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眸中露出一丝不悦,道:“叶姑娘请移步,在下有事与姑娘商量。”
顾远识趣地走远了些。
顾兰却近前低语道:“阿浅,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沈家不苛待下人。”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这点从顾兰身上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比甲是潞绸的,花色也很新,绝非过时的衣料。而且,顾兰去沈家不过一年半,脸色就红润白皙了许多,日子定然过得不错。
可是,我不喜欢沈府,而且,爹不想让我做下人。
当初,顾兰走时曾邀我一起,爹沉着脸说:“阿浅,爹辛苦养你这么大,不是去伺候别人,受他人气的。”
所以,沈府的条件再好,我也不会去。
徐福压低声音,“在下此次来惜福镇,一则是想请姑娘去沈府做事,二来则是想带走两盆花。”他的视线落在昨夜才进门的胭脂泪上,“不瞒姑娘,此花是别人送给我家相爷的,因府里花工不擅照料…六月二十八是相爷生辰,送花之人要去府里贺寿,若不见此花,对客人未免不好交代,所以…”
那人曾说,胭脂泪与墨兰都是皇上所赐。这么说,皇上突如其来想去沈府,所以沈家才慌慌张张地,前脚刚将花扔了,后脚就上门来讨。
沈家既然敢扔花,必有应对之策,可为何又到惜福镇来,莫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好奇归好奇,别人家的事,我不会随便打听。
徐福见我不做声,取出两锭银子,“些许碎银就当是报答姑娘这段时日照看花草所费的心力。”
亮闪闪银灿灿的大元宝,一只足有二十五两。
不由轻笑,想起去年冬天镇上发生的一件事。
镇上有个大户姓李,他家三儿久病不愈,李家嫌花费太多将他丢到大街上由着他自生自灭。讨饭的王老头见那孩子可怜,带回家照顾,不知哪路神仙显灵,那孩子不但活了过来,而且越来越壮实。去年李家人听说此事,就带了五两银子上门去讨,“这是我儿子的日常嚼用,就权当你替我养了三年儿子。”
李家儿子自然没有跟着他爹回去,他说,王老头救了他,他理当给王老头养老送终。
可惜墨兰与胭脂泪只是花草不是人,不会开口说话。
徐福面色平静地等待着我的回音。
徐福带来的两个小厮时不时看往这边,目光里有种狠绝。
既然带了人来,定是志在必得。
暗暗叹了口气,花草肯定要被带走,收了银子总比不收来得实惠,而且让人放心。
笑着接过银元宝,“管家太过客气,此花本就是沈相之物,尽管带回去就是。我自幼长在乡间,见不得大世面,就不去府上显眼了…顾兰与我情同姐妹,还望管家多为照拂。”
徐福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两个小厮极有眼色地上来搬花。瞧着他们身形魁梧,走起路来却甚轻便,悄无声息,绝非常人可比。
吴勉见我们谈完话,急步走近,高声问:“阿浅,决定跟我们一起去盛京了吗?”
我愣住!
一起去?
他要去盛京?
他知道我也要去盛京?


5去盛京

  突然对顾远来了气,明明不让他告诉别人的。
顾远甚是尴尬,嘴唇哆嗦着,待那些人将花搬走了,才对顾兰道:“你们先回去,我有话跟阿浅说。”
顾兰意味深长地向我挤了挤眼,对吴勉道:“走,到我家去。”
见他们离开,顾远似是松了口气,自怀里取出路引,“阿浅,你的事,我没有对别人说。办路引时,也没有声张…来的时候见到吴勉,他跟着进来,不知怎么跟徐管家搭上了话,准备去沈府做护院。”
吴勉以为自己也会去沈府吧?
