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姜武和姜奔,他们连屋子都没有,只能睡在姜元和陶氏屋前的廊下。姜姬有不满,可又说不出口,难道她能问姜元为什么不多买些木头,盖几个足够所有人睡下的大屋吗?姜元愿意拿出多少钱就拿多少,而他拿的钱,他要怎么花,也没人能指手划脚。至于为什么木头不够却还要盖一条回廊,还要在屋里做区隔,可能……可能这里的屋子就是这么盖的,可能姜元不想住得太差——他似乎并不是一般人。
总之,有不满、有不安的只有姜姬,陶氏他们全部都被姜元“降服”了。陶氏、姜粟、姜谷、姜奔,他们全身心的崇拜他,信服他。
“就到这里。”姜元说,姜武和姜奔听到这句也不敢把棍子扔掉,而是先单膝跪下,“喏!”然后再拖着棍子蹒跚的离开,今天他们的身上又添了许多青紫。
离开前,姜武对在廊下坐下看他们练武的姜姬做了个鬼脸。
姜元赤着上身过来,对姜姬露出笑容,温声道:“怎么坐在此处?小心被风雪吹到了。”他走到廊上来,说:“下回去买粮食买些帘子回来,挂在这里。”
他向里面走,陶氏早就听到他的声音,急步从火塘边过来说:“已经烧好了热水。”
看着姜元的背影,姜姬发现自己还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姜元的年龄。
从脸上看,他真的十分苍老,有皱纹,满面风尘,还有一头花白的头发。但脱了上衣后,他的肌肉却依然紧实有力!如果只看脸,姜姬会猜他有五十岁以上,但看身体,他不会超过四十岁。
如果再加上他晚上和陶氏在一起的表现,还可以再减五年。
姜元和陶氏那边渐渐传来不雅的声音,他丝毫不避人,不管早晚,只要他想就会把陶氏推倒。姜姬只好抱着姜旦躲回她的小屋去。
虽然在小屋里还是能听到声音。
她的小屋有一个小窗,只有她的脸那么大。这时窗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把窗打来,姜武的脸露出来,她就把藏起来的一块粘米团递给他,他一口就给吃了。
姜元买回来的粮食虽然多,但并不是都很好吃,最好吃的是一种细长的紫色的米,最难吃的是一种带黑点的灰白色的谷物,久煮不烂,吃在嘴里像吃石灰粉。
陶氏、姜谷和姜粟做饭时,要把这种灰白色的谷物挑出来,姜元不吃这个,他让姜姬、陶氏跟他一起吃,而这种灰白色的谷物就成了姜武、姜奔、姜谷和姜粟最主要的食物。
姜姬就每天留一个,带给姜武。不止因为姜武跟她最好,还因为姜奔是这个家里最崇拜姜元的人,陶氏虽然也把姜元当成天一样,但她眼里至少还有姜旦,有他们这些“孩子”,而姜奔眼里只有姜元了,他真情实感的认为他们都该相信姜元,怀疑姜元简直是大逆不道。
姜姬在观察过家里所有人之后,只能尽力把姜武拉到她这边。
姜武几口吃掉紫色的粘米团,心满意足的舔舔手指,看看天空说:“现在没雪了,也没风,你想出去走走吗?”
