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氏默默思量片刻,沉吟着道:“我也觉得萱儿有些地方不对劲,可仔细想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能是什么东西冲撞了,难不成是河里的水鬼…要不再让李显家的往田庄跑一趟,访听访听都哪家孩子落过水,等中元节时候给他们烧些纸钱,再给萱儿和阿芷求个护身符。”
秦嬷嬷点头,“行,我这就跟李显媳妇说。”
李显家的就是杨萱的奶娘,今年还不到三十,因杨萱不愿天天让奶娘跟着,眼下她就管着家里人的四季衣裳,倒也不曾闲着。
杨萱完全不知道秦嬷嬷与辛氏的打算,连接好几天,她都在玉兰院跟杨芷一起绣扇子套。
闲暇时,那些她不愿记起的往事就会潮水般涌上心头,压得她沉甸甸地难受。
洞房那夜便是开始。
十七岁的夏怀宁肩宽腰细,单手钳制住她的两只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嫂子,娘再三吩咐我,我不能不从,这也是为嫂子好,为我哥好,等嫂子生下一男半女,我哥有后,嫂子后半生也就有了依靠。”
说罢,俯身下来。
杨萱不愿意。
说好的是嫁给夏怀远冲喜,夏怀宁跟着入什么洞房?这根本不合礼法不守纲常。
她拼命地挣扎,却抵不过夏怀宁的力气,她用力地呼叫,却只听到两个婆子在门外嘻嘻哈哈地谈笑。
最终仍是教他得了逞。
回门时,杨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给辛氏听。
辛氏沉默许久,低声劝她,“有些地方是有这样的习俗,兄长如果早亡,小叔子可以要了长嫂,替兄长延续子嗣…况且,你要是有个孩子,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既然辛氏也这般说,杨萱只能苦苦忍着。
好在,过了头一个月杨萱的小日子便没有来,而夏怀远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萱怀着孩子守寡,顺便给爹娘守孝。
消停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多,等夏瑞过完百岁,夏怀宁就打着看望孩子的旗号往大房院里去。
进得屋里,看两眼孩子,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粘在杨萱身上。
杨萱岂会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
先前委身于他是迫不得已,是为了留个后,现在她有了瑞哥儿,再无可能行那种苟且之事。
故而,每日里早早梳洗罢,就抱着夏瑞往夏太太那边去。
一来能避开夏怀宁,二来夏太太帮着照看夏瑞,她可以腾出手来做点针线活计。
夏怀宁也往夏太太屋里跑得勤,看到杨萱的绣活儿赞不绝口,“嫂子这兰草绣得真好,得空帮我也缝件绣兰草的衫子吧。”
杨萱讥讽道:“疗疴炎帝与书功,纫佩楚臣空有意。灵均先生纫秋兰以为佩,小叔是以灵均先生自比?”
灵均便是屈原,先古有名的文士,性情高洁才华横溢。历朝历代的才子学士多以空谷幽兰自比,喜欢在衣襟处饰以兰草。
夏怀宁只不过读了三五年书,连童生试都没考,有什么脸面往身上绣兰草?
夏怀宁面皮紫涨,讪然无语,夏太太却道:“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阿宁喜欢,你就帮他做一件。一件衫子也费不了几天工夫,我给你照看着瑞哥儿,你赶紧做。”
杨萱只得应好。
等从夏太太屋里出来,经过回廊时冷不丁被人拖到暗处。
夏怀宁一手箍住她,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萱娘,你别瞧不起我,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杨萱又气又恼,拼命挣扎却挣不脱。
可推搡之中,夏怀宁眼底埋着的火种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熊熊地着,声音低沉又透着哑,“萱娘,这阵子我忍得苦,又想你想得紧…你依了我吧…我会用心读书努力上进,等考取孝廉便带着你和瑞哥儿外放,咱们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萱娘,你信我!”
杨萱根本不相信,也没打算信。
科考举仕犹如大浪淘沙,谈何容易,就凭夏怀宁那点学识还大言不惭地说考举人?
