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誊笔记的手一顿,准确地报出了一连串精准的页码与行数。

少年一愣,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国子监有名的冰山李嘉竟然搭理了他!受惊若惊啊这是,他的话匣子啪啪啪啪地打开了:“李兄你知不知道我崇拜你很久了!”

李嘉保持着她亘古不变的面无表情,执笔的姿势一丝未动,只在少年说完一段后给个单音节回复。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说起来我和你算是同宗呢!我是赵郡李氏汉中房的,名李谆,小字子白。”
“哦。”

“你叫我小白就好了。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
“哦。”

“对了对了,李兄,其实你不必来修医术的,你的成绩完全够了呀。”
“哦。”

“李谆!!!你给我滚出去!”这段对话由医术博士怒不可遏的咆哮声结束了。

晚课下了后,学生三三两两地离开课室。李嘉笔速飞快,博士讲得课程她早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之后自己翻着书做了一些注释。待她写满一页纸,课室里只有她和柴旭两个人了。

柴旭动作慢慢地收拾完东西,路过李嘉身边:“李嘉还不走么?晚了学寝要关门了。”

李嘉低头检查着填上去的注脚,小小地点了下头:“马上。”

柴旭和她没多大交往,话说到了,也就摸摸鼻尖一个人走了。和权不晓得又跑哪去了,萧叔让他跟到梁国来读书的,又不是让他来找刺客锻炼身手的。

李嘉速览完笔记,不慌不忙地一寸寸抚平页脚,方将它置入箱内,又抽出一把小银剪,剪去一截案头灯花。做完所有这些事后,她摸向书箱底部,指头触到条缝隙,顺着它向左移了约一寸的距离,轻轻一按,哒的一声。掉出个空白封页的簿子,和个小铜盒。

李嘉把铜盒靠近火熏了一会,乳白的膏体慢慢融化成粘稠状,她弯下腰搁在桌脚边,轻拍了拍儒服垂坠的广袖:“去吧。”

袖里动静停了,李嘉方打开簿子,将笔尖润了润墨,徐徐写下:赵郡李氏,李谆,年十三,擅诗文,话唠。父,鸿鹄寺卿,鹰派主力之一…”

写写停停,一炷香过去了,她方自觉满意地停住笔。簿子才上几页,往前翻了翻,大多记得细细密密很详尽,唯有一页空着一大片。上面写了个人名和一句话:

萧和权:笨蛋,不用考虑。

合上簿子,回头她还要再抄录一份送去广陵,藏好它。她低头去拿铜盒,心里嘀咕:“今天吃得挺久的嘛。”

铜盒干干净净,牛乳被舔得净光,可吃它的小东西却不见了。李嘉呆呆愣了一刻,跑哪去了?

玉蟾东升,应是天冷的缘故,夜色里浮上了层蒙蒙寒雾,渗着凄凄凉意。李嘉把围脖往上提了提,遮住吸入寒气的口鼻,一点点沿着路径摸索着前进。托在手里的灯火在风里摇曳得厉害,稍有不慎便要灭了似的。

医术课的教室设在国子监西边的药圃处,李嘉对这里当真一点都不熟,越不熟她找得越心急。一恼之下,撑着两边的椅肘站了起来,双腿尚未站直,膝头抽搐着一阵剧痛袭来,嘶地抽了一声冷气,人重重摔坐回了椅上。

“嘶”夜色里抽气的不止她一个人。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竟还有会旁人逗留此处?李嘉蹙眉揉着膝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一探究竟,孰料那人先开口了,声音懒懒的带着丝微醺的醉意:“谁?”

萧和权?李嘉瞬间只想装作从没来过此地,转身就走,轮椅转了几圈,她又停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萧和权翻过墙落了地,大大松了口气的同时,最后一点气力也在伤口的阵痛下消失殆尽。是他疏忽大意了,饮酒饮得忘形,被人寻到了踪迹。左臂才愈合的刀伤重新被拉了开,伤上加伤,这种情形下若是被人发现…他握紧腰上的剑,不能留活口,剑慢慢拔了出来,而那人也花影下逐渐现身…

“白眼狼?”萧和权脸一黑。

“别动!”李嘉情急之下喊出声。

4、【肆】
银白月色漏过树梢,将萧和权脸上的愕然与衣上的血污照得一清二楚。短暂的惊讶过后,萧和权紧压着臂上的伤口,瞳眸里快速闪过千般情绪,这个时辰她怎么会在这里?