听到前面屋子里的声音,姜姬点点头。然后她就悄悄溜了出去,在经过大屋时,姜元正把陶氏按在床上大开大动。
姜武就等在廊下,看到她过来,拿出木屐,“穿吗?不穿我抱着你。”
姜姬穿不惯木屐就摇头,姜武就把木屐放回廊下,伸手来抱她,他在她脸上蹭了下,“你身上真暖和。”
已经下雪了,他一定很冷。
姜姬伸出双手捂住他的耳朵,他不能进屋,只能在廊下靠近火塘的地方取暖,所以出去走一走,活动起来,身上会暖一点。
他抱着姜姬走出去不远,姜奔就举着一把巨大的伞追过来了。
在三个女孩中,姜元确实最喜欢姜姬,或许说看重更恰当一点。他从没跟姜粟、姜谷说过闲话,只会让她们去做饭、去洗衣服、去舂米……等等。但他却对姜姬说:“爹给你做一把伞,你出门就要打上,不要让太阳照到你,这样等你长大,就会有一身细雪般的肌肤,你的丈夫会非常珍爱你的。”然后他真的亲手做了一把巨大的伞,九十九根伞骨,姜姬当然打不了这样的伞,举伞的就是姜武与姜奔。姜武带她出门偶尔会偷懒不打,但姜奔从来没有真让她哪一回出门没打伞。
他没有违背过姜元的任何一句话。
姜奔瞪着姜武,而姜武就当没看到,反而抱着姜姬跑起来,把姜奔远远甩在身后。姜姬笑起来,喝了一嘴冷风,就把头埋到姜武肩头。她看到姜奔举着伞紧紧追在后面。
“别这样。”她对姜武小声说。
姜武又跑了一阵才停下来,姜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追上他们后,把伞举在姜姬的头顶。
“我们买粮的时候就是往那边去。”姜武指着前方说。
“那边是哪儿?”她问。
“陈县。”姜武说,“爹说城门口写的字是这么念。”
“家里的粮快吃完了。”姜姬说。她本想把那些买回来的粮食留一部分做种粮,这个家里除了她——可能还有姜元之外,其他的人都会种地,而以前的村落里还有田,虽然有些荒了,但垦过后马上就能种,还能赶上春耕呢。
但姜元却没这个打算,姜姬说要种地,他说:“这次没有买人,下回去买一些人再种。”
而粮食吃完怎么办?姜元笑道:“吃完就再去买。”
他有多少钱能用来买粮呢?就不怕坐吃山空?
姜姬偷偷问过姜武有没有看到姜元身上有多少钱,姜武说他们去买粮时,姜元把他们放在一个地方,然后他自己去了别的地方,半天后就有人带他们去运粮了,他们都以为粮食是要靠他们扛回去的,结果看到了两辆车的粮食,当时就吓呆了。姜武跟她说,他回来的路上一个劲的跑,就是怕被人追上,他一直以为这些粮是偷来的。
姜元发泄过后,浑身是汗,就站在廊下往远处望。从这里能看到他做的那把伞,那里矗立着两个身影,最小的那个被抱着。
那个孩子真是不凡啊……
陶氏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姜元问:“你捡到姜姬时,有没有看到扔她的人?”
陶氏摇头,“没有。她那时很瘦,一定饿了很久。”
姜元没有再问,他并不觉得陶氏能看穿这个警觉、机敏的孩子。他说:“去做饭吧。”陶氏就出去和姜粟、姜谷一起做饭了。
姜元此时才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睡意袭来。在临睡前,他把这个家里的人都在心里想了一遍,陶氏忠贞;姜奔会是一个忠心的侍卫;姜武和姜姬……
虽然姜武身高力大,姜姬幼小,但这两人之间,却是姜武听姜姬的。
看来……他遇上的这个孩子并不止是一双眼睛长得像他……如果不是他确信没有留下过子嗣,也要怀疑这是他的女儿了。
姜粟往外探头,终于看到姜武抱着姜姬、姜奔举着伞回来了,她高兴的回头对姜谷说:“姜姬回来了!”
陶氏赶紧看看粘米团蒸好了没,说:“快收拾一下,就快可以吃饭了!”
姜谷提起裙子往屋里跑:“我去看看姜旦!”
“我去!你跟姜粟快准备饭。”陶氏走后,姜谷只好回来,她本想去屋里待一会儿呢,外面太冷了,她搓搓手,帮姜粟干活。
“爹爹真的很喜欢姜姬。”姜谷说,虽然她不太懂自己心中的感觉是什么,但这个感觉很复杂,让她想起姜姬时,很想像她一样被爹爹喜欢,又想对她好来让爹爹高兴,还有一丝丝的……想知道,为什么爹爹不喜欢她?
