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诤眉毛都没动下,悠悠地吹了口茶:“陛下若是想等燕王的十万大军入京时再登基,微臣也没什么意见的。”

燕王便是岑睿那很有出息的五哥,在先帝没有寻回岑睿前他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人选。虽因棋差一招失了势,被发配去了边境,但而后在幽云六州建树颇丰,民望甚高。此番国丧一发,各地藩王皆要回京服丧,岑睿仿佛已看到了日后的血雨腥风和刀光剑影了。

她对这个皇帝位没什么兴趣,但对自个儿的小命却是珍惜的紧。先帝传位于她的遗诏已昭告天下,就如她老子所言,这个皇帝她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哼哧哼哧搭着高福全的手爬起来,岑睿漆黑的眼珠一转,侧过脸刚要问高福全,龙素素可接入了宫中。

一抬眼,面对着的却是张淡然脸庞,傅诤道:“国丧期内,陛下理应独居养心殿。”

“…”被噎了个结实的岑睿强忍住了脱下鞋砸在他的脸上的冲动。

先帝初崩,合宫上下的宫人妃嫔皆在傅诤命下被禁足在各自的宫室内,而作为历代皇帝寝宫的养心殿在今夜更显得死气沉沉,被独自丢进里头的岑睿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冷风从没合严的窗缝里钻入,寒气从脚底心一路攀到岑睿的脊梁骨。她瞅了眼那张孝文帝才躺过不久的金榻,脸扭曲了下,在角落里寻了个短榻,裹了个薄毯,预备将就着过这一夜。

辗转反侧许久,岑睿终朦胧得了些睡意,眼皮堪堪合上时,一缕黑影从她眼皮底下飞快掠过。缩在毯子里的岑睿晕晕乎乎地眨了下眼,又揉了一揉,忽然一束黯淡微弱的光芒洒在她面上,一色白裳在眼前微微一起一伏…

岑睿愣了一愣,头皮一麻,扯开嗓子嚷了声“鬼啊”,一屁股翻滚在地上。抱头抖了个半天,岑睿见那片白衣安然不动地垂在她前方,揪着紧巴巴的心肝顺着衣角一寸寸看上去,就见着了自己的首辅大臣一手笼着烛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果没有看错,那双淡然如许眼中清楚地写着“鄙夷”两个字…

“…”岑睿气急败坏道:“放肆!这是小王…朕的寝宫!”

你他妈乱闯差点吓死人不偿命便罢了,竟然还敢鄙视我?!

傅诤指了指隔壁暖阁,不慌不忙道:“先帝遗命,在陛下亲政前,由微臣居于宫内以尽帝师之职。”

“…”她老子到底是给她招了个首辅还是招了个爹啊?岑睿纵有不满,纵有不甘,但傅诤轻描淡写的“先帝遗命”四个字就压得她直不起来腰啊。岑睿饱含怨气道:“那傅卿你大半夜不睡,跑我这来作甚?”

傅诤淡然道:“临睡前微臣记起,陛下似还未熟悉明日大典的章程。”

“…”

被迫强撑开眼皮的岑睿,在傅诤的监督下默背着登基时的礼仪明细,背一句她的脑袋就向前冲一下,冲了几下后彻底趴在桌上抬不起来。打瞌睡的岑睿迷迷糊糊想,她老子果真有先见之明,料到她注定会是个昏君,所以给她找了个天生佞臣做辅政,真真相得益彰。

觉没睡实在,一杯冷茶迎头浇在了她脸上,傅诤轻轻掸去袖上溅到的茶水…

苦大仇深的岑睿抹去脸上水珠,深感,自己大概是史上最憋屈的皇帝,没有之一…

翌日,钟鼓齐鸣,百官拜谒,岑睿踩着略有些虚浮的步子,踏入宗庙,正式宣告,恭国新一任昏君登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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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结束后,因新帝年少,由先帝钦点的首辅大权在握、统领朝纲。在此之前,朝中势力以徐魏两家为首,泾渭分明地化为两派。傅诤的出现,无疑意味着朝局势力的重新洗盘。庙堂内外纷纷猜度,傅诤究竟会站在徐魏哪一边儿。坊间甚至开了赌局,押两家的各占一半。

微服出宫的岑睿凑进赌场里左瞧瞧右看看,不禁悲从中来,他们难道忘记了龙椅上还有个皇帝她么?说到底,这傅诤辅佐的是她啊!

