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你请我?”小山说。
“我是你老师。”
他没作声。
她之后知道,这是他最习惯说“不”的方式。
从小餐馆里出来,雨已经停了,有晚霞,浅浅的橘色,悬在空中。空气被洗干净了,深呼吸,润到人的心肺里。
她按了钥匙要开车门,身后的周小山说:“你要走了?”
“嗯。”她说,看看他,“谢谢你请我吃面。”
“谢谢你才对。”他说,“走了这么远的路,跟我吃一顿牛肉面。”
她微微笑:“这个你倒不必介意,我答应王院士的,这笔人情帐记在他的身上。”
她开车回家就不似来的路上那样心急火燎,慢悠悠的随着车流前进,堵车,音乐台里播送明天的天气预报,说星期一会降温,这个周日这样结束了。这巨大的城市,她一个下午跑了个来回,只是跟周小山吃了一顿牛肉面。
回了家,秦斌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照片,对她说:“你给马千里师兄回一个电话,他说有急事找你。”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
老马的爱人在美国做客座研究员,剩了他一个在北京带着女儿,女儿突然病了,现在正在附属医院打点滴,原本该在第二天出发去南京开会的老马一筹莫展,只好请佳宁带替他去。
佳宁收拾箱子的时候嘱咐秦斌说:“你明天去学校帮我填换课申请啊,教育部最近要评估了,形式上的事儿抓的可严了。”
“没问题。这个我轻车熟路了。”秦斌说,“我要是不出去采访,主要不就是在家里给裘老师你当好后勤吗?”
“我个人认为你对自己的本职工作有非常深刻的理解。”
秦斌说:“佳宁你快来。”
“别想干坏事儿,我这儿忙着呢。”
“不是,你来看看我的照片。保证开眼。”
她听他说就好奇了,过去一看,惊讶道:“这是赌场还是皇宫?”
“边境线上的‘彼得堡’,整个东南亚最红的销金窟,怎么样?爆炸性的吧?”
秦斌用针管相机拍摄的照片不多,却可见那赌场“彼得堡”金碧辉煌,银线象牙轮盘,蓝色天鹅绒扑克台,老虎机,色子机,赌马机一应俱全,其间还有东西方的喷火女郎穿梭,美艳夺魂,客人们衣香鬓影,意兴正酣。
佳宁觉得那照片中某人的脸孔如此熟悉,指着说:“唉,这不是……”
“就是他。”
“我的天啊,他怎么有钱去赌博?”
“佳宁你真是天真的可以。他没有,纳税人有啊。”
“你这几张照片可真是……”佳宁坐在秦斌边上,“你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吧?”
他摁键将画面关上了,好半天没说话。转头看看佳宁,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佳宁第二日早上飞南京,秦斌遵照指示去大学给她填换课申请,冶金学院教学办管排课的吴老师跟他挺熟的,马上就问起来他跟佳宁结婚的事儿,嘱咐说,办喜宴的时候一定都请到。
秦斌也是爱说话的人,正聊得热闹呢,一个男生敲门进来问,裘老师的实验课还上不上了?学生都等了半节课了。
吴老师说:“你看我这脑袋,光顾着跟你说话了,都忘了通知学生了。”转头对那男生说:“不上了,这个星期的课都停,裘老师去南京开会去了。周小山,你通知同学一下。”
秦斌看了那男生一眼,没忍住,就又再看了一眼,心里说:也有男的长成这样啊?小白脸在北华念硕士,这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他跟吴老师告别,到楼下取车子,佳宁的福特是火红色,跟她这个人一样的乍眼。
佳宁的那个叫什么小山的学生在门口跟别人说话呢,秦斌又看看他,小山也看看他。
他去了报社见主编,将那几张照片和稿子给他看。老头儿沉吟良久说:“不是别的问题,这个报道分量可是够重的啊。”
“您派我去不就是挖大料的吗?”
“得做处理。”
“嗯。”
“先放一放,你先休息几天,刚回来不用着急上班啊。我跟副总商量一下的。等那一天专门开个会,我们研究研究。”
佳宁不在,他每日看电视,吸烟,逛狗店,这一天正在玩一只哈士奇的耳朵,突然接到老同学杨名声的电话,约他晚上喝酒。
杨名声如今真是扬名声了,进出口的生意做的很顺,驾保时捷来酒廊,腕表亮过交通灯。
“你十年不找我了,我还当再也见不着陛下了呢。”
杨名声道:“我有好买卖,只有你能做。”
“你开什么玩笑?”秦斌说,“我要是能做买卖,还用得着现在开老婆的福特吗?”