姜粟伸头看看姜姬屋里的那个小窗,陶氏和姜旦就在那里,她小声对姜谷说:“那天,我看娘拿了个东西说是爹爹给她的,以后会给姜旦,姜姬也在,爹爹就说……”
当时,姜姬只是好奇那是什么,所以伸头去看,不过她从未见过那么丑的玉佩,它更像是大理石的,还不是那种漂亮的大理石。
它有成人半个巴掌大,形状还做得不周正,上面刻的不知是花纹还是文字,颜色灰中带绿,斑斑点点,隐隐有种玉质的半透明感。
然后姜元就说:“以后爹爹给姜姬一块更好的白玉。”
于是,她有一个小屋子,有一张床,有一把似乎只有她会打的伞,未来还有一块白玉。当姜姬看到姜元站在廊下等着他们时,那种混和着危机感的不安再度袭上心头。
“姜姬,到爹爹这里来。”姜元笑着伸出双手,从姜武手中把姜姬接过来。他已经换过衣服,身上没有汗味了。屋里火塘边已经摆好了盘子和碗,姜谷和姜粟坐在旁边,但她们面前没有餐具。火塘边只有三副餐具。
陶氏在小屋里给姜旦哺乳,姜元把姜姬放下,他坐下拿了张烤饼说,“陶氏,抱着姜旦出来,让我看看他。”
陶氏抱着姜旦出来时,姜元和姜姬已经在吃饭了。饭只有三种,一种很硬的烤饼,有一大盘,这些姜元可以全部吃完。一种粘米团,这个姜姬喜欢,所以几乎也全都归她了。还有一种是米汤,加了好几种谷物,陶氏、姜粟、姜谷吃这个,姜姬也会喝一碗,但她们三个不敢去拿粘米团或烤饼。姜武和姜奔吃的是她们另做的一种饼,更硬,口感更不好,但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姜姬和陶氏会用粘米团和汤喂姜旦,但陶氏最近可能吃得好了,又有了奶,所以姜旦对新食物的兴趣不大,每天只会缠着陶氏要奶喝。
姜姬吃着饭看坐在火塘边的家人,大家都长胖了,这就好。
当山坡上的草开始返青时,天仍然很冷。姜元给姜姬剃了头,只剃掉了大半的头发,只留了额前和两侧耳际的头发,“这样你的头发再长出来时会很漂亮,很好看。”
姜旦也被剃了,只留头顶一缕,剃下的头发被陶氏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
家里的粮食真的快吃光了,姜武和姜奔每天都在准备着去买粮,但在他们去买粮前,有人来了。


第4章 旧事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山坡上的草都变青了,干涸的小河也有了破冰的声音。似乎连天都变蓝了呢。
“风都是暖的。”姜姬兴高采烈的站在山坡顶,迎面吹来徐徐的春风,现在出来也不会冻脸了。
“我抱你吧,这木屐还是走不惯吧?”姜武说。
姜姬抬起脚,“包上皮子就好多了。”她不肯穿木屐,觉得太硬、磨脚,姜元就割了块牛皮把木屐包了一下让她穿。
初春的太阳也似乎要大一些,姜武举着伞,“别跑别跑,这伞沉着呢。”
“正好让你练练臂力。”姜姬知道姜武和姜奔经过这近半年的锻炼后早已脱胎换骨,这伞柄是用中空的毛竹做的,以前他们举不起来是臂力不够,现在轻轻松松就能举上一个时辰。
她笑着跑起来,姜武早防着她,紧紧跟上,笑话她:“终于会穿木屐了?”
沿着缓坡,她跑到了另一座山的西面,姜武突然喊住她,“等等!那边好像有人来了!”
他说的没错,山脚下不是来了一个人,而是来了一列车队。
从人突然在车外喊,“冯公,那边山上有人。”
冯丙从车中下来,望着远处的山坡,“叫展用来,让他看看那是什么。”展用是他的队伍里能看得最远的人。
展用坐在马上,被人一叫就赶紧跳下来,他比旁人矮小,却有一双猿臂,尤擅强弓。他跑到冯丙身边,冯丙指着那边道:“你看看那边是什么。”
展用举目远眺,少顷便道:“冯公,是一位小公子带着一个从人,从人举着罗伞。”
罗伞?!这种地方,什么人会用罗伞?!
冯丙高声叫道:“快牵马来!展用与我来!”
立刻有两匹马牵来,冯丙与展用飞身上马,展用要配弓箭,冯丙制止他道:“不可!”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带着弓箭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他不但不让展用带弓箭,还把自己身上的剑和匕首也给取下来了,还特意取来帽子戴上,“走!”
“他们过来了!”姜武咬咬牙,他知道这两人骑的是马,以前来村里抓男人的军队就有人骑马,骑马的人跑得快,他们跑不过马。
“你站到那边。”姜武握着手里的伞柄,只要等他们下马……
姜姬听他的站到不远处,遥望着来人。
冯丙与展用策马很快就来到这两人面前,当看到那个静静矗立的女公子时,冯丙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在这样的乡野之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位雅致的女公子?
姜武向前一步,大声喝道:“来者通名!!”
冯丙忙道:“通州冯氏,冯丙。”
展用是从人,自然不必报名。
姜武也没有开口。冯丙只看姜姬,她的眉眼之间,竟然与……
姜姬记得姜元教过,“姜姬。”
姜姬!