赌局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岑睿的近侍来喜窥到自家主子的悲催神色,贴心提醒道:“主子,时辰不早,您还得去秦太师府上呢。”

却见岑睿兴致勃勃地拢了拢袖子,掏出一锭银子,颠了颠,往魏家一押。有人竖着拇指道:“小兄弟,好眼光!”

岑睿哈哈哈道:“哪里哪里。”

出了赌场,来喜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您为何押的是魏家?”

岑睿以扇拄着下巴:“因为但凡是我不欢喜的,一定是傅诤那奸/臣不遗余力主张的。打我进京来,老魏家上下都与我不对付,而傅诤是魏国老的门生,两人怕早沆瀣一气,商量着算计我了。”

来喜立即道:“陛下英明!”

岑睿摇摇扇子:“来喜啊,虽然我喜欢好听话,但过于失实的马屁就甭拍了。”

登基数月以来,骂她昏庸的折子已经垒得和她御书房里的桌子那般高了…岑睿起初还想喊喊冤,真不是她不作为,而是她无法作为。傅诤大权在握,三省六部上的折子先是要过他的目,然后才能到她这皇帝手里。从头到尾,她所做的就是一字不落地照着傅诤的“提议”批注上去,再戳个玉玺印。

人生何等寂寞…

有次值岑睿与龙素素为争个孤本拌了嘴,而傅诤那日又逼着她背了许多书。晚间两人在御书房里对坐着“批折子”的时候,憋了一肚子气的岑睿罢工了,将朱笔得远远的,道:“首辅大人这般能干,何不干脆直接替朕批折子便是了?!”

这话说得很不好听了,就差没指着傅诤鼻子骂他是个挟君弄权的佞臣了。

傅诤照旧是副古井无波的平淡神情,弯腰将滚在地上朱笔捡起,又将岑睿打翻了的折子一一堆整齐了。从中抽出封早朝时户部呈上来的,关于南方春旱的奏疏,摊在岑睿面前:“陛下若能在半个时辰能批完这封折子,微臣当即辞官,永不入京。”

说完,人走到了书房另一端,拾起本书卷翻了起来。

岑睿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不明摆着瞧不起她么?从他手里夺过朱笔,岑睿聚精会神地读起了奏疏。

半个时辰后,傅诤合上书卷,抬头对上岑睿黑黢黢的脸和她手里快抓皱成一团的折子。

岑睿一开始想得轻松,不就个春旱么?派人赈灾便是了。哪晓得越往后看牵连出的事越多,区区一个春旱,带出了漕运亏空,又带出了去年工部兴修水利不当的问题,六部里头牵扯了大半进去了。岑睿想从这一团乱麻中理个头绪出来,都不得其解。

傅诤平静不语地凝视着岑睿,岑睿抵不过他的目光,低着,头没多少感情道:“学生错了,请老师指教。”

还不算无药可救,傅诤心道。

待岑睿结束了上面这段不堪回首的回忆,车舆已到了太师府的门口,来喜早一步跳下去叩太师府的门。岑睿悠悠哉哉地理了理衣袍,执扇挑帘,这一瞬人怔住了。

太师府大门下立着一抹鸦青剪影,融融煦光笼在那人身上,如玉生辉。光观其背影,便觉理应是个芝兰玉树般的清贵人物。再看他身后车架,虽如其人低调内敛,但所选的木质绸缎皆是上品,马车四角缀着的更是东海上好的珊瑚璎珞。

纵横京中数载的岑睿苦苦思索,此人是哪家府上的,她怎从未见过?

