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情势容不得她多想,数柄长剑向二人狠狠戳刺过来——素珍暗咒一声,夺过男子的剑,挡下杀手戳向他肚腹的一刺。而这人竟亦极是强悍,双手分别在另外两柄剑上一弹,将剑势荡开。
她隐隐有个念头:若他没有受伤,这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
这一运劲,男子亦再也支撑不住,摔到地上。
“他还有保护之人在这里,这少年功夫上乘,要杀他,必须先杀了这少年!”
和她交手的黑衣人一声冷冽,余下二人一颔首,目光瞬厉,竟皆向她刺来。
素珍心叫娘喂,她和这人半毛钱关系没有,她功夫也不上乘,甚至不大会武功,只是教的人武功厉害,她虽只学了两招防身,也有了个板眼。
但,仅限几招而已。
她诅咒地下那人不得好死——尼玛那么恰巧就跌在老子背后让老子挡剑?尼玛故意的,靠!
她见不得人死,可也并不想被杀,然生死一瞬,不同往日可谋划脱身,眨眼间三柄剑已递到胸.前,想起爹娘哥哥,心里百般滋味,惊疼之际却只听得一阵削刺之声——冷血不知什么时候出的来,冷冷瞥她一眼,已和杀手拼斗在一起。
大片血水从他左臂渗出。
他这是自戮之伤?用疼痛来抵抗麻药的药效?
素珍心里一疼,她方才并不呼救,也不往客房逃去,便是绝不想连累冷血,可现下……
剑花四溅,冷血麻药未过,本便强撑,很快就落到下风,她急得不行,便要上前,就在其中一名黑衣人一剑刺进冷血肩膀的时候,地上蓝衫男子突然劈手夺过她的剑,扬手一掷,打掉了另一名黑衣人向冷血胸腹而去的致命一,对方一惊,此时她眼前又是一花,只见屋檐上光影梭闪,数支匕首破空而来,黑衣人全数被钉,倒地而亡。
“少爷……”
多道身影跃下,围拢到蓝衫男子身旁,紧张察看其伤势。
就日间所见几人外,素珍发现又多出一名老者和一名少年。这老者面相十分威严,那少年亦是一副好容貌,皓齿明眸,丰神恣扬。他快速掠了蓝衫男子一眼,确定他并无大碍后,加入众人的目光,颇有些讶异的审度着她,道:“是你救的我哥哥?”
看着向她跃来的冷血,素珍心头止不住一片凉意,许是她的眼睛过于冷淡,众人更为诧然,那少年怒道:“喂,丑小子,问你话呢。”
来不及向那蓝衫男子“求救”,她身上一麻,穴道已被冷血拂中,意识消失之际,只听得那蓝衫男子淡淡一句,“谢过二位相救之恩。惜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敝人是护国将军慕容景侯之侄,两位可到上京慕容府讨要任何赏赐。”
很久以后,素珍常常想,如果那晚她挣开了这人的手,结局是否已全然不同。
007 两张皇榜
素珍醒来的时候,蓝衫男子一众已然不在,夜幕下一场刺杀如梦。冷血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她和冷血相识十年,从未见过他这副神色。
他眼里血丝深纵,透着一丝悲恸。
看她醒来,他欲将她扶起,她却猛地挣脱,死死看着他,“来不及了对不对?告诉我,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冷血闭了闭眼,不顾她挣打,强自将她扶起,“我带你去。”
素珍一怔,过去?他们回到淮县了吗?这里已非他们先前所住的客栈——
外面天色尚早,光亮初开。
这里并不是淮县。
一路所见百姓商铺众多……较淮县繁华热闹许多,必是高一级的州府。
她问冷血这是哪里。
冷血说,你已睡了五天,这里是琼荣郡。
她的心不断往下沉,没有再问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再问。
到得市集,冷血停下脚步。
这里必定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竟撤下买卖,向城门方向涌去。她看向冷血,冷血却缓缓别开脸,轻声道:“珍儿,你想知道的在那边,你去看看,看看吧……”
此时已然入冬,风寒刺骨,在耳边鼓鼓的响,今天天气并不好,天空一派阴暗霾恻,一场更刻骨的寒冷仿佛随时而至。
她猛然甩开冷血的手,没入人海里。
彼处,数十层百姓,桓桓叠叠,声音密密麻麻。
“你说新皇登基,可有好事布施?”
