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时宗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小儿理应最受宠,奈何他天性孤僻后来为了个教坊女子险些与萧家决裂。可惜可叹的是,次年那女子难产而亡,萧时宗闭门沉寂一段时日后接受了族中安排,娶了门当户对的五姓女做正室又纳了几房美妾。在族人眼中,倒也算是重回正轨。不过自此他整个人性格大变,如无必要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
萧徽之所以对她这个“表兄”印象深刻,并非因他是士族子弟中难得一见的情有独钟之人,而是一年她来幽州萧家老宅里避暑,误打误撞地捡到了险些被饿死在房中的萧辉…
从那以后萧辉被交到了湘夫人手中,同嫡房子女一同吃住进学,十几年如一日萧时宗仿佛和没这儿子一样不管不问。
萧时宗开口替他三人解围,不仅出乎萧徽和其他人的意料,连着萧辉本人都难以置信。
同样大感意外的萧时弼看了他一眼,又将隐忍地看向那三人,绷紧着脸道:“起吧,还想耽误祖宗的香火不成。”
萧徽吸吸红通通的鼻子,默默拜了一拜:“三娘知错,谢父亲不罚。”
萧时弼冷淡地哼了声,地上两人连忙拜了拜拍膝拍腿地爬起来,萧辉长长地吁出口气,蚊声道:“我还以为要被扔进陋室里抄家规呢。”
“我也以为…”萧瀚思灰头土脸地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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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三敬堂,瞧见上方一排萧氏先人的排位,萧徽才反应过来今日竟然已是冬至了!
在大业,冬至那日不论高低贵贱、王孙布衣,举家上下皆要向先祖祭祀供奉香火,只不过普通人家没有萧家规矩严苛罢了。
从长及幼,萧徽年纪虽小但却是嫡房所出,湘夫人之后便轮到她。她有两个同胞哥哥。萧幽被派往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尚未赶回;萧云则驻守厌高关,近年大业与室韦等国关系日渐紧张,愈是年尾年初边塞愈是离不得人。
本来萧云在长安兵部任职,不必驻守厌高关,只可惜…原本在那的萧氏子弟战亡了,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湘夫人幽幽地叹息了声,与萧徽道:“给你小叔与永清姑姑上炷香吧,这两人…唉。”
最下方并列两个牌位,一个漆墨尤新,近处还能闻到木料的清香,一个则略为陈旧。左边那个萧徽看得嘴角一抽,镇国永清长公主…生前她受封为镇国永清公主,前面那二字已经越过了长公主的尊荣,新帝登基她不愿太过招摇便以此推脱了去。“死”后到底还是追封了长公主,想来是她母皇的意思。
视线平移向右,她的心底忽然难以抑制地涌出一丝忿忿,她的母皇,大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皇,给了她这个女儿所有的荣耀与恩宠,唯独没有给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爱。这种忿忿终究只是一闪而逝,萧裕已经死了,某种意义上她也死了,与永清公主有关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埋葬在了冰冷的史书与陵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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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香冉冉,高远处藻井菱莲交错相绕,层层叠叠地漾向四周的二十四石狮,盯得久了萧徽微微发晕。
大族的祭祀总是枯燥而漫长,但是与她跟随着母皇去泰山祭天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安安分分地等着余下各房一一上完香,萧时弼领着众人朝着层峦叠嶂似的灵位深深拜了三拜,他转向萧氏族人肃容道:“自今年起不比往日,外朝中事各位叔侄多少清楚,而如今局势我萧氏举步维艰,望各位自持自勉自勤,不负祖宗留下的这座三敬堂!”
祭祖之后,气氛霍然活泛了不少,萧家乃大业新奇之秀,族中子弟意气风发遍布各省各道,逢年关相见少不得话一话年少时光、道一道一年始末。大业由太皇起男女之防不比前朝,族中姊妹兄弟相簇结伴,笑语盈盈一堂。
之前的萧徽木讷少言,与旁系兄妹没有多少话语相谈,一人默默走在后头,没两步有任何喊住她:“三娘,你留一留。”
萧氏二兄弟俱是一愣,萧辉惨白惨白着脸,掩唇道:“完了,完了,这是要秋后算账啊。”
“你可省省吧,大爷没罚你还会去罚三娘?”插话的人是多日不见的张懿,萧辉惊奇地咦了声转头看他,“你这个书呆什么时候回来的?”