候在门外的那人似有所觉,回过首来,果真是个温润清雅的少年郎。

岑睿腼腆地朝其露出个微笑,却见那人凝眸在她这边打量了番,眼中忽地浮起几分厌恶之色,眸光一收,人又端正地面对着太师府的朱门。

“…”笑意尚僵在脸上的岑睿很想找出面镜子,照照自己近来是不是印堂发黑,招人厌。

太师府内很快迎出了个小厮,先后朝岑睿与那少年各行了一礼,话是朝着岑睿弓着腰说的:“大人久候您多时了。”

讨回一些面子的岑睿随手赏了几粒金瓜子给那领路的小厮,惹来在她身后的少年郎眸里的厌弃之色更深。

追溯起来,岑睿之所以能这么顺利的登基,亏得以秦太师为首的三师三公的鼎力支持,这六位老爷子皆是朝中元老,算是孝文帝的忠实拥趸。凡是孝文帝的决策,必然是正确的;凡是孝文帝旨意,他们都是始终不渝地遵循的。孝文帝拟定岑睿这个出了名的纨绔继承皇位,这六人可惜归可惜,但也是竭尽全力地与潮水般的反对舆论做斗争,将岑睿捧上了帝位。

所以,岑睿对这六人还是心存感激的。至少被傅诤欺压得紧时,还能有个地过来倾吐苦水,发泄下消极情绪。

秦太师年事已高,早卧病在床,很久没在早朝见着了。岑睿来了,见着他老人家居然爬了起来,自在安逸地坐在庭院里逗鸟,一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回头瞥来喜,是谁告诉她,这老爷子快咽气随她老子一快去了?幸好她还没来得及招礼部的人过来,商议给他老人家风光大葬。

来喜一抖,忙低头装死。

秦太师一见岑睿忙拜倒,岑睿忙托了起来,扶他重新坐了回去。老太师笑眯眯问道:“陛下今日怎么得空来老朽这?”

岑睿撒开扇子:“听闻太师您身子近来不大好,朕挂念得紧,便过来瞧瞧。唔,现观太师身体健朗,是本朝之福啊。”说着意味深长地挑挑眉,意思是您老人家既然好好的,为啥不上朝啊?

老太师也冲她挑挑眉,朝她比了个口型:“我怕傅大人哪。”

“…”岑睿“呵呵”两声笑,傅诤这厮道行够高啊,连三师三公都架不住他的迫害。

这时老太师朝岑睿背后望了望,笑容敛了敛,呵道:“你个小子在外云游了段时间,莫非连礼数都忘了干净?怵在那作甚?还不快过来拜见陛下。”又对岑睿道:“这是老朽那不成器的孙儿,让陛下见笑了。”

随岑睿一同来的少年方才移步上前,身挺如竹,衣带当风,岑睿不禁又赞了声。

便见他不卑不吭地直面岑睿,道:“无道之君,我为何要拜?”

“…”岑睿很想扭过头去对铁青着脸的老太师道:“朕能砍他的脑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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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同笼

 

岑睿恼虽有些恼,但便是看在秦太师的面上,也不会一道圣旨下去要了他孙子的命,只笑望了秦太师一眼。

秦太师当即圆了几句场面话,打发走了自己这口无遮拦的孙儿。

临走前,少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大有不屑之意。

岑睿又“呵呵”笑了两声。目送着少年远去,她问道:“太师这孙儿眼生的很哪,不似在京中常见”

问这话的时候岑睿没想起来,偌大个京都之中她混迹的多为赌场声色之地。但凡顾惜着点自己声誉的世家公子,自然不会与她照面。

秦太师搥了搥肩,道:“我这个孙儿打小养在老家,别说陛下,连老臣我与他一年也见不上两次面。”

秦家发迹于江阴之地,在当地是个不大小不的世族。秦太师的这个孙儿单名一个英字,生下来便患了气虚之症。郎中把一把脉,道是这孩子不适宜京中水土,便在没满月时就送回了江阴,这一养就是十六年。往年呢,这秦英也就个元日中秋来京中拜见下秦太师。今年之所以来得这样早,是赶着去尚书省办理科举的报到手续。

现在都敢当面骂她无道了,考取功名之后那还了得?!

岑睿仿佛已经预见了,不远的未来,朝中又将出现个“傅诤”类的佞臣贼子!

