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总是在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毫无预兆地到来,一听到屋外传来雨滴落下的声音,沈默就急匆匆地从屋里跑出来,竹匾里晒的面粉都被打湿了,他一阵心疼,这些细面可以供他们两人不少日子,他双手端过朝着屋里走去,还没进门,身后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从篱笆外靠近。
沈默转了身,就见到一个身穿蓑衣的陌生女子围在了篱笆外,手里抓着一把明晃晃的长柄刀,他手里一抖,面粉连着竹匾全都滚落地上,混到雨水中。
豆大的雨点狠狠打上来,他张了张嘴,雨水流到嘴里,“你…”
她没有说话,手里刀起刀落,划开了篱笆,沈默心头揪起,原来,就算他离开了那个地方,就算他隐姓埋名,就算他想要选择逃避,人家,也不见得会容许他偷活于世。
那刀锋是冲着他来的,沈默贴着墙,左右看去,根本无路可退,若是进了屋里,那对她而言更是瓮中捉鳖,他苦笑一声,抬起头眼也不眨,直直地看着那刀面,不是他愿意寻死,只是他身在绝境,无路可寻。
晃眼的刀面在雨中被打湿,却丝毫不影响它的锋利,他眼前闪过一幕幕的画面,近了,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公子。”沈默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料身侧被人重重一推,他跌在地上,抬眼就见到安玥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抓着厨房的菜刀,朝那女人身上砸过去。
刀落空打在地上,哐啷作响,溅起一处水花,那女人稍一停顿,又接着朝沈默走去,他两手撑在身后还没来得及起身。安玥已经跑到那菜刀落地的地方,捡起来抓在手里就朝着她女人背后冲过去。
谁料那女人听到声音转了身,他是正面朝那女人冲过去的,脚下飞快,那女人手里提着刀,没想到他会不要命地迎着刀锋而上,一刀插入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手里的刀锋,也捅进了他的前胸。
“玥儿。”满地被雨水冲散的血水,安玥双眼涣散,伸手紧紧抓着沈默的衣服,“公子,是玥儿最重要的人,公子,要好好活着。”
那女人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安玥的双眼缓缓合上,沈默闭上了双眼,却发现自己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在这世上唯一一点的温情,也这样离他而去。
沈默俯身靠在安玥脸侧,用脸颊上的伤疤磨蹭着他的侧脸,“玥儿,好好睡吧。”
既然避无所避,那便只有迎面而上,他双拳的指节在地上擦出了道道血痕,不管是什么人,他这次都不会再逃避,今日玥儿的仇,必要你们十倍偿还。
***
这天傍晚,皇城轩轾门城门合上前,一个穿着灰色孝服的男子戴着面纱,衣衫上沾满了灰尘,手里抱着一个灰色的坛子,一步步慢慢地走进皇城内城。
他步履很慢,路上行人有些奇怪地打量他,那满身的萧索,怎么都抹不开。
他一路走到一条街道的中心,抬眼看着那酒楼的门匾,正要走进去,却不料被那小二拦在门外,“公子,我看这里不适合你来。”
他脚下不停,那小二也没办法,只得跟着他,他扫了周围一眼,淡淡开口,“我找你家老板。”
那小二抬眼,正看见他在面纱外的一双眼,她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紧,本该是很美的一双眼,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
“等,等。”那小二一溜烟地跑开,没多久二楼下来了一个女子,二十出头,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很清爽,一看就是豪爽的性子。
沈默在面纱下的唇角轻轻掀起,果然像是玥儿会喜欢的性子。
他一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坛子,低头看到那女子腰际挂着的荷包,正是那天安玥绣的那个。
“公子找我?”
“我想和你说关于玥儿的事,可不可以换个地方。”
那女子看着他惊喜道,“你就是沈公子,在下慕容肃,玥儿整天都念叨着你。”
“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
***
沈默站在窗口,看着慕容肃双眼无神地轻抚着那个灰色的坛子,他转过身,“我想玥儿会喜欢呆在你身边的。”
他举步走到门边,身后传来慕容肃的声音,“你知道是谁干的。”她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哽咽听上去很沙哑,语气却不是在问他,似乎很肯定。
“玥儿的仇,我会报。”
她走近了几步,“算上我。”
沈默只是摇头,伸手去开门,慕容肃关上了门,“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杀了玥儿。”她顿了顿,“如果让你一个男子抗下这些,我还是人吗?”
“你要帮我?”
