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头痛欲裂,无数画面走马灯般从她眼前迅速闪过,最终她蓦然回首看向那列已经愈行愈远的仪仗,脑中轰然炸开。
那是她的棺椁,将要去往的,是她的陵宫…
永清一个抽搐猛地睁开了眼,倒悬的蝙蝠钩轻轻晃动,活灵活现的眼珠子在奄奄一息的烛火里闪着微光。浓郁的苦药味呛得她双眼发烧,努力抬起重若千斤的手腕一摘,黏糊糊的一片膏药,软绵绵地甩了下手没甩掉它,反倒惊醒了伏在卧柜上打盹的人。
“哎哟喂!”那人揉揉眼确定没花,连忙欢欢喜喜地挨过来,顺手捎了一盏茶,“三娘,你可算醒了!我们哥几个不等你睁眼,根本没法闭眼啊!”
永清抽抽嘴角,刚才睡得流哈喇的也不知是谁,萧辉蹑手蹑脚地蹿过来,腆着脸地送上茶:“三娘你莫气,说到底是我不该撺掇你离家出走。”他嘟囔了一声,“早知我和你一起走了,也省得你出事我还挨罚。”
“…”永清额角隐约有点痛,眼下这个人她是识的,萧家二房的长子,有过几面之缘。最后一次见他,永清记得是在一年前太皇的寿诞之上,记忆中他和萧徽同岁却进退有度、知规知矩,怎么私下里竟是这么个莽莽撞撞的性子?!
更何况…
她茫然地环顾左右,陌生的寝帐陌生的梳台陌生的…她抬起右手,因为从小跟着公孙氏习剑所以与别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不同,她的虎口与关节有着薄茧。而这只手,细白幼嫩,尖尖的指甲上还染着粉脂。
她的头忽然有些晕,不敢置信地死死又闭上了眼,这举动吓得萧辉一跳:“三娘!三娘!你哪里不适,我去给你叫郎中!”
“等等。”她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嘶哑破碎,和砂纸磨过铜锣一样难听得刺耳,更要命的是一开口喉咙就火烧火燎得疼。这辈子永清都吃过这种苦痛,差点没飞出眼泪来,她咽了咽口水简洁地说了个字:“水。”
“哦哦哦!水水水!”萧辉赶忙将茶盏送上,永清才伸出手他突然又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回转到桌边,“凉了凉了,我给你换一盏。”
“…”待到永清连饮三盏清茶之后方稍稍缓解了焦渴,抿抿嘴唇她道,“镜子。”
萧辉愣了一下,乖乖端来铜镜,觑了一眼她的脸色声如蚊蝇道:“三娘,哥哥我已知错也挨罚了,你莫恼了行么。”
永清恍若未闻,她盯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手指微微发抖,轻密的窸窣声抖如她的耳中,她反手覆下镜面:“下雨了?不,”窗外比一般夜色要明亮上许多,她喃喃道,“下雪了…”
“是啊,”萧辉鬼鬼祟祟地看着外橱,“大娘快来了若是被逮到又要加我三百遍家规,等你好得彻底我送你套越州缭绫裙做赔礼。你莫气兄长了好不好?”
永清仍旧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萧辉撇撇嘴失落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唉了声翻窗而去。
回廊之中有人相候已久:“如何,三娘可好些了?”
“醒是醒了,只是醒来后人痴痴傻傻,与平时大不一样。”萧辉唉天叹地直摇头,“不能成不能成,这回我罪过大了,人要是冻傻了大爷非扒了我皮充稻草不可。”
萧瀚思一听本来尚算镇定的神色顿时也紧张了起来,禁不住埋怨道:“亏你和三娘叫了同一个名,自己把人忽悠出去也没跟上。”他转念一想,冷笑声道,“等着吧,听大哥来信说册封三娘的旨意已经定下了。她要是真傻了,不仅大爷绕不过你,西京东都的两位主子都要拿办你!”
萧辉大惊失色:“真的!”