况且即便他现在就是举人,她也绝不可能毫无廉耻地与他偷情。
夏怀宁见她不应,野性上来,用力将她抵在墙边,伸手用力撕扯她的衣衫。
杨萱傻了眼,她完全想不到夏怀宁竟会无耻下作到这个地步。挣,挣不脱,逃,逃不掉,坚硬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袄子硌着她的背,凉而且硬。
绝望之中,泪水仿似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喷涌而出,瞬时湿了满脸。
夏怀宁怔住,连忙松开手,急急地道:“萱娘,对不住,我是一时冲动,并非有意唐突…你别哭,我以后再不这般待你。”
夏怀宁果真再没有对她无礼过,可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杨萱来说,仍旧像吞了只苍蝇那般难受,吐,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里。
好容易,上天垂怜她,教她有机会重活一世,谁成想冤家路窄,刚回来一个月,偏偏在自己家里遇到了他。
杨萱有口难言,只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少往竹韵轩跑,能不碰见就不碰见。
过得七八日,杨萱磨磨蹭蹭地终于将扇子套绣好了。
米白色的云锦料子,青翠碧绿的竹叶,顶端开口处束着石青色的缨络。由于杨萱故意藏拙,扇子套的针脚并不细密,竹叶的配色也缺少层次,可看上去却有几分童稚的拙朴。
杨芷夸赞道:“萱萱的针线真是长进了,绣得比我强多了。”
杨萱做出得意的样子,乐颠颠地呈给辛氏瞧,“娘觉得好不好?”
辛氏自不会打击她学习女红的热情,笑道:“好看,尤其上面两枝,叶叶挺拔,很有竹之气节。要是针脚能再匀称些就更好了,不过你才刚开始学,能绣成这样已然相当不错了。”
杨桐下学回来拿到扇子套爱不释手,当即将折扇装进去,别在腰间,“这下方便多了,以后我天天带着。”
杨萱不好意思地说:“大哥别跟人说是我绣的,免得被人笑话。”
杨桐笑道:“萱萱绣得很好,没有什么丢人的。不过女孩子的针线不好让别人知道,我不会在外面乱讲。”
杨萱信任地点点头。
杨桐是君子,对两个妹妹又非常爱护,他说出来的话必然会做到。
第二天,杨桐腰间别着扇子去了鹿鸣书院。
书院里大都是七八岁到十四五岁的学童,对这种小饰物并不在意,也没人多嘴询问,只有夏怀宁注意到,眸光闪了闪,含笑讯问:“阿桐这扇子套很别致,不像是外头买的。”
因为有了夏怀宁拜师杨修文的关系,杨桐便不将他当外人,解释道:“是二妹妹绣的,她刚开始学针线,给我绣了这个…图样是我父亲所画。”
夏怀宁恍然,“上次雷雨天,二姑娘去找先生便是为此?刚学针线就绣得这么好,二姑娘手真是巧。”
杨桐不想在外面评点自家妹妹的女红,只但笑不语。
夏怀宁脸上便显出几分懊恼。
早知道是用来做花样,他也画竹叶了,兴许二姑娘能挑中他画的竹子。
可这懊恼只展露瞬息便已不见。
夏怀宁又问:“上次买回去的凉团,师母跟两位师妹可喜欢?先生说后天休沐,要带我进内宅拜见师母,我想再买些点心带着,不知师母喜欢什么口味?”
