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正像是为了这一词而生的,粗衣蔽履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逼人俊朗,若非说成是眉眼如画,那么画他的颜料必然是耀目的日光与纯透的月光调和成的。是了,是光,这个人就像是一束光,能够穿透一切阴暗与杂质,强悍如神祗,却又脆弱如灵魂。
冷落心下有些好笑,笑自己竟然对着个才照了一面的男人产生了如此多的古怪念头。转瞬抛开杂念,拈起跑堂的送上来的茶盅给自己倒了杯馨香四溢的龙井茶。
以冷落这样冷嗖嗖的性格照理是不喜欢酒楼茶肆这类鱼龙混杂之地的,而之所以要硬生生地挤进来,无非是为了从这些坊间百姓的口中探听些关于本城富户们的小道消息,要知道,真相往往在群众的手中,而非高高在上的官府衙门。
果不其然,没坐一会儿,这厅里便已经有人开始有滋有味儿地历数起本城的几件新鲜话题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冷落以耳自动滤之,直至有人说到四大富家的传闻轶事时才凝起神来细听。
月桂城四大富豪陈、马、刘、林,各家有各家的谈资。譬如马家新添了个儿子,居然长了六根手指,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再譬如刘家太太前几日离奇死了,尸身上生满了白毛,有人说那是乍尸,也不知是真是假。再譬如陈家,陈家老爷有一样绝世奇珍,叫做“八宝珊瑚树”,平日里收得隐秘,谁也不曾见过,听说陈老爷打算自个儿死后将这宝贝也一并带到墓里去,此刻正着人四处打听会堪舆的高人为他设计防盗的墓穴呢。还譬如林家…
冷落偏脸望向窗外,修长手指把玩着手里小巧的茶盅,窗外碧柳如云,微风中轻轻摆动着女子纤腰般的枝子,令人有种醺然欲醉的安逸。
陈家,陈老爷,陈善财。
冷落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儿笑意。
对面的那位客人窝在椅子里,暖风中睡得天真无邪。
六月初的天气稍稍有些热,然而三姨娘徐氏的屋里始终有着一股森森然的寒气。徐氏面向着床里午睡,望春脱了鞋坐在床沿儿上替她捶腿,丁香则搬了把小杌子坐在门外太阳地儿里打络子。
打什么样式的好呢?平安络?桂花络?如意络?还是同心络?明月夜那个臭家伙!也不知看见哪个男人腰里挂着那么一个络子,就嚷嚷着也要戴一个,急了打个大大的网兜子,把他整个儿网里面吊树上算了!
想像着那个大家伙被网子兜住吊在树上的样子,丁香忍不住翘起唇角,纤指飞动,晚波蓝的绦子辗转绕于白皙的指间,柔软灵活,协调美好。
一时听见徐氏在屋里咳嗽,知是睡得醒了,便将打了一半的络子塞到笸箩里,端着进了屋,先将笸箩放在窗前桌上,然后紧着倒了杯茶送到徐氏跟前去。徐氏喝了两口,摆了摆手,望春扶着她靠在床栏上,背后垫了个枕头,听徐氏叹了一声,道:“每日就这么昏天黑地的熬日子,几时才能是个头呢…”
“奶奶放宽心,大好的日子还长着呢。”望春安慰着道。
丁香捧了洗脸盆过来,望春便拿了盆沿搭的巾子沾了水替徐氏擦脸,徐氏只是苦笑,懒怠多言。丁香细细看了看徐氏面色,轻轻笑道:“奶奶何不到院外去走走呢?每日只在房中,没病的人也能闷出病来。”
徐氏倦笑了一声:“院外有什么可走的,前几年早走得腻了,与其同人狭路相逢,倒不如自守着这院子过清闲。”
丁香眨眨眼,一行收了盆子一行笑道:“奶奶说得也是,那园子里的景致一年一年只那一个样子,从来未变,只是奇怪许多人每日里去逛也逛不腻。照理说老爷他最是该先腻了的,府里头若是待客什么的不都得往园子里头赏景去的么?可昨儿小婢还瞅见老爷往园子里逛去了呢,想来老爷是个恋旧守恒之人,再旧的景、再旧的人,老爷总是放不下的。”
此话说来状似无心,却在徐氏那里荡开了一汪涟漪。老爷他…昨儿去园子里逛了?天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老爷了…一月?一年?五年?老爷他还好么?依旧是那般身躯挺拔英俊潇洒么?笑起来仍旧如春风如飞絮如佳酿么?
