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奶奶的话,小婢叫水仙。”第三个一对圆溜溜的小眼儿愣愣地望着徐氏。
“回主子的话,小婢叫丁香。”第四个…唔,第四个,方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还是有好的,譬如这个丁香。
名如其人,乖巧精致,虽说相貌上不是一等一的——当然,一等一的也分不到她屋里,然而那对黑白分明灵气逼人的大眼睛任谁一看之下都再难移去目光。最难得的是,这丫头没有那些机灵人爱毛躁的通病,落落大方地立着,沉稳平和,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信赖。
她管自己叫“主子”,而不是通称“奶奶”,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她心眼儿里已经把她徐氏当成了真真正正唯一的主人,仅从这一称呼上便可推知人心,这个丫头,她是个聪明人。
徐氏盯了这个丁香丫头两眼,淡淡地向立在身旁的一个大丫头道:“望春,带她们几个去认认门儿罢,各院各房的走走去,该认的人认一认,该讲的规矩讲一讲,回来再安排去处。”
望春应了,领着四个丫头出得门去。
大府里自然人多规矩也多,望春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带着新人们熟悉环境,回到紫霞院后,徐氏让银杏儿去管院子里的洒扫,莲儿负责打扫厅堂,水仙专干各类杂活儿,丁香么…暂且做个传唤丫头好了。
一个失了宠的姨娘能有什么事可传唤的呢?十天半个月的这府里也未见得有什么事与她相关,于是丁香就那么静静地在三姨娘徐氏的房门外立了两个时辰,脸上始终如一的是静如止水,没有丝毫不耐,没有丝毫懈怠。
徐氏从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窗纱里望出去,淡淡地问向望春:“你觉得这丫头怎样?”
“小婢觉得还好,至少比那三个强些。”望春压低了声道。
徐氏苍白的脸上浮上个浅笑:“岂止强上一些?是强上太多了。也不知太太那里抱了什么心思,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给到我的房里,倒教我一时也不敢擅用她。”
望春哼了一声,愈发压低了声儿:“估摸着是太太不敢把她用在自己房里,恐怕老爷万一看上…”
陈老爷好色,合府上下哪个不知?
徐氏心中一痛,虽然已经守活寡般过了如许年,到底她心中还是对她的男人抱有一丝希冀的,她盼望着某一天,她的男人能够回心转意想起她曾经的好来,肯到紫霞院来看她一眼,许就是因为心存了这个念头,她才一直撑着这副病体没有倒下去。
望春是徐氏的陪嫁丫头,因此别人不敢说的她敢说,自己主子不受宠,她在府里其他下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腹内这口气她已经憋了很多年了。
徐氏一想起正室太太刘氏心情就跌入了谷底,狠命咳了一阵,望春连忙端来清水喂她咽了几口,正巧想起件事来,便道:“姑娘,上回领的莲子和银耳已经用完了呢,该再去领些了。”
望春从小伴着徐氏一同长大,就算徐氏嫁了人,在她心里还是她的姑娘小姐,因而这称呼多年来始终未变。
徐氏苦笑了一声:“上回翠环去领时还被库房哪起狗眼看人底的奴才冷嘲热讽了一番,直气得哭着回来,这一回要领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还是算了罢,何苦去受那份儿气。”
“那怎么成!姑娘这病一日也离不了这些,否则晚上咳得厉害还怎么睡?”望春心疼地望着徐氏,“这一回我去要,大不了撕扯开,闹到老爷面前去!我就不信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爷他能心肠硬至如此!”说着便要往外走,被徐氏一把扯住。
“你呀,这么多年来亏也没少吃,怎么还不改这脾性?”徐氏笑道,“四姨娘屋里的翡翠丫头不是叫了你去帮着打络子么?说不定很快便来了,若你彼时不在屋中,恐她主仆又要多心,在老爷耳边吹吹歪风反而不美。”
都这样的时候了,自家姑娘还天真地以为那陈老爷心中有她一席之地么?望春悲哀地暗暗叹了口气,怕自己红了眼圈儿被徐氏看出来,便偏开头去望向窗外,正瞅见檐下静静立着的丁香,因而一转念:“不如叫丁香去罢,正好看看她的心思灵不灵活。”
徐氏想了一想,点头应了。望春便出得门来唤过丁香,笑着吩咐道:“你去前院儿找管家娘子领对牌,然后到库房给咱们奶奶取些莲子和银耳回来。”
丁香应下来,转身稳稳当当地出了院门儿。此时正是月上中天,不必打灯笼也能将四周看个一清二楚。沿着抄手游廊直走,跨过一个小小穿堂就来到了前院儿,来福家的办事房就在东南角,上前轻轻敲门,听得一声“进来”,然后推门入内。
“给奶奶请安。”丁香眉眼弯弯地福身。
来福家的不由笑着啐了一口:“小丫头浑说!你家主子才是‘奶奶’,我是你哪门子的‘奶奶’!”