杨桐道:“那几只凉团口味极好,只是我母亲身子不方便,不太吃外面的东西,不必破费。”
夏怀宁笑道:“这怎么叫破费,而是正经的礼节,去拜见长辈再不好空手去的。我别的东西置办不起,几文钱的点心总该买一些,那就这样吧,我挑着新鲜样子多买几种,说不定就有师母爱吃的口味。”
杨桐不好再推辞,只得笑着答应,“那就劳烦你了,正好中午你可以留饭,母亲是扬州人,家里厨子做一手地道的扬州菜。”
夏怀宁毫不客气地应了。
休沐那天,夏怀宁果然带着四色点心去了杨家。
说是四色,其实四只纸包里分别包着两样点心,合起来足足八种。
杨修文引他进正房拜见辛氏,又喝了拜师茶,然后吩咐人将杨芷姐妹唤出来厮见。
杨萱万般不愿,却不能不出来,垂头丧气地跟在杨芷身后进了屋。
两人对夏怀宁福了福,招呼声,“师兄。”
夏怀宁急忙作揖还礼,抬起头,那双幽深的桃花眼便定在杨萱脸颊上,久久不愿移开…


第7章
杨萱只随便换了件能见人的嫩粉色袄子,双丫髻上插了对宫纱堆的粉色山茶花,整个人看上去娇娇嫩嫩的。
杨芷却认真打扮过,穿着湖蓝色暗纹袄子,月白色百褶裙,戴着小小的南珠花冠,流光溢彩的南珠衬着她眸黑如点漆,格外温婉静雅。
夏怀宁收回目光,取出只两寸见方的小匣子, “我家胡同后面有位老匠人,很擅长雕些木刻的玩物,我挑了两件给师妹玩儿。”说罢,笑着打开呈给辛氏。
匣子里是两只桃木根刻成的小动物,一只兔,一只牛,正好合了杨萱与杨芷的属相。
辛氏拿起来仔细打量片刻,赞不绝口,“好手艺!”
夏怀宁笑道:“那位老匠人先前在银作局当过差,因为年纪大了,手头不如往年利落,做不了精细东西,就雕些玩物混口饭吃。”
“难怪,”辛氏连连点头,“要说木刻跟作画差不多,如果只要求形似,这倒容易,要刻出精气神来却难,像这种看似拙朴实具□□的则是难上加难。”
夏怀宁忙躬身为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辛氏自幼在白鹤书院长大,于字画上颇有心得,听夏怀宁这般说,便笑道:“我虽不擅作画,但尚有几分品鉴的能力,以后老爷不得空,你们有了字画送进来让我看看也可。”
夏怀宁连忙道谢,与杨桐一道告退离开。
辛氏吩咐文竹将夏怀宁带来的点心摆在碟子里。
除去凉团、凉糕之外,另有百合酥、芝麻糕和枣泥酥饼等等。
福顺斋的百合酥跟别家的不一样,上面点缀着松子仁、瓜子仁,另外还撒了少许山楂糕,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辛氏本该在饮食上谨慎小心,见状也不自主地掰下一块,尝过之后,夸赞道:“香酥酸甜,很好吃。”
杨芷拿着木刻的牛爱不释手, “爹爹眼光着实好,夏师兄生得一表人才,言谈举止也落落大方。”
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前世做的那些龌龊事情。
杨萱噘着嘴暗暗“哼”了声,“我没觉得这人哪里好,看人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而且上次画的竹子也不怎么样啊?”
辛氏轻笑道:“竹子不好画,他们又不曾正经学过作画,不能太苛责。阿芷说的不错,夏怀宁大方稳重,以后会有造化。”
辛氏自然看到了夏怀宁傻傻盯着杨萱瞧的眼神,却没在意。杨萱生得出色,一个半大小子乍乍看到漂亮小姑娘发了呆也是正常。
当年,杨修文头回见到她,也是跟呆头鹅一般。
辛氏笑笑,又掂起只枣泥酥饼,一半自己拿着,一半递给杨萱,“你不是爱吃枣泥馅儿,尝尝这个口味如何?”
福顺斋的点心就没有不好吃的。
杨萱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唇角沾着好几粒黑芝麻。
辛氏掏帕子给她擦把嘴,温声解释:“你爹之所以收他为弟子,除开他着实有天分,资质好之外,也是因为咱们家人丁不旺。阿桐没人帮衬,如果在同窗之谊再加这么层关系,以后两人能够互相照应。而且,夏家家世不显,在京都没有根基,你爹就是多拉扯几把,也不会惹人眼目。”
听起来很有道理,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前世夏怀宁只发奋了四五年就能考中探花,这世从小就开始读,加上杨修文指点,说不定能独占鳌头考中状元。
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好。
如果真能照应杨桐,那也算值了。
可惜得是,她上次的苦肉计没行通,还得另外想法子进到竹韵轩。
杨萱默默叹口气,回到玉兰院,也不叫人伺候,往砚台里注少许水,掂起墨锭开始研墨。
墨锭摩擦着砚台,发出沉闷地吱吱声,而水慢慢变成黑色,变得粘稠。
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一池墨好,她已经心无旁骛,提笔开始抄写经文。
三五天的工夫,已经认认真真地抄出来四卷《金刚经》。
等到杨修文下衙,她与杨芷一道将经文呈给他,“爹爹中元节要不要去护国寺,如果去的话,想请爹爹把这些经书替娘分发出去。”
杨修文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笑问:“这是阿芷抄的?”