毕竟,自己收了徐福的银子,又与他相谈甚欢的样子。
想来是错怪顾远了。
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
顾远却担忧地说:“阿浅,对不住了。我去找阿兰时,正好看到沈家的人往外扔花,他们明明说不要了的,我才带回来给你。没想到…”
“没事,”我笑着安慰他,“那些花本来就是人家的,还回去也好。再说,我还得了银子,这回就不怕去了盛京手头紧了。”
顾远想想也对,憨厚地笑着说:“徐管家出手真大方…你答应他了吗?”
我摇摇头,“在富贵人家里做事,我心里不踏实。”
顾远理解地看着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已过了晌午了,去我家吃饭吧,我娘擀了面条子。”
听他提到午饭,想起那人还等着我做凉面,婉拒了顾远的好意。
家里终于清静下来。
重新掩上大门,急步往屋内走,稍微有点担心,那人不会等急了吧?
屋内静悄悄的,并没人在。
又到爹房间看,亦没有。屋子里的书却收拾好了,一摞摞用麻绳捆好了,整齐地放在地上。每一摞上面还夹了张纸,写着此摞书的书目。字是瘦硬的柳体字,一笔一划极规范,很显然受过名家指点。
爹的字写得也极漂亮,不过爹喜写大字,平日多临颜真卿的字帖。每逢过年,都会为邻居写对联。
放下纸张,提着嗓子连唤几声,“你在不在?”
无人应。
或者,他已经走了。
突然感觉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
一个人到底懒得费事和面擀面,只切了点葱花,又摊了两张鸡蛋饼,到菜园里摘了根嫩黄瓜就着吃了。
将屋里屋外打扫一遍,夜色渐渐笼罩下来。
点了灯烛,用棉帕将徐福给的两锭银子包好准备放进包裹里,打开包裹,赫然发现那个石青色锦缎荷包。
他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
倒出荷包里的东西,有两锭十两的银元宝,些许散碎银子,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那只碧绿晶莹的玉指环。
掂起指环对着灯烛细细看,指环在烛光的辉映下,发出柔和润泽的光芒。这样好的成色,应该很贵吧?试着套在手指上,指环太大,根本戴不住,放在包裹里,怕不当心弄丢了。索性找了红丝线,细细地打了条络子,挂在颈间。
指环贴着胸口,温润滑腻,隐隐有丝凉意。
心猛然停了半拍,这算是信物吗?
随即自嘲地笑,相处只一天,他先是昏迷不醒,待好起来又总是板着脸,偶尔有个笑模样,转眼就没了。怎可能私相授受?
况且,他显然出身良好,又如何能看上我这样寒门小户的农家女。
思来想去,竟是无法安睡,不知道辗转反侧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心慌得厉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窗纸已隐约透出灰白色。
大清早不便生火做饭,遂将昨夜煮的两只鸡蛋剥开吃了。
拿起包裹,环顾一下生活了十四年的家,锁了大门朝镇外走去。
爹的坟在满地花草的田野里。
爹生前,亦是爱花人,所以我在坟前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花,这样一年四季,爹都可以看到花开,闻到花香。
七月,素馨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上沾着露珠,纯洁不失娇媚。
蕙姨尚未到。
将坟堆上的野草拔掉,默默地磕了三个头,“爹,阿浅去京城了。等安定下来,就接您回盛京。”
隐隐似有人来,脚踏在青草上,窸窣作响。
蕙姨终于来了。
起身便要迎过去,身穿灰栗色裋褐的吴勉笑咪咪地来到面前,“这么早就来上坟?”
