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折磨着他的痛苦终于已经过去。
火折燃到了尽头。
在黑暗中,我轻轻掰开他仍紧握着我足踝的手。
他不安地动动,微蹙了眉头。
我想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握的是什么。
他只是要在无比痛苦中寻找一个可以让他紧紧握住的东西。

第6章

我想要握住一样东西,让我在这荒唐混乱滚烫痛苦的世界中可以紧紧握住的清凉光润坚实的东西。
我记得那样的东西我分明曾有。当我年幼时无能为力地被兄弟们欺凌围殴,当我被父王责乏跪在烈日下灼烧的石板,当我带领饥渴难耐的兵马在戈壁中寻找水源,当我貌似从容实则五内如焚地等待战事结果,当我因受伤或生病发烧至神智昏沉…… ……我曾不只一次紧握着它。它如初秋夜里凝结的一段月光,轻易扑灭我心头嘈杂的野火,如有魔法,从不曾令我失望。
我将它珍藏在身边二十年,从三哥将它送给我的那天。
直到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将它丢入了凝碧池。
我独坐在那晚黑暗的垂虹水榭,凄风八面吹透我单薄的衣衫。我才知道有这样的冷,冷到我连冷的感觉都快要失去。
人声忽然静寂,船划近,我看见了她。
她铺开的长发比暗夜还要幽深,她发间辗转着寂蓝的水光,是我对她玉碎的爱恨。
我忍不住冰冷的笑意,将手臂探出围栏,放开了我一直紧握的碧玉如意。
当这世上所有的火都已熄灭,我已不再需要什么清凉的慰藉。
…… ……
然而现在,我的手觉得空虚。
在我方才沉重绝望的痛苦里,昏沉之间,我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
我滚烫的掌心触摸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微凉,久违的慰藉还有支撑。
一时间仿佛连深入骨髓的痛苦都退潮。
我无力多想,我只是紧紧握住。
我昏沉地惊喜,叶落归根似的疲倦,患得患失地不安。
当我终于失去时,我心中满是不舍的空虚。
…… ……
青白天光将我自昏睡中扰醒。肩头火辣的疼痛似乎不属于我的旧伤。我低头望见衣上的血痕,才恍然昨夜的场景不全是梦。
抬头,看见那要杀我的女子正站在墙角。霎那间我误以为满院雪意已推窗而入,然后才明白那只是她清滟亮洌的容光。
我早该知道会是她,昨日道旁那惊鸿一瞥却杀意逼人的女子。她果然不肯放过我,追踪我直至这里。
“你什么时候会放了他?”
说话时她并不望我。
她的声音象轻轻敲断冬天檐下的冰柱,脆,冷,依稀有叮咚的余韵。
“三日以后。”
我略为思索后回答。
“你再在这里待半个时辰,皇上起驾后守备会松弛很多。你可以那时再离开。”
她没有答话。
我取出一件完好的外袍罩在衣外,以免别人看见我肩上伤痕,走到门边,预备到外面洗漱。却听见她忽然变得激动的声音,“等一等,” 她说。
我回身,迎上她的眼光。她的眼光仿佛脱鞘而出的寒匕,刺出火热的恨意与决绝。
“将来,我仍然要杀了你。”
这样说时,她双颊两抹嫣红如染上了浮薄血色的寒锋。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
仿佛半生倦意都于此刻席卷而来,情仇于我何堪,死生都不过如是。
“我知道。” 我回答,并没有心力去好奇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与皇上在胜衣亭作别。
多年以前,他曾送我出征,到这里正是黄昏。那时他勒马立定,微笑望我,三杯两盏,一切尽在不言,然后才飞马驰回漫天残阳里去。
他也曾轻袍缓带,独自一人,在这里迎我凯旋。我犹记得他坐在亭阶上吹起的箫声,望见我策马而来时眼中点起的光华。
那时四野秋芒,长空纯寂,那时他还不是皇上,他只是我的三哥。那时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今日我们温着与当年同样的酒。
只是已物是人非。
甚至连胜衣亭都已经破败,破败如我今日的人生。
我们无言对饮,直至朔风凛冽让我惊觉。
我离席跪请皇上尽早起驾。
皇上轻轻一叹,伸手拉我起身。
“替我好好调教琰儿。自己…… 也要保重。”
他手上的温暖依然能够递到我的心底,即使我已如此身心俱疲。
“皇上放心。”
他深深望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入了玉辇。
肩伤令我不能骑马,乘车回到京城时暮色已经四合。
刘晔带领几个家人正在门口等候,说是嬷嬷一定要等我一起用膳。
我要刘晔先随我至敞乐轩,处理了肩伤,换下了血污的衣裳。
“不必对老夫人提起。” 我叮嘱一时慌了手脚的刘清。我不想让嬷嬷又为我担心。
慕华堂灯火通明,嬷嬷果然在等我。
她殷殷望我的眼光永远令我觉得歉然。
常年耽于国事,我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次皇上出巡由我代为摄政,三日后我必入宫理事,三月内不能回府。此事我还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心思芜杂地吃着晚饭,忽听嬷嬷问道,还能在府里待几日?
