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你没怎么变。”苏雪笑着对她说,语含欣慰,她因公务回国待半个月,家人都没有跟过来。
她们在三江最高的摩天大楼顶层用自助午餐,每人手里端一个洁白的瓷盘,大家边走边自信地交谈,分享观点,从光可鉴人的不锈钢餐具中挑拣食物,孩子们喧哗着,在脚边绕来绕去。那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们六个人商量好了不带丈夫、孩子,免得干扰聊天兴致。
餐前的谈话偏于客套拘谨,用餐成了热身运动,酒足饭饱的尾声,少女时代的激情都跑了回来,谁也不好意思再戴着成人面具说话。
她们互相交换了好多八卦,有人发财了,有人出轨了,有人离婚了,也有人死了。十多年的光阴里总有这样那样的故事发生,主角们或是当年闻名校内的明星,也可能是某个不起眼的无名小卒,每个故事都让她们惊诧且兴致勃勃。
最后,当然还免不了种种总结。
离婚故事太多,缘由又各不相同,对每个人似乎都有借鉴作用。于是有人说:“平淡是婚姻生活最大的杀手。”
“错!婆媳关系才是大麻烦!”
“也不见得,我认为财务状况才是决定性因素,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
“不过钱少了不行,多了也不好。男人们有了钱就拥有了更多的选择,什么都想试试,出轨、包养,什么都来!”
知春仰着头,表情略天真:“他们难道没有克制力?”
“凭什么要克制?为谁克制?他喜欢,又有能力。换了你,你会那么崇高地约束自己不去享乐吗?”
“所以男人最好不要太有钱。”
抓到一条真理,女人们开始热烈讨论如何控制男人的钱袋子不过分膨胀。
“找个大型机构做中层,又体面又有保障,收入来源明晰,总之中产阶级是最可靠的生活方式。”
“没错!最忌讳开公司当老板,一朝发达,老婆的苦难日子就来了。”
知春眨巴着眼睛,插不上话。
两年前,荣钧辞职从外企出来,与朋友合开了一家科技公司,提供软件维护服务,他负责技术支持,算半个老板。
但知春不信荣钧有朝一日会出轨,甚至和自己离婚。
“中产阶级也有出轨的。”有人慢条斯理唱反调,很容易就把真理推翻,“因为还有性和谐的问题,其他方面再好,这方面如果出了问题,婚姻也没法保鲜。”
知春再次联想到自己和荣钧,她没法比较,不确定俩人这方面是不是算合格,知春自己是比较保守的,每次都要求关灯,荣钧笑话过她,但很少勉强她做自己不爱干的事儿。知春想着荣钧事后的表情,他应该还是满意的吧?苏雪对越来越开放的讨论叹为观止,大家对她的反应则有些意外,美国不是一个特别自由开放的国度么?
“结婚前是比较自由,不过结了婚以后很多地方都挺保守的,”苏雪实话实说,“就像我住的那个镇子,好多人都有宗教信仰,特别重视婚姻,对配偶的忠诚度也非常高,大家又都彼此熟悉,谁有点儿风吹草动,没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雨,很少有人愿意为了欲望冒这个险。”
苏雪的观点让总结一时无法继续下去,唯有那位提倡性和谐的同学笑着说了句:“看来还是小镇生活好啊!用舆论来约束行为,简单、干净!”

06-噩梦的弧度
荣钧推门进房间,知春正靠在床头看书。他一笑:“等我呢?”
“嗯。”知春抬头问他,“你去看过蓉蓉了没?上床前她还跟我吵,说你不回来她就不睡,可我才给她讲了两个故事她就呼哧呼哧睡着了。”
荣钧笑意更深:“这只小懒猪,我刚从她那儿来,揉她脸蛋都没反应,怎么揉怎么有。”
他走过去,先俯身亲了知春一下,才爬上床,与知春并肩坐着,又觉得不过瘾,往下矮一矮身子,把脑袋靠在知春肩上,一脸惬意。
“还是跟老婆在一起最舒服。”
当了二老板,作息自然比不上给人打工时那么轻松了,有时回家得接近凌晨一两点,像今晚这样十点前能到家已经算早了。荣钧不回来,知春也睡不踏实,躺床上又总爱胡思乱想,不如读一点睡前读物,最开始以小说为主,小说看腻了也读些散文或文史类书籍。知春什么都爱跟人分享,觉得哪本书好看就会推荐给荣钧,可他哪有时间看呢。“哎,你猜松涛是怎么形成的?”知春兴致勃勃问。
荣钧心知她又要卖弄了,笑道:“别考我了,你直接说吧。”
“这本书上讲,是因为风穿过松针发出来的,松针细,又多隙,风过其间,其声飒然,汇聚到一块儿就形成了松涛。”
荣钧扑哧笑出声:“这是哪个文科生写的?”