“是。”
沈默仍旧伸手要去拉门,“好好过日子,玥儿不会愿意的。”
“可我做不到,明知道玥儿是被人害死,我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干等着你一个男人给他报仇?我下辈子都不会安宁。”慕容肃紧紧压着门,她的一手握着腰际的荷包,“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就像你一样。”她抬起眼来看着他,“你不想说,我就永远不会过问。”
沈默低眉片刻,他早已无处归身,单凭他一己之力,真的是毫无希望可言。
“慕容肃,你有姐妹吗?”
她愣了愣,不知道怎么会跳到这里,只是摇了摇头,“没有。”
“这家酒楼很大,你应该能有些势力,能不能在三日后,重新给我一个身份?”
“你是说…”
“你的表妹,姓沈名默,年二十,皇城人士,早年因养病久居南陵,近日才回皇城。”
“这个不难,官衙的户籍资料上我还得动些脑筋,但是应该没有问题,可是你要做什么?”

折桂居

十月初四,秋试第一场,皇城东南西北分设四个考点,临渊阁八大学士共同阅卷,共得卷宗七百余份,选出八十余份,发放名帖,参加十一月中旬的正试。
这一次的主考,会是莫丞相莫尚风。
这天天还未大亮,鸡鸣刚过,皇城横穿子午线的主街道上尚且寂静,偶尔有些店铺开门收拾的声音。
一道瘦削的人影沿街安静地走过,悄无声息。
“公子。”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那人回过身来,那小摊贩愣了愣,讪讪笑道,“抱歉小姐,我看背影还以为你是个男子。”
那人浅浅地笑了笑,脸颊的右侧带着一小块伤疤,已然长好,倒是不显狰狞,只是把一张本来如玉无瑕的容颜弄得多了三分凄美。
那小摊贩莫名其妙地在脑海中浮现出凄美这个词,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好好地大清早没事居然会觉得一个女人的神情配上长相让人觉得凄美。
“有事?”那人开了口,圆润清雅的嗓音,像是排箫的乐音一般空灵悦耳,那小摊贩连忙道,“我看小姐应该像是还没用过早饭的样子,我这里有新鲜的豆汁油条。”
话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人,浑身瘦得像是没有三两肉,胸前更是平坦地像个男人,不过也难怪,这么瘦。
一身浅色的宽袖书生装,束着白色的腰带,却是亚麻布所制,倒是和孝服一样,领子和常人却不一样,高高地竖起,整个把脖子都包了起来,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不觉得勒得慌,发上也是用书生方巾挽起,五官都精致得像是男儿一般,只除了一双英气的眼,和两道和她整张脸都极不相符的阔八字眉。
“不用了,多谢。”
那人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几条街的交口处,她转向右手边,这条街正对着皇宫午门的方向,走不过三十余步,那人停了下来,转身进了一处看起来像是客栈的地方。
说像是客栈,因为那里更像是个书斋,牌匾上写着折桂居三个大字,开了半边大门,另一边却和其他客栈当炉卖酒的柜台不一样,柜台上却是摆满了笔墨纸砚。
客栈前面竖立着两块桃木条,上书白幅,墨迹尚新,不过只有右手边的白幅上有字:
“出将入相,三寸颖毫指江山,才兼文武世无双。”
那人摇了摇头,走了进去,看来又有人开始玩对联战了。
这折桂居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十一月中旬秋试前这些得了名帖的士女们齐聚而居的地方。
***
“沈默。”
那人刚进了门,就被一个从楼上下来的人给叫住,“看到我的上联了?”
“看到了。”他点了点头,拉了拉自己的衣领,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抬眼看过去,那女人满脸得意,“你对得上来吗?”
“无能为力。”
那女人似乎不太相信,“你是不高兴对敷衍我,还是说真的?”
“千真万确,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沈默上了楼梯,和那女人擦肩而过,径自走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虽然有这特质的衣服,也画了眉,可他还是时刻在担心会被人发现他是男扮女装。
他走到窗前的小塌上躺下,挪了挪背后的毛毯,指尖夹着书卷,才看了几页,底下就传来阵阵喧闹。
从他的窗前看下去,正是折桂居的前门,一群人围在那对联前面,正在吵吵嚷嚷。
***
“真是狂呐。”
“是。”
“不过我喜欢。”人群外面站了三个女子,前面一个双手抱胸,正在感慨。
“殿下,你不是要上折桂居吗?”
“说了叫我什么?”