“谁知道,听说这位爷喜怒不形于色,但当太子时的政绩却大是不凡。”
“你们怎敢当众讨论这等事情?”
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从她身边走过,本兴高而议,又一时噤声,素珍只听得有人压低声音问,“那淮县之事却是怎么说?”
淮县?
她微微一震,心急如焚,几次发狠,却始终无法挤进人墙。
腰间一紧,熟悉的气息遽然而至,只听得阵阵惊呼从人群中而来,抱着她的人已施展轻功越过人群,将她放到最前面。
素珍终于知道人们在看什么。
城门前张贴着两张皇榜。
其中一张写了不少辞话,总结起来正是:王薨,新君登基。
而另一张,写的却是:查浔阳郡淮县冯少卿为晋王旧党,本家四口均已伏诛。淮县城门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凡作乱者,一经查出,当以此十百倍严惩,祸及九族。
晋王,即皇帝……不,先帝兄长,多年前曾发动叛乱,已被先帝赐死。
而冯少卿,正是她爹爹的名讳。
008 要到上京去
素珍忘了自己是怎样从人群里走出来的,只记得当时自己和冷血的对话。
她问他,“我爹爹只安排了我逃出来?其他尸体不假?”
冷血涩声回道:“老狐狸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向监杀的人讨下两条性命。他说过,他是必定死无疑了。”
“为什么不是娘.和哥哥,爹爹最爱娘,哥哥是冯家长子嫡脉……”
“夫人说,她自是要陪你爹爹的,红绡愿替你,你哥哥不愿让我替他,说监杀的人只怕不肯放过冯家两个子女,他和你一起逃走,只会增加你危险。珍儿,他们都最爱你,你是他们最先考虑的人,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爹娘和大哥都死了,红绡替她而死,素珍脑里混混沌沌的回转着冷血的话,再寻回意识,人已被冷血带回客栈。
她拔出冷血腰上宝剑,冷冷指向他。
“珍儿……”仿佛看不见那明晃晃的剑尖,冷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眉目坚定的可恨之极。
“不准你唤我名字!”她憎恨的盯着他,低吼道:“我明明可以赶回去,是你,是你……滚!否则,我杀了你!”
“你们冯家还欠我多年工钱,我不走。”
冷血眼睛也红了,声音却犹自平静,一字一字如平日冰冷却宛如誓言铿锵。
她一言不发往怀里摸去,却见冷血从腰间摘下一件什么东西,缓缓举起。
那是她的钱袋!
他一声哑笑,缓缓道:“你现在身无分文,要么,你杀了我,否则,我永远跟着你。”
她心中气苦,一咬牙,反手一剑刺去,抵在他颈上,他竟仍是一动不动,甚至颤也不颤一下,只深深看着她。
素珍苦笑,再痛再怒,却果真能下的去这个手?将他赶走,有多少成心思是不想他送命,她这个真小姐尚未服法,一经查出,便是杀身之罪,他又岂能得免?
只是,方才还能凭恨意支掌,此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摔到地上。
临别前,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耳边,冯美人,你们要花多大力气才能将一场死别演绎得像台上戏曲。
仿佛,幕一落,他们又能谈笑嬉闹。
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冷血说的对,他们冯家果没有一人正常,便连她的丫头红绡。她是小孤女,她家不过养她十多年光景,她不过和她玩耍十多年,她却情愿替她去死。
为什么要杀他们?
晋王旧党?
自她有记忆起,爹爹便是县里夫子,经营着一家小书院,安份守纪。
晋王当年祸乱未成,妻子儿女,府上奴仆,所有人无一幸免,被全数斩杀。
即便在她不知道的历史里,她爹爹果是晋王旧党,但其后既隐于野,安于民,往日种种亦早已成云烟。他的言行,让她笃信,他没有反叛之心,为何因一颗疑心便旧事再提,为何不肯放她冯家一条生路?