来福家的是内宅下人的总管,然而管得再多到底也只是个下人,叫她“奶奶”自然是抬举她,尽管嘴上骂着,心里头却也高兴。将手中记事簿子一推,笑向丁香道:“这会子找我有什么事儿?”
丁香恭声笑道:“回奶奶的话,我家奶奶犯了嗽疾,想要领些莲子和银耳回去压一压。”方才她立在门外,清楚地听见了徐氏的咳嗽声。
来福家的一听这话,不由冷笑了一声:“我说你们这些丫头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外面莲子和银耳的行情正看涨,连咱们太太平日上个热什么的都舍不得用,前儿听老爷说这两样东西近几个月要暂停采买,待市价降了再说呢。我看你还是回去同三姨奶奶禀一声儿,暂且先摁捺一段时日,莫要惹得老爷不高兴才是。”
丁香闻言,心下了然。原来那位三姨娘是个失了宠的主子,怪道那院子里一派冷清,连下人们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自己这一回只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第4章 莲子银耳
眨了眨眼睛,丁香恍然般地“喔”了一声:“原是这样,多亏奶奶提醒,否则若因此惹了老爷生气,我家奶奶只怕还要怪到我的头上呢!”
来福家的心下好笑,面上则点头道:“可不是么,你一个才进府的丫头,行事需多思多想才不至落下错处。”
丁香满脸的诚恳感动,连连点着头:“要不是奶奶你好心,小婢这一回就要挨骂了。小婢才刚进府,诸事不通,这深府大院儿不比外面,小婢本家也不过是行医卖药的,没见过世面,多亏了奶奶提点,请受小婢一礼。”说着便盈盈拜了下去。
来福家的心安理得受了一拜,乐得被人念个好,挥了挥手道:“如此就回去罢,多耽搁了怕你奶奶要说你在外头贪玩呢。”
丁香含笑便要告退,无意地瞟了来福家那张黄巴巴的脸一眼,忽儿停下步子,认真问道:“奶奶近日是否心烦失眠、大便溏泄?偶尔腰间酸痛、饮食不佳?”
来福家的不由称奇:“正是呢,近来只觉双目带火,白天里烦躁,夜晚又极难入睡,只道是前些日子操劳过重,正想着改日得空找个大夫来瞧瞧。”
“大夫来瞧也只是开药方让人去他那里掏钱拿药,花了钱不说,是药还三分毒,多服无益,倒不如以食养病,比药来得好多呢。”丁香走过去,边说边拿过来福家的胳膊诊脉。
来福家的本就吝啬,平日有病也是能扛就扛过去,半个子儿也舍不得多花,丁香这番话正说到她心里去,因此也就乖乖儿地伸着胳膊由她诊断,想她方才说自家就是行医的,应当也差不到哪里去。
半晌,见丁香小脸儿上满是严肃,来福家的心中便惴惴起来,不由问道:“如何呢?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丁香收了手,一对明眸望住来福家的,平声静气地道:“奶奶这病说重倒是不重,只因近来天气渐热,奶奶又日日操劳,失了调理,使得虚火渐旺,体内之气郁结于脾胃,因而才产生方才小婢所说的那类症状。这类症状看似无关紧要,然而若不早早调理化解,时日长了于五脏六腑皆有害处,更厉害时只怕还会伤及腰肾,落下妇人症来,到时一病引来百病,再治便难治了。”
来福家的吃一大惊,忙拉了丁香小手追问:“这可如何是好?有什么药可根治的?”
丁香安慰地拍拍来福家的手,笑道:“奶奶莫急,小婢方才也说了,这病目前看来不重,吃药也无甚益处,全靠以食养身。且此病乃日久郁结而成,急是急不得的,只能慢慢调养。我娘以前也是这病,调养了个把月也就大好了,面色比病之前还红润,比花钱吃药不好多了?”
