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走到场子中间,看了一阵,最后终于朝另一匹马走去。我一看见他搭上了那马的缰绳,就再也忍不住高兴。谁知道就在那时候,四爷忽然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我还来不及藏起我的笑脸,他已经看得明白,得意地笑了笑,放开缰绳,重新挑走了惊风。”
“我后悔得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七爷却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默默牵回了场上最后一匹马。只不过他眼睛出奇地亮,站得比什么时候都直,看也不看四爷一眼。”
“忽听有人说:‘皇上驾到。’ 所有的人就都跪倒在地。先皇带了一群武将进来,看见四爷挑的马,高兴地大笑说:‘还是四皇儿有眼光,这匹惊风是极品。’ 四爷趁机说:‘让儿子骑着它表演骑射给父皇看。’ 先皇十分高兴,连声答应。于是四爷骑着惊风耀武扬威地兜了若干个圈子,他的骑术真的不错,箭法也很精准。武将们凑趣儿连连叫好,先皇也很高兴。”
“但是,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马受了惊。它原地一个大跳扬起前蹄,只一下便把四爷摔下了马。兵丁们冲进场子救人,更吓着了它。它已经昏了头,不辨方向地朝人群狂奔,正冲着先皇的御座而去。”
“大伙儿一时惊得呆了,等有人想起保护皇上,惊马已经近在眼前。就在那时候,三爷已经一个箭步挡在皇上跟前,大声吩咐护驾。人们才把皇上架开,可三爷却再也来不及躲闪。眼看着马蹄就要落在他身上,忽然有人斜刺里冲出,硬是扳住缰绳,勒住了惊马。但是那马已经发了脾气,乱扭一阵,四蹄翻飞,拖着那人又开始狂奔。这时候我才发现冲上去的是七爷。”
“大伙儿呆呆看着。只见七爷双腿拖在地上还奋力控制马跑的方向。惊风又气又急,野性大发,但不管它怎么折腾,却怎么也甩不掉七爷。我心惊肉跳地看着它拖着七爷跑了无数个圈子,大半个时辰以后简直不知道七爷是死是活。后来惊风跑得满身是汗,口吐白沫,终于渐渐慢下来,开始小步遛鞑。这时候七爷才猛一翻身,上了马背。那马哀叫一声,甘心地站住,终于认了他这个主人。”
“七爷从马背上下来,跌跌撞撞朝先皇走去。大伙儿这才能出声欢呼。先皇亲手斟了一杯酒,扶起跪下行礼的七爷:‘今天才知道朕有这等儿子。惊风就赏了你,它日骑它扬威疆场。’ 七爷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抬头望望先皇身边的三爷,一笑。三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责备地看着他。”
“七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刚能起床就到马厩来看惊风。他的手那时候被缰绳磨得血肉模糊,这会儿就用包得厚厚的手去摸惊风的皮毛。他跟惊风玩的时候笑得开心又大声,好象受了这么多伤也都觉得没什么。不久以后,皇上果然下令让他带兵出征。他跟我一块儿喝酒,说以后有机会会带我上战场混一个出身,不用一辈子做马夫。我很高兴,觉得跟了七爷真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
“可就在七爷出征前一天,我回家看我娘。却有人在我家等我。他们给我五百两银子,和一包毒药。他们要我毒死惊风,否则就杀了我娘,杀了我全家。”
“我不想干,我真的不能干。七爷待我那么好,我怎么能毒死七爷拿自己性命换来的马? 可是,那些人都是四爷的手下,四爷一向心狠手辣,既然说了,就肯定会做。我总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杀了我全家。我想了整整一天,终于觉得人命比马命重要。最后夜里我回王府,把毒药拌进了惊风的食料。然后我逃也似地出了门,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
“我鼓足勇气回府的时候七爷已经出征。马房里其他马夫告诉我,七爷看见死了的惊风时一言不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吩咐人把它埋了,谁也没怪罪。我不能去想七爷那时候的心情。我知道我对不起七爷,我日夜把自己灌醉,我想七爷回来时我要向他承认惊风是我杀的,然后要打要杀任他处置。”
