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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十二个女孩子,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两仪宫。那时候的两仪宫里住着上官皇后,一个真正美若天仙的女子——在陛下小的时候,脸上依稀还有上官皇后的影子;后来,便渐渐淡了,他越长越像先帝,越长、和他的母亲越发远离…
那时候上官皇后还没能怀上子嗣,苗条的身子,镇静到听不出起伏的声音。她的目光逡巡过我们,对每一个人各说了一句勉励的话——中规中矩,不偏不倚。
后来我才知道,“中规中矩,不偏不倚”正是上官皇后恪守的格言,在她治下的后宫,正是依着这八个字有条不紊的运转着。每月初一、十五,陛下必然宿在两仪宫中,其余的时候,所有的嫔妾依次排序,轮流陪寝。谁也不会多,谁也不会少。
上官皇后…与其说她是一个女人,不如说,她是一种不可违背的法则的化身。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脑海之中,总有着这样一幅画面,她穿着全套皇后的朝服,脸孔涂得惨白,一个人静静站在两仪宫凤临殿上;烛光将她的影子四分五裂扯开,贴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器物上面——她是属于两仪宫的;而绝不是,两仪宫属于她。


番外 倒影·月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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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有一点点坏毛病,很小的时候就有,到老了还是改不掉。有时候我会忽然的神游物外,越是关键的场合越是如此;就仿佛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所以能够自己和自己交谈——“这个我”和“那个我”聊到兴起,便把周遭的一切统统遗忘了。
那一天,上官皇后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胡才人生得一张宜男的相貌,这很好。”这句话的确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愣愣地盯着皇后娘娘的脸。袖口一滑,那册《唐诗选辑》便落在地上,“啪”的一声响。
我听见四下里传来吸气的声音,然后是飞虫扇动翅膀般的窃窃私语,一位年长的宫女伏在我脚边将书册捡起来,我正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接,然后向她道谢;她却将那本书径直递给了上官皇后。
皇后笑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她唯一一次,笑起来像是个少女。
——哦,是了,我忘了说。那一年我十五,而上官皇后…似乎是十六岁吧?
我要承认,我有点糊涂了。上一刻,我的眼前似乎还能看到故乡的风景,我仿佛又一次站在家门外,午后的阳光打在杨树上,风中颤抖的树叶一闪一闪发着银光——下一刻,我怎么会穿着这样累赘的衣裳,站在一堆陌生的女人中间?而那个只比我大一岁的少女,穿着比我更累赘的衣裳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我的书,对我笑——就好像做梦一样。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现在还能给你讲许多家乡的故事,甚至可以告诉你,曾有一个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爱在夜里用小石子打破我的窗纸,他有一双很明亮很明亮的眼睛…可是,请你现在看看我的脸,看看我业已变成银色的头发,看看我再也抚不平的前额——请你告诉我,人生…人生真的是场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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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陛下“钦点”,我没有和众姐妹一起去掖庭巷住,而是被直接分到了昭华宫延年殿,从此被称为昭华宫的胡才人——后来则是胡美人、胡婕妤、胡昭仪、胡太妃…是么?现在已经是“太后”了么?胡…太后?听上去似乎很…严肃,真的不像我,反到像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我好像一直没有提到先帝…我的意思是说,靖裕帝,据说是我丈夫的那个人。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很…好看,玉色的皮肤,飞扬的眉眼,真的很年轻。
你有没有见过靖裕帝?哦,是了…你出生的时候他业已殡天,你自然没有见过的…你现在看着我,是不是也无法想象我年轻时的样子?其实,我也曾经年轻过的。
——衰老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一样。
和先帝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第一次见到他,就是第一次“宵行”的时候。
——只不过,这个…第一次,有点…有点荒唐,更有点好笑。
好吧,好吧,也许听一个年纪是你好几倍的老婆婆,讲她年轻时候的“韵事”,本来就是很好笑的一件事——我不怕你笑我,因为人变老了,总会变得罗嗦,脸皮也会变厚的。当然,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也不是那种很矜持的姑娘就是了。
总之那一天,我第一次坐上“宵行”的轿子,去了甘露殿。我躺在龙床上,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我觉得仿佛有把利剑忽然将我一劈为二,轻的一半上浮,重的一半下沉。我悬在半空中,望着仰面躺在御榻上的自己,问道:
“怎么样?”