冯丙激动的就要上前,姜武抓住时机把伞猛得扫过去!展用一直盯着姜武,从后面抓住冯丙的衣服往后使劲一甩,两人顿时滚地葫芦般滚下山坡,姜武趁胜追击,举着伞连连横扫突刺,展用只得拖住冯丙连滚带爬,靠近马时,姜武趁机击中马的鼻子,惊走的马。
马咴咴叫着跑了,姜武见马跑了,回身扛起姜姬就跑,手上还拖着那柄伞。只是伞盖早在刚才的打斗中掉了,正好只剩下毛竹柄,当棍子使还有些嫌轻呢,他大步如飞,转眼间就跑过山坡不见影子了。
展用此时才把头昏脑胀的冯丙扶起来,“冯公无恙?”
冯丙扶着头,刚才跌得浑身疼,喘道:“人呢?”
展用摇头,“跑了。”他去捡了那掉下的伞盖,拾回来给冯丙看。
“九十九道伞骨。”冯丙摸着伞盖,欣喜的笑起来,“天佑我等啊!”
既然找着了,那也不必急了。冯丙被展用扶下山坡,更衣、梳头,还让车队的从人全都换了新衣后,才整整齐齐的向前走。
“就在这里了,慢慢找,如果遇上人,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更不可失礼!”冯丙道。
姜武扛着姜姬在山中绕了两圈才气喘吁吁的向家跑。离家不远,姜奔已经听到声音迎过来了,经过兵祸,一看到姜武神色不对,姜奔吓得声调都变了:“是不是当兵的来了?!来抓人了吗?”
他喊出来,顿时所有人都跑出来了。姜谷、姜粟从屋后出来,满面惊惶;姜元从屋里出来,一脸严肃,陶氏整个人都吓瘫了,却最快反应过来,对姜谷和姜粟喊:“立刻把粮食装进袋子里给他们!”然后扑到姜元脚下抱住他喊:“你快跑!快带着粮食跑!”
姜谷和姜粟立刻转身去拿粮食,姜奔去看姜元,而姜元却伸手对姜武说,“把姜姬给我。”
姜武刚要把姜姬递过去就被她在脖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他一僵,手又收了回来,仍旧抱住姜姬说:“不是、不是兵。”
姜元仍伸着手,“把姜姬给我。”
这一次,姜武不敢违抗了,姜姬就抢在前面从他怀里滑下来,自己走向姜元,“爹爹,是一队人,有人看到了我们,说他是……”她模仿那人的语调,“通、州,冯、家,冯、丙。”她问,“是认识爹的人吗?”
姜元笑了,把姜姬抱到屋里,对陶氏说:“不必害怕,姜姬的衣服脏了,头发也乱了,给她重新换一身。”
是冯家先找来吗?莲花台下八姓,竟然是冯家先来找他,看来冯家已经不敌蒋家与赵家了。
接下来的时间,姜元一直独坐在屋里的床上,陶氏不敢回屋,只好和姜谷、姜粟留在做饭的地方。姜姬已经换过了衣服,姜旦在她的床上睡觉,她在小窗前跟姜武说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车轮的辘辘声。
“他们来了。”姜姬说。
姜武:“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不过说不定能知道……‘爹’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也能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对他们,特别是……对她。
“公子!元公子!元公子啊!!”冯丙远远看到慢慢踱到廊下的姜元时,激动的滚下车,哭喊着扑了过来,他五体投地的趴在廊下的泥地里,捶地大哭,不管化冻的春泥沾在他的衣服上,连脸上都有。
而随他来的人也都纷纷五体投地的跪下来,哭声震天。
屋里、屋外的人全傻了。
姜姬巴着窗户,僵硬的慢慢回头,发现自己没听错,回头问姜武:“他们在哭?!”比上坟哭得还惨。
姜武愣了一阵,眼圈也慢慢红了。姜旦被吵醒,也哭起来。
姜姬只好去抱姜旦,轻轻拍哄他,对姜武说:“你不要哭,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现在是哭的时候吗?!”
屋后的陶氏、姜谷和姜粟也全都哭了。
但直面冯丙的姜元却只是红了眼圈,他望向莲花台的方向……那里他从来没去过。
“不要哭了,进来坐吧。”姜元说。
冯丙爬起来,自惭形秽不肯进屋。“进来吧,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姜元看冯丙不动,竟然自己走到廊下来,冯丙立刻爬了上去,像姜武和姜奔一样,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木屐和袜子也脱了,就剩一条裤子。
“元公子……”他哽咽道,“公子……受苦了……”
姜元不为所动,问:“冯公,为何而来?”