“怪不得大爷总说你没规矩,见了兄长没尊称也罢,还埋汰上了?”张懿板着脸毫不留情地讽刺他。
萧辉一连吃了几个瘪,悻悻道:“一个两个的,大过年的就不能给我几个好脸子么。”
张懿也不是真与他计较,他在同辈子弟中算是入官较早的一批,幼时父母双亡早早养成了独立老道的性子,又拜师在萧时弼门下颇受了他的影响,言谈之间总是令萧辉这等“纨绔子弟”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迈过门槛,他抻了抻袖口:“前两日才从长安快马加鞭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来老宅给老夫人和师父请安。”
“哦…难怪。”萧辉煞有其事地点头。
萧瀚思闻言心思一动,看看左右低声问道:“长安现下情形如何?”
张懿看了他一眼:“不太好,”他补充了一句,“两边都不好。”
这两边特指的是西京与东都,各方一城,代表的是大业如日中天与未薄西山的两方。虽然萧瀚思他们尚未入朝入仕,但身为萧家子弟这是早晚之事,何况如萧时弼所言,今年以后怕是雪上加霜这日子不大好过了。
萧辉也安静了下来,他仰头看了眼青檐高瓦外的晴空,雪后的阳光冰冷而刺目,他回首看了一眼庭院深深的三敬堂,喃喃道:“越是这般,三娘入长安后怕是越要难了。”
三敬堂内,独留萧时弼与萧徽两人。几日未见这个幺女,萧时弼余光暗中瞥了两眼,这场病倒是病得人精神气足了几分:“为父这两日忙于祭祖一事未能过问上你,听你母亲说是好上了许多?”
萧徽呐呐应了个是,看萧时弼眉头皱起忙又补了句:“三娘谢父亲关心。”
湘夫人的话到底起了作用,萧时弼暗自扪心自问自己平日是否对孩子们太过苛刻,尤其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儿,她的胆子实在小得紧,这次离家出走大概是这辈子做过最出息的事了,实在不像萧家的女儿…
把这么个女儿送入东宫,真真是羊入虎口,萧时弼无奈又是心疼,面上仍是不苟言笑:“父亲父亲的为免生疏,叫阿耶便是。”
萧徽为难了一下,毕竟这世上她只叫过一个人阿耶,现在那人正安眠在乾陵之中。想起“前世”将她捧做掌上明珠的高宗皇帝少不得心酸一番,心酸过后她干脆地叫了声:“阿耶。”
没办法,她这人优点屈指可数,从善如流算是其中一个。
“过了元正你即要动身去长安了,可有所准备了?”
果然是问及婚事,萧徽一丝意外皆无,看来她这个表兄还是有几分儿女心肠,她突生了一种惋惜,如果不是重生在萧徽身上,如果萧徽不是被选中的太子妃,那么生活在萧家远离那座长安城对她或可是桩幸事。
此时不开口,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不瞒阿耶,其实三娘心中,还是犹豫的…”她何止是犹豫,简直是快要以头抢地呜呼哀哉了!从小到大二圣对她不说有求必应,但凡有如婚姻这般涉及终身的大事都十分尊重她这个女儿意见。
想当初她八岁入道,便是因为吐蕃的南日赞普遣使者求娶她这位以受宠而扬名天下的公主。那时的吐蕃虽在大业版图之内,但因天高地远自称一国且实力雄厚,刚经历过叛乱的大业何能拒绝它的联姻。即便如此,二圣也未立即应允吐蕃的求婚,说到底她不过是大业众多公主中的一个,和亲是她的使命。然而她听尚宫们说起那吐蕃是茹毛饮血的地方,穿皮毛啖生肉,一年洗不上一次澡换不了一次衣。永清在她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依旧保持着身为公主的淡定与矜持,实则内心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天未亮,提着裙摆直奔含元殿,哭倒在她父皇怀中撒娇,央求送她出家入道。这并非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很有可能那位南日赞普因为她这个小小的心计而勃然发怒发兵出征。然而二圣仍然同意她的请求,将她送入宫观另选了宗室女远嫁吐蕃。
生于天家,身不由己?