我一怔,随即明白在她的面前我永远无法不形于色。
“要搬进宫里是吗? 明天我就给你收拾东西。”
“不急,” 我笑说,“还有三天。”
嬷嬷应了一声,终于叹息出声,
“宫里的人究竟不如自家人知道冷暖,你自己要知道当心。”
我唯唯答应,知道她终究放心不下。
我一生独欠皇上和她。我只希望有一天当皇上不再需要我,我可以陪她静养天年。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天还有多远。
当晚在书房我提审了那名刺客。
一日不见,他已憔悴不少,眸光暗淡。
我知道当他看见我依旧活着,已经开始为谁忧心。
“你放心,” 我说,“她很好。”
他眼中波光一闪,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我,是为了救你。我答应她后天会放你出府。”
“为什么?” 他终于说话,“你明知道我们仍会杀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清,荏苒在衣。入耳才惊觉得熟悉,仿佛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该是怎样的声音。
“答应过的事我自然会做,何况,你们也未必能够杀我。”
他低头望着烛火,沉默不语。烛影在他眼中幻动,谜样光华。
这一瞬间他让我似曾相识到有霎那的失神。
我终于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凝视我,语气忽然变得凝肃:
“不管我是谁,你难道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笑笑,迎上他的眼光,
“我也许会问,”我说,
“但要等我死到临头。”
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这个熟悉得有如宿命的青年他究竟是谁。
我想起三天以后他将在我的刻意安排下逃出王府,不禁觉得些许惘然。
我希望我们仍能再见,虽然再见时也许就是,我的死期。

第7章

他真的放走了苏唯。
当苏唯飘然跃过王府后墙,落在暗夜里雪意犹存的长街,我才敢相信萧采真的已实践了他的诺言。
我伏在王府对面济盛堂的房檐,望着苏唯渐渐远去。仍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他,那个晚上是以为不复可见的绝望,今天却是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眷念与珍惜。
但我并没有立刻随他离去,我留下,看看他的身后会不会有人跟踪。
蜿蜒的红墙内偌大的王府依旧沉寂,深深院落,重重飞檐。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他究竟在哪一个院落,哪一重檐下。
我只觉深沉的迷茫,透入心头的冷,这样长的寒冬,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尽头。
就在那时王府里某一个角落忽然亮起了灯火。听不见声音,却知道有人静寂地穿梭,往来忙碌。
天空依旧很黑,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不久以后,几盏微光向着后门迤逦而来。
然后后门咿呀地打开,有人点燃了门廊上悬挂的灯笼。
霎那间亮起了那一点微红,然后,又是一点。
这样单薄的红光里,街心的残雪都变得凄然。
三四个家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后门,站定。
又四个人,抬出一顶暖轿。
然后,才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静静地出来,自己掀了轿帘,弯腰,上了轿。低低的一声吩咐,轿子便朝禁宫的方向走去。
更鼓就在此时忽起,绵绵悠长的回音。
正是卯时。
我的仇人已离府去了禁宫。
我再也无法企及的更深的宫廷。
我没有回林叔的菊园。
我无法当面向他解释我失败的原因。
我在城中游走,最后我发觉我走回了我从前的家,如今的一片废墟。
最后的一堵残垣已在五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坍塌,瓦砾焦椽已被人渐渐清走。
我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地上的泥土,仿佛这样,便可以触到我的家人流在这里的血。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我相信三十八条性命的血依然留在这片土里,永不会消失。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缓缓起身,看见林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对不起。” 我垂头说。
“苏唯已经告诉了我。我想你会在这里。” 他又笑笑:“还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
他的语气间颇有深意,我询问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也许太委屈你。不过,眼前有个机会,可以安排你进襄亲王府做厨下丫环。”
我震动,一时没有回答。
