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只扇子套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萱信心十足,可杨桐却沉声对杨芷道:“你是姐姐,理应帮着萱萱,怎么倒在旁边瞧热闹?”
杨芷面色有些讪然。
杨萱忙解围,“我不用姐帮忙,我自己能绣。等绣完扇子套再给姐绣张素绢帕子,再然后给弟弟做身小衣裳。”
“好,好,”杨芷只是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杨桐却耐心叮嘱,“扇子套我不等着用,这会儿天气热,等入秋凉快了再绣不迟。”
可入秋之后,谁还会天天摇扇子?
杨萱心知是杨桐的好意,甜甜地答应了。
其实,杨桐算是杨萱的庶兄,他跟杨芷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都是王姨娘生的。
辛氏十六岁与杨修文成亲,成亲三年都不见身上有动静。
杨家人丁本就不兴旺,连着三代都是独苗儿,绝无可能在杨修文这辈断了根儿。
辛归舟便写信让辛氏从陪嫁丫鬟中选一个伺候杨修文。辛氏思量许久,挑中了模样普通的撷芳,将她抬成姨娘。
王姨娘自小伺候辛氏,跟着她识文断字,很有自知之明。
论长相,辛氏比王姨娘貌美;论才学,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身份,辛氏既是杨修文的正妻又是她的师妹,早在白鹤书院时就彼此有意,两人的情分绝非别人能比拟。
王姨娘清楚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情势,也就没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白天她仍是在辛氏身边听使唤,夜里若是杨修文过来,她便用心侍候,要是杨修文不过来,也没有闹幺蛾子。
许是佛祖见她本分,格外开恩,头一年王姨娘生下长子杨桐,过两年又生下杨芷。
这期间,辛氏肚子仍是没有动静。
辛氏寻思着自己八年不曾生养,恐怕往后也不一定能生,便跟杨修文商量着将杨桐记在自己名下,算作是杨家的嫡长子。
谁知,刚写定族谱,祭拜完祖先,就查出辛氏有喜。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金秋时节,辛氏生下了杨萱。
杨修文想辛氏既然能生闺女肯定就能生儿子,便没再往王姨娘屋里去,只一心一意守着辛氏。足足又过了八年,辛氏已经三十二岁,这才再次有孕。
杨桐虽是王姨娘所出,但因从小养在辛氏身边,受辛氏教导,对两个妹妹并无偏倚,且念及杨萱岁数小,反而更纵容杨萱。
在杨萱的记忆里,杨家素来和睦,唯一有过纷争的就是辛氏决定让她代替杨芷去冲喜那天。
那天下着雨,王姨娘跪在正房院的青砖甬道上,头“咚咚”地磕在地上,“老爷,阿萱是您的闺女,阿芷也一样,都是老爷的骨肉,可夏家求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杨桐撑着伞遮在王姨娘头顶低声劝,“姨娘回去吧,父亲也没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萱萱总归比阿芷还小两岁。”
风太大,伞根本撑不住,黄豆粒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瞬间打湿了王姨娘的袄子。
王姨娘鬓发散乱神情狰狞,厉声喝道:“杨桐,我问你,你的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杨桐不答,索性收了伞,跟王姨娘一道淋在雨里…


第4章
那时杨萱正值豆蔻年华,心里也曾暗暗憧憬过将来的生活。
因被父母耳濡目染,她自小喜欢的便是像父亲或者兄长那般清俊儒雅文采斐然的男人,以后可以像扫雪烹茶琴瑟相和。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而且濒临亡故的夏怀远,她是百般不情愿,可她性子温顺乖巧,在杨修文的威严与辛氏的哀求下,仍是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