冯丙猛得抬头,满脸狂喜之色,“元公子!那伪王……就要不行了!!”
就算姜元再沉着,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受到震动!他往前倾身,露出一丝急色来。
冯丙说得很快:“旧年七月,大暑,就听说那伪王久卧台城无法起身,一直到十月,才由人扶着到将台与王后和蜀夫人同乐。不过听宫人说,伪王从头到尾连句话都没说,一直由王后扶着坐在那里!他连独自坐起都不行了!”
姜元的手紧紧按住膝盖,仍然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从他父亲被赶出莲花台后,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了……父亲已经死了,他也比父亲当时离开莲花台时的年纪更大了,他本以为……或许到他死之前也等不到那伪王的死讯,难道……上天在怜惜他们父子吗?
莲花台,那是鲁国的王宫。姜元的父亲,乃是先王与王后的公子,他本该继承王位,却在先王死后,被王叔撵出了莲花台。
对姜元来说,莲花台是一个梦中才能去到的地方。
他从没见过莲花台,连对父亲的印象都模糊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他的。
他的父亲是鲁王之子,母亲是上国公主,父亲得上国遣公主嫁之,举国欢庆!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继位,他会是一位仁慈宽和的王,王后是上国公主,鲁国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但先王去世之后,他的父亲却因“重病”被王叔送到辽城休养。辽城偏远,父亲越病越重,而王叔却已经继位。父亲气怒之下,病如山倒。这时,他的母亲却突然失踪了,据说是被伪王抢回王宫,因为母亲是上国公主,而伪王在继位后,也想让上国赐婚公主,递上去的国书却被置之不理,父亲本以为上国会主持公道,可上国并没有谴责王叔,也没有派人来将父亲与母亲迎回王宫,将王位还给父亲,伪王这才恶从胆边生,索性将母亲抢走。之后,他的母亲消失无踪,伪王另立国内淑女为后,父亲……就这么去世了。
姜元当时还很幼小,被忠仆从辽城偷偷送到涟水,他在那里慢慢长大,慢慢得知了一切。
他本该是鲁国的公子!他的父亲本该是鲁王!现在坐在王位上的那人是个伪王!可那么多公卿大臣全都视而不见!他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或许,这个时机已经到了。


第5章 心比天高
外面那个老头从进来就哭个不停,说句话也要哭得撕心裂肺。本来他和姜元说的语调就不是本地话,姜姬听不懂也努力听,他这么哭着说,更听不懂了。
只是如果这才是姜元的家乡话,那他怎么会说他们这边的话呢?而他根本没有教他们的意思。
姜姬觉得不安,听不懂对方的话等于就成了聋子、哑巴,如果一直这样,他们所有人就只能听姜元说的了。
姜元与冯丙说到天都黑了,似乎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屋外冯丙带来的人还都跪着没起,而姜谷、姜粟她们早就饿得快受不了。
“什么时候能吃饭?”姜谷问,她们一直在外面,除了睡觉的时间,她们都不敢进屋,虽然姜元没说过,不过她们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些人来干什么?她们不关心,只要不是来抓男人的就行。她们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吃饭。
饭都已经做好了,姜武盯着给他们做的大饼,直勾勾的。姜粟想给他一块,姜武摇摇头。有些事是不必说,他们自然而然就明白的。比如不能在姜元之前吃饭。现在家里唯一一个准时开饭的就是姜旦,他在屋里早就抱住陶氏喝起了奶。
姜姬一直趴在隔门上偷听,陶氏问她:“你饿不饿?过来,我喂你。”
姜姬慌忙拒绝!每次看到陶氏那张稚嫩的脸都让她有种罪恶感。
这时,她们都听到姜元在叫姜姬,“姜姬,出来吧。”
冯丙哭得满脸鼻涕泪,头发都乱七八糟的。姜元递给他一张手巾,宽和道:“收拾一下吧,这里有水,一会儿打来让你净面。”
姜谷送来热水,冯丙的从人送来干净衣服,替他重新梳了头。见他整理好了,姜元道:“我有一女,叫来让你见见吧。”
冯丙立刻振奋起来,挺直腰背坐得端端正正,期待的望着隔门。
少顷,一位不过四五岁大小的女公子绕过隔门,缓缓行来。她非常冷淡,眼中没有那种少年无忧的好奇之色。冯丙不以为意,见姜元在看到姜姬后就露出个笑,早早的伸出手来扶她,“过来挨着爹坐。”他让姜姬与他一同坐在榻上,他指着冯丙说:“这是冯公,你见个礼吧。”
姜姬就站起来,抱拳躬身,施了一礼。
在火塘微光的映衬下,冯丙只觉得姜姬与姜元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只是那双眉眼,还有眼中的神态,都带着一丝丝的警惕与提防。
这位女公子到底是何人所出?