“七爷一年后才回来,据说打了大胜仗。可他回府的那一天,我在马房里烂醉,我还是没胆子告诉他我干的事。后来七爷来找我,他来的时候牵着一匹黑马,恍惚之间我还以为就是当年的惊风。‘这是三哥刚刚送我的惊风。’ 他告诉我,‘替我好好照顾。’ 我泪眼模糊,七爷他竟然托我再照顾惊风,他一定不知道当年是我下的手。”
“我特别精心地照顾这匹惊风。半年以后七爷又要上战场,问我愿不愿跟他去。我摇头拒绝,因为我没脸去混什么出身,我只想一辈子当他府里的马夫,替他照顾好惊风。十个月后七爷得胜还朝,先皇大悦,封他为‘大将军王’ 。不久他又娶了王妃,我也娶了媳妇,好象好日子真的开始了,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了四年。”
“可我怎么也没料到好日子那么快就到了头。那天还是七爷的生日,四爷忽然带着一群人闯进来,宣了圣旨要抓七爷入狱,王府东西全部充公。我偷偷摸回了马厩,趁黑带走了惊风。我想总有一天七爷会出狱,这一次我要把惊风好好地交到他的手上。可是四爷发现走失了惊风大为震怒,四下派人去找。七爷已经下了天牢,我真不知道四爷为什么要跟一匹马过不去。我带着惊风东躲西藏,最后四爷还是疑心到我身上,抓走了我的家人。”
“老天好象要一次次考验我对七爷的忠心,最后还是要我对不起七爷。我走投无路,带着惊风去了四爷府。四爷亲自见了我们,又走到惊风身边仔细地看它。惊风恢恢乱叫,好象知道他是仇人。四爷好脾气地对它笑,等它消停下来。然后忽然间,他就捅了一把匕首进它的肚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马血喷得老远,惊风痛得长叫。而四爷站在一旁拿手绢擦手,轻轻松松地吩咐,‘把他关起来。’ 我被人拖下去的时候,惊风还没死,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好象要求我救它。”
“后来三爷终于设法救出我来,但我娘,我媳妇,和我两岁的儿子却已经死在了牢中。我彻底灰了心,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等七爷出来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已经尽了力。我在三爷府里半死不活地过了两年,终于等到四爷作乱,七爷被放出来带兵平乱,保着三爷做了皇上。”
“我们搬回王府的那一天,皇上亲自来发还了抄家时抄走的东西。最后,还有一匹马,是另一匹惊风---- 从前那匹马的小兄弟。皇上派人从很远的地方找了来,送给七爷。七爷那时候已经象换了一个人,瘦得不象样子,笑容都少见,二十七岁的人神气却老了十年不止。看见惊风,也没有怎样,只是轻轻摸摸它的鬃毛,便把缰绳交给了我。”
“于是我又在这儿替七爷养马,可能真要养一辈子。我愿意替他养一辈子的马。可我常常觉得这辈子既对不起我的家人,又对不起七爷。想想就觉得活着没趣,只有喝喝酒才能不想那么些。府里人人都叫我老酒鬼,酒鬼就酒鬼。我能活着已经不错,我就是不够胆子抹了脖子。”
老方说到这儿,已经喝完了那壶酒。酒意上涌,他的眼神重又模糊,老泪纵横。
我望着他,并不想安慰。我知道一个人失去所有亲人的绝望,任何安慰都只嫌多余。
我只是觉得精疲力尽的恍惚,无限心灰。
要有多少心力,好把情仇清算,爱恨兜转?
前路茫茫, 营营众生,几曾有谁可以纵控自己去向何方?

萧采

失去皇上行踪已有十三天。
最后一次邸报是四月初一由泗州发出,隔日皇上便抛下仪仗,带了五名亲随不知所踪。
泗州府毗邻车宛国,此事被他们得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命众人严锁消息,仪仗继续南回掩人耳目。同时派人暗中查询,务必早日找到皇上。
但一连数日只见谢罪折子雪片般飞来,各路人马一无所获,皇上依旧音信杳然。
萧琰忧形于色,几次请命要亲自寻访,都被我按下不准。这等紧要关头,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他便是继位储君,如何可以轻举妄动。
我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食不下咽。
但邸报多日不发,朝野已颇有流言,我更不得不镇定示人,照常处理政务。
唯有中夜徘徊,深宵难寐,才忧心忡忡到无以自拔。
翰阳宫斜阳初照,又是一天。
忽有隐隐马蹄疾奔而来,我放下笔,诧异于是谁可以这样宫内驰马。
门口太监竟不曾阻拦,马蹄直至殿前,片刻后,那人出现在殿门,满天夕阳正耀目生花。
我眯了眼,一时难以看清来者是谁。待我终于看得真切,我一跃而起,那竟是随同皇上一起失踪的侍卫长方奇!
“皇上在哪里? 可一切安好?” 我血液上涌,心头砰砰乱跳。
方奇跪下,大声道:“圣躬安!”