他拍他肩膀:“保时捷会有的。”
“说来听听。”
“有人想从你这里买点东西。”
“……”
“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趟南方啊?你把我朋友一不小心照到你的相片里去了。”
“什么意思?”
“他想买回来。别的无所谓,就是他自己的照片。”杨名声的眼睛从水晶镜片后看着他,“秦斌,你开价。多少都不算离谱。”
他把事情从头到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基本上整理出来脉络,主编说要开会研究,这个会他是跟谁开的?
世界多么小,照片里的公仆,自己的领导还有眼前的这位旧同窗,原来都是一个道上的人。
他狠狠的吸了几口烟:“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你不是来叙旧的啊?去什么南方啊?我刚从朝鲜回来。”
这老同学面不改色:“叙旧好啊,秦斌,记不记得咱们大四的时候,全寝室的哥们都逃课,就你不逃,给所有人带假条,结果怎么着?临毕业,辅导员把你的班长给撤了,你成绩那么好,优秀学生都没拿着。你说你值得吗?”
秦斌笑了说:“有这么回事。不过,你现在跟我说也没有了,人老了,做事就这么定型了,自己也改不了。”
杨名声把烟掐了,走之前把名片给秦斌:“得了,你别嘴硬了,有什么想法跟我联系吧。”
秦斌连再见都没跟杨名声说,打了个电话给远在南京的佳宁,她在那边都睡了,混混沌沌的说:“你这么晚了,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啊?”
“我问你件事。”
“哦……”
“你说,我一个名记者,你一个科学家,咱俩缺钱不?”
“不啊。”
“咱俩为什么努力工作,我跑新闻,你科研的?”
“为了大地的丰收,为了母亲的微笑。”裘佳宁在那边都笑起来了,“刚认识的时候不就讨论过的吗?”
“行了,我就问一问。你好好睡吧,啊,美女科学家。”
他收了线,结帐回家。
开车的时候,秦斌想起来佳宁的话,心里很是踏实,觉得自己的选择和眼光都不错,对女人,对工作。
车子在一个路口遇红灯,停下来。
车窗突然被砸碎。

四个歹徒执棒球棍在外面把车窗砸碎。秦斌迅速掏出手机拨打110,还没摁完数字就中招,球棍准确的击在他握着电话的手上,“噗”的一下,电池爆炸,碎片刺在他的手掌中。鲜血淋漓。
一人拽着头发将秦斌拉出车外,他伸手要翻对方的腕,与此同时,腰部又遭到重击,下一秒钟头部被一掌击中,额头重重的撞在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钟,秦斌的头被人用膝盖顶在地上,脸擦在粗糙的柏油路上,口中,胸腔中有血腥味,却不得吭一声。
来人用球棍一下下的点他的头,终于开腔:“哥们你也太多事儿了。有人让我们过来要东西,要什么,估计你自己知道吧?立马拿出来,大家都省事。啊,听话。”
“找,错人了吧。”秦斌挣扎着说。
“操,跟你八条街了,好不容易找着个僻静地方谈公事,你怎么还跟我浑说啊?”他头上的棍子力道一点点加重,突然狠狠一下,疼得钻心,秦斌头昏脑花的觉得有热乎乎的液体留下来。
“你给我开了脑瓢,我就更弄不清楚状况了。”秦斌说。
“那我灭了你,不就更一了百了了?”
“随便吧。”
“那兄弟今天我就开导你吧。”
他闭上眼听见棒球棍疾速落下陡峭的风声,浑身的细胞在绝望之中似乎蜷缩成一个小团准备听天由命。可是,这个时候,秦斌却突然觉得颈上一松,原来逼他就范的强硬的膝盖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掀开,他忍痛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身体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
搏斗的声音,钝重的凶器卷起的风的声音,肉体激烈碰撞的声音,骨头碎裂清脆的声音……他头上的血流下来,流到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突然这些声音结束了,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看,看到红色的月光里,年轻人白净的脸,问他:“你还好吧?”
他认得他,几天前见过的,佳宁在北华的学生,什么小山。
之后的事情,头部受创的秦斌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过了很久他醒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都打着绷带,手被一个人握着,看一看,是裘佳宁。
她见他醒了,轻声喊:“秦斌,听见我说话没?”
他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断续的说:“倒霉,车子开的还是不如你好。”
“别跟我撒谎了,我都知道了。谁跟你结这么大的仇?是不是,”她压低声音,“是不是那照片的事?”