“比真金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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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片刻,湘夫人果真带人端着热水汤粥而来,见着女儿醒了自然惊喜万分,叹叹额上温度又拾起手来反复摩挲松下一口气道:“人活络过来我可算放下心了。三娘啊你可不知为娘一颗心没让你给搅腾碎了。这萧家门风家规哪里都好,就是这女儿们为免太烈性了,连着你骨子里都免不了。
永清,此刻应该说是萧徽她看着曾与自己平辈相称的湘夫人不知是应喜极而泣,还是再死一次。
死里逃生,生来后竟成了自己的表侄女。
最关键的是,在此之前她还亲自将这个表侄女举荐成了太子侄儿的准嫔妃…

第4章 【肆】

两京之中,依傍大运河的东都在这个季节比遥遥相对的西京稍显得温和湿润,稀疏散布的大小湖泊众星捧月般地将层迭巍峨的紫微宫拱于万象山上。
薄薄的绵雪铺在墙角墨绿的忍冬之上,赤红瓦外斜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过了虔化门眼界霍然开朗,九十九阶汉白玉梯台次第铺起,直入被八十一根顶梁柱撑起的大殿之外,各角悬立的鸱吻迎着火红的朝阳覆雪昂扬。
日光暖融了一页瓦当上积雪,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恰好坠在檐下人的衣襟之上。雪水冰冷,顺着那人后颈流入衣内,可他却似分毫未觉,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在白玉阶上。
鼓响九声,恭礼门外依稀响起人声。与西京一般,东都宫城外围按着相同规制设立了各司官署,时辰一到各路人马陆续到职,整座紫微宫逐渐添起了人烟生气。鼓声响过未多久,虔化门中安静地走出一行人,为首之人白衣白袍,手持拂尘,面无悲喜仿若已超然红尘,不染世俗。他身后的是十余名身着藏青道袍的道童,或捧药匣或持膳盒,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前方的青年男子。
路上所遇的宫娥黄门皆是纷纷垂首垂眸避让开他们,有的大胆地等他们走后探目看到,小声道:“这便是玉清子大人了,好生年轻啊。”
“嘘,”将人往回拉了拉的宫娥自己也忍不住回首观望了一眼,“当初我与你一样,也以为玉清子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第一眼见到也吓了一跳哩。这个点来,怕是给陛下送丹药的,听说陛下昨夜又是一整夜未眠,这哪受得起啊。”
已行至丹陛之下的青年略一顿足,他身后的弟子明净立时道:“师父,要不要回去再取十丸太清养神丹来。”
“罢了。”玉清子微微摆首,“今次贡上的大还丹亦有安神之效,何况,太皇是心病,药石无医。”
缓缓沿阶而上,跪立之人的笔挺身影映入玉清子眼帘,他稍稍诧异随即手执拂尘欠身一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缨额角与露出的脖颈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唇色微微发白,对行礼的玉清子恍若未见。
玉清子对他的反应已经司空见惯,默然路过他身边时停顿了片刻:“永清殿下的薨逝于太皇不啻于惊天霹雳,太皇年事已高,殿下不应在此时与她置气。”
永清的名字入耳,李缨终于有所反应,却也仅仅是漠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闪现过诸多情绪,厌恶、轻蔑还有丝不易察觉的怒色。
玉清子叹了口气,轻盈的袍摆如出岫之云飘然而过,顷刻后不见了踪影。
一刻过后,太皇贴身女官慕容提着膳盒从大殿一侧拐出,福身给李缨行了个礼后又将膳盒送上:“殿下受苦了,太皇下令请殿下回府休憩,这是她赐您的膳食。”她抿紧了唇角,低下声来劝道,“殿下这是何苦来哉,左不过是选一个妃子而已,喜不与不喜都是殿下一念之间,何必为此惹太皇动怒。况且,永清殿下死因未明,太皇日夜不眠多日,正是气头上。”
李缨不言不语地朝着大殿俯身一拜,撩起衣袍起身后看了一眼片刻前才见过的膳盒,终是沉默接过,旋身而去。
中书省内,须发皆白的韦庭芳百般焦急地等候了许久,派去打探的人来回走了三趟,正等得耐心全无时外间终究响起同僚们惊慌行礼声,李缨撩了帘子而入,他连忙迎了上去,本想关怀两句到嘴边却是重重一叹,甩袖道:“殿下此前来时老夫与殿下说过什么,殿下难道全忘了吗?皇后让您来东都是为了抚慰太皇,而不是与她争锋相对,惹得她雷霆震怒。是,萧家女儿入主东宫对今上皇后和对您都是大不利,但说到底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李缨将膳盒随手抛到角落里,淡淡道:“舅爷,太皇也是女子,也出自萧家。”
