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黎先生。”管蘅欠了欠身,很有礼貌。
黎漠看看她:“其实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惹恼一位更年期女士,后果是很可怕的。
管蘅低下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纤细修长的手指头微微有些颤抖。
玫瑰园,在京城房地产项目里的排名即使排不上第一,至少也是第二。没有多层、高层楼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幢幢别墅,园中栽种了成片的玫瑰花。黄昏中,日光淡去,花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飘散,心都被熏香了。
其实玫瑰园里不仅有玫瑰,还有人工湖泊,还栽种了许多结果的树木。黎漠家的别墅前就是一片果园,果子半青,有两个孩子在树下,拽着枝丫摘果子。下面的早被摘光了,可上面的太高,孩子们够不着,急得直叫唤。
刚下车的管蘅跑过去,替孩子摘下枝头的果子。孩子突然看见枝干上有一条肉肉的虫子,正一伸一缩地向下爬行,放声尖叫起来。
“不怕,不怕,阿姨把它抓走。”管蘅边柔声安慰,边飞快地捏住虫子,扔出去很远。
“阿姨好棒!好棒!”两个孩子拍着手,崇拜英雄似的仰视管蘅。
黎漠转了转手中的车钥匙,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刚刚她的表情和动作,明明怕得要死,却强装镇定。有趣的是那声“阿姨”,一般人不是都让叫“姐姐”吗?
太后那把年纪,别人张口闭口都是“莫姐”,谁敢叫声“莫姨”试试看,她非把你生吞活剥了不可。
别墅共三层,楼上楼下所有的灯都开着。黎漠说这样很浪费资源,莫静言却反驳,这样看着才像个家,回来的人打开门心都是暖的。
一打开门,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久违的抽油烟机声。黎漠摸了摸鼻子,心确实有那么一点软软的。
跟在他后面的管蘅屏住呼吸,从外面看,别墅已经很高贵华美,想不到室内的装饰更加富丽高雅。更没想到的是,上下楼竟还有电梯。
“亲爱的,回来啦,快来帮我尝尝这酱汁,我感觉比上次又进步了!”厨房门打开,莫静言系着一条格子围裙探出头。看到身后跟着的管蘅,笑还没扬开就冷了下来:“你怎么进来的?”
黎漠瞧着管蘅难堪地蠕动了一下嘴唇,低低地叫了声“莫姐好”,然后就目光诚挚地看着莫静言。没胆怯,没逃跑,也没卑微地讨好,他都有点佩服她了。
“我是在保安室遇到她的,说是找你有事。晚饭迟一点没事,我还不太饿。”在管蘅看不到的角度,黎漠朝莫静言挤了挤眼。“我先去换身衣服,你们聊。”
上楼前,黎漠先去厨房把抽油烟机给关了。莫静言的场面铺得很大,酱汁瞧着挺不错,面也很劲道,看来真是用了心的。
莫静言解开腰间的围裙,没让管蘅坐,也没倒茶,而是指了指门。
“这儿是我家,是我放松休息的地方。我向来讨厌把工作带回家来,从不喜欢在家谈公事。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私人情谊,也不需要假装客套。即使你有天大的事,也请你明天去公司再谈。”
“对不起,莫姐,请您给我一次机会。”尽管羞窘得无地自容,管蘅仍勇敢地正视莫静言。
“凭什么呢?”莫静言讥讽地扬眉,看样子她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罢了,干脆成全她,让她死得明明白白,“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有才华,音乐造诣很高?”