“皇上出巡,他代为摄政,三个月不会回府。你会有足够的时间熟悉王府。如果觉得危险,他回府以后你可以离开。”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淡淡地说:”愿意的话,五天以内回来找我。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唯。”
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因为我已前无去路。
每一次机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放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即使三个月后我无法再混迹于人群隐藏在他身边,至少可以在他回府之前了解他的起居之所以及王府的侍卫警戒。
五天以后,我进入了襄亲王府。
林叔为我找的荐人相当可靠,以至于总管刘晔在见我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就命人领我去了厨房。
我安然过了第一关。
与别的府第不同,襄亲王府并不养多余的人。厨房里人人埋头苦干,我的活计虽不繁重,也需要一天做满四个时辰。
其余的时间,我在王府里小心察看,将一切格局路径默记于心。
最无聊是下午时分,午膳已撤,收拾停当,厨房众人纷纷回房小睡,留我当值。直到申时诸人回返,开始预备晚膳。
日长枯坐,百无聊赖。唯一例外是马房的老方常常会来。
老方夜夜狂饮,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次日起床往往已错过午饭,只好踉跄来厨房看看是否还有剩菜。
他来过两次我已留心,便替他留出饭菜温在灶下。
他再来时感激无比。冬天饭菜易冷,便也不端回房间,就在厨下狼吞虎咽。
厨房众人不怎么多话,他却为人爽直,且在王府里待了多年。我略为探问,便由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王府中事。
他称萧采“七爷”,还是萧采皇子时代的称呼,叫了多年无法改口。
除了萧采,王府的主人还有老夫人。萧采出生便丧母,老夫人是在宫里将他自小养大的乳母。当年先皇为成年皇子指派府第,他便将她接出宫来,奉若生母。
“那么王妃呢?” 我很自然地问起, 老方的神色却立刻变得不自然。挣扎良久才说,“府里现在没有王妃,从前却有过。但是,最好别提,那是七爷和老夫人的心病。”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问下去。
老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叮嘱我,“你初来乍到,要小心府里有些地方不能乱走。象是府后的凝碧池一带,无事不要随便进去。”
我点点头,他忽而冷肃的神情令我疑心。
当晚我便去了凝碧池。我要知道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老方没有骗我,那里真的很久没有人迹。
冰封池面上清白的积雪依旧完好。
蜿蜒长桥,寂寞水榭,明月如霜。
临池一座两层小楼,精致的飞檐勾住寒烟与雪色。楼上的匾额写着垂虹轩。
楼门上有把生锈的铁锁,但门锸却已锈断,虚虚挂着。
我轻轻取下门锸,推开楼门,一阵寒腐之气扑面而来,令我不由一颤。
明亮的月光洒入楼内,我看见横陈的几件家俱,木架上枯死多年的植物,破败的帷幕微微飘卷,尘土,蛛丝,幽冷的静寂。
我走进楼内,感到我的脚陷入了柔软的灰尘之中。淡淡的土味升腾,冰冷而颓败的气息。我继续走进去,于是有看不见的蛛丝牵粘上我的衣袖发梢,如同许多只细小的手在黑暗中勾留着我,依依纠缠。
我烦躁地拂去它们,我觉得不安,觉得悚然,我在发抖。然而有种不知是什么的力量强大而固执,牵扯着我,让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朽败的帷帐应手而裂,落下一天羽毛般的灰尘,我已跨入了里间。
我站住,房间深长,月光已不够映亮。我以颤抖的手摸到怀里的火折,却连打了三次无法燃着。
我定定神,再打一次,终于亮起的微火令我觉得安慰,仿佛终于有了凭依。
我抬起头,举起火折照照四壁------
霎那间所见令我毛骨悚然,身心巨震,我惊恐到几乎暂时失去了知觉,因为我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那声已迫在喉咙的惊呼。
我失手掉落了火折,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心跳得象要炸开,冷汗如芒刺在背,扎痛了我的肌肤。
那一瞥之间绝丽女子的容颜竟然出现在废弃多年荒凉岑寂的楼阁,诡秘得无法形容,几乎让我相信这便是鬼魅。
我这才知道老方那时冷肃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拔足飞奔,却无法移步。
我有很久不能思想,然后才渐渐感到背后清冷宁静的月光。
檐下铁马发出叮灵的声响,平静悠然。此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我渐渐平静,蹲下,摸索我掉在地下的火折。
再次亮起的火光里,我再次见到了那张绝世的容颜。
那不过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绣画!