经秦太师这么一说,岑睿适才记起此趟出宫的第二个目的来。

本朝入官的主要途径便是科举,科举分明经与进士两科。但纵横相较,能在朝中担任清要之职的大多是进士出身的士人们,剩下的便是各家世族蒙袭祖荫得来的官职。

恰逢新帝登基,是以这次科举担着为新帝挑选良才的重任,尚书省与礼部办得格外郑重与谨慎。

昨日,傅诤便与她“商议”了担任明年科举“主考官”的人选。春闱,名义上是替天子选拔贤才,实际上更是为主考官员培养门生。及第进士,人人都得唤主考官一声老师,而作为老师提携学生则是天经地义。久而久之,朝中自成了一方新势力。

岑睿有心不愿让傅诤白白占了这个便宜,想他已是权倾朝野,连左右二相见了他面都要低个头,再让他提拔了一批心腹门生出来,岂不是要反了天了?她来拜访秦太师,便是想探探他的意思,瞧这朝中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来。

秦太师稍显诧异地看了眼这个满朝骂声的“昏君”,浑浊耷拉的眼睛眨了眨,道:“以老臣之见,主考之位非傅诤莫属。”

岑睿翩翩摇着的扇子一僵:“太师何出此言?”

秦太师逗了逗笼中的一对鸟儿,老神在在道:“老臣虽不上朝,但也从其他同僚处闻得,陛下您与傅诤两人似处得并不大和睦。有一点您要明白,打个大不敬的比方,您和傅诤就如同这一个笼子里的鸟。”

老太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岑睿:“现在除了傅诤,您没有别的任何依靠哪。当今朝臣为徐魏马首是瞻,先帝在时尚能制衡两家势力。如今您才登基,于朝中无一寸根基,您可曾想过,若两家联手,与藩王合谋,再立个新帝出来,也不是没个可能的。所以说哪,傅诤这柄双刃剑,握起来是有点疼,但若陛下使得当,自有欺敌万里之效。”

纵岑睿听得似懂非懂,但见方才精神矍铄老太师露出几分疲态,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告辞。

回宫的路上,紧皱着眉的岑睿问来喜:“秦太师刚才那番话的意思应该不是要朕去巴结傅诤吧?”

来喜眼观鼻鼻观心地给岑睿剥核桃,细弱蚊蝇道:“应该…是的…吧。”

岑睿手里的扇子掉了下来。

来喜忙呈上一碟果仁,道:“傅大人虽不勾言笑,人淡了些,但毕竟是先帝千挑万选指给陛下的首辅,先帝总不会对陛下有不利之心的。况且,”来喜扭捏:“傅大人风华无双、博古通今…”

岑睿额角一跳:“难道你也看上他了?”自傅诤来宫中,岑睿岂止一次两次见着尾随在他身后偷看的一票小宫女小——太监。

来喜羞涩地扭了扭身子。

“…”岑睿面无表情地将碟子扣到了来喜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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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入了朱雀门,岑睿也想通了,眼下除了傅诤她确实没什么人可以信任的。虽然,他们之间…有那么点不愉快的过往…

先帝将傅诤找来时断不会想到,岑睿与傅诤二人是老相识了。

若干年前,岑睿尚不是京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六王爷,仅仅是清水郡里一无所事事的小混混。而傅诤呢,也不是只手遮天的首辅,也不过是清水郡里新上任的通判。通判这个职位,可大可小,直隶州郡的通判官位可高达五品;可清水郡委实是个小得可怜的郡县,所以傅诤这通判也只得了个八品,平日里辅助郡丞,执掌刑狱这块。

傅诤初来清水郡第一日,便与岑睿相遇。那时,岑睿叼着个钱袋从面泥巴矮墙里爬出来,一个没注意头撞在了墙外的一颗枣树上。“哎”的一声,钱袋连同大大小小没熟透的青枣,噼里啪啦砸在了路过的傅诤头上。声音挺脆,还挺响的。