冯丙只知道姜元曾辗转多处,但没听说过他娶了妻。曾有袁州著姓柳家想将家主之女嫁给姜元,姜元竟怒到拂袖而去,可见一般的淑女是打动不了他的心的。他毕竟是公子,不像那个伪王,求不到公主,竟然随随便便就立了王后。
他刚才听到屋里还有小儿的哭声,可见姜元在此地已经停留了一段时间了。
把这桩桩件件在心底过了一遍,冯丙打定主意,他要立刻回国!一定要说动蒋家前来迎回公子!
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因为盘子里竟然有一条臭鱼,散发出的恶臭像下水道一样。不过这是难得的佳肴,是冯丙珍而重之的献给姜元的,因为陶氏和姜谷她们都不会做,冯丙就亲自泡制此鱼。姜元也眼中发亮,高兴的说:“我已经很久没尝过涟水鱼了!”
只是这鱼闻起来太臭,陶氏看到姜元要吃时还很紧张。
姜元自己吃了一半,然后挟起一块,剔掉鱼刺,招手叫姜姬,“来,尝尝。”
姜姬吃鱼是上一辈子的事,而且这鱼看起来不错,闻起来也很香,她提着裙子走过去,一口吃掉了。
冯丙一直观察着,见此面露喜色。
姜元道:“这条是蒸的,用猪油煎的更好吃!”剩下的鱼,他自己吃一口,喂姜姬一口,后来见她不似作伪,便剔掉鱼刺全喂给她。
除了鱼之外,冯丙带来了更多的粮食,姜姬也终于见到了大米,虽然它们现在还没脱壳,还有粗麦粉,有这个就可以做更好吃的烧饼了。其它还有绿豆和红小豆,甚至还有一袋红枣!姜元见到就先塞了一个进嘴,一会儿就吃了五六个,看姜姬一直盯着,就给她抓了一把。
姜姬回到小屋就分给陶氏,给姜旦也拿了一个,不过她先把枣撕开,把枣核挖出来才把果肉给他。然后她趴在小窗前叫姜武,他和姜奔正在卸冯丙带来的东西,这些全都是给姜元的。
姜武跑过来,不等她给他红枣,他先抓了一把绿豆给她,“吃吧!”生的也可以吃,他刚才已经偷偷吃了好几口了。
姜姬喂了颗红枣给他,“这个里面有核……”说晚了,姜武进嘴之后咔咔几下就给嚼碎了,尝到了甜味时,他的眼睛像猫一样瞪圆了!
姜姬笑:“甜吧?”
姜武似乎还在回味,姜姬又给了他一颗,“慢慢吃,核别吃。把姜奔叫过来。”
姜武跑过去把姜奔叫来,姜姬拿一颗红枣:“给,这个很好吃。”
姜奔有些犹豫,之后才壮着胆子接过来放进嘴里,姜武推了他一下,两人推打着走了,他们还要继续搬东西呢。
姜谷和姜粟一直在烧水,今天的客人很多,他们自己有干粮吃,也从远方打来了干净的泉水,但这个车队有一百多个人,她们从白天烧到现在也没烧完。
姜姬叫她们过来时,姜谷跑过去,“姜谷还在烧水。”姜姬连忙把红枣分给她们,“很好吃!”
姜谷没见过,拿在鼻尖闻了闻,香气扑鼻。
“里面有核,核要吐掉,不能嚼。”姜姬说。
姜谷露出个灿烂的笑,把红枣小心翼翼藏起来,那边姜粟叫她:“姜谷!帮我扶着锅!”
