动,他手里的杯子已经空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知春,你相信妈妈,她真没……”
“这件事和知春没关系,你别为难她。”荣钧打断姐姐,“我不生她的气,但从今往后,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不再是母子。”
“荣钧,你不能这样!你知道妈妈的脾气。你就去看看她,让她安心,只要一回就够了,这样很难吗?”
知春如坐针毡,又完全插不上手。
“对不起,姐,我做不到。”荣钧冷然回绝。
荣韵绝望:“可她是生你下来的那个人啊,小弟!你是不是连这点都忘了?”
“我没忘。不过,姐你也别忘了,当年他俩起草的离婚协议里,我归爸,你归妈。”
荣韵闭嘴了,深吸一口气,收起她最后一点期望,起身告辞。
知春端着两只茶杯去厨房,荣韵的那只杯子满满的,她一口都没喝。知春望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发了会儿呆,侧手将茶水倒入水池。
四月过了是五月,知春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又大了一圈。荣钧不再放心她每天坐班车上下班,他亲自早送晚接,以前偶尔还加加班,现在为了老婆孩子,他严格执行起朝九晚五的工作时制来。每天下了班,知春和要好的同事一块儿从公司楼里走出来,荣钧的车总是已经停在对面街边,他背靠车身站着,手揣在兜里,并不东张西望,很有耐心地盯着公司大门。
同事说:“知春你眼光真好,你老公一看就是那种很可靠的男人。”
知春心里得意,嘴上却说:“不是讲人不可貌相嘛!”
有天临近下班时,知春接到荣钧电话,说没法去接她了,知春以为他要加班,但荣钧又说:“你下了班,打个车直接去我姐家吧。”
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你妈妈有事?”
“嗯,她……走了。”荣钧轻声说,语气终于不再愤怒。
荣韵家挤满了人,很多都是知春陌生的面孔,她在门口一亮相,无数道目光就朝她射过来,一两秒后,多数目光都转开了,也有一些人始终盯着她,窃窃私语。
知春找不到荣钧,心里发慌,荣韵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抓住她胳膊,将她往靠阳台的房间里拉。知春跟在她身后,有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感。
她在踏进那个房间之前脚步往后滞了一下,实在怕看到让自己心惊胆寒的场景,但荣韵牵引她的力量中没有丝毫迟疑,她那一缕僵持随即便被顺从抹平。廖莹的房间里是空的,荣韵告诉她,廖莹的遗体已经被拉去殡仪馆,那具躯体支离破碎,需要做复杂的修补工作,还有一系列善后要忙,荣钧正在殡仪馆那头负责这些事。
荣韵哭过了,眼睛通红,她简短地向知春讲述了廖莹跳楼的过程,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疲倦和深藏于其中的一丝解脱。
知春一边听,一边点头,想到廖莹此时的样子,不真实感远远多过恐惧,她认识的廖莹是动态的,浓墨重彩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让周遭的人感受其强烈的存在感,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遭到儿子的驱逐。
知春仿佛看到廖莹推着轮椅来到阳台,抬头看一眼明晃晃的天空,脸上写满了倔强,她决定不再向这个世界妥协,也不再祈求施舍。
这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天气晴朗,知春透过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夕阳印衬下的晚霞,鲜红如血。

05-斯人未远
葬礼上,荣钧做了儿子该做的一切,但没掉一滴眼泪。
知春从人群中端详自己的丈夫,想:他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但荣钧对妻子却又如此体贴,知春怀着身孕多有不便,很多仪式荣钧都替她挡掉了,他甚至不让知春去殡仪馆。
“你在家里等我们。”他说话时,手指习惯性地一抚知春的额头,脸上毫不掩饰溺爱和疼惜,也并不在乎亲戚们异样的目光。
所有仪式完毕后,荣韵交给弟弟一只铁盒:“这是妈妈留给你的。”荣钧没伸手,荣韵也没退缩,两人默默地僵持,知春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接了。
盒子里是几件老首饰,还有一些相片,都是廖莹与儿子的合影,从荣钧一两岁开始到十多岁的都有。
年轻时的廖莹不难看,但那一脸想要征服全世界的神色却经年不变,荣钧站在母亲身边,淡淡地笑着,一如与知春初见面时那样。她忍不住想,这对母子究竟是何时才反目成仇的?翻阅这些照片时,知春已经洗过澡上了床,她把照片摊得满床都是,荣钧进门,都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他低头,看也不看就把照片归拢起来,然后搁到床柜上,转头问知春:“累不累?”