杨芷凑上前看了看,应道:“是。”
杨修文又问:“你现在临赵孟頫的帖子?”
“父亲看出来了?”杨芷忐忑不安地回答,“我觉得赵体比颜体更好看,所以从正月以来就临《洛神赋》。”
杨修文点点头,“颜体上手容易,不过你既是喜欢赵体也无妨。赵体笔圆架方,撇捺舒展,结构布白更方正谨严。只是帖子选的不好,可以先临《三门记》,等过上一两年再换《洛神赋》。”
杨芷答道:“我没找到《三门记》,只在大哥那儿看见一本《洛神赋》,就讨了来。”
杨修文闻声笑道:“我那里收着一本,待会儿你随我去取。”
是要去竹韵轩?
杨萱精神大振,翻出自己写的,双眼热切地盯着杨修文,“爹爹,您看我的。”
杨修文含笑接过,略略扫两眼,再仔细端详片刻,赞道:“萱儿的字大有长进,虽然笔力稍嫌不足,但起笔顿笔已经很有颜体的浑厚端方。”
杨萱连忙道:“爹爹,我一直临写《勤礼碑》,要不要换别的字帖?”
杨修文道:“《勤礼碑》就极好,不用更换。萱儿性子软,多临颜体字能沉稳些。”
杨萱顿觉失望,她也想借更换字帖的名头到竹韵轩去。
可父亲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
正懊恼,见杨修文站起身往外走。
杨芷伸手扯扯杨萱衣袖,使个眼色示意她一起去。
已近黄昏,夕阳将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丽多彩。
杨修文穿件家常的圆领袍走在前头,半边身子映着霞光,呈现出朦胧的金色。高高束起的发髻中,隐约夹杂着几丝白发。
他已经三十有八,再过两年,就到了不惑之年。
想起先后两世,他对自己的教导与疼爱,杨萱紧走几步,牵住他的手,娇声唤道:“爹爹。”
杨修文低头,瞧见她鼻头沁出层薄薄的细汗,被夕阳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乌漆漆的眼眸里满是孺慕,顿时心软如水,开口问道:“怎么?”
杨萱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听到他问,便甜甜糯糯地道:“中元节我们能不能去逛庙会?”
杨修文本是要听高僧讲经的,可瞧着女儿娇俏的神态,不忍拒绝,稍思量便满口答应:“好,爹爹带你们去,届时咱们趁着凉快早点走。”
杨芷喜不自胜,紧跟着快走两步,走在杨修文另一侧,仰头道:“太好了,谢谢爹爹。”
杨修文看着身边这双娇软乖顺的女儿,心里尽是满足,声音愈发放得柔和,“回头再问问你们母亲,若是她身子方便,也一道跟着去。”
辛氏想去护国寺,一是想给杨萱供一盏长明灯,二来,李显家的去田庄打听过,今年虽然没人落水,但近几年在河里淹死的孩子少说也有四五个。李显家的在河边已经烧过纸钱了,辛氏仍觉得不踏实,想要去庙里烧柱香,并请几件开过光的护身符给杨萱带着。
可转念一想,不管庙会还是护国寺,中元节那天都是人山人海,辛氏怀胎不易,时隔八年才又怀上,加上怀相不太好,实在不敢冒险。
斟酌再三,辛氏终于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却把这几件事情一一嘱咐给杨修文,再三提醒他千万别忘记。
杨修文笑着拢拢她肩头,“瑶瑶尽管安心,到了之后我不做别的,先把这几桩事情做妥当。你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回来。”
“我哪里就那么嘴馋了,还惦记着吃食?”辛氏嗔一声,又叮嘱道:“也看着阿芷跟阿萱别贪吃,庙会上东西虽可口,毕竟是外头做的,比不得家里干净仔细,少吃两口解解馋也就罢了。”
杨修文忙点头应允。