当她被脸色大变的冷血抱进怀里,素珍浑身颤抖,痛到尽处,哭亦哭不出来,她咬紧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冷血,退房,若你执意跟我,便护我到上京。”
冷血一惊,“你想做什么?”
“考状元!”
009 兆廷(1)
“你疯了吗!你明知那只是老狐狸讹你之计。那准考证上的身份是他为你准备的,他亦已交待下,这事必定瞒不了你,在你得知真相后,你我便立刻离开繁华之地隐遁避世。他说,以你才智,只要有足够时间避走,他日必能自保无虞。”
冷血狠狠握住她肩膀,眸光也变得冷冽而凌厉,她一笑,缓缓道:“冷血,我问你,这杀令是谁颁下的,你知道吗,先皇,还是新帝?”
冷血脸色一凝,皱眉良久,摇了摇头。
她复道:“若是先皇,那末我们还有一丝生机,若是新帝……试想登基大典在即,这是何等重要之事,他却仍分出精力下令扑杀我冯家,既如此重视,冯家你我两具他人之尸当真能瞒过去?风声一漏,这天下莫非王土,我们一辈子难道就像老鼠般在躲藏中度过?你知道我脾性,若失去自由,宁可死!”
冷血嘴角绷紧,微微垂下眸。
“何况,这血海之仇,我不能不报,我要弄清楚冯家被灭门的原因,若是冤枉,我必定要为冯家讨回一个公道!”
“若果真是新皇所为,你能怎样,你能杀得了皇帝?”
冷血猛然抬头,厉声反问。
“成为他最信任的臣子,然后将他杀了。你信还是……不信?”
冷血听她低低笑出声,脸色大变,一把夺下她倒握在手心的长剑。
素珍一只手掌早已被割得皮肉模糊,却亦只有这样,才能稍缓心底的剧痛。
所有人都死了,她只有冷血了,她要保护他,她还要报仇,不能就这样倒下去。
只有烈痛能人保持清醒。
冷血眼瞳光芒急促变幻,呼吸也倏地变得沉重,咬牙盯着她,末了,重重点头,“我答应你,让你到上京去,即使我死了,亦必护你。但你也要我答应,莫要伤害自己,莫要变,我……老狐狸绝不愿意看你这样……”
变?
爹爹……娘亲……大哥……还有红绡都不在了,她变抑或不变又有什么打紧?
素珍怔怔想着,昏倒在冷血怀里。
天地间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整个世界尽是银装裹素,皑皑娉婷,素珍也生了自出娘胎以来第一场大病,差点熬不过这场初雪,骇得冷血暗里捉了多名大夫来为她看症。
大夫们说她病势太猛,是心病,无法可治。
药方才吃下,她便呕吐出来。她每晚都做同一个梦,梦见她挣开那蓝衫男子的手,一步之差,顺利躲过冷血回到淮县,和爹娘哥哥死在一起。
若当时能心狠些许,坐上马车,麻药在身的冷血怎追得上她?
她恨极自己,亦恨那人,听冷血说,那人后来亦没再多留下什么话便携人离开了。她一听即笑,她原也不指望他回报什么。
她的心清醒着,身体却在沉沦。后来还是一天半夜醒来,看见冷血站在床边仗剑守着,一双清亮眼睛,隐约透着水光,心里大疼,挣扎着起来死命吃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半个月后,她身子终于见转,却也落下病根,她是半个医者,心里明白,只瞒下冷血,二人出发前往上京。
路上,问及冷血,方知冯家被诛一案,个中悬机冷血亦是不知,她爹爹从没向他提起过片言只语。他问及,爹爹神色复杂,并不回答。
她爹爹在隐居淮县前到底是什么人,果是晋王旧党?
皇帝是为这原因诛杀的冯家?
究竟是谁下的杀令,会是新帝吗?
爹爹到底用什么办法向监杀的人讨下两条性命?
这个监杀的人又是谁?
李公子一家可有被牵连?