李嘉的眼神一直一瞬不变地锁定在他身上,与其说是对萧小少“这个二愣子为什么半夜不睡觉被砍了一身血,半死不活在这”的好奇不如说是焦虑不安多一点。萧和权稍稍一愣,她这是在担心他?

李嘉凝视着萧和权,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唇线轻压,微微弯下腰朝萧和权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来:“来。”语气既轻又柔,连带着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庞也柔和上许多。

萧和权怔怔地望着她,于是李嘉的手又朝他小小地招了一招。颈根一寸寸泛起淡红,萧和权的内心天人交战:哧,现在知道对小爷示好了?我才不吃你这一套!不过…要是拒绝的话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点?

挣扎完毕,萧和权别开脸干咳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抬起手臂搭了上去:“咳,其实伤势看起来吓人,没那么重…”

搭搭搭,搭个半天落了个空。萧小少羞恼至极地抬起头,小白眼狼你几个意思啊这是!

李嘉仍执拗地盯着他,眉头皱起苦恼的很,又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来。”生怕惊到了萧和权似的。

萧和权这叫一个气急败坏,正要火大,领口里突然传来一抹冰冷的触感,凉凉的,滑滑的,细细的…顺着他的脖子,慢慢地绕了一圈,不动了。萧和权摸不着头脑地随便摸了一下,这一摸不要紧,刹那萧和权如坠冰窟,脸比鬼还白。

“小白,过来。”李嘉一字一顿,极有耐心地召唤着。

名叫小白的小蛇盘在萧和权的脖子上,听到呼唤昂起首看向李嘉,红玛瑙似的圆瞳忽闪了下,小尾巴一甩,反将身子绕得更紧了些。

一重重冷汗从萧和权的后颈流下,牙齿哆嗦了半天,他屏住气挤出咬牙切齿的一行话:“这是你的蛇?”

李嘉诚实地点点头,找了好半天呢。

“快弄走它啊!”萧和权濒临崩溃,这小白眼狼到底是不是姑娘家!人家姑娘都养小猫小狗,她居然养了一条蛇?!最关键的是,我们的萧小少不怕刀光剑影,不怕猛兽毒虫,单单就怕蛇…

李嘉揉了下隐隐作痛的脑门顶,话憋在喉咙里半晌,眼看萧和权即将抓狂,艰难地一字字道:“小白它,好像,很喜欢你。”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话,小白蛇嘶嘶吐着舌,亲昵地舔了舔萧和权的下巴,还蹭了一蹭,光明正大地揩了一把油。

“…”瞬间,萧和权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恶心得他差点把隔夜饭都吐了出去,恨极道:“我不需要一条蛇来喜欢,你快想办法弄走它!”

要是能弄走,我还在这同你废话么?李嘉暗暗朝天翻了个白眼,小白死活赖着萧和权不走,她只能从萧和权下手。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李嘉比着手势,试图劝说萧和权:“小白,很乖的。你,不要怕它。”

萧和权双眼发直冷汗淋漓,已经彻底陷入了“葬身蛇口的一百种死法”的癔症里,哪里听得进李嘉的话。

这一晚上说的话都快赶上李嘉一个月来的总和了,说得精疲力尽,最后看萧小少仍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脾气也上来了,转动轮椅拂袖而去,硬邦邦道:“走了!”

我家小白这么可爱,居然能被它吓成这样,干脆吓死你好了!

萧和权立即清醒了,你走倒把这条死蛇也带走啊!长臂一伸,使劲攥住李嘉轮椅,一鼓作气地凶狠道:“你不能走!你要对我负责!”