眼里又是那种耗子逃不出猫掌心的玩味与戏弄。
我呆住,不语,心里渐渐生起一丝恐惧。
荒郊野外,天色未亮,他面上显而易见的不耐…
“已是第三天了,你还没有给我答复?”他往前一步。
我暗暗攥紧拳头,强作镇定,“我尚在孝期,实在没心思考虑,等出了孝再说吧。”
吴勉慢慢走近,“阿浅,别骗我,我早就猜到你会来这一手。告诉你,我要定你了。信不信,我今天当着你爹的面就让你成为我的女人。”
他莫不是疯了,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不敢耽搁,掉头就跑,刚跑两步,感觉衣袖被拽住了,紧接着一双手箍在我的腰间。
吴勉低低笑,“你能跑到哪里去?”俯身就要亲上我的脸。
我拼命挣扎,却是推不开他。
正着急害怕时,他的手蓦地松了,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我急急后退两步。
吴勉大睁着双眼,嘴角慢慢溢出血丝,“阿浅…”
我大骇,我什么都没干,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惊恐地四下打量,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过膝高的野草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
镇里,隐约传来鸡叫声,夹杂着犬吠。
天色更加亮了几分。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走。”
大梦初醒般拔腿就跑,直奔出两三里才缓缓停下来,靠着路旁的大树喘息不止。
汗湿的衣衫被风吹着,黏黏地贴在身上。湿冷的感觉让我稍微清醒了些,这才想起来,还没找到蕙姨。
让我回头去等,却又不敢。
附近村里的农舍袅袅飘出了炊烟,已有勤劳的农夫荷锄走在田间。
吴勉生死未卜地躺在我爹坟前,若被人看见,我如何说得清楚。
可若不带着蕙姨,对爹该如何交代。
思量片刻,心一横,顺着原路往回走。
远远地躲在树后朝爹的坟墓看过去,只见野草摇曳,不见有人走动。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仍是不见蕙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鸨不肯让她赎身,她改变主意不想去盛京,还是她方才已来过却没见到我?
心急如焚却乱无头绪。
顾远帮我预定的马车会在卯正时分等在镇外驿站。
时辰已不早,我不能再耽搁下去,遂匆匆赶往驿站。
隔着老远就看见驿站旁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身穿墨灰色裋褐的车夫手里起劲地挥舞着一面白色旗子,旗子上写着宏盛车行四个大字,甚是醒目。
看到马车等在那里,心里稍微放松了些,步子也慢了下来。
再走近,瞧出不对劲来。
顾远分明告诉我,他特地找了位老成持重的车夫。可面前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又高又瘦,肤色黢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显得甚是机敏。绝非顾远所说的老成持重。
车夫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小姑娘只一个人?”
心猛地一沉。
顾远并不知我约了蕙姨同行,预定马车时必会提及我是独自一人。可眼前这车夫分明是一副意想不到的样子,莫非他知道该是两个人?
我直直瞧着他,“你是谁?”
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小的名叫齐义,张老二昨晚闹肚子下不了炕了,掌柜临时派我来顶他的差。”
我追问:“张老二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
他挠挠头,尴尬道:“不是,他没说。小的自己瞎猜得,小姑娘年纪轻,又生得这么好看,小的以为定是有人陪伴。”
姑娘就姑娘吧,前面为何还加个“小”字,令人倒牙。
我冷笑一声,问道:“独身如何,有伴又如何,有什么不一样?”
齐义尚不及回答,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转头往后看去。
远远地似乎是一群皂衣衙役喊叫着跑来。
心里不由一紧,是吴勉被人发现了?
顾不得多思量,赶紧爬上马车,强作镇定道:“耽误了这么久,走吧。”
齐义利落地甩了下马鞭,“得儿——驾”,马车急速向前驰去。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乘马车。以前每次见到疾驰而过的马车,总是很羡慕那些坐车的人,不受风吹日晒,不必辛苦走路。
没想到盛夏坐车并不是件舒服的事。 车壁被晒得发烫,热得要命;车座很硬,硌得腿疼,更兼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颠簸,我几乎要散了架,胸口更是阵阵恶心,几欲作呕。
挣扎着看往窗外,希望能够分散点精神,可急速后退的树木让我的头愈加眩晕。而前路却渺茫得似乎没有尽头。
实在忍受不了,拍着车壁大叫:“停下!快停下!”