“不怎么样…很硬,一点都不舒服。”我回答。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不一样’的?”我继续追问,仿佛觉得很有趣。
“我不知道,”我慢慢回答,“也许,要等到…明天早上…”然后我就脸红了。
殿门忽然一响,“这个我”与“那个我”忽然合二为一。
躺在一点都不舒服的御榻上的“完整的我”,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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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不讲了,你在笑我…别否认,你说什么也没有用的,我看得很清楚,你就是在笑我;在笑话我这个老太婆——没错,我是说过我不怕你笑,但我现在后悔了,我实在不该给你讲这个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先帝,不过他…好像在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右边的眉毛总比左边的眉毛高,在那个晚上,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总之不会是为着我。他走进甘露殿,似乎很烦恼的样子,不住原地踱步,也许有七八个来回,然后走到榻边,猛然坐下来,背对着我,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我躺在那里有些发傻,这个场面是我从来不曾预料的,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是不是该坐起身来,努力把声音润色得更加温柔动听一些,招呼他,向他行礼?好像…有些…奇怪…
真的…很荒唐,他坐在那里,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仿佛弹奏乐器一般轻轻叩着御榻边镶金的黑檀木——那声音其实很轻,但我直挺挺躺在他背后,听在耳里,却觉得有如轰鸣。
我的脑中一团混乱,几乎开始笃定,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错了?他错了?抑或是我们两个都错了?也许马上就会有公公推开门进来,跪在地上向万岁谢罪;然后把我从龙床上拉下来,塞进“宵行”的轿子里,抬回昭华宫去…最后告诉我,今天晚上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我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万岁忽然一拳击在床框上,把我结结实实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坐起身来。
先帝仿佛也吓了一跳,仿佛这才看见了我,而方才我一直隐身着一般——他的脸上一瞬间闪过无数种表情,简直闪得我眼花缭乱。
最后,他说:“你就在这里睡吧,朕…出去一趟。”
我愕然。
然后他竟然真的就那么“出去”了,一夜都没有回来。
——“也许”是一夜都没有回来吧?因为后来我睡着了,所以也不能确定。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年纪不大、面皮白净的太监将我从梦中叫醒。他满脸堆着笑,送将回去昭华宫延年殿,一句话也没说。
不过,他似乎对我的“什么都不问”颇为惊讶,以至于最后告辞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期盼着我开口一样。我真的很遗憾浪费了他那番一定经过精心准备的解释、说辞或者借口,只是笑了笑——因为我真的觉得很好笑。
后来我便知道那位公公姓王,也许你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吧。屹立三朝而不倒,他也算是个异数了。


番外 倒影·月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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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深宫中究竟有多少女人曾经遇到过和我一样的状况,她们又是怎么做的,大抵会或明或暗痛哭一场吧?我想象不出,正如同我无法想象她们的欢乐和痛苦。这皇宫里人人戴着面具,戴久了,那面具便生生长在了肉皮上,你若硬生生扯下想看个究竟,定然令他痛彻心肺鲜血淋漓。