回门那天,她抱怨过夏家的所作所为之后,辛氏交给她一只海棠木匣子,耐心叮嘱她,“夏家在京都根基浅,吃穿用度上未必能宽裕,你别太计较这些…女人家的嫁妆用不着贴补婆家,可你不能绫罗绸缎地穿着,却眼睁睁看着婆婆穿件大粗布褂子,总得尽尽孝心。尤其你家里还有个大姑姐,先用点心思把她笼络住,你婆婆那边就好说话了…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实在与夏家人合不来,你手里攥着这些银钱傍身,也不至于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匣子里是十几张银票,合起来将近两千两,更有金钗珠簪翡翠玛瑙等十几样首饰,被夏日阳光映着,璀璨夺目。
杨萱吓了一跳。
她的亲事虽然应得仓促,嫁妆却半点不少,满满当当四十八抬。
杨家是诗礼之家,不曾购置铺面,家里除去祭田外,另有两处田庄,一处在大兴,约莫二百亩的良田,另一处是在真定,大概五百亩。
辛氏都给她做了嫁妆,还另外给了八百两现银。
这些财物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度过此生,完全没有必要再搜刮娘家。
杨萱便推辞不要,“大哥跟姐都没成亲,娘还有这两件大事操办,我用不了这许多。”
辛氏苦涩地笑,“给你你就收着,如果以后他们需要,你再拿出来就是。”
杨萱听着不对劲儿,正要再问,辛氏却扬声吩咐了下人摆饭。
五天后,便有消息传来,杨家被锦衣卫抄了家。家中财物充公不提,阖家上下也尽都入狱。
杨萱大惊失色,可她是新妇,被婆婆夏太太拘着不得出门,便托付夏怀宁去打听。
彼时夏怀宁既未读书也没有差事,根本找不到门路,只能打听些坊间流言,说是白鹤书院与朝臣勾结妄图左右朝政,头几天被查封,杨家是被白鹤书院牵连。
杨萱还不曾及笄,根本没经过事儿,手足无措地捧出银子求夏怀宁找人打点,只是银子花出去数百两,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找到,而杨家上下已经午门问斩。
只有杨萱是出嫁女而逃过一劫,还有十几位事前被打发出去的下人,侥幸留得性命。
后来因缘际会下,杨萱终于得知内情。
辛归舟在给杨修文的信中大肆宣扬仁孝治国以德化民,又影射太子暴虐凶残,不若靖王亲和宽厚更有国君风范。
白鹤书院出事时,启泰皇帝病重,正由辛归舟认为暴虐的太子监国。而杨萱生下夏瑞的第二年,启泰皇帝驾崩薨逝,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
新帝建元丰顺。
杨萱不关心到底谁做皇帝,太子也罢,靖王也罢,都跟她没关系。
可既然重活一世,她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重蹈覆辙。
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将那些有可能置杨家于死地的书信找出来毁尸灭迹。
辛归舟非常赏识杨修文,而且因为杨修文有面圣的机会,辛归舟也常常会把自己的观点阐明出来,以期杨修文能够在圣上提及一二,或许能够触动圣心,废黜太子另立靖王。
两人书信往来非常频繁。
上次在竹韵轩,杨萱已经泼茶毁掉一些,可还有更多书信不知道被杨修文藏在了何处。
好在,现在才是启泰十八年,离启泰二十三年太子监国尚有五年,杨萱可以慢慢去寻找其余信件。
再不济,她可以寻找适当的机会给父亲提个醒儿。
或许,父亲自己就能醒悟到信件的不妥当。
想到此,杨萱稍微定下心,开始思量着给杨桐绣扇子套。
她选中的图案是两个,一个是数竿翠竹,取节节高升之意,另一个是桂圆树上停着只喜鹊,寓意为喜中三元。
其实她最喜欢的是鲤鱼跳龙门。
就是清波荡漾的水面,青鱼草鱼等探着头跃跃欲试,一条鲤鱼则腾空跃起,身上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鲤鱼跳龙门很讲究针法和技艺,要绣出鱼的神态不说,而且鱼鳞一层叠着一层丝毫不能乱,非常漂亮。
要以杨萱的绣工肯定没问题,可眼下却不是展露技艺的时候,所以只能忍痛割爱。
杨萱拿着选出来的图案找辛氏商量。
辛氏掩唇笑道:“翠竹看着简单,但绣不好就是一节节绿砖头,根本没有竹子的风骨清韵。喜中三元对你来说又太难了,喜鹊的羽毛配色要配得好,否则很容易绣成乌鸦…要不然,你绣几株兰草?年前你绣的兰草就已经有点韵味了。”
杨萱顿时沉下脸,“我不绣兰草。”
她刚学针线时,最开始练的便是兰草,绣得最好的也是兰草。
前世夏怀宁借口喜欢兰草,时不时央及她帮他绣香囊绣荷包甚至是做衫子。
她若是不应,婆婆夏太太会拉着脸不高兴。
后来她绣的那些东西,都成为自己“勾引”夏怀宁的证据。
可笑之极!