这对曾经的永清来说,不过是史书上随意翻阅过的一句话罢了。
若是愿意,也不会冒雪夜奔了,萧时弼无声地叹气,郑重其事地看她道:“三娘,你可知你永清姑姑薨了?”
这问得她傻了眼,他也不等她回答,径自又问:“那你可知你永清姑姑如何薨逝的?你不知为父也不知,可是东都之中的上皇遣人明察暗访了近两月后竟也仍未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上皇不再能掌握整个大业的朝局了。如果永清公主还在,她与今上李氏一脉分庭抗礼,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上皇有日驾鹤仙游,只要永清公主在今上便也拿我们萧氏莫可奈何。可如今,你永清姑姑死了,她一死原本朝局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萧时弼边说便打量着女儿神色,可奇怪的是萧徽的神色既非茫然也非吃惊,而是他事后才想到,那是一种先行洞察的平静。而此刻他只对萧徽的镇定暗自欣慰了片刻,复道,“你的兄长们在朝堂行走,虽有心但处处受今上掣肘。而你身为女子,则所引起的注意少了许多,在宫掖内的行事也更为便宜。”
言及此,萧徽忍不住道:“阿耶是要我入东宫查出永清姑姑的死因,为她沉冤昭雪吗?”
“为你永清姑姑昭雪是其一,”萧时弼眸中隐现光芒,他捻了捻髯须,“此下无二人我且交代你两句,你永清姑姑的死与今上有莫大的嫌疑。若是能找出证据,将来我们萧氏或可为此保全自身;其次,今日是永清,他日便是上皇!”
他大步上前,指着三敬堂的牌匾:“这三敬堂敬天敬地敬君,我萧氏依凭上皇而起,而今上皇危急我等自是义务不容辞护主忠君,你可明白!”
萧徽凝视着三敬堂上方并列的两个牌位,她笑了起来,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儿明白,儿愿意,入东宫。”

第7章 【柒】

祭祖后为家宴,萧徽随萧时弼姗姗而来时偌大一个三味斋中已各自落座了泱泱数十人,大桌上首空了两个主位。一个是萧时弼,另一个不用萧徽猜想便知是自醒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萧老夫人。
若以“前世”辈分算起,萧徽应该喊这位老夫人一声姨母。她是上皇的亲姊姊,先皇在时赐封为魏国夫人,是少数不依仗夫家而受封的内命妇。她在萧徽记忆中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中这位与她母亲年纪相当的老夫人深居简出不轻易见人。或许是夫婿早逝的缘故,也或许是曾经与她父皇的一段风流秘闻…
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总是神秘而遥远,萧徽虽然好奇但是这份好奇总是适可而止,在对她母皇的底线上她掌握的分寸从来很好。
湘夫人于萧时弼身侧附耳数句,只见萧家家主皱了皱眉未作多言,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湘夫人款款朝着萧徽而来,将她的手包入掌中暖了暖,眼风扫扫萧时弼,关切地问她道:“你阿耶打你了没?训你了没?若是有打骂回头我好生教训他!”
萧家男人大多惧内,萧徽是晓得的,以前来萧家静养偶尔也会见到萧时弼被湘夫人关在门外吃瘪的奇景,但亲耳从湘夫人口中听到这番话她还是觉得新奇有趣,笑道:“阿娘又拿阿耶打趣了,好端端的阿耶打骂我作甚。”
萧徽的声线永远都轻轻软软,她有些遗憾这么一个娇怯的女孩儿寻常男子见了谁不会捧于掌中、置于心尖。即便那个太子侄儿再冷情冷性,多半也会起了两分怜香惜玉之心吧。可惜早早地离世,换了她住进这副皮囊,这弱柳扶风的风情大约也打了见底的折扣了。
湘夫人笑着点了点她鼻尖:“你呀打小就怕你阿耶,挨了罚吃了苦回头还红着眼说阿耶罚得好,真是个急死人的木头性子。”
萧徽故作怅然道:“阿娘这般嫌弃我呀?”
“可不是嫌弃!”湘夫人快人快语,在女眷用膳的花厅前一顿足,愁闷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太子东宫与后宫是一样的地方,立了你为太子妃之后便会陆陆续续进其他的女人。你不争不抢不夺却防不住别人来抢你夺你争你所有所爱,你这般性善不知会被欺负到哪里去!”