知春摇头,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张相片,默不作声递过去,荣钧接了,本想顺手丢向床柜,终于没忍住扫了一眼。
那是唯一一张荣家的全家福,摄于荣钧8岁那年,相片上,荣钧和母亲相偎,荣韵则靠在父亲怀里,四个人都笑得很幸福。
他默默地把相片放下,即使不侧头,也能感到知春正用带一点谴责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的手指在柜面上弹跳了两下,终于拾起那摞已经理好的相片,坐回床边。
知春爬过去,靠在他肩头,陪他一起看。
历史在相片中得以回顾,荣钧脸上的冷漠渐渐淡化,坚硬的线条趋于柔软。
第一滴泪坠落在相片上时,知春便发现了,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荣钧身子绷得笔直,用力抵抗冲击波一样的情感在体内攻击自己。
知春直起身子,扶住荣钧的双肩把他转过来,他低着头,不肯与她对视,知春轻吁一声,将他的脑袋搂进怀里。
荣钧埋首在她温软的胸脯上,先是啜泣,终至放声恸哭。知春轻拍他的肩,安慰他。
他不再是一块冷酷的石头,他的哭泣让知春安心。
————————————————————当女同事们聚在一块儿抱怨婆媳关系麻烦时,知春只能静默无语,她没有这些烦恼。
女儿荣蓉三岁了,廖莹也走了三年多了,但知春经常还是会想起她,她岩石一般的表情,瘦如枯枝的躯体,还有那张她永远摆脱不掉的灰黑色的轮椅,它们汇总在一起,形成一股阴郁晦暗的气息盘旋在知春心里。
想得最多的还是廖莹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她端坐在轮椅里,轮椅已经被她推到阳台上,她的右侧,巨大的夕阳正缓缓下沉。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阴沉亦或嘲讽,不,也许是绝望,对以后的日子感到彻底无望的那种绝望。
她翻过栏杆坠落下去时会有一丝后悔么?还是带着终于解脱的微笑,下坠……每当想到这里知春都会毛骨悚然,后背的寒毛根根竖起,仿佛廖莹就在她面前,深深望着她,微笑。风从廖莹的身侧呼啸而过,知春觉得自己好像在和她一起坠落。但她无法阻止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进行这样的想象。
知春清楚廖莹的死不能算自己的错,即使没有自己,她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但仍有一丝愧疚挥之不去。
在一种接近冥想的境界里,知春觉得廖莹并未离她远去,就好像在将来的某一天,她们还会以某种暂时无法猜透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周末下了班,知春赶去父母家蹭晚饭,每逢荣钧出差她就爱偷点儿懒,反正姚天若巴不得她常去。
家里热闹极了,爸爸谢定安在厨房里炒菜,油锅炸得霹雳啪啦响。客厅中央,姚天若用木凳架着脸盆给蓉蓉洗头,但小丫头一点不合作,老是扬起湿漉漉的脑袋来东张西望,地板上的水淌得横七竖八。“妈妈回来啦!”蓉蓉喜滋滋地嚷。
“我看见了!小祖宗,赶紧低头!”姚天若半哄半威胁,把蓉蓉的小脑瓜按回水盆里。
知春说:“妈,你给她在卫生间里洗不行吗?看这地板,都快湿成水晶宫了!”
“她嫌卫生间小,不愿意!”姚天若也是无奈,“你小时候那么乖,看荣钧也是斯斯文文的,怎么你俩生个女儿皮得像齐天大圣呢!别是在医院里抱错啦!”
蓉蓉开始扭身子表示抗议。
知春捏捏她胳膊,笑:“抱错也不换了,都养这么熟了。”
谢定安把炒菜一只只往外端:“等蓉蓉洗完头就能开饭喽!”再一看,不觉乐呵,“哟,蓉蓉洗头要两个人帮忙哪?”
“老头子,去拿条干毛巾来!”
“得!两个人还不够。”谢定安取了毛巾过来又说,“蓉蓉,你妈妈小时候每次出门都要先洗个头,可爱干净了!”
“对啊!蓉蓉真该向妈妈学学!”
姚天若给蓉蓉擦湿头发,蓉蓉在她的摆布下身子前仰后跌的,神色却颇愉悦:“外公,我洗过头了,一会儿你带我去哪里玩?”
大家都笑。
蓉蓉刚入幼儿园,放学比知春他们下班早很多,就由退休在家的谢定安负责每天把孩子接回谢家,喂饱饭,再等知春夫妻俩晚饭后过来把孩子接回去。
两家住得不近,姚天若曾劝他们干脆把蓉蓉转到谢家附近的幼儿园,以后就跟外公外婆过,也省得大家来回这么折腾,但荣钧舍不得把孩子丢给岳父岳母了事,下班再晚也坚持要过去把蓉蓉接回家,虽然老人们一再拒绝,荣钧还是坚持每个月付他们一笔丰厚的费用。
吃过晚饭,知春和母亲商量:“明天我有个同学会要参加,可能得一整天,要不今晚蓉蓉就住你们这儿吧,明天晚上让荣钧来接一下,反正他明天下午就回来了。”“行啊!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啊?初中还是高中?”姚天若特别爱打听。
“哦,是苏雪从美国回来了,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见个面。”
苏雪是知春高中时的同桌,两人好得蜜里调油,后来她随父母去了美国伊利诺伊州,在那里上大学,还嫁给了美国人,生了几个混血娃娃。她曾把丈夫孩子的照片发给知春看,但两人的生活圈完全不重合,联系越来越少,终至绝迹。
学生时代,苏雪常来谢家玩,和姚天若也是熟识的。
“她是回来定居还是就过来看看啊?”
“估计还得回去吧,她爸妈都移民去了美国的。具体我也不清楚,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是哦!她去美国得有十多年了吧?那会儿还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笑起来特别甜,现在肯定大变样喽!”
苏雪没变,至少没大变,依然打扮简洁,笑容明朗,说话直率,反倒是窝在国内的这些同学,一个个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熟的着装,世故的神情,老练的谈吐,彻底蜕变为成人该有的模样——学生时代曾令她们倾羡不已的TVB时装剧里那些成功女性。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知春也久未谋面了,如果不是因为苏雪,知春大概和她们不会再有见面机会,哪怕彼此处在同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