然而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这种地步。
即使只活在一幅画上,依然是这样扑面而来活色生香的艳!
她艳得夺人呼吸,散人魂魄。艳亮了整个黑夜,冬天,以及人寰。
她象最黑的夜里最美最烈的火焰,霓光耀目丽色灼然。流转生辉的双眸和舞衣,灿亮到幽异的飞泄长发,是这样无法逼视的女子,只在眼角瞥见便令人惊艳惊痛惊怔惊喜惊狂惊震复惊撼! 绣画的白绢已经发黄,天易荒,而地终会老,然而那女子的容颜却仿佛永远不会退色,永远不可能消磨。
我着魔似地向她走近,看那细密精致的千针万线,针线下一挥而就的画笔痕迹。
很多年前,是谁以何等的心情画了这样一个女子?
又是谁以何种心绪一针一线地绣成?
当那画画的人和绣画的人并肩看这幅绣像,又会是怎样的情境?
此时我才看见起初为我忽略的那一行字。并不曾绣过,只是一行岁月沉沉的墨字,不羁而飞扬的笔意,惊悸颠倒的深情:
“便当日亲见‘霓裳’ ,天上,人间,梦里!”

第8章

方才收到皇上自临池发来的邸报,我才放下心来。
邸报中还夹着一封私函,廖廖几语,简单问侯,末了问起三皇子萧琰近况。写到这里明明已经用印,忽又笔迹潦草,加了几句东坡词: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皇上从不如此多愁善感,忽有此举令我颇为讶异。想起他临行时种种异样,我已明白他此次出巡别有隐情。
提笔想要回信,又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想起萧琰,更是心头不宁。
自两年前萧琰接管户部,一切收发有序,库册盘结清晰妥当。皇上既然放手,我也并无异议。但日前我却收到若干在地方为官的门生密奏,指称今冬赈灾钱粮不足,仍有若干灾民无法安置。我秘密调来户部存档,才发觉两下银钱数目不相符合。去信询问正在奉旨密查钱粮的二皇子萧爽,他的回信语焉不详,似是颇有顾忌。
一切都说明有人侵吞灾款,伪造帐册。此事萧琰或者大意不知,或者知而不举,或者甚至……泥足深陷,总之难逃干系。
我知悉此事已经两天。却始终没有决定如何处置。
如将之禀告皇上,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的反应。他对萧琰期许甚高, 心中早已默认他为太子。此事一出,必定震惊失望。以他性情,定不能容此类大错,欲待彻底处置,又必觉不忍。中心难择,必郁郁无以自遣。
而萧琰资质之高,于兄弟之中出类拔萃。一旦因此事获罪,从此前途尽毁,也未免令人可惜。但如就此放任,必助长其骄奢之情罔顾法度之心,它日贻害无穷,难以救治。
长夜耿耿,东方既白,我毁掉写了一半的信。
我已下定决心。
早朝后萧琰准时来翰阳宫与我同批奏折。
只不过今天他有些神思困倦。
“昨夜睡得很晚?”我问他。
“是,老五府里新来了一批歌妓,几个兄弟一起热闹了一下。”
少年人血气方刚,偶然纵情声色亦无可厚非。但遍观众皇子,并不沉溺于中反而懂得以此韬光养晦掩饰缜密心机的却只有他一人。
我们一同批阅奏章,他初阅,我复审。
他目送手挥批来神速,且往往一语中的,提调指挥从容如意,实有天生领袖之风。六子之中,皇上对他青眼独加,并非没有原因。
我心中暗叹,但愿他悬崖勒马,把握我要给他的这一次机会。
一月严冬,昼短夜长,转眼已暮鼓沉沉。楼台次第灯火,正是萧琰离宫的时候。
我拿出锦匣,递给他。匣里有我收到的密折节录以及户部抄档。我并不曾附写一字,但相信他看见后便会明白此事该如何了结。
“回府再看吧,” 我说,“皇上那边,我会回信说一切很好。”
萧琰似有些明白我话中意味,神情一整,然而目光闪烁。
但愿他明白我这番用心,给我一个交代。