素珍决定按原定计划,抵达上京以后仍找傅静书,也许能从他口中探得冯家灭门一案秘密的半角鳞爪。
琼荣郡极大,要走数天才能出郡。这一晚,二人在郡上一家客栈投宿。素珍特意选了一家唤“及第”的大客栈投宿。
科举三年一届,天下客栈驿所不计其数,数百年来,其中自出过许多书生赴考的风流韵事,传世美谈。顾名思义,这及第客栈必是士子考生聚集投宿之地。
她既要考科举,必定要和这些人接近,稍探对方实力之余,也可探探京师里各方势力的情况,择利己者而投之,没有靠山,即便再“脱颖”,亦不可能“而出”,傅静书官职不大,不能依仗太多,更唯恐日后祸及他,她断不能害了爹爹这位朋友。最后,她希望能打探出李公子的消息。
为安全计,冷血仍和她宿在一室,不避男女之嫌。
冷血地铺之际,素珍听得院中有说话之声,心里一动,开门出去。只见院中石桌旁或站或坐竟聚了十多名士子,众人随意谈笑了一下历年会试殿试考题,果慢慢谈到朝中各个大人物。
和新帝连玉交好的兄弟——七王爷连捷,九王爷连琴,太师魏成辉,左相严鞑,右相权非同,兵马大将军晁盖,太后外侄逍遥侯霍长安,护国将军慕容景侯,六部尚书……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人哪一个不自成一派,哪一个不手握权柄?
当听到慕容景侯名字的时候,她一凛,蓝衫男子曾言及他是慕容将军之侄……又突听得其中一人讶道:“咦,兆廷兄,你怎么也过了来?”
又有一人问道:“这来的可是淮县李公子?”
010 兆廷(2)
“李知县被革职查办,李公子不在淮县,官府盘查起来,若要作些什么询问,岂非要追到此地来?”
有人笑道,语气里满满是讥诮和奚落。
“李公子往日素有神童之名,行事自与他人不同,平日里也不参加诗书之会,唯恐流俗了去,即便落难也还是个人物,倒惧了官府不成?”
其后接口的人高大英俊,眉眼间却有意挑起一抹轻浮,话语夹棒带刺。
这人名唤司岚风,是琼荣郡知州之子,他在毗邻州府间亦大有才名,不在李兆廷之下。只是,李兆廷隐而不出,被坊间相传传更胜一筹,司岚风心里想法可想而知。
余人几乎皆出声附会。
她家之事终究连累了李兆廷,素珍心里又疼又怒,李兆廷领着小四在院门处站着,微微垂下眼眸——他进门时嘴角明明薄薄扬起,似忆及甚欢愉之事。
他自小便少话敛静,三四岁熟读四书五经,五六岁出口成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神童之名,早传遍数郡。只是为人过于温恬素淡,从不参加任何文人集会,往日多是学子同窗前到他家中拜会,因此落下傲名;家中事却鲜少拿决策,只由父母抉择,譬如纳妾相亲……哥哥常说他聪美则聪美矣,却无甚风骨。
她知道,他只是不喜这些繁俗而已。
他的好,她知就成。
十岁那年,她在外玩耍失足跌进荷塘,在一众少年男女哭泣畏惧或却步不前或回搬救兵的时候,只有他不顾寒冬腊月,下水硬是将她救上来,自此落下骨炎之症,但凡严冬便见疼痛。
她哥哥说她没见过铮铮男儿,不识铁骨的好,但李兆廷至于她来说,已是天上星星。
他性情太淡,这许多年来,她将他的生活弄得鸡飞狗走,只希望他能好好记住她,慢慢喜欢上她。
这些人对他平日羡嫉恨恶皆有,如今岂能不趁此打压?
“李公子不过是为冯家所累,一经查明,官家必还李家清白,大家相识一场,岂可相轻?”