刚入宫的那一阵子,每天早上对镜梳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在脸上轻触,感受那指尖按压上去的模糊触觉,好确定那张脸是真的,依然还是真的…我摸了又摸,以至于宫女们一边满脸不快,另一边拿着胭脂水粉不住替我补妆。不快归不快,她们是不敢说什么的,哪怕我是真的有意寻衅,她们也没有任何办法。终于有一日,我摸着摸着自己的脸,忽然笑了,笑得身边的宫女们面面相觑。
——没人明白我为什么发笑,也没有人明白我的欢乐和痛苦;一样,大家都一样。
我想,那一夜之后,先帝就把我彻底抛诸脑后了,他也许连我的长相都没有看清。再一次“宵行”是差不多二十日之后,软轿又落在了昭华宫前。这一回,甘露殿里他来得很早,面色平和,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正犹豫要不要起身替他更衣,他却已自己宽袍解带,进了帐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一抱住我,我就明白我错了,原来他依然在生气;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拼死决战一般,每一寸皮肤下面都满是怒火。他搂得我无法喘息,我轻轻挣扎了一下,表示我渺小的不满,他却仿佛毫无知觉,或者不屑一顾。
两个人躺在帐中很久——他一直搂着我,并不放松,却也没有别的动作,以至于我忽然怀疑,万岁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我大着胆子抬起眼看他,发现一片明黄中,他的目光跨过我的肩膀,似乎在呆然望着床帐的一角,我很想扭过头去看看他究竟在望着什么,竟然那样入神,冷不防他忽然在我耳边吹出一口气,揽着我的那只手臂,忽然向下移…
真…不舒服,我拼命皱眉,他实在是弄疼我了——我想他也不会很舒服,因为我的身子并不会比一段僵硬的木头好多少。
“…不过,这是我到宫里来的‘意义’,”我对自己说,“也是这一两个月来我吃喝不愁还有人伺候的‘代价’…”
这样想,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与这个肌肤相亲的陌生男人之间,有的只是一种义务和责任,这样想一切都立时变得明朗许多——我喜欢明朗,喜欢一清二楚喜欢一刀两断,若这世上的一切,真的都能“一清二楚一刀两断”二字,就好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身子很重,空气中有股莫名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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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似乎很吃惊,他果然把我给忘了。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在我耳边说:“哦,原来是你…”我刹那间有点糊涂,他究竟想到了什么?是想到了我入宫来的理由?还是想到了那天晚上,他自己的不告而别?我很想开口问他,但我很累,实在很累,浑身都疼得厉害,所以我只有苦笑一下,算作回答——希望我不要笑得太过难看。
后来我睡着了,美梦和恶梦一个接着一个从我的身躯里通过,好像漫过沙堤的河水,来了又去,最后消失,不留痕迹…中间我醒了一阵,身边空荡荡的,万岁已经不在。
我很想挣扎着起来,可一拉开幔帐,夜风就吹了进来,冷得我身上一紧,连忙又把帐子落了下去。
我躺下,不久又睡着了。
叫醒我的依然还是上次的王公公,依然还是他,将我送上“宵行”的轿子。放下轿帘的时候他满脸堆笑地说:“恭喜娘娘了,陛下已有旨意,您就要高升了…”
身上的疲倦还没有散去,连带的,似乎连头脑也糊涂起来。我“哦”了一声,心想是不是该给他喜钱?可我现在身无长物,这该怎么办?迟迟疑疑还未及回答,轿帘已落下,我感觉到轿中的自己摇摇晃晃离开了地面,所以终于是只说了一个“哦”字而已——但愿那王公公只当我是乐傻了,别生出什么猜疑来。