这辈子,杨萱绣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绣兰草,绝对不绣!
杨芷看出杨萱脸色不好,笑道:“那就绣竹叶好了,等父亲下衙回来,请他画几竿枝叶疏落有致的。绣活儿好不好,七分看技艺,还有三分看花样,花样好,风骨也就出来了。”说罢,不动声色地朝杨萱眨了眨眼。
辛氏笑应,“你们两人看着商议,或者去问问桐哥儿,看他喜欢什么。”
杨萱点点头,与杨芷一道走出正房院。
杨芷俯在杨萱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去竹韵轩?待会儿估摸着父亲快要下衙,你到竹韵轩门口等着,如果父亲不让你进去则罢,如果他让你进去…”
杨萱眸光一亮,仰头看着炽热的阳光。
这么大热的天儿,杨修文肯定不忍心她站在外面挨晒。
只要她进到竹韵轩,就说明禁令解除了。
杨萱不由弯起眉眼,拉着杨芷的手摇了摇,“姐真聪明。”
杨芷白她两眼,“别说是我的主意,还有,找书可以,但不能乱动父亲的东西,要再惹出麻烦来,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杨萱连声保证,“一定不会!”顿一顿,又道:“姐,等做秋衫的时候,咱俩都做件玫红色袄子,镶荼白色的牙边,再绣上银白色的玉簪花,肯定好看。或者做湖蓝色袄子绣大红海棠花…等我帮姐绣。”
杨芷扳着手指头数算,“现下是要给大哥哥绣扇子套,估摸着七月能绣成,然后应了给我绣素绢帕子,再然后是给弟弟做身衣裳,等腾出工夫绣袄子,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春天才能穿上。”
杨萱吃吃地笑。
这点儿绣活,按杨萱前世的女红,真不算什么,可如今自己是个不满九岁的孩童,不能太过惊悚了。
想一想,歪着头道:“要不就让素纹绣,我可以描花样子,我的花样子描得又快又好。”
杨芷笑盈盈地看着她,“袄子就让下人们做,你只管把大哥哥的扇子套绣出来就好,然后咱们一道抄经书,中元节的时候请父亲带到护国寺散出去,请佛祖庇护弟弟安然无恙。”
中元节,护国寺会请高僧讲佛法,也会邀请京都名士谈经论道,杨修文每年都要带着妻女去听经。
今年辛氏有孕,未必愿意到人堆里挤,但杨修文应该会去。
把经书以辛氏的名义散出去,再在佛祖面前上几炷香最好不过。
杨萱连连点头,摇着杨芷的手笑,“我听姐的。”
杨芷莞尔,点一下她的鼻尖,“病这一场,倒是懂事了。”
吃完午饭,杨萱歇过半个时辰晌觉,又酽酽地喝了半盏茶,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取一把团扇遮在头顶上往二门走。
守门的王婆子正靠着屏门打盹儿,杨萱不想惊动她,提着裙角悄没声地走出去。
及至竹韵轩,站在门口唤道:“松萝。”
松萝身上棍伤没好利索,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见到杨萱,立刻苦着脸道:“二姑娘恕罪,老爷还没下衙,小的可不敢私自让姑娘进来。”
杨萱歉然道:“上次是我连累你,对不住,这次我不进去,就想问问我爹大概几时回来。”
松萝忙不迭摇头,“姑娘可折煞小人了,可千万别这么说,小的受不起,”抬头看看天色,“如果没别的事情耽搁,差不多也就这个时辰。”
杨萱应着,往竹荫下挪了挪步子。
松萝恭敬地问:“不知姑娘事情急不急?要不姑娘先回去,等老爷下衙,再吩咐人去请姑娘。”
杨萱就是来使苦肉计的,肯定不会回去,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稍等片刻好了。”
松萝不再勉强,搬一把竹椅过来,又沏盏茶奉上,隔着老远站着。
有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半边太阳,很快又飘走。
天闷热得令人难受。
偶有风来,吹动着竹叶婆娑作响,隐约夹杂了男子窃窃低语声,“听说伯父最擅长《谷梁传》,我才刚有心得就班门弄斧,会不会被伯父见笑?”