背着包袱的傅诤顿住了步子,垂眼看着脚边的钱袋,躬下身捡了起来。分量不轻,是一袋碎银。

院里被岑睿放倒的狗醒了过来,汪汪汪地就朝岑睿咬去,岑睿一慌,一个翻身跌了下去,恰巧跌在了仰头看向她的傅诤身上。

咔嚓一声,摔得七荤八素的岑睿像是听见了什么碎了的声音。

岑睿与傅诤见的第一面,就把傅诤的手腕给坐折了…

再见傅诤的时候,刚出狱的岑睿在大牢门口被她娘拧着耳朵正在挨骂,吊着胳膊的傅大人从南边走了过来,岑睿她娘一见,忙止了骂,手在围裙里摸粒小小的银锞子,堆着笑迎上去,就要塞给他:“日后小儿还要大人多照顾。”

傅诤看了眼满脸不服气状的岑睿,又看了眼银锞子,没有收,道:“夫人不说,本官也,自会多照顾的。”

果然,从此以后,岑睿成了傅通判的重点关照对象。只要岑睿作奸犯科,一定会被傅诤当场捉到,清水郡大牢都快成岑睿第二个家了。这直接导致了在清水郡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岑睿,见了傅诤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只敢贴着墙根走,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捉进大牢里喂蚊子。

这种艰辛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岑睿被她皇帝老子派去的人给寻回了京中。她以为,自此她与傅诤两人,山高水长,再也不见。

也…只是她以为罢了…

与傅诤重逢以来,岑睿没睡过一个晚上的好觉,夜夜噩梦,梦里傅诤一脚踩上她的脸,狰狞地冷笑道:“做皇帝又怎样,你还不是落进了我掌心里。你要不乖乖听话,我就把你做过几次牢、偷过几只鸡,还有你女扮男装,全写在布告上,让天下人知道!明日,燕王的军队就会打进城,你这个欺骗了天下人的女皇帝就会被吊死在皇城门口。”

梦的后半段是岑睿心虚所致,傅诤自是不知她是个女儿身,要是知道…岑睿连想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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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主意去讨好傅诤的岑睿又开始思考,该怎么个巴结法呢?

从过往来看,傅诤不爱财、不贪色、不沾酒、不嗜赌…这么一想,傅诤这个人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但也太无趣了,岑睿心想,一瓢食之无味的清水,有什么意思啊?

但即便傅诤爱财、贪色、沾酒、嗜赌,以他今日今时的身份地位,哪一样不是手到擒来?从他辅政以来,徐魏两家送的礼都快在他暖阁内积成山了。傅诤倒是来而不拒,皆数笑纳。在岑睿想借机嘲讽贬低他的时候,傅诤招来户部的人,几人窝在暖阁里打了一下午算盘,所有钱财一概充进了国库,没留一点口舌给旁人。

一路琢磨着的岑睿,在养心殿的门口撞见了个人,是提着药箱、许久不见的张掖。看他模样,似是才从殿中出来,岑睿饶有兴趣地问道:“张太医这是打哪来啊?”

明知故问。这养心殿就住了两人,一是皇帝她,另一人便是傅诤。

张掖恭谦地回道:“首辅大人身子不适,唤微臣来度个脉。”

岑睿又问:“首辅他哪里不适呢?”

张掖咳了声:“首辅大人嘱咐微臣,陛下若问起,只须回…”他眼起笑意:“不知道,三字。”

“…”

傅诤立在窗侧,沉眸瞧着与太医对话的岑睿,小皇帝没有如他所料般的气得跳脚,而是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发呆。立冬一过,天气已凉得很,还穿着秋服的少年显得格外瘦弱,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他回京时,孝文帝对他描述过这个纨绔王爷,如何如何的不学无术,如何如何的闯祸闹事。傅诤一听就想到了清水郡那个猴精似的,上蹿下跳的臭小子。那段时间他忙于归结整理案例上报给刑部,消停后才发现时常蹦跶在眼前的那小子不见了,后来在街头喝粥时听街坊说是随京城寻亲来的人回京去了。

京城?傅诤丢下几个铜板,往衙门慢慢走去,京兆尹怕不得安生了…

他猜的没错,岑睿认祖归宗后,常常被她气哭了的人便是京兆尹。可他没猜到的是,几年后,他也会回到京中,又碰上了这事儿精…

作者有话要说:老太师是个好助攻!
伍示好


岑睿回养心殿后没有立即去找傅诤,背着手在自个儿寝殿里来回转了两圈,让来喜把龙素素给召过来。

身为新帝后宫内唯一一个妃嫔的龙素素甫一入宫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路夫人太妃的邀约不断。这不,来喜一去便扑了个空。麟趾宫里的姑姑告之来喜,道是贵人被敬太妃请去喝茶了。