不能思量,一思量,断了数寸柔肠。
徐氏再也坐不住了,慢慢起身,笑向丁香道:“你这爱说嘴的丫头!自个儿淘气想到园子里玩去也就罢了,还扯七扯八地拽上老爷作甚?!也罢,看今儿天气不错,就到园子里透透气去,也免得你被我拘得紧了心里头不痛快。”
丁香小手一拍,乐得眉眼弯弯:“嗳呀我的好奶奶!还是您老疼我们!全天下可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奶奶去呢?!”
第6章 不甘认命
说得徐氏嗤地笑出来,伸指一点:“皮猴儿,还不过来给奶奶我梳头呢。”
丁香连忙过去,扶了徐氏坐到妆台前,利利索索地梳了个看上去很显精神的单螺髻,插上两支玉骨簪,淡淡地画了个简妆。
徐氏本想穿上那身入夏时才做的新衣,然而因她近来瘦得厉害,原本鸡心领露锁骨的衫子上身后硬是露出了半拉胸脯来,只好作罢,换上以前做姑娘时的旧衣,愈发显得弱柳扶风。
望春本想跟着一起去,却又被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秋棠临时叫走,徐氏便叫了丁香和银杏儿扶着她一同出了院子,慢慢地往后花园行去。
陈家是月桂城的首富,府大庭深,后花园山水俱全,若想整个逛上一遍少说也要花去整个下午的功夫。徐氏常年不出房门,甫一来到外边还有些腿软脑昏,只得走走停停,不多时就出了一头的虚汗。
丁香扶她往前方不远的亭子里去,那亭子正建在湖边,观景正好。一主二仆慢悠悠地还未走到跟前儿,却见亭子另一边的路上转过来一大伙莺莺燕燕,为首的那一个二十出头的年纪,绫罗裹身,珠玉满头,满颊的春风得意,端地是明艳照人不可方物,被人众星捧月地拥进亭子里去。
徐氏立住脚,才要招呼丁香折个方向,却见那美人明眸一转瞥见了三人,不由娇笑了一声,音质如百灵出谷,清脆悦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姐姐!多日未见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敢是老爷不肯给三姐姐吃好的么?”说着便掩了樱桃小口娇笑个不住,身旁众人也跟着一阵哄笑。
丁香只觉徐氏扶着她的手紧了一紧,甚至还有些发颤,心道糟糕,好容易哄得徐氏肯出房走动,如今被这个美人儿言语间一奚落,只怕回去后又要病重三分了,下一次恐更难说动她走出院门,她若不出院门,自己能够见到陈家老爷的机会就少之又少,见不到陈家老爷,那株价值连城的“八宝珊瑚树”就永远只是陈老爷心中的一个秘密。
徐氏没有跟那美人儿正面交锋,事实上,多年的失宠生涯早已磨去了她原有的骄气傲气,眼下的她除了自卑自怜外,没有任何的勇气与人争长较短。
“我们回去。”徐氏低声向着丁香道。
丁香紧紧握了握徐氏冰凉的手,忽而低声笑道:“奶奶,输人不输阵。您是陈府的奶奶,这园子是老爷的园子,也是您的园子,没道理她来得您来不得。老爷从来也不是谁一个人的老爷,她人比花娇,比不过您同老爷十来年的情份,老爷从未说过您不是陈家的人,只要您还在陈府一天,您就是正经的三姨奶奶,任谁也盖不过这个理去,您说是么?”