韦庭芳被他堵得一滞,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萧家的女儿从来都不是普通角色,当初的太皇萧昭,才遇刺的永清公主,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翻云覆雨的人物,但是,“永清公主看中的那个萧徽我早遣人往幽州打听过了,她从小生长在幽州,生性软弱单纯,对你而言不难掌握。”为了使李缨相信,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她与永清截然不同,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
“是么?”李缨看着坐席后的屏风,长安的中书省内有一架一模一样的三开阔屏,只不过那面屏风上书写的是太宗皇帝《治国论》,而这架上却是一副与整个衙署风格迥异的簪花仕女图,色调活泼而艳丽,右下角没有落款而是戳了个小小的牡丹纹章。
韦庭芳似乎从李缨的眼中捕捉到一丝失落,待他定睛看去时李缨仍旧是那个李缨,他定定神后道:“舅爷何须骗你,你只当养个猫儿养个狗儿地把她养在东宫便是。”老中书一贯笑眯眯的脸上沉下三分肃色,压低了声言,“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李氏中兴全系于你一身,为了个女子前功尽弃万万不值。”
李缨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笃稳:“舅爷说的是,明日本宫便请旨求太皇赐婚。”
“这便是了。”韦庭芳松了口气,平心而论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李缨娶萧氏女,太皇登基之后幽州萧氏自此平步青云,族中子弟遍布朝内。数年前太皇虽还政于今上,今上也有意提拔栽培其他世家与布衣子弟,但终究还是时日过短。现如今再迎娶一位东宫妃,韦庭芳不得不承认,即便那位殿下死了也留给了他们一局好棋啊。
屏风之上簪花仕女执花回眸一笑,妩媚风情之中又自带一抹天真活泼,李缨看着那双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萧氏女儿各个心高气傲,愿不愿嫁入东宫尤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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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自是不愿意嫁入东宫的。
于情,即便从未挑明但彼此心知肚明那位太子爷时刻欲将她除之而后快,说不准这次她遇刺就是他破釜沉舟的大手笔;
于理,她是他的亲姑姑,即便这具身体与他毫无关联,但永清实在难以过去心里那道坎。
怨不得李常青常说她矫情,明明比太子长不了几岁,她却时时爱端着自己长辈的架势,撇去政敌立场,也难怪太子对她厌恶至极,从未有过好脸色。
想起李常青,萧徽呼出的气息凝固了一刹,她轻轻地吸口气容留在肺腑中回了暖,重又缓缓送出,浮在窗纸上化成一片细如毫针的水汽。突然黄纱纸猛地朝里突起一片怪异扭曲的形状,张牙舞爪吓得萧徽一个哆嗦险些没将梳子丢掉,看清是人的五官后大约知道来者是谁,她翻了个白眼:“谁呀~?”
萧徽的声音与原本永清完全不同,永清的声音是干净清透的,她的父皇曾夸过她泠泠之音,声如冻泉。而萧徽呢,明明生长于北方,却天生一副南方姑娘家的糯米嗓音,柔柔软软,扬出声儿来拖着一点甜甜的尾音。
她很沮丧,很怀念曾经不威自怒成熟稳重的自己。
“哈!我就说嘛,三娘这个时辰一定起了。”
竹窗被人从外掀开了半扇露出萧辉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道:“我听绿水她们说你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今儿听你声气也比几日前好多了。要不要出来走动走动,长汀岸边开了一树树玉梅,东瓯散人有诗言‘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三娘,这正和眼下的你呀~”
“你可歇着吧!”萧瀚思没好气地一把按下他的头,“三百遍家规没抄出记性来?阿婶只应我们带三娘在园子里透透风,爽爽气。按规矩,三娘是准东宫妃,除了内妇我们都不得见的。”
这个萧瀚思瞧着比萧辉小,可却是个明白人儿嘛。不提也罢,一提东宫两字萧徽顿时悻悻的,她倚着妆台看着镜中水灵灵里外都透着稚气的人,嘟囔着:“圣旨尚未下,提什么东宫妃尚早吧。”
她其实心怀侥幸,以太子侄儿对她还有对萧家的敌意,绝不会轻易妥协这桩婚事。
萧辉与萧瀚思对视了一眼,他咽咽口水小声道:“三娘我告儿你,你可别急。五日前长安门下省已经发出圣旨,由太皇赐婚挑选的吉日,择明年二月初八迎你入东宫。听说,这还是那个怪胎亲自向太皇求娶的。”
“…”

第5章 【伍】

李缨主动请旨求娶她?