他心里说,这聪明的女的还真难缠呢,乱七八糟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啊?干哑的嗓子说不出来,眉头就皱上了。
会错意的佳宁说:“你放心,我没告诉你妈。”
他说:“你学生救的我。”
“哦,”佳宁看看他,“我知道了,是周小山。是他打电话到南京通知的我。”
“谢谢人家啊。”
“能不吗?”
佳宁惴惴不安:“我觉得,要真是这样的,他们冲着那些照片来,咱们得报警。”
“我心里有数。”他说,“给我点支烟。”
佳宁摸摸手袋:“我没有了,我去给你买吧。”
“快点啊。”
佳宁起身,端详他,半天没动。
秦斌不解:“怎么了?”
“你这个造型好,像木乃伊,有考古价值。”
秦斌哭笑不得:“你这女人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她咯咯笑着出来带上门,站在门口,吁了一口气,那笑容骤然间就消失了,肩膀疲惫的落下来,很长时间没动地方。周小山就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看看她:“他醒了?”
“嗯。”佳宁说,“醒了。”
他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他也正要些东西。”
二人坐电梯下楼,行至一半,有人上来,那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病号服,一个人拄拐。小山伸手扶他上来。
老人说:“今天阳光好。”
小山说:“但也不能晒太久。您小心秋老虎。”
佳宁和小山走出住院部的大楼,穿过花园,往大门走。秋日午后的暖阳洒在身上,是安慰人心的一双手。
佳宁说:“我父母离婚的早,我从小一个人生活。最害怕孤独。我喜欢我非亲生的妹妹,喜欢朋友,学生,也喜欢他,这些人给我安全感。如果他真是有什么意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所以,我要谢谢你,周小山,谢谢你搭救他。以后需要什么,请你一定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有做。”小山说,“我只是说要报警。”
她看着他,小山穿着布的衬衫和裤子,身材颀长而微微消瘦,他还不如秦斌健壮些,佳宁说:“那也是救命的电话。”
佳宁在医院外给秦斌买完烟送小山去地铁站,路上特意告诉他:“这是给他买的。”
“……”
“说起来,”佳宁微微笑看着他,“怎么世界会这么小,偏偏是你碰巧搭救我的男朋友?”
小山停下脚步,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此处行人稀少,车声寥寥,风和树叶也都安静着,他不说话,于是连时间在这一刻也有小小的停顿。
然后小山说:“我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跟着他,好几天。”
她讶异的看着他。
“我跟着他,是想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周小山说的坦白老实,清清楚楚。
“为什么?”她只有这样问的份儿。
他没有再回答她,却舒展开手臂伸向她,托住裘佳宁那枚小小的脸孔,她下颚美好柔和的弧度恰契合他手心,二人之间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却又形同一体。
她被他禁锢了脖子的角度,躲也躲不开,在这时候不能思考,不能活动,逆光看着那周小山的脸,眼睛昏眩。
之后的日子里她实在是忙碌,要照顾在医院的秦斌,要对A材料的应用报告做最后的审校,还有大学里的课要上。
过程中经常发呆,思考的问题是:时间真是奇特的东西,那年轻人如今做的放肆的事情,他多年后想起来会不会觉得可笑而后悔?比如她在美国的时候也曾经面对诱惑,梅尔是白种男孩子,高大英俊,笑容可爱,也约会过,可她最终选择的是让自己心里更安静的实验室和国内的秦斌,再想起梅尔,觉得不比南加州的杏子酒更让人流连。
这种思考和判断让她一点点放松下来,对自己的取舍更笃定了,再见到周小山,再给他们上课,就小心谨慎,连笑容也是准备好了的,不能尽着性子说话了,尽量慈祥。
秦斌身体稍好,立即找到了杨名声的名片,致电给他,开门见山:“你们逼我。”
杨说:“怎么这么说?”
“不用否认,你心里清楚。”
“……”
“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存在网上的个人空间里,如果我四天不登录,这个空间将会对所有的门户网站开放,你知道我是记者,没这点保险,我还怎么混啊?”
杨的口气变得异常的体己:“我就不明白你,挣多少钱?有多少实惠?怎么就这么钻牛角尖呢?咱们活着干嘛啊?跟谁较劲啊,您这是?”
“状况你了解了?我不多说了。”秦斌要放电话。
“我不仅了解你的状况,你们家的状况我也了解啊。嫂子的状况我也了解。她不是在北华吗?真棒唉,这不就是咱们中国的居里夫人吗?