“不会,”是杨桐的声音,“我父亲最愿意提携后辈,你比我还小一岁,已经开始读《谷梁传》,能读懂已是不易,何况还有所悟。我父亲定会觉得后生可畏。”
《谷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用以解释《春秋》内容大义,若非读过《春秋》,很难理解其中意思。
那人既然比杨桐还小一岁,那就是才刚十一岁。
十一岁能读《春秋》,几乎可以称得上神童。
杨萱心中纳罕,不由循声望去,透过竹叶掩映,只见杨桐陪着一个少年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量不高,穿件灰蓝色棉布长袍,袍摆上绣三两支青翠的兰草。
阳光斜照下来,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一双桃花眼乌漆漆地发着亮。
面容如此的熟悉!
岂不正是她前世的小叔子,夏怀宁?


第5章
他现在面容尚稚嫩,脸盘不若成年时候瘦长,声音也带了些半大少年独有的哑,可腮边轮廓却清晰地与前世的相貌贴合起来。
杨萱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身子摇晃着险些坐不住。
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
在挂着大红色百年好合帐帘,铺着大红色鸳鸯戏水锦被的喜房里,他覆在她身上,桃花眼映着满屋子的红色,像是猛兽对待自己的猎物,不管不顾地撞进去,毫不留情毫不吝惜。
是的!
是夏怀宁代替兄长夏怀远迎的亲,是夏怀宁与她拜的堂,也是夏怀宁与她入的洞房。
后来杨萱才知道,打算冲喜的夏怀远早两天就昏迷得不省人事,被搬到偏僻的西小院等死。
夏太太为了给长子留个后,挑唆着夏怀宁弟代兄职。
而今,再度看到那双桃花眼,杨萱满心都是凄苦,再顾不得苦肉计,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二门走。
松萝也瞧见杨桐两人,笑着迎上前,“少爷下学了,老爷还没回来。”
杨桐指着身旁夏怀宁,“这是夏公子,书院同窗。”侧头瞧见竹荫下的椅子,遂问:“刚才瞧见有人经过,是二妹妹?”
松萝先朝夏怀宁行个礼,笑应道:“二姑娘想请老爷画几片竹叶,在这里等了会儿。”
杨桐猜出杨萱是因为有外男才避开,没再追问,指着竹椅对夏怀宁道:“屋里闷热,这里还算凉快,且稍坐片刻。”
夏怀宁颔首坐在杨萱坐过的椅子上。
松萝近前将杨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来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怀宁端起茶盅浅浅啜了口,沉默数息,抬头问道:“杨兄可曾学过作画?”
杨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见过父亲作画,只略微知道点皮毛。”
夏怀宁指着旁边青翠碧绿的竹叶,笑道:“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你我各画几竿修竹,等伯父回来指点一二可好?”