两人正说着话,杨芷与杨萱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因是逛庙会,怕挤丢了东西,姐妹俩都没戴那些贵重饰物,衣衫也简单,都是极平常的杭绸袄儿。只杨萱耳垂缀了对轻巧的青金石耳珰,杨芷腕间套了只珍珠手串,正与头上的珍珠花冠呼应。
辛氏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对姐妹花,板起脸对素纹与春桃道:“到了外头都警醒点,切不可离开姑娘左右,倘或姑娘有个磕着碰着的,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一一交代完,才目送着几人出门。
时辰尚早,暑气不曾升起来,微风徐徐,清爽宜人。
杨萱偷偷掀起车帘。
包子铺的徐大爷正将热气腾腾的笼屉搬出来,卖炊饼的许婆子则扎着青布围裙将炊饼摆得整整齐齐,而卖西瓜的胡大叔手提着西瓜刀,大声吆喝,“西瓜,又甜又沙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而旁边庆顺酒楼的旗幡被风吹动,轻轻地飘扬。
一切跟记忆中的印象并无差别。
可总有些事情是跟前世不一样了,就比如,前世直到夏家上门求娶之后,她才知道有这户人家,而今生,夏怀宁却自发自动地上门了,而且还入了杨修文的眼。
不过如此一来,夏家总不会再让杨家姑娘冲喜了吧?
一念至此,杨萱忽地想起,前世既然王姨娘已经猜出杨家有难,嫁到夏家很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杨芷会不会也知道了?
杨芷年长两岁,更易于生养,夏家着急给夏怀远留个后,开口求得也是她。如果杨芷说要嫁,杨修文未必不会同意。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而杨修文自诩为君子,最爱竹之高洁品性,绝不会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非得把自己塞过去。
涉及到生死,杨芷为什么一言不发?
她在临死前又可曾后悔过,可曾怨恨过?


第8章
杨萱蓦然心惊,手一抖,车帘垂下,将徐徐清风挡在车窗之外。
车厢里渐渐闷热起来,使得杨萱坐立不安烦躁不已。
杨芷却是正襟危坐,头略略低着,发髻梳得紧实齐整,小巧的耳垂上缀着对黄豆粒大小的珍珠耳钉,衬着她的脸颊光滑莹润。
杨芷看着温柔端庄,性情却像了王姨娘,非常有主见有主意。她不可能不知道在那种时刻,能够借出阁之际顺理成章地离开杨家,意味着什么。
杨萱胸口涌上无尽的愧疚,不由出声招呼,“姐。”
杨芷侧头,腮边漾起浅浅笑意,“怎么了?”
杨萱往她身边靠了靠,闻到一股淡淡甜香。杨芷喜欢桂花,平素多用桂花熏衣裳,身上总是带着浅淡的清甜。
杨萱深深嗅一下,嘟起嘴抱怨,“坐车真无趣,还有多久才能到护国寺?”
杨芷细声细气地说:“总还得走一会儿,今儿起得太早,你是不是困了?先眯会儿眼,等快到护国寺,我唤你起来。”
一如既往地和气亲切。
杨萱有些不敢面对她,趁势点点头,微阖着双眼靠在车壁上。
车轮滚过路面,发出单调的辚辚声,像是幼时奶娘哼唱的摇篮曲,令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好似又回到了大兴的田庄。
正值春日,田间地头的杏花开得热闹而绚烂,每有风来,花瓣纷纷扬扬如落雨。
她刚吃过早饭,与春桃在田间小路漫步,夏怀宁自杏花林走出,桃花眼中映着漫天粉色的杏花,“萱娘,殿试我点了探花。娘应允过,只要我能考中进士,我的亲事便由我做主。我想谋个外放的差事,带着你跟瑞哥儿上任…你喜欢江南还是山西?”