我说,老同学,她,你不顾着点啊?”
“……”
杨名声在那边把电话放了。
秦斌跟裘佳宁不一样,他小时候不是那种有天赋的孩子,可是懂得专心致志,因而也考上了名校,成了成绩优异的大学生。毕业后当记者,除了天南海北的跑新闻身体辛苦之外,觉得心也是累的。看得太多颠倒了的黑白;太在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性格又遗传了祖父那西北农民的耿直,不能转圜。现在想起来,那天如果不是周小山相搭救,几乎就要死到临头了,却仍然不肯把那贪官的罪证交出来。可是,让他无奈的是,现在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佳宁,他不能不顾。
一边是为人的道德和职业的操守,另一边是爱人的安危,秦斌的又头疼起来。
傍晚从医院出来,佳宁接到王院士的电话:“佳宁你什么时候来啊?”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是院士的生日,他摆家宴,她对着电话说,马上到,马上到。
佳宁买了鲜花和水果打了出租车到的时候,天刚刚黑。王院士爱热闹,请了不少亲朋和学生,门口还有国务委员送来的花篮,佳宁进去一看,一客厅的人,真够热闹的。
她过去跟老师道生日快乐,院士把这高徒介绍给自己身边的好友,边说,你们看青年人成长的多么快,佳宁才26岁,已经独当一面了。
佳宁边说老师过奖了,边肚子饿了想什么时候吃蛋糕呢。王院士说,你去厨房找师母,她正做面条呢,你先自己来一碗。
佳宁说老师,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院士小声说,你进来眼睛就没离开过生日蛋糕。
佳宁嘿嘿笑着要走,院士说,等一会儿过来啊,介绍几位朋友给你认识。
人很多,书房里,过道里,三五一群,轻声的问候,温雅的聊天,关于近期的课题,查阅的论文,发表的专著:知识分子聚集的场合,气氛单纯而活跃。可在这全国最好的理工学府,这小规模的聚会,与会者的层次和水平并不低于一个国家级别的科学研讨会。
佳宁取道阳台才能到达厨房,阳台上对着成功湖的一角隐隐站着个人。
看不清楚,只见轮廓,但她已经知道那是谁。
裘佳宁快走,要离开那里,没几步,脚却硬生生的又折回来,一步步走向他。
月光可鉴,一切分明是,受了蛊惑。

佳宁说:“你也来了?”
小山转身看见她,点点头,说你好。
仲秋了,湖面有湿润的凉风徐徐吹来,小山身上还穿着他那身布的衣服裤子,衣袖在夜风里鼓动起来,有着朴素清俊的风骨。
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是雷池,佳宁小心翼翼:“你穿得少,天冷了,要加件衣服,小山。”
“你关心吗?”小山说。
她半晌方说:“当然。”
“裘佳宁,你为什么这么道貌岸然?”他说话缓慢,却一步步的走近她,“你的脸上像是戴着面具。”
随着脚步的移近,他的脸渐渐清晰,这是张祸害人心的脸,偏偏一派天真安静。
“那我不该关心你吗?”
“为什么要?”
“你是学生,我是老师。”
“哦,因为这样。”他微笑。
“没错,因为这样。”
“撒谎。”
“……”
“你又撒谎。裘佳宁。”
当然她知道他说的没错,撒谎是她应激的反应,笨拙的想要保护自己。这个周小山不把她当作老师,她有把他当作学生吗?如果是,为什么从已开始就紧张他的一举一动一句话?如果是,为什么总是矛盾重重,犹豫不定?如果是,为什么此刻这么迷恋的看他眼睛中那一抹光?不能移动,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此时过来解围的是师弟:“怎么佳宁你在这里?老师找你呢,跟我过去。”
她被那人拽着离开,惴惴不安的进入客厅,看着王院士,看着周围的人,看着他们微笑,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周小山的声音在耳畔:“撒谎。”
裘佳宁冷汗涔涔。
“佳宁,佳宁。”王老师唤她,轻轻拍她的手臂。
她这才想起来应酬,脸上又换上漂亮的笑,对新朋友说:“嗨,你好,你好……”
穿便装的两人一姓刘,一姓赵,来自酒泉,是军队载人航天飞船材料项目的负责人,他们给院士带来绿的葡萄酒,佳宁啜一口,味道甘美醇厚。
“都说新疆的葡萄好,真正的好东西其实是甘肃的秋后被霜打透了的冰葡萄,”老刘说,“富含多糖,有营养,味道足。中央首长都喝这种酒。”说着又为佳宁到上一杯。