来福家的听了这话心下稍安,才吁了口气,却见丁香这小嘴儿里又说道:“然而奶奶这病却比我娘当初来得略重些,毕竟整整一大府的事务都是奶奶一人操理的,也就因着奶奶能干,寻常人早便累病了。只是这病拖不得,最好从今儿起就开始调理,奶奶也是血肉之躯,别人不了解奶奶平日的辛苦、不心疼奶奶,奶奶自己也要心疼自己才是。”
一番话直说得来福家的既慨叹又唏嘘,甚而还险险落下泪来,自个儿为了陈家辛苦操劳了这么多年,难在主子面前卖好不说还时时挨骂遭训斥,得罪了大把的人,都道她大权在手风光无限,这其中辛酸又有谁能了解?
丁香的话直直说进来福家的心里去了,一时把丁香当成了贴心知己,攥着她那嫩白小手发起了唠骚,言及自己平日有多辛苦、身上有多难受,不过是一直忍着扛着,不敢给主子添麻烦云云。
丁香认真地听着,时时拍拍来福家的手背加以安慰,直到来福家的将胸中郁结全都倒了出来,这才意犹未尽地看了丁香一眼,笑道:“你说我这病可以用食物养好,倒是说说,吃什么可以养呢?”
丁香取过桌上纸笔,边写边道:“我写下来自己记得的对症之物,奶奶看着想吃其中的什么就吃什么,待今晚我回去再把做法细细写来,明儿给了奶奶,奶奶依样儿天天做了吃就是。”
来福家的连声道好,凑过头去看那纸上写的是:白果、杏仁、山药、茯苓膏、薏仁米、莲子、蜂蜜、香菇、红枣、银耳、栗子、糯米、大豆、鲫鱼、鸡等等。
丁香将纸折好递给来福家的,叮嘱道:“奶奶切不可再拖这病了,这一大家子的事都指着奶奶上下打点,平日里做得好时没人说话,万一哪一日病在床上,保不准有那平日眼红奶奶的人跳出来挑三拣四,到时心里一受气,这病就得重三分,与其等到那时强挣着身子消人口舌,不如趁早调好身子不给人说长短的机会,奶奶觉得这话可对?”
“对,对!”来福家的连连点头,宝贝似地将纸收进袖口,且等丁香走后细细看过再做打算。丁香也不多留,福了一福辞过来福家的,把那取莲子和银耳的事只字不再提起,脚步轻盈地出得门去。
一路回到紫霞院,进到徐氏房中,徐氏见她空手而归,不由与望春对了个眼神:这结果已在意料之中,终究她也不过是个小小丫头,哪里抵得来福家的那老奸巨滑的精油子?
望春便开口问道:“莲子和银耳呢?”
丁香低眉垂首,不急不慌地答道:“回望春姐姐的话,陈管家说今日有些晚了,那莲子和银耳收在库房里头不大好找,待明儿个找齐了再让小婢去取。”
望春却是根本不信这话,只道这小丫头人不老实,竟然敢捏谎骗自己主子,眼珠儿转了转,也不揭穿她,只看她明天取不来时要如何圆谎。
从徐氏房中出来,丁香并不急着回自个儿的房间,而是负了小手悠闲地在院中散起步来,反正这三姨娘的院子冷清得很,连个虫儿也不多叫一声。
“啾儿——啾儿——”梧叶儿间恰响起几声虫鸣,丁香不由抬头看去,是什么怪虫儿这么个叫法儿?真是听得让人想捏它几把。一道黑影遮了枝子间的月光,怪虫儿大爪一伸将丁香捞在怀里,几个纵跃便出了三姨娘的院子,又是几个纵跃上了房顶,一路掠翅飞奔,最终落在了陈府后花园的一株高大枫树上。
“你那是什么虫儿?”丁香好笑不已。
“天魔虫儿,专掳漂亮姑娘。”那怪虫儿语声舒淳,低声谑笑。
丁香掸了掸袖上沾的碎叶片儿,远远地朝着紫霞院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大顺利,那位三姨娘是个失了宠的。”
怪虫儿伸出一只大手替她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也朝着那边看了一眼:“要不,重新易容,换个身份再进来?”
“不急,”丁香从容淡定,“既然进来了,先从下人们口里打探打探再说。”
“唔,我家心儿又要辛苦了。”怪虫儿满是怜惜地将怀里人儿紧紧搂了一搂。
被称作“心儿”的丁香回过头来,冲着怪虫儿展颜笑起:“这一次只怕要用不短的时间才能接近陈家老爷,你且在城里租间房子暂时落脚罢,每晚睡在树上算什么事儿?!”