萧徽被她梗得胸中发堵,温温吞吞道:“阿娘,你想多了。”
她压根就没想着去争夺太子侄儿的宠爱啊,那时她已经牙牙学语而太子尚在襁褓里嚎啕大哭,要去争他的宠光想想那情形就很糟糕啊!
“多什么多!”湘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揉揉鬓角“眼下不宜多说,晚间再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萧徽听得头皮发麻,赶紧扶着她跨进厅中,萧家女子众多各房婶婶嫂嫂凑在一起倒也热热闹闹。好在曾经多少照过几面,萧徽边回想着边一一与之见了礼,有人感慨道:“几日未见三娘竟仿若有大半年没谋面似的,你哥哥前日来信还问你的状况,今儿亲眼见了我也能给他回个好信了。”
另一女子笑着附和道:“要入主东宫的人了,昨日说明宫里已经遣了人来教导礼仪宫规,即日起就更要忙得见不着面了。”
萧徽生怕湘夫人旧事重提,赶紧转移话题道:“阿娘,刚刚阿奶怎么没入席?”
她话音未落,一声尖锐的哭啼声刺破纱纸窗且愈来愈近,湘夫人神色凝重搁下琉璃盏:“我去看看。”
她一走,窃窃私语声顿时响起,留意到茫然的萧徽,她大嫂崔寄兰按按她手背道:“三娘莫吓着,十有*是幼薇。要说这嫁人也是门学问,夫家再有权势可若不顾纲常宠妾灭妻,对我们女子而言也是莫可奈何。”
“何况江州远在中原腹地,若非天高皇帝远,他一个区区江州司马也敢驱逐我萧氏女。”一女愤愤不平道,“都道风水轮流转,我萧氏还未怎样,一个五姓外人便敢仗着韦氏风光作贱到我门楣头上,真是可恨!”
一言既出,余下众人皆是愁眉不展,她们虽来自不同的门第家族但嫁入萧氏便自此荣辱与共,萧氏如何她们便如何,也难怪各个未雨绸缪。
崔寄兰强自扬起笑容打破沉默,轻描淡写道:“韦氏有错在先不假,但幼薇她回来后确实也放浪形骸了些,难免要惹老夫人生气,毕竟是从小带在身边的。”
萧徽听她们说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她们口中的幼薇是谁。
萧幼薇,字幼薇,名璇玑。是萧时弼早亡长兄留下的遗腹子,父亲早亡的缘故所以养在韩国夫人房中,后来远嫁江州司马的长子。萧家子女众多,因是与韦皇后娘家作配,还是永清公主的萧徽那时才随口多问了一句,尔后便忘诸脑后。
未曾想到,不过两年,竟是被休弃回萧家了?
湘夫人出去后没多就,忽然三味斋来传出一声暴喝:“拿鞭子来,我今日便打死这个孽种好了!”
怒喝之人正是在祭祖时都未出面的韩国夫人。
崔寄兰同其他女眷的脸色瞬间骤变,她抚抚鬓发衣裳起身道:“出去看看,快过年了千万别要闹出人命来。”
簇拥在妯娌姊妹间出了花厅,阶下四方庭院里一个披发着道衣的女子匍匐在地,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似乎醉得不轻一边蜷缩着哭泣一边口齿不清地念着什么。
萧徽站得离她近,只言片语飘入耳中,竟是背的是科举必考的《明经》。
她低低咦了声,崔寄兰嘘了一下,与她侧脸轻声道:“幼薇回来后老夫人给她寻觅了好几门亲事,虽然不是正室但也是百里挑一的望族之后可是不想她日日酗酒,不是写诗就是跑去乡学里和儒生们厮混一处谈词作对,后来闹到成日扬言要去长安考功名做女状头。今日怕又是喝醉了,冲撞到了老夫人眼跟前。你说,哪有女子去考科举的?”