管蘅摇了摇头:“我很喜欢音乐,我想留在这个舞台上。”
“那这个舞台愿意留你吗?你觉得你唱的歌很高大上,琴也弹得不错,和你同场的选手都不如你。嗯,我承认是这样。可那又如何呢?我要是喜欢高大上的音乐,我可以去买交响乐的唱片、去看歌剧,我们这是《全城恋歌》,是一档综艺节目。综艺是带有娱乐性的,要讨好观众、要抢收视率、要争取广告商。而你呢,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舞台中央,表情僵硬,惜字如金。评委的提问你不配合,与主持人沟通也困难,这样的节目谁要看啊?你是千里马,可我不是伯乐,我只是个商人,我考虑的是商场效益,你明珠蒙尘跟我没半点关系。”
“给我时间,我会……调整状态的。”管蘅极力保证。
莫静言冷笑:“时间就是金钱,马上就五十强直播了,我们能等吗?电视台的广告都是以秒来收费的,一档节目要是收视率不好,广告商不买账,那损失将是无法估量的。实话告诉你吧,我的权利没你想的那么大,淘汰你是我们集体讨论的结果,不是我的个人行为。”
客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管蘅手脚冰冷,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勉强挤出一丝歉疚的笑,“很抱歉,冒昧地打扰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都这时候了,你还一副清高的姿态。我真不懂你是来干吗的?”身后传来莫静言的责问,管蘅缓缓回过头。
莫静言双臂交叉,像端详一件商品似的盯着她。
“一个成功的歌手,懂音乐、有好的嗓音,这是先决条件。但有了这种条件,并不代表你能红。后天的包装才是最最重要的。如果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什么都听我的吗?”
“我……”管蘅张了张嘴,声音消失在唇齿间。
“还说什么喜欢这个舞台,连一点付出都不肯,我还凭什么给你机会?不送了!”莫静言上前打开了大门。
管蘅僵硬地说道:“再见!”
莫静言将大门甩得巨响,在楼上看书的黎漠皱皱眉头,放下书走到窗前,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
起风了,树木被刮得东摇西摆的。路灯逐一亮了起来,从窗户看过去,被树木遮掩的车道窄得像一线天,这有光线的明暗,也有角度的问题。管蘅单薄的背影就在一线天里飘着,转瞬就被黑暗吞没,无影无踪。
真可怕,这个世界。
黎漠两手插在家居服的口袋里,缓步下楼。
很奇怪,莫静言的心情并没受什么影响,欢快地把酱汁拌在面上,很耐心、很细腻,又准备了沙拉,还倒了两杯红酒,像是在庆祝什么。
黎漠对娱乐圈没半点兴趣,为了和莫静言有话题聊,他才勉强对这个行业了解了一下。
今晚,莫静言只字不提刚才的事,黎漠也就识趣地回避了。这样的小事在他们的生活里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很快就随着外面的晚风刮得了无痕迹。
莫静言有个师姐后天金婚纪念日,搞了个慈善派对,主题是帮助失学儿童。“她真算是人生赢家,嫁得早、嫁得好,现在钱也有、人脉也有,名气还在。唉!”莫静言联想到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语气里不无感慨。
“做人别太贪心,你有事业,还这么美。”面凉了,咬着有点硬。
莫静言娇嗔地瞪他一眼:“整天就会哄我,不过这也是事实。这几年,她倒是很显老态。很不巧那天我有个会得去参加,你替我送份贺礼去吧!”
“你抽点时间露个面就好了,不用待全场啊。我和那些人又不太熟,像个傻子似的干坐着。”黎漠用餐巾拭了一下嘴角,端起酒杯。
莫静言放下叉子,瞪着他:“做我的儿子辱没你了?”
又来了,黎漠有点哭笑不得。
“太后大人,这又扯到天边去啦!”
“不然你怎么这么不待见我的朋友呢?第一次不认识,打个招呼,以后不就认识了。”黎漠的长相大半随了父亲,眉睫浓密立体,鼻子高挺,穿家居服显得特别简洁斯文,弓形上唇不笑也像是在微笑,这让莫静言觉得特别委屈。
“你和你爸是一路货色,总欺负我。”
这帽子扣得可够大的,黎漠只得投降:“我去总行了吧!”
“你别勉强!”
“一点都不。”黎漠发誓。
派对举行的地点在一家私人会所,是一座门头看上去古朴素雅的四合院。进去后才知里面奢华到了极致。
师姐在演艺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派对又打着公益的旗帜,出席的宾客个个都大有来头。
会所特地准备了红毯和签名幕墙,拉起了防护带,带子外的记者似乎比宾客还要多。黎漠转了个身,就看到几位响誉国际的影帝和天后。他是一副生面孔,虽然英伟的面容已引起众人的注意,却没人主动过来打招呼。
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俊男美女了。
跟着黎漠一块进来的是影坛一对夫妻档,隔三岔五在微博上秀恩爱。应记者的要求,两人停下拍照,妻子紧紧挽着老公的手臂,可老公的双手却插在裤袋里。妻子深情款款地凝视他,身子紧贴他,他的目光却只是尽职地直视镜头。
黎漠挑眉,暗自发笑,这个老公大概是撑不下去了,连恩爱都秀得这么敷衍。
“小漠。”被众人花团锦簇围着的女主人一抬头,忙笑逐颜开地迎过来,“静言终于大方了一回,肯让我们这些叔叔阿姨见见你啦!”