镜中的萧徽神情古怪,乍然惊讶后转瞬明白了七七八八。缓兵之计呢这,萧氏女他绝不愿娶,但又拗不过盛怒之上的太皇故而暂时伏小做低。如果说是她将萧徽推进太子妃的人选之中,而后她的死则让这一切成为了定局。
太子妃历来是各方世族争得头破血流,这个位置一旦定下如无叛国乱族的大罪即便是皇帝太子也不能轻易废弃。当初她极力举荐萧徽除却这个孩子打小合她眼缘之外,萧徽性格柔顺对她言听计从也是重要原因。母皇已经还政于李氏,而萧家及永清自己需要一个不会在母皇驾崩之后被新帝迁怒报复的保证。
李缨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如无意外,萧徽成为太子妃诞下李萧二姓血脉结合的子嗣,永清会竭尽全力扶持这个孩子登上帝位。萧氏一族自此亦可与大业同脉相连,屹立不倒。
愿望是多么美好,可是意外又来得如此之快,她遇刺身亡,魂魄流落到冻死的萧徽身上,从而成功地把自己逼入了亲手设下的死局之中。
好气啊,萧徽揪着宫绦心乱如麻,尚未长开的脸蛋儿严肃地皱成一团。
萧辉托腮凝视着她忽然语出惊人:“三娘,你这一病病得与从前不大相同呀…”
萧徽小小地被刺了下,眨巴眨巴眼回望过去憨声憨气地问:“哪里不一样了呀?”
四目相对,萧辉将她上下周匝齐齐整整地环顾了一遍,下定论道:“嗯,病一场比以前瘦了也傻了些,不过精神气倒是挺好。”
“…”萧徽心下凄楚,换做往日谁敢说她一个傻字,风水轮流转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对她评头论足。
“好了好了。”萧瀚思忍受不了萧辉的聒噪,将快骑上窗台的人扒拉下去,“废话忒多了,再唠叨下去午点都快到了。三娘朝食用了没,要不要我去前门黄龙巷子口兜些你爱吃的胡饼来?”
萧氏兄妹的感情之厚倒令萧徽小小讶异了下,她摇摇头:“不劳阿兄了,阿娘早些让人送了糖粥和果饼子。”说着甜甜一笑,往下一溜“阿兄且等等我,我稍稍捯饬下就出来。”
竹窗应声而落,留下余香一缕,萧瀚思愣了一愣,摸摸鼻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不太一样了,以前三娘没这么爱笑的。”
“对吧对吧。”萧辉不甘心地摊手道,“我瞧着啊,这一冻啊倒是把她冻清醒了。以往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些鬼啊神啊,族中姊妹没一个能谈得来,而如今能绽笑颜心思放得开了,对她自个儿也有好处。”
他合拢着手呵了口气,精神奕奕:“天放晴了是个好兆头,你说看在快过年的份上我们去求大爷带三娘出去走一走能不能成?”