“佑少,抱歉,我忘了。”
风承佑勾唇笑着,“不急,等这对子对出来后我再回来也不迟,现在嘛,我们先找个地方去快活一下好了。”
就在三人走后没多久,不远处又过来几个女子,最前一人穿着一身红衣,走在人群中像是鹤立鸡群,满身难掩的贵气,细看来却和风承佑长得有那么两三分相似。
***
雕花楠木做的窗檐,上染金漆,水色流苏从镶着夜明珠的门廊上方垂下,在风中忽上忽下地摇摆着。那艘画舫,其实并不算大,但是备设奢华,满是靡靡之意。甲板上摆着一张琉璃圆桌,左拥右抱的女子张嘴吞了怀里男子剥来的葡萄,“许久没来,这地方倒是越来越合我心意了。”
两个随从打扮的女子站在甲板上,“佑少,要回那里去吗?”
“不急。”
她话音刚落,舱房门廊前一个妖媚的男子掀开了门帘,柔声问道,“佑少,你不进来吗?”
风承佑勾起邪邪笑意,站起了身,把身边两个男子一推,“老七老八,这两个就给你们了,等我出来我们就走。”
“你等不及了吗?”她渐渐朝那男子走近,就在伸手的瞬间,突然停下了动作,闭上眼,微微低下了头。
“佑少,你怎么了?”
等到她再睁眼的时候,那男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同样是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是寒冰似的冷意,一眼扫过,只觉得四肢发凉,麻木得好似已经失去了知觉。
“佑,佑少?”
那女子皱起了眉,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恢复了面无表情,日光在她脸颊上划出一道光晕,冷然的眼回头扫过甲板上的两个女人。
她转身踏水离开了画舫,眨眼间已经到了岸上,那老八指着她颤颤地朝那老七道,“这个,这个回来了,怎么办?”
“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怎么时候殿下又回来了,应该会回来找我们。”

困兽

“出将入相,三寸颖毫指江山,才兼文武世无双。说起来总是容易。”折桂居前的红衣女子轻轻摇着头,脑袋微微偏向右侧,“查得怎么样?”
“那天之后没人再见过她,臣估计她可能上了西荒,去了七殿下那里。”身后那人刚开口,一道声音突然高高地响起,“拜官封侯,一丈银光扫四海,功贯古今人第一。”
桃木条围着不少女子,大多都很年轻,那红衣女子噙着笑意,“出将入相,拜官封侯,看来这些人志向都不小。知道我最喜欢这些人什么吗?”她突然转头问身后的人。
“臣不知。”
“很干净。”
“大殿下的意思是?”
“心比天高,壮志难酬,总以为一朝得志,可以做一番为国为民的大作为,而我最喜欢的,便是在这些白纸上作画。”她勾起了唇角,看着一个女子正在白幕长副上洋洋洒洒地落笔,“司南。”
“臣在。”
“派人好好看着,有什么大动静都来报我。”
“臣遵命。”
风承志带着两个侍卫随从打扮的女子从人群后离开,正要走,双眼却突然间猛地眯起,一股亮彩在眼中闪过,“我这是看到了什么。”
“风承远,她不是已经离朝了吗?”身后一人惊讶地开口,“主子,属下这就去调我那一路暗卫。”
风承志伸出手拦住了她,“我的两路暗卫她都能一个人灭了,重金花来的杀手也是一条命不留,你觉得再调上一路暗卫还有用吗?”
“那主子准备如何?”
“你跟着她,沿路留暗号,我马上派人过来。”她不屑地眯起了眼,斜着唇角,“六妹,这一次,我定要你去陪你那个贱命爹。”
***
沈默一直在房里呆到正午,腹中□,才推开了房门,一路下楼,在折桂居满是墨味的大堂一角坐下,小二跑了过来,“沈小姐,还是老样子?”
他点了点头,那小二应声跑开,没多久送上了两三碟全素的小菜和一碗白米饭。
他嚼了没几下,那今早在楼梯上叫住他的女人摇着折扇踱步过来,扫了他面前的桌子一眼,“你家里很穷吗?每天都是这几样东西。”
“在下还在丧期。”
“丧期,你给谁守丧,你老娘?”
“弟弟。”
那女人笑了起来,拉开了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我还真没听说,有姐姐给弟弟守丧的,沈默,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正常,现在看来,还真是顶顶不正常。不过话说回来,我今早那副上联,你真的对不来?”