没想到夏怀宁还真能考中进士,杨萱颇感诧异,却是断然拒绝,“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为什么?”夏怀宁大声喝问。
她云淡风轻地说:“好女不许二夫,我既嫁了你兄长,就不可能…”
“胡说八道!”夏怀宁赫然打断她的话,“你别忘了,当初是我跟你入的洞房,夏瑞也是我跟你的孩子。”说着,伸手扼住她的腕,“你跟我走!”
杨萱猛地睁开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番,懵懵懂懂地问:“还没到?”
“快了,”杨芷答道,“刚才马车颠了下,惊着你了?”边说边掏出帕子替她拭汗,“怎么热出这满头汗?”又吩咐素纹,“给二姑娘倒点水喝。”
素纹提起脚旁食盒,取出温在暖窠里的茶壶,倒出半盏。
茶是早起临出门的时候沏的,现在正好不冷不热。
杨萱一口气喝完,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这时就听车夫“吁”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杨桐的声音,“妹妹下车吧。”
杨芷替杨萱将鬓角碎发抿在耳后,重新戴正发簪,仔细端详番,这才牵着她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护国寺是前朝所建,迄今已逾百年,门前栽了数棵合抱粗的古松。古松高约丈余,枝叶亭亭如盖,带着岁月独有的悠远沉静,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安定下来。
山门右侧有一大片空地,以供香客停放车驾所用,现下时辰虽早,可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其中有几辆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者素色狮头绣带,很显然是京里的勋爵权贵之家。
杨修文记着辛氏嘱托,进得寺内先带儿女们在佛祖面前磕头烧香,供奉上香油钱,又对知客僧提起护身符之事。
知客僧乐呵呵地道:“这可巧了,昨天惠明大师与广善大师刚来寺中,各准备了一些护身物件,主持还说不知哪位有缘之人能得了去。我这就禀过主持取来给施主瞧瞧。”
惠明大师是护国寺主持惠通的师兄,佛法极深,据说有知古今通阴阳之才,可他平素居无定处四海为家,很难有机会遇到,更遑论得到经他开光的护身符了。
可见,杨萱他们几人还真是有福气。
杨修文双手合十,连连道谢,“有劳大师。”
知客僧含笑离开,不过一炷香工夫,手里托着个朱漆茶盘回来。
而身后另外跟了一人。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身体瘦削,穿件灰蓝色长衫,面皮非常白净,半点胡须没有,眼里天生带着三分笑意,非常亲切。
杨萱却是身心俱震。
这个人她见过,是前世最得丰顺帝信赖的御前大太监范直。
丰顺帝登基时,她已经避在大兴田庄了。
有天正下大雨,她掌了灯在屋里抄经,有个姓张的小媳妇进来回禀说外头有人想借个躲雨歇脚的地方。
她披着蓑衣出去察看,正瞧见范直从马车下来。
旁边一个內侍替他撑着伞,另一个內侍扶着他的胳膊,而身穿大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点地,跪在雨水里充当车凳。
万晋朝宦官权大,启泰帝晚年病重时就宠信內侍超过朝廷重臣,没想到丰顺帝继位之后更甚。
尤其是范直,据说就因为他在御前夸过一句武定伯府里茶盅精美,世间罕见,第二天武定伯就被锦衣卫抄了家。
经过农妇口口相传,其中不知道已经加了多少作料,杨萱原本是不信的。
可眼前的情形却由不得她不信。
她也完全没想到,堂堂正三品、令无数达官显贵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会如此奴颜婢膝地去奉承一个阉人。
范直见到她,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拱手揖了揖,“我们一行赶路经过此地,不防遇到大雨,能否讨些热水来喝。”
这种天气,她不好拒人于门外,便打发春桃将他们引到旁边偏厅歇息,又吩咐张家媳妇沏茶。
没多大工夫,张家媳妇进来期期艾艾地说:“那位爷衣襟淋了雨,想借个火盆烤火…我看他们像是赶了许久的路,厨房里有现成的菜,要不再做点家常便饭?”说罢奉上一只银元宝,“那位爷给的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