黎漠海派地抱了抱女主人,温柔地献上颊吻:“不大方也不行了,我这么大个人,放哪儿都藏不住。”
这本是句笑语,女主人却听得心有戚戚。
娱乐圈的饭不好吃,为了事业,莫静言生生把黎漠瞒了二十多年。
“别怪你妈妈,她也是没办法。”
“嗯,理解。不过现在可麻烦了,我和她一起出门,人家都当我是被她包养的小白脸。”
“那些人是瞎了吗,你的脸哪儿白了?”明明是很阳刚的古铜色,型男范十足。
“捂捂也就白了。”
女主人被黎漠给逗乐了,拍拍他的肩:“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好了,你自己随便转转,找点吃的喝的,我得招呼客人去了。”
黎漠优雅地向女主人行注目礼,他知道,刚刚这一寒暄,关于他是谁,很快就会掀起一朵小浪花。娱乐圈就是这么八卦。
尽管只是一场慈善派对,所有人却都盛装出席,甚至还请来一支管弦乐队。不过乐队演奏的曲子都是为活跃气氛的,无须静心聆听。柯逸也来了,穿深色礼服,墨色的俊眉斜飞入鬓,鼻梁俊挺笔直。他似乎有表演,正在与乐队比画着沟通。
身后,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喝过洋墨水。”
黎漠失笑回头,就看到高以梵跷着个腿,不屑地瞪着柯逸。
“他哪里得罪你了,你就这么看他不顺眼?”
“他没得罪我,可我就是瞧不上他。真正的艺术家,为了艺术,甘于清贫,不为五斗米折腰。他留过洋又怎样,和那些到处走穴、对着广告商媚笑的三流歌手又有什么区别?非要说区别的话,也就是他拿的银子多点罢了,一身铜臭味。”
黎漠真想拿把刀来戳戳高以梵的脸皮,看看到底有多厚。
别人还有资格说酸话,可他不行,他父亲和他叔当年在俄罗斯边界盗卖影碟发的家,然后开办了全宇影业公司,后来发展成娱乐集团。旗下艺人无数,吃香的喝辣的全靠他们。柯逸就是他家的一线艺人,不过听说合同快到期了,现在很不买高层的账,想必高以梵吃过他不少闷亏。
“高少爷,不是人人都像你叼着金汤匙出身,嘴上积点德。”
高以梵高冷地一斜眼:“你又是个什么好人?我叼的是金汤匙,你叼的可是钻石汤匙。”莫静言现在被冠以选秀教母,在星煌拥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而黎漠的父亲黎索南,在法国有一家连锁中餐厅。目前这两者加起来的市价,无论是以美元还是欧元来计算,都是以亿为单位的,而黎漠是唯一的继承人。法国媒体曾戏谑地评价黎索南的中餐厅,当法国家乐福以强势之态充斥中国各大城市的街头巷尾,中国人则从舌尖上悄无生息地对法国人进行了营销反攻。
“我们需要比比身家吗?”这个人绝对是猪一样的队友,黎漠再次提醒自己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
高以梵朝一侧的厢房努了努嘴:“走,给你看样好东西。”
黎漠转身前,柯逸刚好看过来。他显然没想到黎漠也会在,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黎漠礼貌地颔首。
高以梵所谓的好东西,原来是两盒从古巴捎来的雪茄。
“这盒送你。”对待黎漠,高以梵向来大方。
他熟稔地打开桃花心木保温盒,慢条斯理地摆弄雪茄。剪去雪茄头,划火柴,点燃香柏木片儿,给雪茄预热,再点燃,轻轻吸一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相当赏心悦目,颇有点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小开的味道。