沈默不置可否,没说话,那女人自顾自地絮叨,他叹了口气,“云霭,我不想说话。”
“行,我不烦你,我给你看副对子。”
“又是什么?”他无奈地放下筷子,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副画卷,才看一眼,心头却像是被冰水浸泡过一般,后背从腰际开始,凉意爬上了肩头。
那画卷左侧画着几株翠竹,竹叶顺着同一个方向扬起,右侧则是一个空荡荡的水潭,中央有一点波纹,淡淡荡漾开来。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云霭舒了口气,“我从不知道,男子中竟也有这般胸襟者。”
沈默浅浅一笑,“你这是真品?”
“当然是真的,我托我姐姐花了几百两白花花的雪花银才弄来的,千真万确,是墨公子的手笔。”
是宁炽的,不是墨公子。沈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我看过了。”
“你没什么要说的?”
如果是以前,也许他确实可以和她说当时做这副对子的心境,而且,其实这两句下面,还有两句。
“难怪姐姐说墨公子自从入主东宫,圣恩日胜,独得太女专宠,月前新罗进贡来的冰蜜雪梨,据说一共就只有一篮十二个,太女也只得其二,墨公子咽喉偶有不适,太女便把那两枚梨都炖了给他服用。”
“云霭,你到底在感慨什么?”
“要是我能娶到这样的男人。”她嘴里啧啧,沈默无奈道,“我记得你已经娶亲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给我炫耀你正君给你绣的帕子。”
“你不懂,一个是过日子的男人,一个就像是那,那梦里的男人。”
“如果是我,我便只要那能陪我过日子的,平平淡淡相守一生。”
云霭看着他摇头,“所以我说了你不正常,就不像个女人,除了你这道伤疤倒是挺豪气。”
“我要用饭了。”
“行了,不烦你了,晚上我们几个要去和花酒,你去吗?”
沈默摇头,“我温习。”
“还温习,有什么好温习的?”云霭收着她的画卷走开,沈默叹了口气,慢慢地把清淡的饭菜都用完。
***
皇城的西城门叫做轩轾门,东边沚泽门,城门口的街上,有一家甚是大的医馆,占了三个门面,其中一个门面就整个用来当正门,一个药童打扮的少女正躬身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几个客人,一抬眼看到来人,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师,师傅,讨债的来了。”
门里掀帘出来了一个中年女子,擦着手,“嚷什么嚷,我有欠债吗?”
那药童缩到她身边,那中年女子抬起眼,叹了口气,“你来了,小童,去关门,今日不营业了。”
那中年女子带着那来人进了内堂,刚进门,衣领就被人重重地扯起,她的双眼里布着血丝,“我离朝的时候是四月初,现在是十月,六个月,就这一次,她就整整占了六个月不止,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承远,你揪着我也没用,我一直很努力地在给你查医书,可是能试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还是老样子不是吗?”
风承远松开了手,喘着气,“为什么她会这么长?”
“这我也不知道,你觉得你才是这具身体的本尊,也许她也是这么觉得,连我都分不清,你们两个到底哪个还是多出来的那个?”
“我要你除了她。”
“行行,你息怒,我一直在试,一直在试。”
风承远从医馆出来,医馆的门上被人画下了一只飞燕的形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一直出了沚泽门。
***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地驶入皇宫午门,没多久风承志便带着一个近身回到了御风殿,“主子,不派人去接应厉吗?”
“不用。”
“为什么?”
“因为我压根没打算派人去。”她勾起唇角,“厉离开的时候我给她下了药,凭她的身手,早晚会被我这六妹发现,到时候…”风承志没有说完话,身后那近身却出了一身冷汗,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
沈默打了个盹,起来的时候天色仍早,他翻了几本书页,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换了件外衣,还是决定上城郊去散散心。
西面轩轾门不想再去,南门和北门都较远,他慢慢地朝着沚泽门的方向走出去,沚泽门外的林子是最茂密的,秋日的落叶堆积了满地,还有片片红枫飘落,他轻轻伸手接了几片,一路向着枫林深处走去。
一道不同于他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呼吸的声音,很重,难道这林子里也会有野兽?