萧徽愣了一愣,喃喃道:“也不是不能吧,以前上皇也提起过要纳女子科举入仕。”
崔寄兰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你也知道,我也是听父兄提起过两句,都当是上皇的玩笑话罢了。毕竟天下女子何其多,但从始皇至今千余年也不过出了上皇一个奇女子罢了。”
萧徽啊了声,摆出副不认同的脸色:“谁说的,我…永清姑姑在世时就曾正式上书于上皇与今上,提议开考女子科目。”
如果不是暴毙得太突然,说不准此刻已经着手推行此项新政。
崔寄兰看向她的眼神更惊讶了,转而想到了什么颔首道:“你是听萧辉那两小子叨咕的吧,唉,可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上皇也只有一个永清公主。况且殿下她还英年早逝…”
萧徽被她夸得很不好意思,最后一句则是她令惆怅顿生,人都死了她辛辛苦苦写的那些奏折现在八成也成了焚字库里一堆纸灰…
韩国夫人满面寒色,俨然雷霆震怒,已有仆妇捧来长鞭。那鞭子粗若腕口,由荨麻和铁丝缠成的硬鞭,甩一下便是噼啪一声大响,听得阶上女眷们神情惶惶,连着萧辉他们这些小辈都是颤了颤。
“给我打!”韩国夫人端着袍袖横眉冷色,一声令下地上的萧幼薇顿时发出声凄厉的惨叫,如崔寄兰等女子纷纷掩面不忍直视,老夫人高声道,“再打!”便是又一鞭。
萧徽生于宫廷之中,虽然《业律》禁止私刑,但如宫妃尚宫们难免会对手下婢女动用体罚。万顷明宫内,一年中总会消失那么一两个身影。她与上皇提及此事,她的母亲却只是笑了笑,摸着她的丱发:“我儿心慈更像你父皇,但须记非常手段对非常之人,若动便斩草除根绝不留后患。”
上皇身为女子,对待后宫妃嫔与对待政敌一般冷酷无情,因为帝王的女人从来不单纯是美丽温柔的妻妾,亦是外朝她们那些父兄们不出鞘的温柔刀,更何况是她父皇那样的多情帝王。
点点血渍随着扬起的长鞭飞溅在空中,有人勾了勾萧徽的衣袖:“三娘,你去劝一劝阿奶吧,你说的话她或许还能听进几句。”
这话从何说起,萧徽怔忪,在她病得这些时日韩国夫人从未登门看望过,不像是偏疼她的样子。
几鞭下去,萧幼薇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奄奄一息,额头鼻梁满是血污,家奴下的手不轻,再打下去怕当真要打死了。萧辉急了,连着萧瀚思都忍不住咳了声:“三娘,你去说几句吧。”
稀薄的日光落在萧幼薇孱弱的身躯上,如果没有微微起伏的呼吸仿若已是个死人,萧徽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无死地,何来后生。

第8章 【捌】

湘夫人的出面结束了难堪血腥的场面:“姑母息怒,幼薇再有不是也是大兄骨血,您心慈若有个万一回头还是您心疼心伤不是?您看在我面儿上,饶恕了这孩子一回,待回头我好好说通她。”
到底是从小带大的孩子,正因如此才愈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韩国夫人瞪着已无多少气息的萧幼薇,啐道:“罢了!冥顽不灵的东西,扔进柴房里好好反省两日,若再不清醒就丢雪地里埋了了事!”
她一走,族中子弟们面面相觑,湘夫人望着萧幼薇为难地捉着帕子打卷:“这情形关进柴房,剩下的半条命也别想从阎罗手中讨回来了。”
这话不是说给旁人听的,正是说给一家之主萧时弼听的,韩国夫人之令无人敢抗拒,萧时弼负手看了一眼萧幼薇淡淡道:“姑母既说让她反省就送进去吧,回头再请个郎中来看看。”
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湘夫人唉声叹气地命人好生将萧幼薇抬走,又遣仆从去取了铺褥送去。寒天腊月的,不说一个柔弱的士族小姐,就连七尺男儿也挨不住在冰冷的地面上窝一宿。
出了这么一茬子事,三味斋里欢聚一堂的气氛荡然无存,各怀心思地用完膳后各房逐一散去。湘夫人被一群姑嫂围住家长里短,萧徽纳了个安后自觉地退出喧喧嚷嚷的人群,崔寄兰看着她安安静静跨出门的身影:“三娘一直都是这么静悄悄的,来时一声不吭去时也不留半点声响。”
“可不是么?”湘夫人浮起疼惜之色,泪花从眼梢悄然涌现,“有幼薇的前车之鉴,我真不愿意她小小年纪远嫁长安。幼薇好歹还敢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而归,换做三娘她若在东宫里受了欺凌该如何是好?”