萧瀚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兄弟打小就是个缺心眼,论打马遛鸟逗乐样样精通,见着天就想着放纸鸢,见着水就念着下海子摸鱼,阿婶交代的事怕早被他抛到了脑后。
大病之后湘夫人惦念幺女便将自己贴身伺候的丫鬟绿水与惊岚遣派过来看顾她,里头存的心思萧徽倒也能猜得出。眼看着与李缨的大婚已无回旋,东宫中身边总要有一二得力心腹,绿水、惊岚样貌平平却心思细腻且对萧家忠一不二,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霜前冷、雪后寒,别看打晴了这天儿是最冷的。”绿水将狐裘斗篷袖兜一一给萧徽裹上,又拿起盒乳膏撇了两点匀匀抹上了她脸颊,“娘子才下地,看看景赏赏雪就得了,千万别听三公子胡诌被哄去滚雪球,被大爷看到又要拿门风家规赏板子了。”
赏板子…
萧徽悻悻地点点头,接过绿水塞来的手炉往怀中一揣,跺实了靴子再看了一眼镜中自己撇撇嘴出了门。
大业门阀士族之中数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右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最为显贵古老,萧氏作为太皇母族凭借裙带关系而起不过区区数十年,然而短短数十年间萧家儿郎遍布朝野,女儿或为天子妇或主王公府,幽云萧氏俨然成为一方新贵。
幽州萧家大宅萧徽来了不止数次,富贵已极的人家画梁雕栋、庭盖百亩不在话下。因太皇喜花,哪怕有生之年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座供养了她的老宅,萧氏中人仍从四海之内移来无数奇花异草点缀在山石园林之中。
百草凋敝的时节,再好的瑶花御草也被皑皑霜雪覆盖,放目看去倒是一派冰清玉洁,草木晶莹。入了园子萧辉果然蠢蠢欲动地要拉着人去捉雀子,他头头是道地指向山石下:“你们看啊,那儿阳光充沛,撒一把细米,架个笼子或套个圈,雀儿傻自个儿就钻进去,一扯一拉,成了!”
“我看麻雀不傻,你倒是个十足的傻子。”萧瀚思一巴掌甩在他背上,“你要想去掏雀子你自己去,别连累上三娘。好好一个公子哥,文不能武不成,成日游手好闲我看你早晚不是被你爹打死,就是被大爷打死。”
萧辉一听这可不服气,嚷嚷道:“说得好像平时上树翻墙偷酒喝没你的份一样!小叔说得不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考上功名了不起了啊,一口一个冠冕堂皇的。”他愤愤不平地一脚踹在石杌上,“我爹才不管我呢。”
萧瀚思蓦地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却是动动唇舌,他拍拍萧辉的肩:“是我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萧辉不理他,萧瀚思扯了下嘴角,向后退了一步朝他深深做了一揖:“萧三公子,是在下口无遮掩,您腹能撑船莫要计较了。”
“哼。”萧辉撇了一下嘴,这才故作大方地摆摆手,“罢了,爷懒得和你较真。”他怅然若失地拨弄着瓦当上垂下的冰棱,棱尖戳得指头微微疼,“又是一年了,满打满算小叔也走了有三年了。而如今永清姑姑也去了,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安排,这两人还是走到了一块。”
萧瀚思亦是沉默着,良久才道:“这话我们私下里说说就好了,别在大爷他们尤其是阿奶跟前提,阿奶最心疼小叔了。”
“这我省的,”萧辉难得老成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萧徽,“三娘,小叔常年在军营之中你怕是不大记得他了吧…三娘,你怎么了?”
萧徽低头揉了揉眼角,淡淡道:“风刺得眼疼。”
“是哦,”萧辉一拍脑门,“郎中是说过你在雪地里待得久了,可能会被晒伤了眼。是我失策失策,等等,我去给你找把伞来遮一遮。”
他说是风就是雨,袍子一提脚下比抹了油好利索,风风火火就去了。
萧瀚思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与萧徽道:“二爷二婶都是稳重人,也不知这小子随了谁的性子。三娘,你可好些了?”
萧徽尤是怔然,萧瀚思问了二遍才迟疑着回神:“我?郎中说好得差不离了。”
萧瀚思不仅未松缓了神色,反倒更蹙紧了眉头:“你与我们兄弟还算亲和,有什么话你不便和大爷他们说,与我们直说无妨。你可是还抵触与太子的婚事?”