“真的不一样,就像82年的拉菲和普通红酒相比,虽然都是用葡萄酿造的,可口感的差别大了去了。”
黎漠笑笑,黑曜石般的深眸掩在烟雾后,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派对开始了。
两人走了出来,乐队先演奏了一首曲子热场,然后柯逸上去唱了一首歌。他没要乐队伴奏,风度翩翩地在钢琴前落座。
琴声很轻,若有似无,歌声缓慢轻盈,如柔声呢喃,语音温情脉脉。
“这是他为这次慈善捐款特地写的一首歌。”无论什么时候,高以梵都要表现得无所不知。
黎漠没有应声,静静地聆听着。
他必须承认,柯逸能红遍全国,确实是有理由的。
听莫静言说,柯逸刚出道时和星煌本应签十年约的,莫静言却只让他签了三年。她说三年后,星煌这个平台对于柯逸来说就太小了,他需要更广阔的舞台。
这是真正的业界良心,所以在柯逸的心中,莫静言绝对是处于恩师的位置。
歌曲以一个悠长的音符收尾,掌声响起。
女主人与男主人牵手上台,诉说几十年来的恩爱相伴。
接着,派对进入正题,捐款开始了。不管捐多捐少,女主人都会亲手送上一件小孩涂鸦的T恤。
莫静言捐了二十万,黎漠上台时,女主人额外给了他一个拥抱。
黎漠拿着T恤和雪茄上了车,他走得有点早,也没跟女主人道别,她应该不会怪罪的。
外面还是很热,礼服就像绳索一样绑在身上,贴身穿的衬衫都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黎漠扯下领结,脱了外套,解开袖扣。等收了汗,才发动了车子。到十字路口时,不知怎么的瞅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雪茄,走了一下神。方向盘一转,他便拐向了另一条路。
等车停下来,黎漠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周晓冬的公寓楼下。
这个小区太旧了,名字却很好听,叫汇贤佳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为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建造的。
小区设计得方方正正,有如军营。连树木也是,不过长势非常好,随便一棵梧桐,一个少年都不一定抱得下。
路两旁的梧桐于半空中连在一起,密实的枝叶让月光都钻不进来。
高知们早已搬离了这里,现在这里住的居民很杂,从车辆的停放情况就看得出来。
周晓冬刚离世的那段时间,黎漠常开车过来,一待就是一夜。他知道她住哪一层,但他从没想过要上去看看。他就像在进行一场祭祀,也像是在等待。
过程很神圣、虔诚,而结果,全看天意。
印象里,周晓冬爱抽三五牌那种外烟,劲很大,一天一包。跟他说事时,会随手给他扔一支过来。渐渐地,在他的眼里,周晓冬的性别就模糊了。
有一天,工地上的发电机出了故障,整个工地漆黑一片。他和她坐在黑夜里抽着烟,一仰头,漫天繁星。
他叹道,“没有电太不方便了,真不知古人是怎么过来的。”
周晓冬给他讲了个故事,不知是日本的哪个时期,有个君王疯狂地爱上了自己的一位后妃,他一直想看后妃睡着的样子。可惜那时宫里有火禁,三更后,任何人都不得点灯。后来他想了个办法,让工匠做了个密实的竹笼,里面装满了萤火虫。黄昏时分,他用衣衫把竹笼遮着,等到天黑透了,后妃沉睡了,他就拿下衣衫,让室内溢满蓝莹莹的光。光下,他的后妃睡颜如花一般娇美。
“不错,挺有创意,也很浪漫。”他赞了一句,随后开玩笑地问道,“你不会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周晓冬但笑不语。
他大吃一惊,“还真做过?”