杨桐欣然同意,将夏怀宁让至屋内,令松萝准备纸墨,两人各自提笔作画。
只这会儿工夫,天色突然阴下来,暗沉沉得好像灶坑里烧饭的锅底。
少顷,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墨黑的天空,几乎同时,惊雷滚滚而至,轰然炸响。声音响且脆,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辛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看书,见状忙将书放下,站起身道:“这响雷真是惊人,别吓着萱儿,我过去看看。”
秦嬷嬷阻止她,“眼看着就要下了,太太别淋着雨,还是我去吧。”说着找了件外裳攥在手里,急匆匆往玉兰院走。
春桃在屋里瞧见她,提着裙子迎出去,“嬷嬷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秦嬷嬷道:“这雷声惊天动地的,太太怕骇着姑娘们,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适才打发我出来,说想自个儿待会儿。”
秦嬷嬷撩起门帘探头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看出窗前站着抹瘦小的黑影,双手紧紧地拢在肩头,身子好像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响的雷,就是她这半老婆子听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秦嬷嬷叹一声,见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盏,交给春桃端着,轻轻走进屋,温声道:“二姑娘,喝口热茶润一润。”
杨萱茫然地回过头。
恰此时,又一道闪电自窗口划过,将屋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秦嬷嬷的面容。
她穿件白色立领中衣,官绿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盘扣系得规规整整,斑白的头发梳成圆髻拢在脑后,鬓角一丝碎发都没有。
在她身后是端着朱漆海棠木托盘的春桃,托盘上青瓷茶盅袅袅冒着热气。
此情此景,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杨萱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同样是个雷雨天,夏怀茹带着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与张嬷嬷去田庄探病。
大热的天,孙嬷嬷也是穿得这么干净利落,把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紧紧的,她身后的张嬷嬷手里提着只海棠木的食盒。
孙嬷嬷从食盒里端出只青瓷汤碗,言语恭谨地说:“大奶奶,太太听说您生病,心里急得不行,只苦于还得照看瑞少爷不能亲自过来。今儿一早吩咐我用人参炖了鸡汤,适才我怕冷了,又特地到灶上温了温,大奶奶趁热喝了吧。”
杨萱苦夏,不太想喝,便随口道:“先放着吧。”
孙嬷嬷固执地将碗捧到她面前,“待会儿就冷了,奶奶多少喝两口,总归是太太的一份心意。”
杨萱想想也是,掂起汤匙正要喝,瞧见汤面上漂浮着的干瘪瘪的葱花,顿时没了胃口,顺手将碗推开,“不喝了,等饿了再说。”
岂料张嬷嬷突然走近前,双手钳住她的肩头,恶狠狠地说:“灌!”
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道:“放肆,在主子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
孙嬷嬷低声道:“奶奶,这是太太交代的,我们也没办法。怪只怪奶奶颜色太好,着了人的眼。好在奶奶已经有了瑞少爷,逢年过节定然短不了奶奶的香火,奶奶就安心去吧。”
话到此,杨萱怎可能不明白,夏太太是容不下她了,可她不想死,遂紧紧咬着牙关拼命挣扎。
张嬷嬷长得粗壮,一双手跟铁钳似的,死死地压着她,而孙嬷嬷一手端着碗,另一手用力捏着她的腮帮子。
杨萱只觉得脸颊都要被捏碎了,终于撑不住叫喊出声,“来人,救命。”
张嬷嬷讥诮道:“奶奶消停点吧,那几位丫头都被打发出去了,这电闪雷鸣的,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要是您安生些,咱们彼此都有些体面,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杨萱怎会甘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张嬷嬷,刚要坐起身,瞧见提着裙子跑进来的夏怀茹。
夏怀茹见此情状吓了一跳,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替我娘来瞧病的吗?快放开萱娘,放开她!”
张嬷嬷不吭声,冷着脸再度将杨萱摁在床上。
孙嬷嬷捏着杨萱的鼻子。
带着浓郁油腥气的鸡汤顺着杨萱的齿缝灌了进去…
前世,今生,场景慢慢重合起来,杨萱再忍不住,抬手掀翻了海棠木托盘,大声嚷道:“来人,救命,救命啊!”
青瓷茶盅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春桃与秦嬷嬷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萱忽地又指着她们,声嘶力竭地喊道:“走开,快走开,不要过来。”
秦嬷嬷朝春桃使个眼色,两人捡起地上碎瓷片,悄悄退出门外。
杨芷闻声自东屋出来,瞧见春桃手中碎瓷,冷声问道:“笨手笨脚,怎么伺候的?”