“…”

┉┉ ∞ ∞┉┉┉┉ ∞ ∞┉┉┉

萧和权不敢动蛇,李嘉舍不得拉它,最终的解决办法只能是萧小少强撑着仅剩的那点胆气随李嘉回了她的学寝。因为李嘉说小白蛇很喜欢吃牛乳,热了牛乳放在地上,它自己就会主动爬下来了。

李嘉的寝居在学寝里端,快至亥时了,学寝的大多房间熄灯灭火,长廊上黑洞洞的窗户一个接一个无声从两人身侧滑过。走廊铺的是木质地板,打了蜡,李嘉的轮椅经过只留下一些轻微的细响,衬着整个学寝更为寂静。

萧和权迈着僵硬地步伐随在李嘉后面。他竭力阻止自己去想脖子上的那条据说很喜欢他的蛇,眼神东飘飘西飘飘,“一不小心”飘在了李嘉身上。孤火一盏,给那个沉默向前的背影围一圈模糊的毛影。仲春时节,别的学子已换上轻便的单衣儒衫,李嘉却仍作冬装打扮,灰黑的大氅臃肿地裹在身上,转动轮椅间的动作有些吃力。

她的双腿…

萧和权望着她绑上护腿而凸起的膝头,胸口仿佛堵着一团闷气,时时刺着他。学寝有些年数没翻修过了,地板遇潮生了冲,啃得表面起伏不平。“吱”,李嘉的轮椅应声而停,似是卡在某处,萧和权想也没想走上前。

“到了。”轮椅对着扇分不清颜色的门板,李嘉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小白,结果看见萧和权双手抬在半空,一副吃了个苍蝇被发现了的诡异模样。李嘉眉头极为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表情真蠢,接而从袖里掏出一小把铜钥匙,插入锁空,嘎达一声,启开了门。

萧和权抬起的手倏地握成拳,别以为他看不见!这小白眼狼分明在嘲笑他!

国子监在居住配置上,对学生们一向是一视同仁。素帐白被,木桌硬椅。小公子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做娘的哪里舍得他们吃苦,今儿托人带一点,明儿自己送一些。久而久之,光从寝居内部摆设条件,已经能分别出你爹是吃香喝辣的一品大员,还是修书打杂的校书郎了。

所以,踏进李嘉寝居的那一刻,萧和权大大地意外了。

除了国子监配发的寝具用品和墙角那一柜子塞得满满的书籍外,简洁甚至可称得上简陋的房内找不出一件多余鲜亮的物件来,丝毫看不出李嘉她陇西李氏的显赫身份。

屋里是标准的一床一桌一椅,李嘉图方便用轮椅代替木椅,那一张无人问津的椅子便闲置在了窗下,久无人坐,落了厚厚一层灰。李嘉将油灯放在桌上,从桌下横档抽出块白布,先将木椅干擦了一遍,又在水盆里搓了搓它,就着湿布又擦了两遍,看了一眼萧和权,示意他可以坐过去了。

萧和权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让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帮他做这些,有些不太好意思什么的。这一摸惊动了打瞌睡的小白蛇,小白蛇睡得迷糊,以为还在李嘉那,习惯性地用小脑袋蹭过去撒娇。

“…”萧和权背后蹿过一阵恶寒,胳膊上寒毛一根根竖起,坐立难安道:“你,快引走它。”

李嘉倒不那么着急,将抹布搓干净晾好,眼角瞥过萧和权皮肉翻卷的胳膊。流着血已经结成黑红的痂,大概是在地上滚过,沾了些尘土,脏兮兮的。

她转着轮椅,从木架上端起干净的铜盆,里面盛着她早上打来留待晚上用的清水,倒了一半在个小铜壶里。又从床底拖出个火炉,用打火石引燃炭火,火头烧了起来,便将铜壶架在上面。

萧和权急得心都快焦了,煎熬啊煎熬,黑暗地揣测,这小白眼狼是不是在借机整他?可无论萧和权紧催慢催,李嘉始终一副“我不爱搭理你”的表情,他气得七窍生烟,碍着脖子上的小蛇又不敢发作,只能干瞪眼看着李嘉安静地一步步做着这些事。

看着看着萧和权心头的火渐渐灭了下去,他慢慢发现李嘉并不是一直面瘫,只是她的表情变化实在太小,譬如水烧得慢她会斜过去一眼皱皱鼻尖,又譬如是找不着东西她的眉尖会很困惑地叠一叠,还譬如她…

“你干嘛?”萧和权如临大敌地看着李嘉握着一盘大大小小的瓷瓶、剪刀和布卷朝他“走”过来。

这还用问么!李嘉简直想把盘子砸在他脑袋上看能不能砸聪明点,疗伤啊蠢货!