许是丁香鼓舞的话,又许是丁香温暖的手,徐氏莫名地由身体里升起一股力量来,她想到老爷昨晚曾经来过这园子,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某一天,老爷还会出现在这园子里,若她天天到这园子里等,终会有一天能够遇见老爷,而若这一次她就这么狼狈地逃掉的话,也许她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老爷了。
徐氏鼓足勇气,在丁香有力且坚定地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行至亭前,脸上展开个淡淡的笑,声音不高,但却沉稳安定:“亭子里风大,四妹妹要注意身体。”说罢便目不旁视地过去了,使得这位貌美如花的四姨娘方才那番话成了句冷冷的笑话,听的人笑不出,说的人很尴尬。
四姨娘后来又挑衅地说了些什么徐氏已经不在意了,此刻的她就像一直输了十年的败军突然打了一次小小胜仗般激动万分,她虽然没有真正压制住四姨娘,但至少让她吃了回瘪,这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这真的与过去数年受气受讽的日子大不相同了。
丁香感受到了来自身边这可悲可怜可叹的女人的喜悦与激动,她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徐氏也好,那位四姨娘也罢,喜喜悲悲全都不过是为了那么一个三妻四妾的男人。女人本如花般美好,如月般纯净,然而为了男人,一个个丑态毕现,恶毒尽出。是男人将女人变成了恶魔,当男人脚踏青云遍游芳丛时,他的女人们在地狱里哀嚎怨苦,永不超生。
徐氏因激动而走得喘起来,丁香收了心思扶她在廊上坐下,轻轻替她抚着后背顺气。见银杏儿憨憨地在旁立着,丁香便笑着要她回房去给徐氏取水来喝。见银杏儿远远地去了,丁香才蹲下身去给徐氏捶腿,而后温声儿软笑道:“奶奶,您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大好的年华还长着,不能就这么认命了啊。”
徐氏没有吱声,她在品着丁香这句话,这话换作以前不过被她自哂一笑,而在此时此刻其意义却已不同。
“奶奶您看,”丁香一指廊柱根儿土地里暗生出来的几朵小小白色野花,“这花儿生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任谁也不会多加注意一眼,然而我去把它采下来…”边说边走过去将花儿摘了,拿至徐氏面前,“奶奶仔细看它,其实也很好看的不是么?而若我将它别在鬓边呢?”说着抬手轻轻插在自个儿鬓角,衬着那张清雅的小脸儿,别有一番出尘脱俗的韵味,“是否更好看了呢?”
徐氏望着丁香亮亮的眼睛点了点头。
“奶奶,一个女人就是一朵花,有牡丹,有茉莉,有寒梅,也有这种不知名的、不起眼的小野花。然而这花的好看不在它多么名贵、多么娇艳,却全在它被怎么种、怎么养、怎么装扮。”丁香直直地望住徐氏,眼睛里除了坦诚没有别的,“牡丹虽娇,生在垃圾堆里也是无人欣赏,野花虽小,镶在琥珀里就能成为观赏绝品。奶奶…您啊,该好好地‘镶一镶’自己了!”
徐氏紧紧盯着丁香亮如星子的、充满生机与力量的双眸,她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般让她豁然通透,原本一片黑暗的前路刹那间出现了一道光芒,让她早已冰冷的心重获温暖,让她早已破灭的希望重新燃起了微弱的火焰。
丁香却很清楚,徐氏其实根本没有死心,没有绝意,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残存着一线希望,这线希望来源于她对陈老爷天真的信任与幻想,若非这一线希望,纵是丁香口灿莲花也绝计不能令徐氏再起死回生的。
所以丁香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
银杏儿取了水来,丁香服侍徐氏喝了几口。主仆三个起身又在园子里逛了一阵,终究还是因徐氏体力不济,不到一个时辰便折回了紫霞院。
晚间,徐氏让望春松闲一天早早去睡,只留了丁香在房里伺候。徐氏坐在妆台前,望着镜里的丁香巧手替自己卸着钗环,半晌笑道:“丁香丫头,你到是说说,奶奶我要怎样‘镶一镶’自己才好呢?”
丁香冲着镜子里的徐氏一笑,干干脆脆地开口:“首要的当然是先把奶奶这身子骨养好,否则哪里来的力气走路说话呢?万一老爷来了,奶奶说不了几句便喘起来,岂不让老爷看着心疼?”
徐氏明白,自己这身子便是促使老爷疏远她的最大原因,这样一个病躯,莫说替老爷作养后代了,就是承欢枕上…也是有心无力。身为一个妾室,除了这两样之外还能对男人有什么用处?偏偏这两样自己都无法去做,那不失宠才是怪事。
徐氏脸上一红,承认丁香说得有理:“我这病由来已久,请了郎中开了方子一直吃药也不见什么起色,又岂是说好就能好的…”
“奶奶,可否把郎中开的方子给小婢瞧瞧?”丁香扶徐氏坐到床沿儿上,“小婢家中是行医的,从小在铺子里帮着我爹给病人抓药,对常见病症也略知些皮毛。”
徐氏便指了指多宝格:“在那匣子里收着。”
丁香依言过去将方子取出来,往纸上细细一瞧,见写的是:麻黄半钱,石膏两钱,桑叶、菊花、杏仁、前胡、连翘、大力子、贝母、桔梗、竹茹各一钱,水煎服,每日一剂。
这方子开得没错,虽然药物选择上尚显欠缺,但也算得是对症下药,并无不妥,缘何徐氏服用了近十年这嗽疾也不见好呢?
