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午王偷偷摸摸朝上国递了国书,表达了臣服、忠诚和求娶公主之意,但上国没有回应,他的国书就像泥牛入海,如果说上国不满他继位的事,却连斥责也没有。朝午王心怀期待,这回派了一位他的亲信亲自去上国探问,结果被田家与蒋家发现了。田、蒋两家进宫逼问朝午王,告诉他如果不履行诺言,他们就去辽城迎回大公子。
朝午王被逼无奈,只得召回亲信,却告诉田、蒋两家:王后只能有一位,他会如约立一个王后,但另一个女孩就只能做夫人了。在田、蒋两家为此争执不休的时候,他争得了喘息的机会,趁机立了赵家淑女为王后,然后立了蒋家淑女为夫人,有赵、蒋两家的助力,田家也无可奈何。
但王宫中从此再也没有宁日。赵王后与蒋夫人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朝午王的后宫被这二人把持,死去的宫人不计其数。朝午王对这两人没办法,只好广选美女,只肯宠爱新人,但在赵王后与蒋夫人的积威之下,美人再多也没有用,她们都没有活到能生下孩子。
“现在眼见朝午王就要死了,这两个女人才急了。哪怕她们之前留下一个朝午王的孩子,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下场。”冯丙冷笑道,他们家也曾送女入宫,最后却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冯营慢吞吞摇着芭蕉扇,他们冯家一向是不当领头羊。当年接受朝午王的拉拢,他们也是最后答应的,现在要迎回姜元,他也不想走在最前面,这样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被人当出头的先干掉了,后面的人摘果子。
冯丙在家中并不出众,但如果他能成了第一个迎回姜元的人,这对他在家族中的地位是一个很大的提升。所以冯营能理解冯丙的急切。
冯丙低声道:“朝午王很可能已经死了,我们早晚要迎回姜元,为什么我们冯家不能做第一个呢?要知道,姜元还没有王后……”
冯营:“他的那个孩子,知道是谁生的吗?”
冯丙摇头,“那女孩子看起来该有四五岁大,那时姜元应该在江州。”
“江州……”冯营喃喃道,“江州离肃州近,只有八十里路,可是如果是永安公主……她可是姜元的姨母啊……”而且永安公主出降时,姜元的母亲长平公主才六七岁,如果是她生下姜元的孩子,当时可该有四十岁了。
冯丙道:“也有可能是永安公主之女。”
“也有可能,只是永安公主之女出嫁后并没有听到什么传言……”冯营道。
冯丙笑道:“永安公主都能嫌弃东殷公老迈不堪不肯住在胶东城,远远的住到江州去,何况她的女儿都不知道是不是东殷公的,母亲如此,女儿有样学样也不出奇。”
冯营说:“想办法查一下,如果永安公主真的曾经生过孩子,她身边的宫人肯定有看出来的。如果……”
冯丙道:“莫非,叔叔想为冯家迎娶这位女公子?可是族中并无适龄男儿啊。”
“你哥哥不是才死了妻子吗?”冯营道,
冯丙目瞪口呆,“家兄?他、他连孙子都有了!”
冯营道:“只要身份合适就没有问题。何况,这位女公子是不是帝裔还未可知呢。”
“冯丙已经回来两个月了。”蒋伟道,“看来冯家那个老东西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看向长兄,“哥哥看呢?”
屋里坐着三个人,蒋伟居左,蒋淑居中,蒋珍居右。蒋珍道:“赵王后把朝午王藏在冰窖里,不过听说,早就开始发臭了。”
蒋淑叹了口气,对蒋珍道:“让娇儿自尽吧。”
蒋珍悚然一惊,忙道:“大哥!何至如此?是赵王后将朝午王藏在冰窖的!娇儿已经病了快两年了,她毫不知情啊!”