沈默正想要转身,眼角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下却看到了一个人影,一手抓在树干上,身下和那树干上都是血迹,那沉重的呼吸声正是她发出来的。
他动了动脚,踩在落叶上发出阵阵声响,那人突然转过头来,沈默无声地讶然,还是看向了她,她那双沾满了血迹的手撑在树干上,她满身都是血,根本看不出来伤有多重,但是看她只是撑着树干却不挪动的样子,肯定已经快到了她身体的极限。
那双充血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风承远,那位从来只是杀人的六皇女竟然也会有受伤的时候,他该走开的。沈默已经要转身,只是那个瞬间,终究还是多看了一眼。
那种绝望的眼神,在闪过杀意和冷漠之后,所透露出来的绝望,他是那样的熟悉,那绝望中的深沉不甘。
那种困兽的绝望,除了拼死一搏,已经无路可退,沈默闭上了眼,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转身,他肯定是疯了。
娘亲已死,他已经离开了那个满是谎言的华丽牢笼,也许,他已经不用再去考虑任何后果,他既然选择了报仇这条路,就已经注定了把生死置之度外。
风承远,你和那里任何一个皇女都不同,也许,只有你才可以帮我。

伤重

祥和楼不招待留宿者,这只是一家单纯的酒楼,晚上定昏亥时便要打烊。不过酒楼后面有几个单独的小院,院后各有独立进出的偏门,慕容肃就住在其中一个小院。
“表姐,拜托快请大夫。”沈默从那已经从车角开始渗血的马车上下来,慕容肃拧着眉,不过还是转身正准备出去,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明明已经无比虚弱却还是让她心头一颤的狠戾嗓音,“沚泽门。”
沈默还没明白过来,慕容肃倒是了然,“沚泽门边的莫林医馆,我知道了。”
沈默目送她离开,伸手掀起了马车的门帘,她还是睁着眼,一路回来,他以为她肯定要昏迷过去了,可她一直硬撑着让自己清醒着,那血小了不少,却没有凝涸,他都要怀疑就算大夫来了,也要摇头说没救了。
之前好不容易扶她上了马车,这会却是实在没力气再搬她下来了,何况,就算到了现在,那眼里的戒备和似乎随时会爆发的杀气,都还没有减退过。
“你永远都这样不相信人吗?”
沈默没得到她的回答,自己喃喃自语,“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就不用承受背叛,出卖。
那双眼盯了他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末了又转开闭上,不过拳头紧握,看样子她还在死撑着不让自己的意识涣散。
***
莫林挂着医箱带了两个药童跟着慕容肃赶来,她却不知道那是风承远,直到掀开马车门帘的时候才讶然地张大了嘴,“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小童小武,快搬人进去。”
“小心点。”她急吼吼地跟在身后,慕容肃已经去准备好了房间,她放下医箱,“你带小童去烧开水,记得加药,越多越好。”
她打开了药箱,取出一块厚重的像是熊皮一般的乌黑皮囊,打开来,赫然是五六把大小各异的银刀,她取出最大的那把利索地把风承远身上的衣服全都割开,沈默转身想要走,却被她给叫住,“替我扶住她。”
沈默啊了一声,莫林皱眉道,“快点,小武,换刀。”她把手里的刀向后递,那小武送了把稍小的到她手中,她看着风承远,吸了口气,“这些伤口处的肌肉都被蚀烂了,我要割去刮骨,你知道的。”
苍白的脸似乎点了一下,沈默根本看不下去,坐上床头照着莫林的意思微微扶起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偏过了头,却无法阻止那像是金属器皿相刮发出的让人牙酸耳痛脑胀的吇声,手上被溅上了温温的血迹。
门被推开,那小童跑进来,“师傅,水来了。”
“加药了?”
“加好了。”
“承远,咬牙,受住了。”
沈默一惊,这大夫竟然认得她,他转过了头,正看到莫林接过小童沾了水的软绵纱布,朝她几乎可以看到白骨的伤口擦了上去。
他觉得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收缩般开始痉挛,风承远终于从喉口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痛呼声,沙哑地让人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血腥味,她的上身明显僵直,莫林手下不停,又让小武递了一瓶药粉过来,朝伤口上撒去,接着开始用纱布缠上。
“你大概轻了一半。”她一边缠一边夸张地打趣,“这几日肯定会高烧不断,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你的了,要是伤口感染那一切都要重来,要是新肉长不出来,我也,没办法了。”
***
慕容肃回到房前的时候,就看到沈默弯腰凑在院里的花圃中,无力地干吐,“你没事吧?”
他摆了摆手,摇头轻笑,“我还以为只要不怕死,自己可以承受住任何事了,要是那伤在我身上,我宁可一死了之。”
慕容肃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去让厨房给你熬碗小米粥。”
沈默一手捂着小腹慢慢站直起来,朝风承远那间房走过去,莫林还在里面,他走到门口,还没进去,却听见了莫林的声音,“怎么会有人能把你伤成这样子,很多人?”
“一个。”她自嘲地嗤笑了一下,随即传来几声咳嗽和吐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