这时,最先发现李兆廷进来的青年宋洋和他两名忍不住说了几句维护话,司岚风一笑,道:“是相识一场,这官府通缉起来,亦是一并。”
宋洋等人一时错愕,难以接话。
她恨不得冲出去将司岚风和他身边那七八个士子暴打一顿,却只能咬牙站在廊柱暗处。
相逢不相认,她和他只怕从此陌路。
小四护主心切,一握拳便要上前,李兆廷却伸手拦下他,抬首淡声道:“劳诸位惦念,兆廷忝愧。只是,官府方面诸兄大可不必为兆廷担忧,若官差来捉,兆廷向其略一解释此行目的,想来应是无虞。”
众人一怔,宋洋疑虑,立问道:“兆廷兄此来琼荣郡却是——”
“只是路过此地,权相来函让赴京一趟。”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大惊,有士子颤声问了一句,“权相约见李公子,不知为的是何事?”
李兆廷睫一动,道:“和诸位一样,到京师赴考。”
他说着看向宋洋,笑道:“兆廷少出远门,素闻宋兄走南闯北,认路识途,可否请宋兄与我同行,倒省却小弟错走许多岔路。”
宋洋几人又惊又喜,一揖到地。
司岚风眼梢一掠李兆廷,眸中冷笑一闪而逝,从小四身边走过的时候,小四悄悄伸脚使拌,司岚风眸光一动,落脚之际狠狠一踢,小四顿时被勾倒。
011 郎骑竹马来
宋洋扶起小四,李兆廷几乎立刻俯身将小四掉落的包袱从雪地里捡起来,一卷画轴斜插在包袱里,他迅速将画轴抽出,查看可有压坏,随之微微眯眸看向司岚风的背影。
众多士子分为两批,有随司岚风离去,亦有人留下,满脸堆笑说:“素慕李公子文才,不如一直赴京,路上也可切磋请教。”
李兆廷闻言,对宋洋道:“烦宋兄到客栈问小二温几壶酒,兆廷一会过去和诸位学兄秉酒夜谈岂不更好?”
那几人大喜过望,立刻拉着宋洋离开后院。
素珍却蓦然定住。一个九品县官的儿子,即使再有名气,也不过国土千百里间,怎会为权非同所识?方才,他看司岚风一眼,抿过一丝锐利冷意。她打出娘胎便和认识他,这种气息怎会出现在这个温柔如暖阳的男子身上?
无怪本随司岚风的人亦有一半过来攀附。从方才谈论可知,司岚风此去上京,必拜入七王爷连捷门下。司岚风父亲政绩出色,数年前,还是皇子的连捷视察琼荣郡时便曾赞誉过,闻说连捷和新帝连玉感情极笃,前去投拜的士子极多,要被青睐只怕不易。
权非同却是先帝在世时便任命的相国,大周史上最年轻的相国,八年前的状元郎。据说这人脾性难测,要拜入门下万难。门下食客士子既不多,若能进其门,岂不是一桩大机遇?
兆廷,你又是怎么得到权非同的赏识?并不热衷赴权名的你此时赴京考取功名,是为恢复李家荣耀吧?只是,你从不事口舌之争,更不爱炫耀,方才怎会将与权相认识一事说出,从而压下司岚风?
这时,小四也是低声问道:“公子,为何邀宋洋跟咱们一起走?”
李兆廷将画放到石桌上,展开画轴。
“宋洋既相帮于我,我不能任他为司岚风所害。我与他既同行,司岚风很清楚,他若出手害宋洋,我必阻拦。司岚风动我,得罪的便是权相。至于宋洋能否得到权相赏识,便看他造化了。”
小四顿急:“公子,你这不是平白让自己多添一名竞争对手吗?”
“自古以来,任何份位,皆是能者居之。若我有能,谁也抢不走,若我无法,又怎能去怪他人。”
素珍心笑,果是那样,他还是他。哪怕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他,锋芒薄露,仿佛剑指天下。
“都怪冯素珍那小贱.婢,公子你若不曾与她订下婚约,又有谁敢随意欺侮?”小四说着啐了口,恨恨道。
素珍闻言苦笑,手上一疼,扣在柱上指甲竟不觉折断。她也没做理会,只藏在柱后紧紧看着李兆廷,等他回答。
“以后莫要这样说她!”