一颗心落下,我手都有些发颤。
方奇继续道:“皇上已入京城,知道王爷必定担心,差我先行回宫禀报。”
“知道了,” 我挥手命他起来。
终于又见到皇上,我才知道这些天来我已担心到什么地步。骤然间放松仿佛人都要虚脱。
“皇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 当御书房只剩我们两人,我忍不住问他。
皇上却不回答,抬眼望我,淡淡道:“脸色这样差,没有睡好?”
我心情激荡,脱口而出: “皇上存心失踪,只带五个人,一个字也不给臣留下,这么多天安危不知音讯全无,哪里还能睡得着?
皇上忽然微笑,“老七,你今日才算有一点当年遗风。”
我一怔,随即明白,霎那感慨。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唤回一点当年,那也只有我的皇上,我的三哥。
我沉下心来,淡淡苦笑:“臣早已不复当年,恐怕受不了这般惊吓。”
皇上却不曾答话,低头沉思,很久后才说:“老七,陪我去花园走走。”
御花园里暗香浮动,满地落英。我竟不知几时春来,知道时却已春尽。
皇上命人设了酒馔摆在凉亭。
淡月疏桐,素烛残花,我们默然对饮,心事苍茫。
“朕去了车宛国。不告诉你,是不要你担心。” 皇上忽然语出惊人。
我持杯的手一颤,酒泼出杯外。
“皇上…… ……”
他打断我,“朕不会再去,因为,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眉间俱是萧瑟之意,忧伤莫名。
沉静如他也会有这般神情,仿佛只有很多年前,他奉父皇命巡查边塞半年重返京都之时。
电光石火间我有些明白,“你去找那送你紫貂披风的人?”
他悲凉一笑:“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虽然那时我还年幼,我却已诧异于他跟我提起那人时眼中似喜似忧的神采。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样的眼光只能是为了他心心系之却又无法相守的女人。
“她后来离开了车宛国,” 他低声说,“她来中原找我。然后,再也没人有她的消息。”
我无言相慰。
到此地步说什么也是多余。
其实事隔多年,他又何尝不知此事渺茫。不过不曾亲身寻访,总是不肯绝望。
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
我心头忽然掠过那很久未曾想起的音容,一痛,惘然,忍不住叹息。
我们一杯杯喝酒,酒入愁肠,但愿长醉。
但我们都心绪万端到无法喝醉。
夜阑天净,欲醉的只有万点星光。
皇上沉声说:“你回府吧。三日内不必来朝。好好休息。”
我想要推辞,他却不容我争辩:
“老七,你已不是当年,要当心身体。”
他语气中的忧心如此明显,难道虽已尽力隐藏,我的衰惫竟已无可掩饰?
霎那间似有寒风透骨,令我悚然心惊。
出宫时,正遇见疾驰而来的萧琰。他定是得知皇上秘密返宫,前来问安。
我告诉他皇上身在长垣殿,便要离去。
他却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皇叔,户部的事…… …… ”
我回头淡淡说,“皇上并不曾知道,此事就到此为止。”
一个月前他已弥补了亏空,秘密查处了一批墨吏。虽然他有无参与此事我尚心存怀疑,却也不想穷根究底。只要他能从中受教,我于愿已足。
回府时已是二更,嬷嬷已经睡下。
府中无人知道我会在今天回来,除却慌乱的门房,一片平静。
忽听一声马嘶由后院传来,即使因遥远变得支离,依旧听得出是我的惊风。
三个月不曾见它,它却在我甫入府门就已查觉。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从人,自己去了马房。
惊风站在马厩栏前,翘首以望。看见我来,又是一声长嘶,眼里竟有些水光。
我抚摸它鬃毛,它意态柔顺低低哀鸣。
马犹如此,我何能无动于衷?
我与它亲近片刻,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屋犹亮着灯火,才知道老方也还没有睡。
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多年以前,当老方还只是小方,我纵马回来,携酒找他时的快乐。
我轻叩房门,开门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认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连酒都醒了不少,嗫嚅了声“七爷!” ,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爷,多么久违的称呼,久违到让我有一霎的恍惚,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转,所有重回的激扬岁月,曾经快意的情仇。
“从前都是我请你喝酒,这次你来作东。” 我拍他肩膀,笑着跨进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壶酒盏,然后我便看见了桌旁的那个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头,第一眼看去并没有怎样。
我只是微微惊讶,会在老方的房中看见一个女子。
然后我才觉得不妥。
回过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时,以一种避无可避何不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
霎那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齿声称还要杀我的女子!