这种话不像是他能问出口的,反倒有点像湘夫人派他来做探子来套她话的,也可能是萧时弼。萧徽不言,时值今日她仍然未能彻底适应这个新的身份。永清这个名号如影随形地跟了她近二十年,它不仅仅是个封号更代表着她作为大业的公主有血有肉地存在了那么久。
她的默然在萧瀚思看来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眼里浮起无奈:“这便是我们担心的,你话少不代表你没有自个儿的主意。高门大户的儿女看起来风光富贵,但大多身不由己,尤其是女儿,即便是萧家女儿的婚姻也免不了被送出去巩固维系与各族乃至皇室的关系。至于男子,你们是萧家的脸面血肉我们就是萧家梁柱,就如小叔一样,为了它即便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
“阿兄不适合当说客,”萧徽睁着漆黑的大眼定定看他,睫毛忽闪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这么说,送我嫁入太子不就是阿耶他们不要脸了吗?”
萧瀚思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噎了噎后道:“三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兄说得我都知道,你尽管回与阿娘和阿耶,”萧徽不知是与他说,还是在与自己说,“我死过一回已经吃了苦头这回惜命的很,不会再疏忽性命了。至于嫁与不嫁,圣旨以下已成定局,我自然明白。”
轻轻柔柔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话语,萧瀚思理应宽松了心才是,可当着两者交融在了萧徽身上…
萧徽察觉他投来的视线:“阿兄?”
萧瀚思稍窘地咳了声:“无事无事,就是看你病一场更清瘦了,”他开玩笑道,“长安风沙大,再瘦下去没得将你吹跑了。”
“是啊,”萧徽倚坐朱廊,目光悠远,眺望向遥远东方,“长安该起风了…”
各有所思间,大堂传来不疾不徐三声钟声,萧瀚思与萧徽俱是一愣。
萧徽尚未想出这钟声是何用意,取伞的萧辉亲两步并一步狂奔而来,气喘吁吁道:“糟了!今年人提前到齐了,快快快!去迟了大爷要罚人的!”

第6章 【陆】

萧辉一把将伞揣怀中拖起萧徽就往钟声响起的三敬堂赶去,萧瀚思在后傻了傻眼忙不迭跟上去着急白眼地喊道:“你放开三娘!慢着点!!”
钟声再起三下,比稍顷前要急促上几分。萧辉的步点更慌忙了,一路上宛如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皆被他掀得人仰马翻,他头也不回地应道:“慢不得啊!迟到了要吃家法的!”
他不回头自然看不见被拖着的萧徽手足无措,喘得面红耳赤,素色衣裙飞扬成一*雪浪。
三人气喘吁吁赶到三敬堂外,青瓦灰墙的大屋内早立了不下数十人,霎时几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递过来。
萧辉刹住步子,触及到上首目光如电的萧时弼一个抖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一退,自然而然地将身后还没匀过气的萧徽供了出来,萧瀚思暗叫了一声不好,果然下一刻萧时弼发难道:“两个士族公子一个大家闺秀,既不自束守时亦无章法可言,萧家子孙如此何当长继以往!”
以往萧时弼是她表兄又是臣子,每每相见对她总是不无恭敬,谦逊以待。此时乍然一顿泼天震怒撒到她头上,萧徽懵头懵脑地立在那不知所措,腰上被人用伞柄戳了戳:“还不快跪下来认错!”
那人劝着她自个儿先一步和萧瀚思跪在门槛外领错:“大爷训得极是,不怪三娘是我们忘记了时辰带累了她。”
这两兄弟性格迥然,但倒是一样的仗义。
萧时弼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是铁青,刀光剑影似的眼神片片飞向直愣愣站那的萧徽:“怎么,你还不服?!”
湘夫人眼看萧徽这一关是难过了,适时出来替女儿解围:“香火时辰未过,索性没有耽误正点,大人便宽宥他们这一回。三娘才病愈,脚程慢些也在情理之中,您看她胆儿小,都被您给唬住了。”
有人从旁帮腔:“兄长且息怒,贤侄女一贯懂事知礼,想也是我那孽障贪玩胡混才误了点。”
萧辉垂着的背微微一僵,与满堂人一个反应,萧瀚思亦是讶异地抬着眼瞧向那人。
那人萧徽识得,萧辉的生父——萧时宗。说来萧家历来兴女不兴男,族中男丁稀疏,到了萧时弼这一代,嫡庶几房总共也就出了他们三个兄弟。萧时弼本来并非是萧家家主传人,他头上有个同胞兄弟,顺风顺水到了而立之年,结果发痘症活生生被高热烧死了,家主之位自然也就传到了萧时弼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