敬太妃?听来喜如实禀告的岑睿支着下颚,在脑内搜寻了个遍,才勉强想起了张不沾脂粉的容长脸。

先帝后妃无数,岑睿所见过的也就得宠的那么几个。这敬太妃是她那对双生兄长的生母,在将那对儿子送出家这事上先帝对这个妃子还是抱有些愧疚的,便将她从昭容直接提成了敬妃,虽然成敬妃后她也就彻底失宠了。岑睿登基后,按规矩将没有育有先帝子女的妃嫔打包送去了太平庵,有子女的则留在宁寿宫内养老,敬太妃便是其中之一。

岑睿与这个少言寡语太妃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说上的话不超过十句,十句里有九句是场面话。因此,她纳罕龙素素这泼辣户什么时候和那个太妃熟络起来的?

晚间的时候,姗姗来迟的龙素素摇曳生姿地进了养心殿:“哟,陛下记起嫔妾来了?”

哎嘿,这姑娘还记着前些日子抢了她传奇孤本的仇呢。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岑睿没搭理她的阴阳怪气,睁着茫茫然的眼睛问道:“你说该怎么讨好个一点喜好都没有的男人呢?”

翘着小指喝茶的龙素素呛了口,拈着帕子拭了拭红唇,急急扭到岑睿身边,纤指往她腰上一戳:“你看上哪家的公子哥了?”

岑睿道:“傅诤。”

龙素素吓得花容失色:“你眼瞎了?”

贵人龙素素很不待见傅诤,因为她与这个首辅大臣初次照面,对方连个正眼都没给她,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径自进了养心殿。待她后脚跟着进去时,却被拦在了殿外,宫人道是首辅有命,与圣上商议政事,旁人不得入内。任龙素素如何胡搅蛮缠,暴晒了一晌午的她愣是没踏进养心殿一步。这便罢了,次日一早,宫里的教习嬷嬷带了本《女训》候在正殿里,道是奉首辅之命,来指点她的宫规礼仪。

从此,龙素素对傅诤的恨意好比山高,好比海深,与苦命皇帝岑睿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反抗傅诤的同一战线上。

现在,岑睿居然倒戈相向,龙素素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你个贱骨头!前夜还口口声声要将那厮抽筋扒皮,现在居然瞎了狗眼瞧上了那个老男人!”

岑睿眼见龙素素濒临失控,忙从头到尾地将她与秦太师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遍,最后握着龙素素的双手语重心长道:“我也是为了自保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看你也好不容易当上了这贵人,总不愿隔了三天就随我一道被我那出息五哥给宰了吧?还有,”

岑睿竖起三根指头,指天誓日道:“我便是看上你,也看不上傅诤的。”

龙素素冷笑:“看上我?你想得美!”

重归于好的两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龙素素在长乐坊里虽是个清倌儿,但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风月场上对付男人的手段她也见识过不少。但见她嘴皮子直翻地给岑睿指点了许多法子,末了,岑睿抽着脸问:“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龙素素水眸横斜。

岑睿道:“我现是个‘男儿身’。”

要么傅诤是个断袖,否则龙素素那套手段对傅诤不仅没用,反而不久后在她这个皇帝头上又冠上了个“龙阳君”的名号。

两人一人抱了个枕头絮叨到了半夜,龙素素干脆也不回她的麟趾宫了,留在岑睿这过了夜。困极的岑睿将将闭眼,忽地想起了什么,翻了个身问道:“你与敬太妃很熟么?”

龙素素半梦半醒道:“不熟,今儿算是头回正式见面。”

岑睿来了劲,推了推龙素素:“那她找你做什么?”

不耐烦地一巴掌拍掉岑睿的手,龙素素抹去粘在脸上的发丝:“马上到年尾了,太妃托我在你跟前求个恩旨,让她见一见她的两个儿子。”

岑睿哦了声,她还以为是个什么事呢。

又听龙素素咕哝道:“还让我与你说些…什么来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