马车徐徐慢下来。
急忙撩开帘子,还没来得及下车,头一低,张口吐了起来。直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才觉得舒服了些。
身子却是软得没有力气。
齐义拽着我的胳膊,半拉半扶地帮我下了车,递过一只水壶,“漱漱口,嘴里好受些。”
水清冽甘甜,我“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果然,舒服了很多。
坐在树荫下,耳畔凉风习习,鼻端花香淡淡,面前绿草茵茵。惬意得令人只想坐在这里,再不离开。
眼角扫过齐义,他正取了抹布擦拭马车。刚才我呕吐的秽物虽然大多是地上,可马车上亦是溅了少许。
心里过意不去,上前道:“我来。”
他打量我一眼,撇撇嘴,“你还是歇着吧,一会还要赶路。”
听到赶路,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苦着脸问:“离盛京还有多远?”
齐义促狭地笑,“要按刚才那样,差不多明日擦黑就到了。要是走走停停,就得后天。”
我犹豫着无法决定。能早点到盛京,早点摆脱乘车之苦,自然是好的,可若像方才那样颠上两天,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到盛京。
齐义跳下田埂薅了些青草喂马,也站在树荫下,撩了衣襟扇风,“小姑娘若没什么急事,不如正午太阳毒时在客栈稍作休息,等傍晚跟早晨凉快时赶路。”
我淡淡地笑了笑,“走走看吧,实在不行就按你说得来。”
齐义垮下脸,做幽怨状,“小姑娘不信任小的?”
我挑衅地看着他,“你何曾值得我信任?”视线落在他的脚上,他撩衣襟时,不经意提了下裤子,露出裋褐下面的黑色靴子——官靴。
一个车夫怎么可能穿官靴?
齐义自嘲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齿亮得耀目,“百密一疏,竟让你这个小姑娘看出来了。”
我等待他的解释。
他起身往马车走去,“我会把你安全送到盛京,这一路你不必担心。”
这一路不必担心,那么到了盛京呢?
我没有问,想必他也不会说。
复上了马车。
此次驶得慢了许多,马车不若方才那般颠簸,可仍旧闷热,而且有愈来愈热之势。
许是热气熏得头脑发昏,许是马蹄单调的“哒哒”声催人入眠,亦或许是昨夜不曾睡好,总之,不一会我就觉得两眼困倦得睁不开,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醒来,自己已躺在舒适的床上。床边矮几上一灯如豆,发出昏黄的光。
试着起身,只动了一动就觉得头痛欲裂,似是要涨开一般。索性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起四周来。
屋子不大,一张床占了多半,此外只放着一桌一椅,还有一架大屏风与外间隔着。
看样子,像是间客栈。
可我如何会到这里?齐义去哪里了?
正疑惑着,屏风外有人说话,“你进去看看,她怕是醒了?”声音低沉,是我不熟悉的。
“不会这么早,起码得过一个时辰药性才能散。”答话之人声音清亮,这人我听得出,是齐义。
我有点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我并非因中了暑气才昏迷的?
不由想起齐义递给我的水壶,那样甘甜的水,其中竟是放了药不成?
下意识地咬住手指,止住了几欲脱口的惊呼。
屏风外有椅子挪动声,接着脚步声响起,愈来愈近…


6狭路逢

  本能地闭上眼睛装睡,耳朵却是分外机警。听到有人掀了门帘进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床榻前。那人离我很近,我几乎可以听到他沉稳的喘息声,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呼在我脸上,有些痒。我强忍着一动不动,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
直到脚步声出去,我才缓缓睁开双目,兀自心惊着。
屏风外又有话语传来,“这小姑娘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主上为何打起她的主意,不会是看中了她的美色吧?说实话,她年纪虽小,已经是个美人坯子了。”齐义声音里带着戏谑还有几分惋惜。
低沉声音道:“主上的心思你也敢乱猜,不要命了?”