“睡树上凉快。”怪虫儿捏了捏丁香的小鼻尖儿,“你就甭操心我了,自己注意安全才是,这些大府中人没几个善辈,我怕你…”
“嗳嗳,”丁香一挥小手,“这又不是第一次‘干活儿’了,还啰嗦什么,没事就送我回去罢,太晚了恐人起疑。”
怪虫儿不满被说自己啰嗦,大手在丁香纤细的颈子上捏了一把,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那哨儿你可带好了?有什么事务必叫我!”
“带好了,带好了呢。”丁香不大耐烦地微微拉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一小段儿小巧精致的锁骨来,锁骨中央正垂着一枚不知什么质地的长筒形的细细的银色哨子来,月色下闪着光。
“臭丫头。”怪虫儿对丁香的不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不再多言,重新揽住她的细腰,沿着原路飞掠回紫霞院,轻轻地将她放在方才的那棵梧桐树下。
丁香冲着树上挥了挥手,转身回了房间。
这房间是她们四个新来的丫头合用的,靠窗是一张大通铺,被褥还算干净,那三个已经睡沉了,银杏儿还打着呼噜。
由于已是六月的天气,窗扇子便微开了半扇,丁香一时睡不着,仰头从窗格子里向外看,但见梧影儿摇曳,满院幽寂,那月光照不到的枝叶间,她知道,永远都会有一个人守在那里,守在她的左右,那个她与之相依为命的人。
来福家的比丁香预料中来得还要快,一大早便遣了个小丫头到紫霞院来找她,丁香同望春打了个招呼便去了,见来福家的一脸笑地立在穿堂门前,及至近了便两步上来一把拉住丁香的手,使个眼色,小丫头行礼退下,来福家的这才一边拉着丁香往东院儿走一边低声笑道:“今儿找你来不为别的,今早我去太太那里禀事儿,正赶着老爷也在,因想起你昨儿说的三姨奶奶的嗽疾来,心道那莲子银耳什么的再贵也贵不过咱们三姨奶奶的身体去不是?便冒着被老爷骂提了那么一句,可也巧了,正赶着老爷心情好,这事儿居然就应下了,这不,我别的都没顾上干,先叫你来跟着我一起去库房取东西去!”
丁香心下暗笑,连忙冲着来福家的深深一福,只作大喜地道:“全靠奶奶一句话,我们家奶奶定会日日念您的好!”
来福家的笑了一声,伸指点向丁香挺翘的小鼻尖儿:“三姨奶奶的念我可当不起,只你这小丫头记得我的好也就是了。”
这话中之意丁香当然明白,她昨儿小小布下的那张网,捞的就是这条老鱼。
第5章 同桌的他
一时来至库房,来福家的开门进去,偏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丁香:“你要取多少呢?”
“各取半斤罢。”丁香看着来福家的。
来福家的遂不多说,着管库婆子拿着她的对牌到里面取莲子和银耳去,半晌共取来四包,由丁香在簿子上签了字,交割清楚,来福家的便带着丁香离了库房。重新回到穿堂前,来福家的故意放慢了脚步,磨磨叽叽地不肯就让丁香回去,丁香明白她的心思,原想装装傻逗她急上一急,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玩心,左右看了下无人近前,便拉住来福家的低笑道:“奶奶,这回您老可帮了小婢的大忙,昨儿回去我才被姨奶奶骂了,今儿您老就来救我了!这些莲子银耳您拿着,也省得费功夫到外头去买了。”边说边从那四包里各拿了一包硬塞在来福家的手里。
来福家的连忙推辞:“这是怎么说的!倒好像我帮你是为了这两包东西似的!”