佳宁笑着说:“军队的酒,劲道大啊,我可不敢多喝。”
老刘说:“项目做成了的话,那裘老师就是国家的功臣,到时候,敬酒的就不该是我们了。”
悦耳的赞许,温馨的场合,手中有美酒,佳宁知道自己从来都是贪婪的人:有欲望,舌尖上的,心底里的。索性撒了性子畅饮,一杯接一杯。
酒精的作用下,这欲望放肆的彰显。
这时,她坐在出租车里,身边是周小山。王院士家宴结束,他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再无心装腔作势,得以明目张胆仔仔细细的看他,心里有赞美,那神话里爱上自己的水仙花少年,也无非如此。
他分明知道自己这样被她凝视,却目向前方,面和如水。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端,微微笑起来,眼尾却结出一滴泪来。
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她藏在披肩下摆里的手,那么准确的捕捉到,然后紧紧的握住。她没有躲闪,任他一点点的用力,这力道中有怒气,有烦躁,有对他们之间距离的怨恨,有对她一直以来伪装自己的鄙视,脸上波澜不惊,手中却暗潮翻涌,直握的她疼痛。
车子在她家楼下停下来,二人都没有动。
司机在反光镜里看看他们,识相的没有催促。
佳宁吸了一下鼻子,用力从他的掌握之中挣脱开,付了一张钞票给司机道:“师傅,请回华大。”
她自己下车,在窗口对周小山说:“谢谢你啊,今天太晚了,否则就请你上去坐。你早点回去,明天还有课呢。”
她觉得他好像是笑了一下,这微妙的表情转瞬即逝,然后他点点头,让她上楼。
她转个身,一张脸就垮下来,沮丧的一步一步迈出去。
突然听见他叫她:“裘佳宁。”
回头,周小山站在车子旁,手放在口袋里,稍稍歪着头,像是要把她看个仔细。
他有淡淡的南方口音,以下一个字一个字却说的清楚,好像是烙在她的心上:“如果我说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你不会在乎的,对不对?
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的?
你不待见。
对不对?”

她看着检验炉中5000摄氏度高温下发出蓝光的A材料,觉得起码有一些东西还是自己可以掌握的。高温测试,材料性能优异,比传统比率下冶炼出的钛皓合金磨损度低了50%。她打电话告诉王院士,老头儿很是高兴,再过半个月,他们将进行A材料酸碱腐蚀度的测试,院士要亲自参加。
秦斌从医院里搬回家修养,乌云笼罩,他面临选择,又不想让佳宁紧张,这一天,有意的试探。
“这个大项目对你有多重要?”
佳宁正在炖鱼,斜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秦斌。多重要,有多重要……快,把料酒递给我。”
吃饭的时候她跟他解释:“我怎么跟你这个学文的说呢?航天技术运用到民用产业,这个你很熟悉吧?”
“嗯,材料,技术,生化,都有。这个我明白。”
“军方的航天技术因为有政府的全力支持和大力投入,在各个方面都是最高端的,每次有更新换代,陈旧技术解密,用于民用,一样带来巨大效益。”
“感情我们一直都用人家剩下来的啊。”
“给你那太空陶瓷盛饭,也用不着啊。”佳宁说,“我们实验室做的材料A,完全是国立大学自行研发的项目,但达到甚至超过了航天标准,引起了军方的高度重视,通过验收,将会合作。民间科技支援航天建设。打个比方:梅超风彻底弄明白了九阴真经,反过来教黄药师。你说意义多大?”
“那整个武林必将又起纷争。”
佳宁给秦斌夹鱼,慢悠悠的笑着说:“保密工作我们做的还是不错的。除了我和导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配方和冶炼方法。嘎嘎。”
秦斌举起可乐:“敬梅超风。”
佳宁道:“谢谢玄风师兄。”
“我替祖国问一句:要是现在外国研究机构给你offer,薪水N多,你岂不是连国家的机密也带走了?”
佳宁说:“我要是稀罕国外那一亩三分地儿,当初回来干什么?”
“那不是因为我吗?”
“忘了,忘了,对对对,主要是因为你。”佳宁笑着说。
“要是,”秦斌看着她,“要是我也想出国呢?”
她手里的筷子悬住,看着他一愣。
“开玩笑,开玩笑。唉,”秦斌夹鱼吃,“这鱼真棒唉。带劲。”

天气渐冷,做实验的时候,有个女生不停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