知春把书本封面推到他眼前:“钱穆,国学大师。”
“松涛是风吹过松林时,松针彼此撞击发出的声音汇聚到一块儿形成的——文科生真是要命。”
知春自己也是文科,不服气地努了努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他讲得更有意思,风穿过细细的松针……想想那场景,多浪漫。”
荣钧便只笑,不再驳她,女人总是把浪漫当成必需品。“浪漫”二字也提醒了知春。
“对了,我想起来件事,下周二是咱俩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是不是挺重要的日子?”
“都五年啦!”荣钧也有些感慨,“时间过这么快?”
“你那么忙,当然没感觉了,可我一直记着呢!”知春也没心思看书了,“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好啊!你想怎么庆祝?”
知春也没多少点子,想了想说:“吃一顿呗!然后去看场电影?哦对,还得把蓉蓉送我妈那儿去,有她在,咱们别想安安生生说会儿话。”
“你不怕她有意见?”
知春狡黠地眨眨眼睛:“我根本没打算告诉她——哎,你也不许跟她说啊!”
“行,都随你,你安排吧。”荣钧翻一个身,忽然想起来,“不行!下周二我得去趟荆江,锐思那边有个技术问题我的工程师拖了不少时间,他们意见不小,我得过去打打圆场。”
“不能推迟或提前吗?”
“他们负责技术那家伙在出差,下周二才到公司,他坚持我们去时他必须在场……要不,我提前请你吃?”知春不高兴了:“结婚五年,每回纪念日都是稀里糊涂就过去了,这次我好容易有点兴致,你又来扫兴——就不能让袁松替你去?他总跑客户的,经验也比你丰富啊!”
袁松就是荣钧的合伙人。知春和袁松只见过几次面,她不太喜欢这个斤斤计较的男人,但荣钧说他长于交际应酬,那正是荣钧最为缺乏的。
“袁松他不管技术的。”
“那上个月你不还帮他接了笔生意?销售不一直是袁松负责,你只操心技术问题吗?”
知春原来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只是上周末那场同学聚会撬动了她稳如磐石的安全感。什么都有可能变,男人的心又何尝不是。也许荣钧的每一次拒绝就是一点点远离她的迹象,她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荣钧见她不悦,想想自己创业以来的确对老婆多有怠慢,心顿时软下来,想了想说:“也行,那我跟袁松说一声,万一搞不定他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把脑袋枕在知春腹部,笑呵呵地说:“你只管安排,下周二我一定准时到场。”
知春叫他这么一哄,心里才又舒畅了。
知春在同和轩订了个包座,是同事向她推荐的,据说他们有两道粤菜属于镇店绝活,整个三江无出其右者。荣钧平时多应酬,厌烦油腻,偏爱清淡可口的饭菜。
同事还告诉知春,同和轩旁边就是船码头,吃过晚饭坐上龙船欣赏运河夜色,这种天不冷不热,最是惬意。知春一想,确实要比看电影有意思,欣然接受。
周二一早,知春怕荣钧搞不清楚,特意把饭馆信息写下来,贴在他电脑键盘上。知春没提龙船,总得留点儿惊喜在手里。
荣钧的车让袁松开去荆江了,他自己的车子出了点毛病,在4S店排队等修理。知春搭不上便车,只能去赶公司班车。下班后,知春照旧搭班车到同和轩附近的站台下,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荣钧会打车过来。
她到得有点早,先进了饭店,在包座里喝着免费茶水等荣钧。四下观望,这家粤菜馆规模不大,装修也很普通,有点其貌不扬,但客人不少,门口排着一小队等翻桌的食客。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左等右等荣钧都不出现,知春算了算时间,他怎么都该到了,便给他打电话。
荣钧却说:“我早到了啊!正等你呢,你在哪儿?”