“我还玩过跟踪呢!”一支烟燃到尽头,周晓冬又取出一支,以烟点烟。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你还当真了!”周晓冬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走了。他拍了拍灰尘,追了上去。
那次似乎是他唯一一次和她聊得比较近。
老式小区一般都是多层建筑,最多也不过六层,还没有电梯。周晓冬住四楼,黎漠打开车窗,慢慢仰起头。
那里一直黑漆漆的……
黎漠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四楼的窗口今夜透出了淡黄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却非常柔和。
黎漠的心跳得很快,他下意识地拿起雪茄盒,推开车门,脚下像是有人指引似的,一级级地上台阶,拐弯。二楼,三楼……
他深呼吸,没错,门内也有灯光透出来。他突然有点慌乱,手心全都是汗。
不必大惊小怪,也许是吉林终于把房子给卖出去了,有新主人入住了。那么,周晓冬应该就是真的走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更要上来看看,因为以后他就不会再来了。黎漠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脚步很沉重,短短几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手敲门。


第二章 八月交响曲
没有人应声。
黎漠再敲,耳朵贴上大门,里面一片沉寂。黎漠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此刻却头皮一麻,心慌气短得像是有高原反应。突地,他改用脚踹门,有些年岁的防盗门闷声战栗着。当黎漠再一次抬起脚时,里面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
黎漠呆立在门外,手里的雪茄盒“啪”地掉到地上。这个人,还真不是个陌生人。
管蘅愕然地瞪大双眸,手里握着的白色指挥棒哆嗦了两下。他不是莫姐的儿子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足足有三分钟,还是黎漠先镇定下来:“很抱歉,我有个朋友原先住在这里,我以为……”
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只屋角留了一盏小灯。从黎漠的角度看去,管蘅的脸不太清晰,但从她加重的呼吸就能听出她被吓得不轻。
“是晓冬吗?”
连声音都在颤抖,黎漠为自己刚才的失礼感到有些愧疚:“是的。你也认识她?”
“我们是高中同学,也是很好的朋友。”管蘅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雪茄盒。盒子的质量很好,拭去沾染上的灰尘,看上去仍那么高雅,充满光泽。
“那现在你在这……”黎漠扫视了一下屋子。
“我暂时住在这里。”管蘅把雪茄盒递给黎漠,犹豫了一下,先去开了大灯,然后说道,“我刚刚在听音乐,所以没听见敲门声。请进。”
倏然明亮的视线,让黎漠瞬间就看清了屋内的一切。两室一厅的老式住宅,房间小,客厅窄。房子不只是老旧,还很简陋,客厅里连张沙发都没有。一张原木餐桌、几把餐椅就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另一半的地上铺了床席子,旁边摆了一张谱架,上面夹着一本乐谱。席子上有台CD机,上面插着耳机线。现在还有人用这种老式CD机?黎漠突然扭过头来问:“这屋没装空调的吗?”才进来一会儿,就有成串的汗珠从他的耳后顺着脖颈往下流。
管蘅往房间里看了看:“卧室里有装,我……也不太热。”
那风扇总该买一台吧。黎漠拭了拭汗,一侧身:“那是钢琴?”他不是没见过钢琴,而是周晓冬的卧室里会有钢琴,丝毫不亚于外星人搬来地球安室入户。
管蘅没想到他会问如此幼稚的问题,投来讶异的目光。
黎漠觉得自己有可能是中暑了,他不仅看见了钢琴,恍惚还在钢琴上看到了一本厚厚的《圣经》。
“钢琴是晓冬的,《圣经》是我的。”管蘅看出了他的疑惑。
“你是基督教徒?”
“我妈妈是,但我并没有接受洗礼和神圣的入教仪式,就是……”管蘅不知该怎么说。黎漠却听明白了,就像佛教里的俗家弟子、居士什么的,心里装着主,但只是主的编外教徒。
“你每天都会祷告吗?”黎漠也很想有个信仰,但他发现,其实当事情发生时,神灵一点也靠不住,他只能信自己。
“是!”
“祷告是向上帝倾诉吧,他听得到吗?”黎漠勾了勾嘴角。
“次次都听得到。”
两个人都沉默了,像老式卡带机运转时歌曲间的空白,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响起,让两个人都有点难堪。毕竟第一次见面,他算不上友好,她也算不上从容。
管蘅进厨房给黎漠倒了杯水,出来时,黎漠已经拉了把椅子在谱架旁边坐下,正翻着乐谱。
“这里没有冰箱,只有凉白开。”管蘅看着黎漠,他脸上已经可以用汗流成河来形容了。可即使这样,这人仍坐势挺拨,气质强悍而冷峻。
“没关系,你喜欢交响乐?”乐谱是交响曲的总谱——布鲁克纳的《第五交响曲》。这是一份手抄谱,连五线谱的每根线都是手画的。在乐谱的右下角,画了一株蓬勃的草,旁边写着一个“蘅”字。黎漠往后翻了翻,每张都是如此,像是一口气定制的私人所属的乐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