那要杀我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居然会与老方把酒倾谈,明显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这么大胆混进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着我,以一种一无所惧高傲的情怀,仿佛她已因此立于不败,即便我立刻杀了她也不过在她意料之中。
这一刻仇火恨焰尽被她敛在眼底,她只是那样望着我,坚定而不驯。象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多过象一个报复的宣言。
霎那间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身怀青锋的刺客,而她却是那束手待毙毫无惧意的目标。
我觉得眼前一切便如梦一般荒唐。
老方却没有看破我们之间的局面,只慌张地招呼:“阿湘,还不见过七爷!”
她垂下眼睛,离开桌边,要向我施礼。
“不必了。” 我说,在桌边坐下。
老方却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 我说,“要我一个人喝么?”
他这才笑着坐在我的对面。
她站在桌边,伸手取过一只酒盏,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稳定,简直令人钦佩。
“你来了多久?” 我问她。
“三个月。” 她回答,连声音都镇定。
原来我方才离府她便入府。两次未曾得手,却毫不气馁再接再励。
“阿湘在厨房做事,” 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释,“和我很谈得来。”
“是么?” 我淡淡地问,毫不怀疑她从老方口中探听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明白我话中意味。
“老方的确告诉我很多事。” 她静静地说。
这晚老方有些紧张。
连喝了几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着我。
“七爷,” 他咽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原来这么久他都还不曾释怀。
我举杯敬他,两人一饮而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我暗示。
但他已激动得听不出我的语意,双眼发红地连尽两盏,似是鼓足了勇气,离桌跪倒,老泪纵横。
“七爷,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我,是我毒死了惊风。”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我早已知道,” 我说,“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方大睁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么能糊涂到怪你?”
“七爷!”
“老方,你的心并没叛我,那就很对得起我了。” 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牵累了你的家人。”
“不,” 老方急急争辩,“那是四爷他狠毒,与七爷无关。何况,后来您也已经替他们报了仇。”
“报了仇么?” 我一笑举杯,一饮而尽。眼前掠过刀光剑影烈火杀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轰然迸溅的血光。
“报了仇又怎样,你就能回到从前么,你就会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深知报仇雪恨后的空虚寂寞?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
忽听那女子低声说,“不报仇,却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灯下的容颜有种深思熟虑的宁静光辉。
也许她说得不错。
不报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
我向她轻轻一笑,“你是对的。” 我说。
老方与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后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后人事不省,多少烦恼都抛之脑后。我但愿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无法喝醉。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阑夜静,一窗烟雨。
我回头看看在我身后的女子,她正低头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没有机会,” 我说,“我并没有醉。”
“我知道。”
她用纸媒引着灯笼,吹息了油灯。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点微光。
她开了房门,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冷冷的清气。
她递给我一把伞。“只有一盏灯笼,” 她说,“我先送你回敞乐轩。”
那要杀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灯,为我驱赶冷雨与暗夜。
灯火映亮了小径上零落的残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摆。
这样一个要杀我的女子,就这样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这样笃定我不会先动手杀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枪决非我对手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梦的感觉重又笼罩了我。
是这样的微雨静夜,暮春时节。令我觉得如在梦中。
她纤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会是我的威胁。
然而我丝毫没有杀人的意绪。我不想杀她,在这样的梦中。
我只想知道这样的梦要何时醒来?
也许只有当她,动手杀我的时候。
她离开时,我正记起她的名字。
我记得老方曾叫她,阿湘。

丁湘

我再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过可能与他在王府狭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奋身一击,再视成败如何定夺进退。
但我从未料到他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回府,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前来探访老方。
我以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为人知地潜伏至少几日。
当老方开门,唤出那一声“七爷!” ,我全盘计划刹那碎成齑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惊,措手不及地狼狈。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要令我一败涂地。
要我如何收拾这样一个残局?
我该破窗而出,或是夺门而逃? 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开老方趁他尚无防备当胸一刺,不论是否得手马上出府?
当我还因这种种可能举棋不定热血上涌到浑身颤抖,他已跨入了房门。而我还坐在桌边,来不及有任何举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于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经暴露,面前无路可逃。
我扬起脸来直视着他。
我已横下心肠,我再无恐慌畏惧。
我清楚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但我无话可说。
天意既不肯为我成全,即便血溅当场为他格杀,我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动容。
能看见这样一个从容男子的动容令我觉得快意。
但也仅只那样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坐下与老方对饮。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愿费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问必答。我等他,等他决定如何处置我。
我已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无所惧。
但是他不。
他并不要将我怎样。
当老方醉倒,他丝毫没有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看着窗外夜雨,风雨不惊地告诉我:“今晚你没有机会,因为我还没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还是骄傲到不信我能杀得了他?
我推开门,雨夜撞个满怀。
我提灯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