“来了!”姜谷赶紧跑回去了。
当晚,姜姬本以为陶氏要跟她一起睡,结果姜元还是叫她带着姜旦过去,他们俩睡在地上,姜元和冯丙睡在床上。
冯丙告诉了姜元很多鲁国的事,都是近几年发生的。
“伪王当年立了赵家家主的女儿为后,却又将蒋家的女儿立为夫人,这二人天天在王宫内争斗不休。”
“伪王广选国内淑女,十年里选了三次!乡间哀音不绝,妻离子散。”冯丙压低声说,“他派下去的选官只要听说哪里有美人,就带着人找过去,哪怕美人已经嫁人生子,将人生生抢回王宫,乡间甚至有生女儿,割其耳,削其鼻的传言。”
姜元躺在床上,气得隐隐发抖。
“不过……”冯丙的声音更低了,“王宫中虽然美人如云,却一直没有公子降生。早年也有两个,但当时赵王后与蒋夫人刚进宫数年,恩爱正浓,二人就联手将生了公子的美人勒死,公子也遭了她们的毒后,伪王明知却视而不见。焉知如今无子不是报应?”
冯丙在兴灾乐祸,姜元也放松了,两人相视一笑。
既然说起了这个,冯丙就试探着问起:“今日一见女公子,方知世间有如此明珠!不知……”
姜元捂住他的嘴,沉痛的摇头,“冯公休问。我答应过她,永远不说出去。”
冯丙就了然的闭上了嘴。
得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姜元兴奋的都睡不着了。但他却不敢再让冯丙追问下去,只好装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当年,姜元从辽城到涟水后,就已经觉得到了天堂。辽城偏远,常年有大风,几乎看不到蓝天,每天喝的水、吃的饭里都混着沙子,父亲就是在那里渐渐衰弱死去。他说莲花台上轻风徐天,有时白云会从身边飘过,飘飘若仙。宫中到处都是美妙的香气,巨大的铜鼎,国内最有力气的人也举不起来;人们用白玉制成的盘子吃饭,用玉做的筷子,美酒琼浆,要喝多少就有多少,宫中的美女侍从全都面如敷粉,眉清目秀,温柔顺从。
这样的地方真的在人间吗?
父亲死后,他到了涟水。这里跟辽城完全不同。他住在别人的家里,可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忠心的服侍他。他在这里知道了一切,知道了鲁国,知道了父亲,还有坐在王座上的伪王。年轻的他胸中充满意气!似乎等他长大,一切都会重新回到他的手上!轻而易举!
于是,在这家打算把女儿嫁给他时,他就逃走了。
他们明明说父亲娶公主为妻,举国欢庆;而伪王只娶了国内淑女为后,成了笑柄。那他的妻子又怎么能不是公主呢?他要娶公主为妻!这些人心怀不轨,是想害他!
但是逃走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公主,不是想娶就能娶到的。他的父亲能娶公主,也不是上国恩赐,只能说是走了狗屎运。而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是永远不可能娶到公主的。
但当他发现“非公主不娶”这句话传出去后并没有给他带来垢病,反而成了一种美誉后,他就只能坚持下去了。
只是当年岁渐长,他开始恐惧自己没有后代。如果没有子嗣,那父亲这一脉不就无法流传下去了吗?但“非公主不娶”就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与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之间。然后,他想了一个办法。
在他漫长的流浪之中,他曾经遇上了一位公主,他们暗中定情,相知相伴,但由于身份差别,只能无奈分离。但在分离之前,公主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子嗣。
那就是姜姬。帝裔。
然后,他就可以娶妻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在他遇上姜姬之后,鲁国的情势也发生了大变化,冯丙的到来让他有一瞬间的迟疑是否要继续这个谎言,但很快他就决定要继续下去。因为没有姜姬,回国后他仍然要面对迎娶王后的问题,如果像伪王一样选择国内淑女,那就等于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但他又没有信心递上国书后,就能被赐婚公主。姜姬,可以替他争取时间,等他在国内站稳脚根,再生下自己的子嗣就可以了。
而只要他自己坚持,就没人能拆穿姜姬的身份。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投到在地上躺着的陶氏的身上。
陶氏……回头要告诫她一下……不过也不必担心,她曾经做过的事,会让他能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第6章 命比纸薄
姜姬本以为这个冯丙会在他们家多待几天,没想到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迫不及待的告辞了。而且走前非要把他带来的东西全都留下,包括那一百多个侍从。
冯丙道:“我带一个人走就可以了,取直道由合陵过洄水,不出半月就能到樊城。”从樊城进国都就全是大城了,就不必再担心会被人半道截杀了。他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把消息送回冯家!