知春奇怪:“我也在店里坐着呢!”她扫一眼桌上的号牌,“24号!你让服务员带你过来吧!”隔一会儿,荣钧又打给她:“这里没有24号啊!你是在哪个包厢,楼上吗?”
知春感觉不对了:“你是在同和轩吗?”
“嗯,是同和轩啊!”荣钧也困惑起来,声音远了一些,大概是在跟旁边的服务员交谈,没多久又转回来,“坏了,我跑错地方了,这儿是同和源,不是同和轩,一字之差。”
知春恍然,嗔责说:“你怎么回事啊!我明明给你在便条上都写清楚了的。”
荣钧抱歉:“走得匆忙没细看。同和轩是吧?我马上打车过去,你等我!”知春喝了一泡茶,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正挑拣着两人都爱的菜,荣钧的电话又来了。
“知春。”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怪异,有点远,有点发飘,却又是镇定的。
“你到了吗?我没看见你啊!”知春诧异地东张西望。
“我出事了……正上医院,你到医院找我……”他说得很慢也很轻,又异常郑重,像拼尽了全力才说完。
知春一下子懵掉:“你,你说什么?你怎么了?说说清楚啊!”
但电话已经断了。
知春脑子里像塞满了杂草,思绪无从下脚,某个尖利的如锥子一般的嚣叫声顶得她耳膜发疼,她急切地回拨荣钧的手机号,指尖发凉,又微微沁汗,她希望这一切都是荣钧在和自己开玩笑,只要不是真的,她都打算原谅他。
电话一直响,等待把知春的绝望拉长。她感觉自己像被嵌入噩梦,那里空间狭小,所有线条都向下弯曲,挤压她,缠绕她,她无法喘气,又挣脱不出来。
终于,电话通了,嘈杂的背景中,有人“喂”了一声,用迟疑的口气,那不是荣钧的声音。
“你是谁?”知春含着恐慌问。
那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回话,反问:“你哪位?”“我是荣钧的妻子,他在吗?我要和他说话!”
“他昏过去了。”
知春眼前一黑,颤声问:“你,你们在哪儿?”
“救护车上,车子正往人民医院开。”
知春的心朝着一个没有底的黑洞迅速坠下去,她勉强抑制住嗓子眼里涌出的阵阵颤栗,问:“他人怎么样?”
那个陌生的声音安静了几秒后回答她:“左腿没了,右腿还在,但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07-至少我还活着
荣钧躺在洁白的被子下面,眼眸紧闭,脸色苍白,知春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每隔几分钟,她就会神经质地将手指探向荣钧的鼻息,检查他是否还有呼吸。
入院后的十多个小时,荣钧一直陷在昏迷中,一半因为药物,一半因为虚弱。期间他曾醒过来一次,知春双目红肿,坐在床畔,他看了看她,重又闭上疲倦的双眼。
病房里很安静,可以听到挂钟走针持续的滴嗒声,知春扭头扫了一眼,凌晨五点,她迟钝而诧异,时间居然过得这样快。从她接到消息赶来医院到在急救室外等候荣钧,听知情人向她描述事件经过,再到陪着荣钧住进病房,十多个小时如同快进一样在眼前闪过,她浑浑噩噩置身其中,而大半的心思却游离在外。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不是。在急救室外,知春见到了接她电话的那位热心人,他姓郑,是同和源附近街区的保安,事发时他离开岗位去买晚餐,途径那段路,目睹了全过程——知春在同和轩喝茶等荣钧时,他正从同和源饭店走出来,饭店门前是一条斑驳的马路,他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离他约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个建筑工地,里面机声隆隆,尘土飞扬。
有辆在对面车道行驶的空出租车看见了他,停下,司机把脑袋钻出车窗,示意荣钧穿街过去。
荣钧在渣土车带起的漫天黄尘中走向街对面,距离出租车还有两米远时,他已急切地伸出手,准备去拉车门。就在这时,一辆外地牌照的橙色拖挂车以不算慢的速度从旁边的支道里拐出来,它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位于它旋转半径内的荣钧根本没时间反应,瞬息之间,他就被卷入车轮!