萧小少明白过来后,死要面子道:“这点伤算什么!”

李嘉眼皮都没翻,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坐下!”

“…”萧和权喉头梗着一口气提不上来,你算哪个葱,敢这么喝令小爷我?!便听李嘉又道:“小白,咬他。”下一瞬,萧和权的屁股已粘在了椅子上,正襟危坐地对李嘉客气道:“有劳了。”

李嘉脸色淡淡,剪开萧和权的衣袖,清水洗净他的伤口,她用的力极轻,对在刀剑里打滚长大的萧和权来说几乎就和片羽毛拂过似的,不多疼还有点痒痒的。

她坐在轮椅上,矮了他一个头,青黑发丝一丝不苟地束在方巾里,半低的侧脸白皙得近乎透明,颈项上青色的血脉经络显得分明。她的容色不算出色,但却有种独特的清冽气息,萧和权看着她想起多年前路过的一处山涧,涧里那一潭映着月色的泉水,清澈而冰冷。

“痛么?”李嘉细致地清理着伤口,头也没抬的问了一句。

“不痛。”萧和权嘴皮一翻,轻蔑道:“这点小痛算什么?”

李嘉慢吞吞道:“我问的是,小白。”刚刚她不小心用剪刀碰到了小白。

“…”萧和权拳头一握,青筋一爆,臂上的伤口又裂了开…

李嘉看着迅速渗出的血水,用手巾擦擦了指尖,冷幽幽地看了眼萧和权。

萧和权在同一刻解读她眼神里的威胁之意,忍辱负重道:“我错了…”

包扎完伤口,李嘉收拾好东西,这才慢悠悠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罐牛乳,倒了一些在碟子里。不多时,小白蛇嗅到了牛乳的香气,犹豫不决地望望地上的碟子,又看看萧和权。李嘉作势要把碟子端走,小白蛇痛下决心,忍痛松开尾巴,恋恋不舍地舔了下萧和权,游走了下去。

萧和权脸色铁青,战战兢兢地摸了下脖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望了眼地上啧啧有声吃东西的小白蛇,他打了个冷战,霍然起身:“我走了!”

李嘉为了他已经耽误了不少复习功课的时间,恨不得立即赶人,滚吧滚吧,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小白蛇察觉萧和权要走,鲜红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起来。

萧和权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语气不自然地道了个谢:“今日之事,多谢你。还望你不要告之他人。”

已经翻开《春秋》的李嘉,又是一声冷淡的“嗯”,怎么还不走?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萧和权愤懑地大步朝门走去,没走两步又被迫停下了脚步。

正前方,小白蛇雄赳赳气昂昂地盘踞在门下,眼神灼热地看着萧和权,大有“你要走就从我尸体上走过去”的气势。人家可喜欢你了,小哥哥,不要走嘛。

“…”

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萧和权抱剑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恶蛇拦道,做主人的只对他说了一个字“等”。等啊等,等到现在也没见它有挪地的趋势。萧和权等不下去了:“喂。”

李嘉刚温完书,将书签夹入其中,没有情绪的声音道:“睡吧。”

5、【伍】
萧和权吃一堑长一智,没再自作多情地接李嘉的话,只当她是在唤小白蛇。椅子不大,蜷在里头的这会功夫让他的腰背酸得发疼,揉着后颈他如释重负地坐起来,总算是可以离开了。

“衣服脱了,再上床。”李嘉将看好的书一本本归类却没有马上要睡的意思,深夜对她来说是个难得的安静时刻,在此时她的心也格外静些,可以梳理白日里来不及完全整理好的思路与安排明日的行程。

在场穿着衣服的只有两人,除了李嘉就是萧和权,他满面茫然地看着李嘉,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话。

李嘉将两尺来长的熟宣铺开,雪白的软纸垂了半截在她膝上,往石砚里兑了一小勺清水,她慢慢磨着墨,解释得很简洁:“小白,不会让的。”