姜元举起手轻摆,“冯公,我如今只是一届布衣……如何能用这许多从人?请把他们都带走吧。”
两人你来我往纠缠了两个多时辰,午饭都做好了,姜元才“勉为其难”的留下了所有的粮食、布匹,一些刀箭和几匹健马。
冯丙没有再坚持,哪怕姜元不肯留下他送的人是怕他没安好心,他只要赶回国都,把姜元的消息告诉家主,再说服家主第一个前来迎接姜元,到那时,姜元就会相信他了。
为了赶时间,冯丙没吃午饭就带着人走了,他们来时赶着数十辆大车,走时这些车全空了。姜元带着姜姬站在山坡顶上目送他们。
他很高兴,非常高兴。
就算他什么也没说。这个家里所有人都能发现他很高兴。等看不到冯丙他们的身影了,姜元回到家,兴高采烈的说:“姜武和姜奔去把昨日卸下的那几个藤箱抬几个过来!”又对陶氏说,“把姜谷和姜粟也喊过来吧。”
藤箱中全是布匹,而且大部分是粗棉布。但就算这样也已经很不得了了,当看到几十匹整洁的布堆在家中时,所有人都激动的浑身发抖!
姜元哈哈大笑,他亲手解开好几匹布,披到陶氏身上,又扔了几匹给姜谷和姜粟,“这些都给你们,做几身好看的衣服吧!”现在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在上次买粮时带回来的,一看就是旧衣,现在他们竟然可以尽情的做新衣服穿,姜谷和姜粟都不敢相信,她们抱着布都是一脸的惊恐,好像怕随便动一动会把布碰脏、碰坏再挨骂。
但当她们发现姜元说的是真的之后,她们全都五体投地的对姜元行大礼了。
姜姬面前也摆着两匹布,但她可不想跪,只好假装被这美丽的布迷住了,把布抖开披在身上去问姜武、陶氏、姜元,“我美吗?”
姜元用更多的布淹没她,围在她的脚边,“你会是最美的!”
冯丙送来的粮食中还包括很多的腌肉和熏肉,那种发臭的鱼还有好几十条,姜元独占了它们,每天都要吃一条。他不再分给姜姬,不过她也不缺肉吃,冯丙送来的那些就够他们其他人分了。姜元竟然让他们每天都要吃一条腌肉,或者蒸一只腊鸭什么的,每个人都能分到好几片厚厚的咸肉,这让大家的气色飞快的好起来,好几个人的个子也猛得往上蹿,姜武、姜奔,甚至还有陶氏。
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姜姬长得快,似乎她把吃下去的每一口饭的力量都用在了长个子上,短短半年,她的衣服就必须做新的了。
但当春去夏来,冯丙仍然没有消息之后,姜元重新变得焦燥起来,他每天都花很多时间站在山坡顶上朝大路的方向张望。
鲁国国都今年又迎来一次大暑,虽然隔几天就下一场雨,但暴雨过后,除了带来河水暴涨之外,并没有让都城中的人更凉快一点,暑气蒸腾,已经有不少人赶往涟水避暑。
但台城中的鲁王并没有去避暑,他仍然住在台城内,听说每晚都让宫人在摘星楼的水榭前歌舞。
“已经没有时间了!”冯丙急切的说,他和冯营坐在水榭前,但没有一丝风,水面波平似镜,只有青蛙的叫声响彻水榭,让人心烦意乱。他们都坦胸露背,从人全都在远离水榭的地方,摆在石瓮里的冰碗也早就化成了水。这里真的太热了,哪怕站在屋外廊下,坐着不动也会出一身汗,“这样的酷暑,却没有大夫出入王宫……”冯丙压低声,“你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
先代鲁王是个非常宽和仁慈的人。在他之前的国王在继位后,就会把自己的兄弟送出国都,让他们在别的地方生活。但先代鲁王却留下了他的兄弟,王宫中戏称他为朝午王,意味着从早到晚,这位王叔一直都留在王宫中,只有晚上才会出宫回家。
但他的仁慈并没有换来这个兄弟的忠诚,在他死后——甚至连他的死现在也成了宫中的秘闻之一,姜元之父,当时的大公子因为在服丧时过于哀痛,缠绵病榻,王叔在将先代鲁王送进陵寝之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公子一家送出了台城,派重兵将他们押到辽城。
这当然是叛逆,但当时没有人提出反对。因为王叔跟大部分的人都达成了协议。莲花台下八姓,有六家都被收买了,其中包括先代鲁王王后的家族,连他们都为辽城的铜矿放弃了大公子,其他人的背叛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朝午王也替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在他继位后,田家与蒋家率先发难,他们都想让朝午王立自己家的女孩为王后。而朝午王当时还痴心妄想着能得到一位公主为王后,这样一来,哪怕他得位不正,得到了上国所赐的公主,那他的王位就能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