齐义“嘻嘻”笑道:“我哪敢,就是可怜她平白无辜被牵扯进去。”
那人“哼”了一声,“那两位可都盯上她了,咱们不动手也有别人动手。再说,主上难道不无辜,你我何尝不无辜…你只需将她平安带到四海客栈,余下的事主上另有安排,中途可别出什么差错。。”
门打开又关上,便再也没了声音。
呆呆地躺在床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们说的话,我并不太懂,只知道他们奉了主上的命令要带我去盛京。显然这并非什么好事,否则齐义不会用那种惋惜的语气说话。
尤令我吃惊的是,除了他们,另外还有两帮人盯着我。
我绞尽脑汁想不出他们如此做的原因。
我的生活简单而平凡,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剩下我跟爹相依为命。爹饱读诗书,素来以君子自诩,不愿曲意科考,也不曾结交权贵,每日所得大多买了书笔文墨,生活还得靠蕙姨的周济才得以维持。倒是因他识文断字,常替左邻右舍代笔写信,也会教街坊的小孩子认字。所以,惜福镇的邻居对我们还算友善和睦。
这样普通的人家,怎就惹上了那些神秘叵测的人?
无意识地发出一声长叹。
齐义绕过屏风走进来,道:“真是好睡,这都戌时了。”
我故意作出睡眼惺忪的样子,双手抱头,呢喃道:“竟是睡了那么久?难怪头痛得厉害。”
齐义同情地说:“天太热,你中了暑气。大夫已经把过脉,写了方子。你稍等会,我将药端来。”
没多大功夫,他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除了药碗,还有一碗白米粥跟两碟小菜。
方才尚不觉得饿,如今见了饭,馋虫似是被勾了起来,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如擂鼓。顾不得斯文形象,三口两口吃完了粥菜,仍有些意犹未尽。
齐义笑笑,递过药碗来,“喝了头就不痛了。”
看着浓黑的药汤,我心里有点犯嘀咕。
“我家中有个妹子,与你年纪差不多,也是最怕吃药。” 齐义变戏法般伸出右手。掌心里有个小小的纸包,打开来看,竟是两粒冰糖,“厨子正在炖燕窝,我就顺了两粒来。”
其实跟厨子要,他也是肯给的。可齐义偏偏说“顺”了两粒。
不由地微微一笑,仰头将药喝了。这药不算太苦,可既然有冰糖,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掂了一粒放入口中。
真甜啊!
齐义笑嘻嘻地看着我,眸中溢着疼爱。
想必,他在家中经常如此看他的妹子吧。
竟羡慕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也隐隐有些内疚——如果齐义完不成这趟差事,他会受到什么惩罚?
吃罢药,仍是一夜好睡,直到窗户纸发白才醒来。
齐义隔着屏风问:“小姑娘起身了没,要不要趁着凉快赶路?”
我压低声音答:“头仍是痛,多歇一天好不好?”
齐义好似犹豫了一下,道:“行,你躺着,我再去抓副药。”
听到他开门离去,我利索地起了床,推开窗子向外瞧。窗外是客栈的后院,西边是马厩,有小厮模样的人正在喂马。东边则停着数辆马车,宏盛车行的那辆黑头平顶车亦在其中,车头的白色旗子迎风飘扬,很是显眼。
约莫半个时辰后,齐义满头大汗地走进来,“药一会就送来,先用饭吧。”
饭仍是稀粥小菜,清淡爽口。
吃饭的时候,齐义在一旁静静地垂手站着,看样子早就习惯这样。
门口响起“剥剥”的叩门声,却是小二送了汤药来,还另外端来一小碟西瓜。
白色的瓷碟,碧绿的瓜皮,鲜红的瓜瓤,令人眼前一亮,口齿生津。
齐义见我吃得开心,咧嘴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吃罢饭,齐义在外间不知干些什么。我摇着团扇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白花花的烈日下,路面似乎抖起了一层热浪,树木无精打采地垂着枝叶,树梢纹丝不动。
这种天气赶路,真会要人命。
不大工夫,接连好几辆马车驶进后院,想必行人受不了暑气,暂时在此歇歇脚程。
看了会,没什么意思,便打开包裹,取出那叠花样子来一张张地翻看。旱金莲适合绣帕子,湖绿色的丝帕一角缀上两朵便很雅致。君影草可用在袍角裙摆处,密密地围上一圈,繁复高贵。香雪兰则可以绣在香囊上,锦缎为底,白丝线绣花,清新夺目。
这些花样子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待以后自己开铺子,就凭这些花样子加上我的技艺,生意必定红火,说不准高门大院里的千金小姐也会用我的绣品。
其实,我原本就打算着到京城后,先找家绣铺谋生,等攒够本钱就自己开一家。
可,如今想来,前途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着,竟隐约有了渺茫恐惧之感。
怔忡间,听到齐义清亮的喊声,“晌午了,小姑娘饿了没?”