“…”所以,这个意思是让他今晚在这歇下了?!!目光转到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萧和权脑袋里轰轰烈烈炸过一排响雷,他想不明白李嘉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个异性留宿在自个儿的房间,他更想不明白自己身为男子为什么有种贞洁不保的紧张感。

李嘉已经开始写起了第七十九遍的《虹县诗卷》,米襄阳的行书犹如其人,奔放恣意、行笔潇散,在李嘉笔下却显出别样的沉着严谨。从起笔那刻,看她低头专注的姿态,便似将周遭一切动静屏蔽在外,包括青着脸的萧和权。

萧和权的脸色从青到黑,最后竟被李嘉气得一个劲地笑,流氓地痞、横的狠的他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一个长得这么干干净净的人耍无赖耍得理直气壮,敢情一条蛇比他还精贵?傻子一样的笑了会,剑往床上一抛,行!睡就睡,左右他吃不了亏!

今夜李嘉的心没彻底静下来,屋子里横空多了一个人她也感动了些不自在。没办法,小白从蛇蛋里爬出来事便是一条固执有主见的蛇,若是强行抱走它,一转眼定又会去找萧和权。还是等它玩腻了吧,李嘉心不在焉地写着字想到。

萧和权是被夜幕的猫叫声惊醒的,这个季节的夜晚墙头窗下总会盘桓几只春心萌动的小野猫嗷嗷嗷叫,叫得凄厉又闹人。在一个陌生环境里,他理应是睡不着的,但许是今日着实累到了,又或是李嘉这床褥子晒得太好,萧和权抱着剑无知无觉地睡到了三更天。

整个床被他占据了三分之二,李嘉居然还没睡下?萧和权大喇喇地伸展了下四肢,懒洋洋地侧过身去看向烛火处。高竖的白烛烧去了一大半,火光昏昏沉沉,李嘉半撑半伏在案上,小紫毫依旧姿势标准地握在指间。

泥炉里的最后一丝余温随着几粒蹦跶的火星袅袅散去,踩在萧和权脚下的地板有些凉。他本想唤一唤李嘉,声音到了嗓眼莫名地堵住了,绕到案前一看,她果真睡着了。

《虹县诗卷》已经临摹完了,平整地晾在地上,她的身下压着张崭新宣纸,写了一尺有余。萧和权的童年及少年时光大多在热血沸腾的舞刀弄枪中度过了,书没读多少,一眼瞄过去,字倒是全认得,串在一起辨识度不高。不过看得出来,李嘉的字比太学里那群啃老的小王八蛋们好上太多了,便是柴旭那小子怕也比不上一半的。

萧和权蹲在案前煞有其事地看了会字帖,又去翻翻垒在案边的书堆,愈往后翻他唇角抿得愈深。这一垒,十多本书,每一本每一页,只要是空白的地方无不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有些是李嘉自己的随笔,有些是对行文里的考据,生生将一本书撑得有两本厚。翻完这些,萧和权抬起的眼睛径直看向暗角里的书柜,先前他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书柜里从上到下塞了满满当当近百余本书。过去随手抽出一本,和李嘉案边的那些如出一辙。

他忽然了解了一件事,如果说李嘉真是天才,那么她的天才有一半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用他们千倍百倍的努力换来的。

由着睡得姿势不大妥当,李嘉的眉头一直崩得紧紧的,她的神情话语经常让他忘记了她的实际年龄。现在趴案头近距离地看睡梦中的李嘉,萧和权发现,这丫头也有那么一点…可爱嘛。国子监的伙食不错,给她的腮帮子养出了肉,睡着了鼓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婴儿肥。下颚还是尖尖的,抵在手腕上,萧和权的眼神往下移去,落在她的衣襟前…

那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一波涌入脑中,温软的,稍稍有些起伏的曲线…萧和权的脸渐渐升高了好几个热度,窗下一声高过一声的猫叫声惊醒了他,呸呸呸,赶紧粗暴地抹去脑子里那些想法。

柴旭若在此,肯定会感慨一声:青春期的少年啊,心思总是这么躁动不安…

门口的小白蛇已经不见了,想是钻到哪个角落里打盹去了。萧和权别好剑想要走人,头往李嘉那偏了偏,做了番小挣扎。冷风钻入窗缝,拂过李嘉露出的后颈,冷得她不禁缩了缩身子。萧和权不再犹豫,轻步上前将她从轮椅中抱了起来。