至于皇上,我想暂时不必让他徒增烦恼。

第9章

我有三天没有看见老方。
到第四天时,马房来人说他染了风寒,要替他煎药。
那来煎药的马僮毛手毛脚。我接过来,要他先回去,我会把药剪好送去。
我去时老方正咳嗽,却还在炉上暖酒。
见我送药送粥而来,他感激涕零,不绝声地言谢。用罢粥药,意犹未尽,又自告奋勇领我参观马厩。
马厩里有几十匹马,匹匹品种精良,饲养得膘光皮滑。
最出色的是一匹纯黑大宛马,马名惊风,是萧采的坐骑。
我记得初见他时便曾见过,当时就讶异于这马的高贵神骏。
老方望着惊风的眼色仿佛正望着比性命还要贵重的珍宝。
“别人都不行,只有我自己伺候它,” 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感情。“除了七爷,它就只和我亲近。” 又摸摸马厩名牌上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惊风,失笑说:“这辈子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却只认得它们的名字。”
“它们?” 我问。
“七爷前后有过三匹惊风,都长得一模一样。” 老方解释说,忽然叹口气,似有无限心事涌上心头。
我静静望他,等他的下文。他心里仿佛埋藏了无数秘密,并且亟待倾吐。
他果然沉不住气:
“阿湘姑娘,你不爱说话,我却罗嗦。不过我倒觉得和你投缘。我心里有些话,是要和人说了才会好过的,只是怕你嫌烦。”
我摇摇头说:“我不会。”
他叹口气,“要是真想听,就回屋里去。我虽信得过你,可不想让别人听见。”
他开始说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常年醉意模糊的眼睛忽然变得幽远,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家祖上世代养马,是真晓得马的。十八年前,先皇赐了皇子们宫外的宅子,七爷搬到这儿来。有人荐我进来做马夫,七爷看我真的懂马,就让我做了马夫头儿。那时候府里只有四五匹老马,都是原先从宫里分出来的。有的年齿太老,有的瘦不禁风,总之没一匹好的。七爷也知道,可他没有母亲那边的阔亲戚,只靠皇子的月俸也拿不出闲钱买马。所以一看见人家的好马,七爷就眼睛发亮,盯着瞧。他那会儿才十六七,喜欢喝酒,要笑便笑要骂便骂, 全身上下都是爽朗精神。可不象今天这样,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笑都笑得心事重重。”
“然后那年忽然来了一个好机会。不晓得哪个小国进贡了一批好马,先皇命人牵到皇城东边的演马场让皇子们挑选。七爷高兴得很,要我和他一起去,一路上都在跟我聊怎么挑马。我们到的比别人都早,等了一会儿,别的皇子陆续才来。人家府里好马成群,并不怎么在乎这回事。”
“后来马牵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匹惊风,那是好马中的宝马。刚要指给七爷,他却忽然低声说:‘那匹黑马,是么?’ 我连连点头。七爷看看我,两人一块儿笑起来。但是因为七爷排行最小,最后一个才能挑。我们都有点儿担心。一开始我们的运气实在不坏,除了四爷放了别人先挑,其他人都挑了别的。最后场上的马就剩下两匹,只有七爷和四爷还没挑。四爷转过头,在他的座位上懒洋洋看看我们。他和三爷,就是当今皇上,是对头,自然也和我们七爷有心病。七爷捏捏我的手,意思是要我小心别露出想要惊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