李兆廷目光一锐,小四一惊,立刻低头,李兆廷却微微仰首,看向夜空,淡淡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旦夕祸福,既已不在,过去种种,也便随她去了罢。”
素珍心里既慰又痛,他竟没有怪她,可语气这般淡薄,仿佛她不过就是一个顽劣的邻居小姑娘,从不曾在他心里留下过一分。
“当年公子冒死救过她,公子当真……当真喜欢冯素珍?”
小四突然问道。
“小四,当年你也在旁。”
“是!”
“可当时包括你在内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父亲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012 绕床弄青梅
小四一声惊叫,素珍双脚却颤抖得几乎稳不住身子。
她爹爹当年在那里?在那里做什么?李兆廷言下之意,如果爹爹不在,他……
他到底忌讳爹爹什么?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可只怕连爹爹也不知道他当年其实早已洞悉其所在。
她捂紧心口,又听得小四低道:“是奴才糊涂,这多年来,公子心里只有……”
他声音愈小,她听不真切,却见他看向李兆廷,李兆廷正拿起画卷,凝眸细看。
方才摊放在桌面看不清,现下可见却是一名女子。
青丝倭髻浅笑如盈,那般娇美纤妍,却又眉凝睿气,眸光到处,竟是倾城之姿。
这女子是什么人?
她突然只想不管不顾跑到他面前,问他一句,若当年冯少卿不在,你还会不会救我?这画中人又是谁?
可是,若她连回淮县去将爹娘兄长尸首取回的强烈也能抑下,现在又有什么是不能克制的?
这一出去不外乎两种结果,牵连他,或者,他将她送交官府。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冒不起的险。这画中女子,不必问,从他快速俯身捡画,从他看司岚风那一眼,答案已昭然若揭。
她爹爹曾说,婆家人未必便喜欢媳妇舞文弄墨,除去往日在他们面前只示粗通文墨一条,除此,她对李兆廷处处真心。
可原来李兆廷对她,却不是。
她曾私下给他家负责侍墨的僮儿银钱,每天清晨翻墙到他书斋替他研墨备纸,不意有一天他早起……晨光薄拢中,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外淡淡看着她,她大叫一声,拔腿便逃,他却伸手握过她的手,掏出巾帕,替她一一拭去手上残墨。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
她曾拐他到郊外玩,她说她冷,试探着伸出手,他似笑非笑的睇着她看了半晌,大手覆上她的手替她取暖,她以为,他确是喜欢她的。
却都是因为她爹爹吗?
她浑身冰冷,只觉得李兆廷这人是真可怕。
若他是全然绝情心计之人,还不叫人恐惧,他确是温柔的,亦并不绝情,回馈宋洋,不避贤能,对她更不曾责怪,然而这恰恰胜似绝情,这人的狠辣原来可以这般不动声色。
她再也稳不住身子,几.欲摔倒,一股力量突然扣到她腰间,将她扶住。她抬头,看到咫尺间的冷血。他必定出来已久,因为他眼中都是峭寒杀气,他俯身在她耳边道:“我去杀了他。”
她一笑摇头,“那样的大痛都经过,失恋算什么。冷血,今晚我们继续赶路好不好?”
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冷血双唇亦越抿越紧,末了,终于颔首,压低声音道:“我感觉到一些气息,这附近可能有高手。”
素珍一凛,暗里可能有人?若冷血感觉没错,他们必须马上离去,哪怕对方未必是冲他们而来。
自她离家,事事汹涌,人心叵测,在她无法意料的时间地点里一一向她袭来。她眯眸看着冷血,冷血眉一皱,道:“珍儿,你在想什么?”
她淡淡笑问,“冷血,你,我其实真的可以信任吗?”
“胡说八道!”
冷血转过身去,沉斥一声,携她从偏门离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看着她的眼睛,像平日一样训斥她。她亦没再说什么,眼梢余光,李兆廷仔细卷好画轴收起,领着小四出了院子,当他雪白衣袂消失在墙边,她心里亦慢慢平静下来,不再似方才绞痛,但她知道,它从此缺了一角,不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