郑师傅吓得手里的盒饭掉到地上,几个路人也同时发出惊呼,人人都以为荣钧必死无疑,然而,他随即又神奇地从车子底下翻滚出来,浑身血肉模糊,前后不过数秒。
郑师傅火速叫来救护车,又一路护送荣钧到医院。
“他真的算命大。”郑师傅叹息。
知春虽早已乱了方寸,但还没忘记向恩人讨要联络方式,郑师傅没给,他见荣钧的家属都来了,便悄悄走了,知春发现后赶紧追出去。郑师傅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眼中充满怜悯:“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就别记挂着了,以后要你操心的事还有很多,不容易的。”
知春再三道谢,陪他走到电梯口,郑师傅忽然又回头说:“你俩一定很恩爱吧?他当时被撞成那样,还能把手机找出来给你打电话,打完他就昏过去了。”
等郑师傅进了电梯,知春一转身,趴在三楼的窗口哭得死去活来。
早上八点,荣韵来了,还给知春带来了早点。
“我吃不下。”知春有气无力。
“必须吃,你都十几个钟头没吃东西了。”荣韵半命令地说,看一眼还在昏睡的弟弟,“就当是为了荣钧。”知春闻言,拿起热乎乎的肉包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淌泪。
荣韵说:“我刚才去了趟王主任的办公室,他说八点半开会讨论治疗方案,你要去听吗?”
知春眉头一颤,目光哀求:“姐,还是你去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他。”
荣韵点点头。
病房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护士过来给荣钧换药水,几位亲戚闻讯赶来作探视,知春无心应酬,他们干坐了一会儿,撂下慰问品走了。
荣钧忽然醒过来,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里喃喃不停。知春惊慌,凑上去宽慰:“我在呢,荣钧,我在这儿。”
“痛……”荣钧低语。
知春心里一阵抽搐:“我马上去叫医生来。”
才冲出病房就碰到刚才来换药的小护士。
“王主任他们还在开会,我先看看去吧。”
小护士问荣钧哪儿不舒服。
“腿。”他说,“两条腿都痛。”
知春在床尾荣钧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捂住嘴巴,不让哽咽声泄露出来——荣钧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条腿已经不在了。
小护士看看知春,弯腰柔声细语安慰了荣钧一番,他说话费神,不多会儿又闭上了眼睛。知春在走廊外拦住护士,擦着涕泪问:“他的左腿没了,怎么还会觉得疼呢?”
“大概是神经紊乱造成的,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过来。”
会开完了,荣韵从主任办公室回来,她把知春叫到僻静处交谈。
“照目前诊断看,他身体的好多部位都检查出来有撞伤或擦伤,不过王主任说问题不大,以皮外伤为主,大体都没伤到筋骨。左腿伤势最严重,碾断部位在大腿上部,需要动手术去除掉腿根的腐肉,王主任说会尽量保留多一截骨头,将来装义肢方便些。”
知春努力让那些刺耳的字眼从脑海中快速掠过:“手术什么时候做?”
“得等炎症消除以后,他目前一直在发烧。”
知春咬着唇,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很冷似的:“那右腿呢,右腿能保住吧?”
荣韵说:“右腿从小腿到脚背也都受到程度不小的撞击,脚跟和脚趾部位查到有骨折,不过王主任说可以治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左腿的手术做了,其他一步步来。”她看看知春,“荣钧他,知道自己腿没了么?”