丁香取过徐氏腕子来把上脉门,诊断片刻,只觉徐氏胸气大伤,脾胃甚虚,果是经年积下的病症,心中虽然不解,面上却也未说什么,只是笑道:“奶奶这病无甚要紧的,只是不宜总闷在房里,病气郁结于腔内,不好发散,所以才缠绵数年总也消散不去。且饮食方面也需多加注意,忌食那油腻生冷之物,依小婢看,奶奶每日三餐要重新安排才是。”
徐氏一笑:“傻丫头,一日三餐府中皆有定例,岂是说改就能擅改的…”
“奶奶,您娘家是做什么的?”丁香望向徐氏。
“不过是在本城开了几间小小当铺罢了,”徐氏明白了丁香的意思,叹了口气,“当初我娘家也全靠陈府的接济才能支撑下来,想让娘家帮着出头是万万不能了…”
“奶奶,说句生冷的话,倘若您在陈府失了势失了宠,您娘家在老爷这里也讨不到什么好去,这话您需提点提点娘家老太爷。”丁香抿着嘴儿轻笑,“何况我们又不是要您娘家为您出头去同老爷说什么,只不过是想托娘家这边捎些食材进来罢了。”
徐氏闻言心中不由一惊,忙压低了声儿道:“照你这话…莫不是有人在我的饭菜里动了手脚?”
其实这么多年来自己的病一直未见好转,徐氏不是没有起过疑心,郎中的方子她也曾托人暗中拿出去打听过,得出的结论同丁香的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妥。而府中的饭菜她也间三差五地悄悄喂了猫狗,却从来也没见出什么问题。一来二去的徐氏也死了心,只道是自己多疑,如今听丁香这么一说,一颗心不由又悬了起来。
“这个目前不太好说,”丁香决定加快些进展,所以也不瞒着徐氏,“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才要奶奶娘家以探望女儿的名义捎些食材进来,我们自己在院子里悄悄起个灶,奶奶的三餐暂且不取用大厨房的,过几日看看效果便知。”
徐氏愈发心惊,一股恨意渐渐涌了上来,倘若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暗中害她,她发誓,哪怕拼上自己性命也绝不与之甘休!
丁香察颜观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见了成效,便适时收了口,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很懂,因而笑着扶徐氏躺下:“奶奶也莫要多虑,只是但凡人往好处做,事往坏处想,仔细一点总没坏处。”
徐氏躺进被里,闭着眼沉默了半晌,忽儿淡淡开口:“丁香,明儿你去大厨房逛逛,你才刚进府,总要把各处都熟悉起来才是。”
丁香应了,轻轻关了里间门来到外间,倚着榻栏阖眼歇息。大厨房,她一进府时便被望春带着去逛过了,如今还有什么可熟悉的?当然有,比如徐氏每餐的食材,比如给徐氏送饭的下人,比如大厨房与府中太太姨娘们的关系。
徐氏,果然是个不甘认命的人。丁香唇角勾起个笑。
第7章 慢性毒药
时值初夏,总要吃些清淡的东西才好。冷落再次来到广寒居时,客人依旧爆满,而昨日靠窗的那张座位也依旧只有一位客人,还是那身粗衣,还是那双木屐,还是那张令人既想亲近又觉自惭的面孔。
那客人点了一盘莲子酿鸡脯、一壶陈年女儿红,自斟自饮惬意得很。而当店小二再一次把冷落引至他的座位旁时,三个人都觉得有点好笑,店小二才要开口申请,那客人已然把头一点,打了个手势示意冷落随意。
冷落点了一小碟凉拌杏仁,一小碟老醋花生米,一小壶清酒。那客人看了看他的碟子,而后又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专注于自己面前那盘鸡脯。
听闻老醋花生米常吃可以壮阳,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冷落对此一无所知。
今儿个那几位坊间闲汉依旧续着昨天的话题说起,说到马老爷终于咬了咬牙,请了郎中将小儿子那根多出来的指头截了去,刘老爷请了道士要给死去的刘太太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陈老爷果真放出消息来要寻堪舆高人为自己看家宅风水——当然,表面是这么说,实则大家都清楚,他是想给自己建个防盗的墓穴,好藏他那件绝世的宝贝。
冷落吃完饭时,同桌的那位客人已经呼呼地倚着窗框子睡了,前襟大敞,绶带很随意地系着,在他那腰间,垂着一副精致的晚波蓝的络子,形状乍看好似两条鱼儿,再看又像两弯月儿,虽然说不上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看得出编这络子的人手很巧,心很细,许是出自一位心思玲珑的女子之手。
丢下块碎银,冷落离了广寒居。回到驿馆,他换了身素衫,一路不紧不慢地往桂枝巷的陈府行去。来至陈府大门口,正看见一位妇人带着两个丫头拎着篮子敲门进去,说是陈府三姨奶奶的娘家人前来探访。
徐氏没有料到早上才让人捎了口信儿出去,这么快娘家便来了人,且来的还是她亲娘,心知自己转述的昨晚丁香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毕竟自己娘家是托赖着陈府的银钱才能撑到现在,若自己在陈家老爷跟前儿失了宠,娘家日子也未见得好过。
徐家老娘再三劝慰了自家女儿一场,临行前放下带来的篮子,里面是徐氏依照丁香之言托母亲带过来的果蔬和薏仁米等物,早知如此她就不必忍受来福家的和那管库之人的气,每每低三下四地去讨要莲子银耳,话又说回来,早先自个儿身边不也没有丁香这么个伶俐丫头不是?