回到延年殿,我从不多的几件首饰里挑了两样着宫女给王公公送去,晚上果然来了旨意,我从才人变成了美人;这一次进宫的十二名佳丽中,数我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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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还没有谈到过其他的妃嫔吧?拜见了皇后之后,照理说我该去拜见她们的——“她们”包括有万岁从藩地带来的一位妃子,以及大婚前入侍的两位婕妤。
先说那两位婕妤吧,这个不用赘言——没有错,她们就是后来的悼淑皇后以及二十年前随着儿子去了藩地的惠太妃。
不过那时候,她们两个都还怎么不起眼;上官皇后就像是太阳,遮蔽了点点星光。我么,我也许连星星都不算吧,我是这深宫里的流萤——我宁愿做一只流萤,有一双翅膀,光辉虽黯淡,但轨迹却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规定,没有人安排。
就像是再怎么明亮灿烂的日光也无法兼顾昼夜,夜晚的黑暗世界属于另一个女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很久以后有一次我偶然间抬起头来,狠狠被夜空中完美无暇、饱含汁液的巨大月亮而震撼…那就是白妃。
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白妃娘娘真正的封号是什么,贵妃?德妃?淑妃?惠妃?似乎都不是,她甚至并未住在四宫之内,而是独自一人居于北苑——我不知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安排,还是她自己的意愿。
白妃娘娘消失之后,那地方我曾经去过一次,简陋而陈旧,甚至有股森森寒气,现在自然是看不到了。靖裕五年,那栋荒凉的宫室便被拆毁,先帝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华彩琉璃的碧玄宫。
碧玄宫——“玄”便是“泉”,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只献给她一个人的宫殿。
——那个时候白妃娘娘的名字已经变成了“白仙”。


番外 倒影·月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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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宫之后没有多久,上官皇后便有了娠,这自然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天,朝堂中的百官几乎将首辅家的门槛都踩塌了去。
在内廷里,各宫妃嫔们齐聚两仪宫,参拜那高昂着头、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的上官皇后——自然,白妃依然“病着”,依然没有来。
那一日,离去的时候,皇后娘娘忽然叫住了我:“胡美人,皇上常在本宫面前称赞你呢…”她这样说道,脸上带着笑。
我一呆,刹那间,周遭里数道目光齐刷刷扎在我身上,让我忍不住有些脚步虚晃。
“那…是…谢…皇后娘娘…”我愣愣回答。
上官皇后笑了,说道:“谢本宫做什么?你也实在有趣…”
——是啊,谢她做什么?我心里清楚明白自己又说了傻话,但口角却忽然笨拙,究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去吧,”她无限温柔地对我说,“你是识得字的吧?多读一读《内训》;身为后妃,当更为谨言慎行,勤勉节俭,该以古来圣贤女子为榜样的。”
我愈加迷惘,《内训》是前朝一位皇后所著,写的尽是些身为女子该有的谦卑以及柔弱,上官皇后特意提出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难不成是在变相敲打我不成?
奇怪…奇怪…
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回到了延年殿,倒立时便水落石出——殿内那傻乎乎又傻乎乎的小丫头,欢喜得都快要哭了;几乎哽咽着说道:
“娘娘,皇后娘娘的特旨:朔望之日,着您入替…”
我愕然半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后有孕,无法侍寝,于是历来的初一、十五两日便空了下来,而不知是她还是陛下选中的补缺的那个人,竟然是我!