其他女眷安慰于她:“三娘是他们李氏三书六聘在含元殿娶入东宫的太子妃,有太皇在李氏总不会慢待了她。至于太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以三娘的貌美温柔,不愁百炼钢不得化作绕指柔。”
“啊切!”走向西廊北的萧徽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她纳闷地揉揉鼻尖,又一丝冷气钻入鼻中,“啊切!”
“没受寒吧。”有人递上一方帕子。
萧徽接过道了个谢,一抬头萧瀚思与萧辉两兄弟跟在她身后,萧辉鼓着腮地看看她又盯向蹦跶在青瓦上的雀鸟。萧徽揩了下红通通的鼻头,偏着头看他蓦地笑了起来。萧瀚思被她笑得一脸莫名,而萧辉本是躁得起火,她一笑差点没炸开,好歹顾全了贵门公子风范隐忍了下来:“三娘!”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为幼薇求情吗?”萧徽仍是笑着。
他一窘,越憋越是难受索性敞开了问道:“三娘!打你醒来你样样都好,可是今日我却觉得你同以往是真的大不一样了。要是从前的你看到幼薇姐吃鞭子定是会主动去和阿奶求情的。”
萧徽双手一摊,很是无奈:“你也看到了阿奶正是气极,我与幼薇同辈,当着族叔姊妹的面替她求情只会让她老人家下不了台,场面只会更难看,幼薇也不会仅仅落个被关柴房的下场。”
萧辉一呆,面红耳赤急道:“那,那你也不能…”
萧瀚思按下他:“三娘说得不无道理,阿奶今日是有意杀鸡儆猴给底下姊妹兄弟立规矩,幼薇姐难逃一劫。”
萧徽感激地与他道:“还是这位阿兄懂小妹。”
“…”萧辉忿忿哼了声,“好好好,你们都是明事理知世俗,留我一个呆子急红眼白的。”
萧瀚思若有所思地看向萧徽去路:“三娘这是往哪去?”
西廊北通往的是充厨、库房,常有外府人出入族中小姐们轻易不涉足那里,萧徽叹道:“不求情是一回事,当众受了鞭笞是何等奇耻大辱,幼薇心高气傲,眼下身心受创总要有人去陪她说说话发散发散心情才好。”
萧辉沉默了下,讪讪道:“三娘,是我错怪你了。你是菩萨心肠,我是山野莽夫,你莫与我计较。”
她再不济,也不会和个曾经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找自己要糖吃的小孩儿计较。萧辉这孩子虽然莽撞,但难得一片赤诚之心,多少应是受了那人影响吧…
“不过阿兄提醒我了,”她掩了掩围脖,从容惬意地步入暖阳下自言自语道,“白天太过招摇,晚间再去不迟。”
她这一折身,却非回到自己的寄畅苑,而是往大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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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冻三尺的深夜,再厚的铺褥也挡不住从边角丝缝里漏进的丝丝寒气。萧氏上下百余口,光是库房就分了大几间,湘夫人心细特意挑了朝南一间瓦面齐全地将人安置在其中,随即又请了大夫草草上了药,但如要再有侍女伺候守夜就不太像话了。
萧幼薇一人躺在角楼里,户巷墙外的梆子缥缈地传来,似近似远,发起的低热烧得她恍恍惚惚。屋梁忽远忽近,斗窗投入的树影张牙舞爪地宛如魑魅魍魉跳跃在她沉得快抬不起的眼皮上。她不敢闭眼,她怕一闭眼自己就落入了恶鬼嶙峋的无间地狱里,在被韦迟休弃时她曾想一死了之,可后来约是发觉自己还是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忽冷忽热间,角门为人所开,或许并不是人吧…她睁大了眼,奈何视线模糊,幢幢重影间一袭青影踩着细密无声的步点而来,轻盈鬼魅,若非随后而来人声她几乎要以为对方是索命的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