春桃支吾着说不出来。
秦嬷嬷叹口气,“二姑娘有点不对劲。”
杨芷瞪她一眼,“怎么不对劲儿?我进去看看。”
秦嬷嬷忙替她撩起门帘,“姑娘当心脚下,怕是有碎瓷没捡干净。”
雨终于下起来,很快地有点练成线,又汇成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
杨萱双手掩面,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瘦弱而无助。
杨芷小心地避开地上碎瓷,走近前柔声唤道:“萱萱,萱萱。”
杨萱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溢满了泪水,少顷,张开双臂抱住杨芷,“姐,我不想死。”
“胡说八道,”杨芷只以为她是怕雷声,哭笑不得,“只有那些大恶不赦的人才会被雷劈死,咱们又不曾做恶事,老天有眼,不会打死咱们的…快起来,地上凉,倘若染了病还得吃苦药。”说着,用力拉起杨萱,让她坐到美人榻上,又扬声唤春桃端洗脸水进来。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已是风停雨歇。
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地积了水,被斜照的夕阳映着,折射出细碎的金光。玉兰树碧绿的树叶上滚着残雨,很快汇成水珠,颤巍巍地挂在叶尖,晶莹剔透。
院子里充溢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杨萱重新梳过头发换了衣裳,与杨芷一道往正房院去。
杨修文已经回来了,正低头跟辛氏说着什么。
姐妹俩忙上前行礼。
辛氏笑问:“刚才雷电交加的,你们怕了没有?”
秦嬷嬷欲言又止,杨芷已开口道:“有些怕,尤其有一阵儿,感觉雷电就在窗前,马上要钻进屋子里似的。”
杨修文朗声笑道:“莫担心,只要不站在树下就无妨。”侧了头,又问杨萱,“萱儿下午去竹韵轩了?”
“嗯”,杨萱答应声,“我没进屋里,就在院子里等着。本来是想请爹爹帮我画几枝竹叶,我要给大哥绣只扇子套。”
杨修文笑着展开手边两张纸,“这里有两幅,你觉得哪幅好?”
两张纸上画得都是竹。
一张是新篁数竿,竿竿竹节分明修长挺直,像是出自夏怀宁,另一张画着四五簇繁茂竹叶,应该是杨桐所作。
平心而论,前者较之后者而言,更具竹之风骨与清韵。
杨萱不假思索地指着后者,“这个好。”
杨修文问道:“为何?”
杨萱嘟着嘴道:“竹枝绣起来不好看,像是王嬷嬷手里拿着的烧火棍,竹叶容易绣,怎样看都是竹子。”
杨修文温声笑道:“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可单论画技来说,前者看起来简单,但竹枝清瘦坚劲,能画成这样至少得有两三年的苦功,”又指着后面的竹叶,“阿桐画的竹叶形态尚可,但太过繁密,缺少灵性…不过这两幅都不适合萱儿,等吃过饭,爹爹给你重新画几枝竹叶。”
杨萱点头道谢,“多谢爹爹。”
辛氏笑着插话,“你们俩还得给你爹爹道喜,他新收了个资质极佳的弟子,正得意着。”
杨萱愕然。
他收的弟子该不会就是夏怀宁吧?!


第6章
旁边杨芷已开口问道:“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气投在父亲门下?”
杨修文和蔼地扫一眼杨芷,笑道:“严苛地说,也不能算是弟子,他是阿桐的同窗,在书院里另有师长。我只是略加指点而已…他姓夏,名怀宁,祖籍山东,比你们两人年纪都大,以后如果碰见要称他一声师兄。”
果然!
杨萱呆若木鸡。
既然夏怀宁跟杨修文有了师徒名分,以后他肯定会在竹韵轩出入。
她不想再与夏怀宁有瓜葛,半点都不想,可又没有理由阻止杨修文收弟子,只能尽量避开夏怀宁,少往外院跑。
杨萱沮丧不已,直到吃完饭跟杨修文到西耳房,亲眼看着他画好几片疏朗有致的竹叶,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待她离开,秦嬷嬷迟疑着将打雷时候的情形跟辛氏说了说,“…二姑娘抬手把茶盅打了,又哭嚷不许人靠近,说别害她…那声音听着我心里发怵,是不是被什么腌臜东西冲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