——我真的不知道上官皇后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但我绝对笃定,她的理由和陛下的理由,必然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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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又一次躺在甘露殿上,守着角落里的一盏孤灯,一直到天明。陛下…未曾出现;而我一向准时的睡眠,也不再到来。
皇宫…很大、很大,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它究竟有多么大;可是在那一晚,这空旷的庞然大物却忽然无法容纳我的想象;无法关住那些虚空里闪闪烁烁的目光。
——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在这莫大的皇宫中无数飞檐斗拱之间,有一块小小的、小小的舞台。陛下…站在舞台旁边,眼睛望着台上跳舞的女子,一眨也不眨。
她穿着一件素白的阔袖衣衫,手中拿着舞姬的铃鼓;不断的、不断的旋转着,瞧不清面目。但见黑发如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绝美的弧。
万籁俱寂…铃鼓的声音、杂沓的脚步的声音、甚至连夜风和月光的声音也被统统掩埋掉了。她在跳舞,他在看着——那样寂静的窒息以及黑暗;那样遥远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孤单而且悲哀的我…
“这只是个梦,”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梦而已…是我睁着眼睛,在这烟云缭绕的甘露殿上,所做的疯狂的梦…天亮了,梦醒了,我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没有想到吧?其实我从没有真正见过白妃的脸,从没有听过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哪怕一个字眼——对她,我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这个睁着眼睛所看到的梦境罢了;不过是在甘露殿中那些个独自做梦的夜晚…罢了…
别无其他。
月亮的光辉是不可捉摸却又无孔不入的,它遍洒在这后宫之中的每一角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拉出一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影子…而陛下,爱着这些影子;又透过这些影子来爱着头顶那照耀的光——直到有一天,月亮消失了,影子也消失了;所有人被猛然间抛弃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从此,无论你怎样哭泣怎样无助,都注定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这就是白翩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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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月亮真的消失了…于是宁静的夜晚崩溃;于是,白昼东倒西歪,凄厉的血色黄昏铺天盖地,永远也没有尽头。
靖裕三年,冬至,天空的云彩箭一般射穿大地;一场莫名其妙的灾祸袭来,一场…硕大的、密密麻麻的死亡呼啸而至。而陛下…一直冷冷地、冷冷地望着这一切,望着满苑鲜花凋敝、零落成土,望着群芳之蕊枯槁犹如干草,飘散在北风之中——这宫中各式各样的花朵太多,而唯一的蝴蝶却已飞走,把青帝的心…也带走了…
两仪宫轰然关闭,一个时代的丧钟鸣响——不知命运为何如此安排,我却活了下来…与沈婕妤、以及杨婕妤一起。
时流辗转,后来,她们变成了沈淑妃和杨惠妃,而我则是胡昭仪。
——白妃娘娘离去之后,我再也未曾去过甘露殿;因为,陛下再也不需要以某个出身卑微、没有背景的女子为幌子,去与他的月亮相会…
——而他永远也不愿回忆起在那些夜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了;所以,他永远也不愿在同样的夜里,再一次见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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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做胡香月。
我却只是…月的“倒影”。
——许多、许多年后,一个很有趣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我对她说:
“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么?”
看着她愕然的表情,我笑了。
你是谁的影子?谁又是…你的月亮?
你的爱、你的恨、你想要的东西…真正属于你的是什么?
我已凝结在月色的罗网里,一辈子也无法逃离——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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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懒慢好相亲,门巷萧条称作邻。背烛共怜深夜月,蹋花同惜少年春…


第一卷 第一章 淑妃
靖裕十一年初夏,皇恩浩荡,赐淑妃沈氏归宁。
“参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个妙龄少女齐齐叩首下去,大的十五六岁,一身绛衣,亭亭玉立;小的只十二三岁,满脸稚气,一双大眼睛向上偷瞟一眼,连忙低下去,乌溜乌溜地转。
“起来吧,自家人,不用大礼的。到姑姑这里来,叫姑姑好好看看。”珠帘内端坐的华衣女子笑道。两个少女对望一眼,起身,早有太监内侍用一柄嵌珠金如意打起帘子,帘内那女子的面目露了出来,满头珠翠映着一张绝色的丽颜。
淑妃一手拉起一个少女,仔细端详手脸;两个少女都激动的浑身颤抖。淑妃放开她们,笑道:“好、好,一双美玉雕成的人儿。兄长,你真是好福气。”
立身于帘外阶下的男子闻言深揖在地,忙道:“都是托娘娘洪福荫庇。幸她们各自也都努力,尽力不负娘娘厚爱。大女紫薇,自幼习琴,爪音也还听得;小女素馨,亦能画两笔草虫翎毛,另外各自女红针线,贱内也都时常看顾。”
淑妃颔首:“很好,那都是用得上的…”却转脸问两个女娃,“你们说,咱们沈家为何三代高居上位?”
紫薇福了一福,毫无惧色,盈盈回答:“那是因为沈家历代蒙受君恩,皇恩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