“奶奶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丁香截住来福家的话,“奶奶要是为了这个,身子骨还能拖成这样?小婢的意思是,奶奶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若要从外面买呢,黑心商人太多,恐一时半刻买不到上品,这两包奶奶先拿去应急,待寻了好的来再说。”
来福家的方才磨蹭了半天等的就是这个——丁香昨儿给她列的单子她仔细看过了,除了山药大豆哪一样都不便宜,若真让她到外头买去不啻从身上割肉啊!想着府中库里虽然这些个东西样样都有,可她一个下人哪敢擅自取用呢?转而又想到三姨娘要取用莲子和银耳,主意便打到了三姨娘的头上,那叫丁香的小丫头当是个聪明人儿,如此这般之后且看她知不知道给自己好处。
事实证明,来福家的如意算盘真是打得对了,小丫头果然玲珑剔透,不消多少暗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枉她冒着被太太发现她私与三姨娘取东西的风险走了这么一遭。且这小丫头出手还很大方,莲子银耳本各取了两包,一下子就塞了一半儿给自己,来福家的十分满意这一次的计划,帐上的半斤挂的是三姨娘的名,而她却落了一半的好处,就算将来太太查起账来,她也只全推在三姨娘和丁香的身上就是了。
丁香悠悠笑着,拎着两包东西回到了紫霞院。望春乍一见还有些不大相信,打开来看后才确定了正是实物,心下不由称奇。当天下午,丁香便从传唤丫头升为了三姨娘身边的大丫头,顶了原来翠环的缺。
陈府所在的月桂城是河东地区的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必须途径此城方能通往它处。冷落离开月光大盗所犯最后一件案子的所在地银蟾城后的第一站便是月桂城,在官家驿站里落了脚,安下行李后便直奔了月桂城府衙。
天龙朝六扇门里的捕头不同于衙门里普通的捕快,能进得六扇门的人非但功夫得上乘,还要有丰富的学识和刑侦本领,所以真正能进去的人少而又少,而已经进去了的都是人中龙凤,因此他们的官职也相对较高,譬如冷落,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四品,全称是“皇家龙刑卫大总捕”,龙刑卫是职务,大总捕是职称。
冷落的官阶比知府还要高,因此当他跨进月桂城府衙时,知府大人杨茂生亲自带着师爷等一干下属迎了出来。
闲话未多叙,冷落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杨知府自己此来的目的,正是为了追捕那位传说中的月光大盗。他从杨知府那里仔细打听了本城所有豪富人家的履历,然后指出了其中的五六家示意杨知府要派人重点盯梢。
纵观月光大盗这十件案子的作案地点,从玉兔城到金乌城,从金乌城再到银蟾城,三城紧邻,由西向东呈一直线,因此冷落大胆地做出了一个推断:月光大盗的下一个目标,必在与银蟾城紧邻着的月桂城中!
从衙门出来,冷落不紧不慢地步上了月桂城的主干道月桂大街,看上去像极了一位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贵公子。
交通枢纽并不只是一个空招牌,月桂城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其热闹的景象堪比京都,冷落只随便挑了家酒楼进去,那里面的座位便是爆满。接连逛了四五家,家家人满为患,终于在位于城中心的一座名为“广寒居”的酒家二楼找到了一个空位子。
说是空位也不完全对,因为那张靠着邻街窗户的桌子旁已经有了一位客人在,只不过其它的桌子四边全都坐满了人,只有这一张还能再容下三个人。
在这样一座流动人口极多的城中,陌生人在酒楼里同桌吃饭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店小二十分热络地将冷落引到靠窗的那张桌边,满脸陪笑地向着先到的那位客人鞠了一躬:“这位爷,您看,咱们这酒楼今儿客人实在太多,旁的桌已经没了空位,不知可否给这位爷行个方便,您两位共用一桌可行?”
冷落在旁打量这位客人,漆黑的头发很随意地披散在背上,脑后只简单扎了根绦子,一身宽大的粗布衣衫,虽然已经旧得看不出颜色来,但却洗得干干净净,襟口敞着,露出一抹肌肉结实的胸膛,肥大的裤角挽了半截,赤着双脚,脚上趿着一双木屐。
这样的打扮极其随意,一不小心就会显得邋遢委琐,然而穿在这个人的身上却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别有一种潇洒慵懒的味道。
这个客人原本偏着脸望着窗外,听了小二的话便转过头来,看了冷落一眼,眉毛一挑,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小二连忙又抹桌子又擦凳子地招呼冷落坐下,而后扯起嗓子冲着后堂吊了一声长腔:“上好的龙井来一壶呐——”
冷落便也冲着这人略一颔首,一掀衣摆在他的对面坐下。方才那一瞬间的照面,直让他想起一个不太恰当的形容词来:风华绝代。
当然不恰当,一个穿着粗布旧衣光着脚散着发的浪荡子如何能用“风华绝代”这个词来形容呢?至少也该是衣着光鲜温文而雅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才配得起这个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