想在自己院子里起小灶,照理必须先同太太打过招呼被允了才行,然而若真明着去申请,八九会遭驳回,因此丁香的意思是,反正徐氏常年在房中熬药,就用那药炉砂锅熬粥炖菜便是,既能瞒过太太耳目,也不致将那些有心人打草惊蛇。
于是当晚丁香便亲自动手替徐氏用红枣、山药、扁豆、芡实、莲子肉等熬了道食疗清粥,就着腌萝卜,徐氏狠狠喝了两小碗,只觉吃得比以往任何一顿都香、都踏实。至于大厨房送来的例饭,丁香笑眼弯弯地接过,等送饭之人一走,便叫银杏儿插上院门,水仙和莲儿齐齐动手,将院角梧桐下的泥土挖开,饭菜各倒了一半进去,而后再用土掩上。至大厨房下人来取盘子,只看了眼剩下的饭菜,毫无所觉地拿着走了。
临睡前熬药,丁香在原有的药材里又加了一味甘草进去,甘草也是托徐氏她娘从外面带进来的,有解毒之功效。
翌日起来,徐氏只觉自己格外精神,当然,她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近十年积下的病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只不过心情能好起来就已是一大进步了。
清晨的空气格外好,在丁香的劝导下,徐氏由望春和银杏儿扶着往园子里逛了半个时辰,所喜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再遇见讨厌的人,只也没能如愿遇见陈老爷也就是了。
丁香一个人从紫霞院出来,无所事事地逛着逛着就到了大厨房,才一探头就被个面相凶恶的婆子嚷了一嗓子:“你是哪房的丫头?!不去给主子做事跑到厨房来做甚?!看我不禀了你主子回去打断你的腿!”
啧啧,哪里窜出这么一条仗人势的老狗?丁香不紧不慢地现出身来,笑眼弯弯地走过去,向那婆子行了一礼:“嬷嬷莫恼,小婢是三姨奶奶房里的,因我们奶奶说昨儿那道酸笋鸭汤吃起来味道有些不大对,便让小婢过来问问,究竟就是这么个味道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若确是这个味道,便让小婢同掌汤嬷嬷说一声,这道汤可以给我们奶奶免了。”
那婆子闻言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啐!合府上下昨儿都吃的这道汤,怎么偏你们家奶奶觉得味道不对?感情儿你们奶奶是天上下来的仙儿,吃不惯这人间的伙食?”
“嬷嬷莫恼,”丁香连忙陪笑,走上前去拉住婆子的手,“我们奶奶身子不好,口味难免轻些,绝不是怨嬷嬷们手艺不好,照我说…”说着压低了声音,“这也不是坏事,少一道菜,嬷嬷们便省一道力气,再说府里主子们每顿饭都有定例,做不做都是那些银钱和食材,主子吃不了的,难道还就那么白白扔了么?”
这些在深府大院混久了的婆子们早就成了精,没一个不奸滑诡诈、没一个不欺上瞒下。她们的职务在府中下人来说算是极低的,工钱很少,养家艰难,因此能占的便宜绝不会不占。丁香这话正点中那婆子的痒穴,浑身一酥,脸上便放缓了颜色,口中却仍旧试探道:“不白白扔了又能怎么地?主子不开口说赏,就是白扔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沾上一沾。”
丁香小嘴儿一撇:“不过一道汤罢了,也就几棵笋一只鸭子,这在咱们这样儿的大府上来说算得了什么呢?谁还天天到厨房里来细问不成?我们奶奶身子本就不大好,每顿吃的只少不多,再兼她又不喜这汤,多一道少一道的根本不会在意。嬷嬷就当心疼我们奶奶的多病身,通融通融,莫要告诉人去,下一回就省了这一项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