怀中人出乎意料的轻,萧和权抱着她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是她那一把骨头膈得慌。瘦,太瘦了。不像其他附庸风雅的太学生们弄香熏衣,李嘉的发间衣上只有一种味道,药味。

离得近了,这种苦涩到钻脑的味道更为明显,简直是从药汁里泡出来的。

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药才能染上这么重的药味。萧和权的心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嗯?”被放到床上的李嘉眼睛睁开个很小的幅度。

“…”萧和权的心跳霎时降到零。

似是压根没睡醒,李嘉混混沌沌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了,自发地寻找到被窝,拱啊拱地把自己缩了进去。标准的左侧,双手垂放两边的睡姿。

“…”萧和权的心跳又恢复正常。

“盖好被子。”快睡着的李嘉冷不丁地丢出一句迷糊的指示:“熄灯。”

盖你个大头鬼!萧和权愤懑地只想用被子捂死她!

最后,萧小少还是掩好了被角,吹灭了灯,灰溜溜地带上门走了。

┉┉ ∞ ∞┉┉┉┉ ∞ ∞┉┉┉

月底,国子监的正门处停了各式华丽高调的马车,关了一个月的太学生迎来了一月一度的“放风”时间。各家小厮们等小少爷们等得无聊,开始例行的互相攀比、互相吹牛。

一人:“我家大人最近得株八尺高的大珊瑚,那个色泽红艳得哟~当时罕见哪!”
另一人:“珊瑚什么的太俗!我家大人近来也得了一件宝物,乃是当年恭国文睿皇帝赐予名相秦英,贺他新婚之喜的亲笔书画。这可是有价无市之宝啊。”
最后一人:哼,有什么了不起!看我统统用小本子记下来,交给我家大人弹劾死你们这群贪官污吏!

“哎,你听说了么?今上发了诏令了,要召见武昌节度使吕仁回京。”
“…这种国家大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打杂跑路的小厮,要这么高的政治觉悟有必要么啊喂!
“与我们的小公子有关系哇!听说吕大人的小公子从小负有才名,唔,看来要提醒小公子加强警惕,必要时及早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
“…”

太学生们陆陆续续跨出朱红门槛,车辆去了又一辆。柴旭作为异国皇子,常年居住在学寝内,这种日子多半是被他当做假期外出消遣了。萧和权近日性子收了不少,规规矩矩地留在国子监内做他的“小书童”。那晚的夜不归宿,柴旭没有过问,看萧和权后来的表现,猜得是在对方手上吃了个闷亏。

萧和权武功是不差,小聪明有的是,为人也仗义,就是…

柴旭看着前方叼着长草的长剑少年,他们名为求学大半却是为避难来的梁国,而权禹的势力已经从大燕伸入梁国。只凭萧和权与他两人,若是有勇无谋一味地硬碰硬,只会败得一塌涂地。今日,他约萧和权出来,便是想与他好好谈一谈,毕竟官场没有战场胜败输赢那么直接明了。

小厮们的议论声落入他耳中,柴旭深深叹了口气,前梁在朝廷末期之所以崩垮的如此之迅速,与节度使林立无不有莫大的关系。便是当世并立的五国,仍是如此,节镇拥兵自重,旗下将悍卒骄,连皇帝见了都不得不陪上个三分笑脸。权禹即是其中典型的一个。柴旭五个哥哥有三个折了他的手里,虽然那三个纯粹自己作死,但对柴旭这个十二岁的小皇子也不放过…

禽兽啊!柴旭觉着这气怎么也叹不完哪。一挑眼,哎,萧和权人呢?!

“节镇…”李嘉喃喃念着两字,她的膝上摊着的书恰是前梁陆贽的《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虽是前朝之作,但较详实地阐述了关中局势。前梁高宗初立节镇,是为镇守边疆,以御外敌。然而在前梁帝颁赐给节度使们双旌双节时,节度使的性质开始发生转变。前梁末期,作为统领地方势力的节镇实际上已经脱离了朝廷,成为独立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