呵,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时分。
对镜整了整衣衫,走到外间,问:“在屋里闷了大半日有些心烦,午饭到楼下吃可好?”
齐义迟疑片刻:“好是好,就怕闲杂人等太多,小姑娘受不了。”
我抿嘴一笑,“总不会比惜福镇的人多吧?”我从来不是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还会怕人多?
齐义眨眨眼,不再说话。
客栈位于进京的必经之路,很多行人在此吃饭歇脚,也有的只要了凉茶点心,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以避过太阳最毒的正午。
店小二肩上搭着棉布帕子,手里端着各式盘子,灵巧地穿梭在桌椅间,不时替客人添茶倒水。
齐义四下打量着找空桌,我站在他身后观察着大堂里的客人,视线落在窗旁,停了一下。
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独占了一张四人座的方桌,正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神情倨傲淡漠。吸引我的是,炎炎夏日,他竟穿了一身玄黑长衫,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
少年不经意地转头,眼角扫过我,那双眼眸深若寒潭,冷如坚冰,硬生生让我后背起了阵阵寒意。
我急忙侧身,避开了少年的目光。
齐义也看到了少年,眉头皱了皱,神色有些肃然。
我低声问:“你认得他?”
齐义犹豫着摇摇头,“不认识,不过…我们不招惹他便是。”
话说得很是含混,也不晓得是真不认识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选好座位,店小二很快端了几个招牌菜过来,齐义慢条斯理地品尝着,视线却时不时地瞟向玄衣少年。
那少年依旧表情冷淡,并不曾朝我们看过来。
客栈的厨子手艺不错,荤菜油而不腻,素菜清淡可口。
我慢慢地尝,细细地品,偶尔叫小二过来,问些佐料火候之类的问题。
齐义便笑,“小姑娘想偷师?”
我回答:“难得下馆子,学点新鲜菜式,日后也可在家中做给自己吃。”
齐义叹道:“你倒是有心,我那妹子却…”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吵闹声,似是两拨人因抢位子发生了争执。
声音极为熟悉。
强压着心头的激动,我缓缓转过身。
就看见,蓝衣白裙的顾兰竖着眉,声音清脆爽利,好似蹦豆一般,“分明是我们先来的,也跟店家讲好了,你们凭什么先坐?”
我轻轻咳了声。
一个小厮注意到我,拽了下顾兰的衣袖。顾兰眼睛一亮,忘记吵架,几步上前抓住我的手摇晃着,“阿浅,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笑笑,“可真巧,我正打算去盛京。”
顾兰撇着嘴,不依不饶,“亏我还当你是朋友,你到盛京也不告诉我…干脆咱们一起走吧,省了你的车马钱,而且路上还能说说话解解闷。”好看的凤眼紧紧地盯着我,大有我不答应死不罢休的气势。
无奈地点点她的鼻尖,“好,就依你。” 又回头对徐福行礼,“徐管家,给您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