知春摇摇头:“一直没敢告诉他。”
荣韵叹了口气:“那就等他好一点儿再说吧。”知春感觉上下牙齿筛子似的不断碰撞,咯咯作响,所幸还能控制住,她紧咬双唇,怕在荣韵面前失态。
荣韵看着她,缓缓说:“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感觉会好受些。”
知春的眼圈再次红了,但她倔强地摇摇头,她已经哭过太多次,她不想总是浸泡在泪水里。
荣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醒来时,他很克制地喊痛,王主任几次过来给他加大了药量,他又给知春推荐一种营养物质。
“他现在没法吃东西,身体又太虚,只能通过输液提供营养,这种白蛋白是目前最好的,就是比较贵。”
知春立刻说要,她还要求王主任给荣钧用最好的药,她暂时不去考虑高昂的医疗费用,也不去考虑追索肇事赔偿等麻烦问题,她现在只关心荣钧,只要能减轻荣钧眼下的痛苦,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有天半夜,荣钧忽然醒来,意识如水晶般清澈透明,他看见伏在枕边倦极而眠的知春,这两天她时刻不离他左右。
知春蓬头垢面,脸上犹挂着泪痕,几缕散发粘在湿润的面颊上,凄楚可怜。
荣钧费力地移动手,吃力地帮她把发丝拨开。知春动了动,醒过来,目光触及荣钧的眼睛,整张脸立刻陷入警觉而温柔的备战状态。
“是不是哪里疼?”
荣钧摇摇头,他也觉得奇怪,这一刻为何身心都如此宁静安详,让他心怀感激。
“知春,辛苦你了。”
知春说:“不辛苦。”她捉住荣钧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磨蹭。
荣钧的目光温柔得令她心碎,她想给荣钧展示轻松的一面,想让荣钧觉得她扛得起现在的局面,可她缺乏她所期望的那种定力,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滚落。荣钧的手指滑过她面颊,为她拂去湿漉漉的泪珠。
“知春,你相信有神灵吗?”
知春不明所以,呆呆望着他。
“我被卷进车里时,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荣钧眼中充满怜惜。
知春泣不成声。
“后来,好像有只手用力推了我一把,把我从阎罗殿里给推了出来。”荣钧充满困惑,“你说奇不奇怪?”
知春不信鬼神,但此刻,她衷心感激那只把荣钧重新推回尘世的手。这天夜里,他俩断断续续说了不少话,彼此宽慰,彼此取暖,直至荣钧因疲倦再度昏睡过去。知春不断亲吻荣钧的手,两天来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一些,她觉得自己好多了。
住院第三天,姚天若把蓉蓉带到医院来了。
“天天吵着要见爸爸,我怎么哄都没用。”姚天若很无奈。
知春叮嘱女儿:“一会儿见了爸爸别大声嚷嚷,也别缠着他说话,爸爸生病了,你要乖一点,知道吗?”
蓉蓉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使劲点头。
荣钧躺在床上,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蓉蓉初来病房,对什么都好奇,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地问知春,知春抱起她,压低嗓门给她解释。
“蓉蓉。”荣钧醒了,看见女儿,如做梦一般。
蓉蓉立刻惊喜地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踢踢踏踏奔到爸爸床前。
“爸爸!”她愉快地大喊。
女儿不知忧愁的表情感染了荣钧,他也浮起一丝笑:“想不想爸爸?”
“想!”
“亲爸爸一口好不好?”
蓉蓉双肘撑在床沿上,小身子朝前探着,在荣钧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
荣钧虽然身子不能动,但女儿的到来让他精神振作了不少,两人说了会儿话,知春见荣钧有强撑之意,便走过去拉女儿。
“蓉蓉别跟爸爸讲太多话,他会累的,你和外婆回家吧。”
蓉蓉哪里肯,扭股糖似的粘在荣钧枕头边。
“就让她再待一会儿吧。”荣钧说。
知春只得放手,蓉蓉开始教爸爸唱她在幼儿园学的儿歌。
知春和姚天若站在窗前低声说话。
“那闯祸的司机有什么说法了没?钱怎么个赔法?”
“不知道,荣韵在帮忙交涉,说是不太顺利。”
姚天若嗔责:“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能做甩手掌柜,自己留点神盯着,关系到荣钧往后的医药费的。”
知春不想在这时候讨论如此头疼的问题,心烦意乱地敷衍:“我知道。”
她和母亲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望着床那边。
蓉蓉一边唱歌,一边左右摇晃身子,两只小手抓住床沿,仿佛正坐在一条小船里。唱着唱着,她就挪到床尾去了,猛然一掀荣钧的被子。
知春头皮一炸,像被电击了一样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