蒋伟劝道,“大哥也不想这样,只是……娇儿自尽,我等才可以借机进台城,逼问赵王后,揭穿此事。”这样赵家就休想再在继位之事上插手了。
蒋珍看看两位兄长,结巴道:“那、那也不必……”他握紧拳头,拼命去想,突然道:“不如让娇儿从台城跳下来!这样、这样说不定她不会死,也可以、可以让别人都看到!好吗?这样……大哥!”他紧紧盯着蒋淑。
蒋淑犹豫起来。如果蒋夫人在台城自尽,当然更好,这样可以把蒋家洗得干干净净,朝午王的后宫中就只剩下赵王后一个恶人了。但娇儿毕竟是他的妹妹……
蒋伟道,“大哥,这样也可以,娇儿如果能侥幸不死,我们可以把她送到别处去,不会有人再见到她,那跟她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蒋淑,“好吧。”他对蒋伟道,“你今晚就带人出发,去迎姜元。待你走后……”他转向蒋珍,“转告娇儿,让她……珍重!”


第7章 红颜
“咳咳……”蒋娇儿捂住嘴,有气无力的咳着,她指着窗子说:“关上……关上……”宫人就急忙把靠近水边的窗户全都关上。
夏季的莲花台上,处处飘着莲花的香气,令人窒息。再清高出尘的花,开得多了,就变得霸道了。在这座台城上,再也闻不到别的花香。
蒋娇儿想起昨晚三哥偷偷潜入台城后对她说的话。
“娇儿,你可以回家了!”
“大哥他们正打算迎回姜元,他就是当年大公子与长平公主的儿子!我们蒋家又有希望了!”
昏暗的灯光下,蒋娇儿木然的望着振奋的蒋珍,她轻轻咳了两声,把痒意压下去,道:“哥哥,要娇儿做什么?”
蒋珍的脸就变得僵硬了,他刚才的狂喜像假的一样从他脸上被揭去,他露出一个拙劣的、轻松的笑来,他抚摸着蒋娇儿的脸,像小时候哄她一样,柔声道:“娇儿,大哥对你说……珍重。”
蒋娇儿看向窗外的水池,这宫中处处是回廊、处处是水,莲花的枝蔓也长得到处都是,散发着臭味。
“不!不,娇儿,看着哥哥!”蒋珍捧住她的脸,轻声说:“娇儿,哥哥是要接你回家的……”他张张嘴,“大哥……也想接你回家。”但想好的话在面对蒋娇儿似乎明悟一切的目光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避开她的眼睛,干巴巴的说:“你、你在八月十四日,从台城最低的地方跳下去……”说完这句,他猛得抬起头,急切的说:“哥哥会让人在下面接住你!会事先把那个地方的土给翻松!你找最低的地方,跳下去不会有事的!最多摔断腿,但你不会死!我会立刻找人把你接回家给你治好!然后,你就可以留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
在寂静的宫室中,这对年过半百的兄妹黯然相对。
蒋珍连目光也不敢与蒋娇相对,他曾在台城与鲁王拍案大骂,也曾在他国公卿面前侃侃而谈,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在鲁王前的勇气,也没有在公卿前的口舌。他只能僵硬的坐在蒋娇面前,等她应一声。
“……”蒋娇轻轻笑了,天真的就像当年那个将要被家人送进王宫的小女孩,“好啊,娇儿……早就想念家中的人了。哥哥、嫂嫂……还有小彪儿,他……也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烈日当头,四周没有一丝风,宫人与侍卫全都躲到了阴凉处。
宫内的钟响过九遍,蒋娇往将台望去,问宫人:“大夫们都已经出宫了吗?”
宫人不明白蒋娇为什么问这个,她们深居内宫,怎么会知道?不过钟响九遍,该是要出宫了吧?虽然鲁王已经很久都不见诸位大夫了,但大夫们还是要到王宫中来的。
“应该快出去了吧。”宫人道,“夫人是想见蒋大夫吗?”
蒋娇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勉力支撑起来,把手递给宫人,“扶我出去。”
夫人已经有两年不曾出门了。宫人连忙唤来轿子,把蒋娇托上去。“去那边。”蒋娇指着将台。
将台是点将的地方,只是鲁王宫已经有几十年未曾出过兵,早就沦为宴戏之所。它是整个王宫最高的地方。
轿子摇摇晃晃的往将台去,炙烈的阳光洒下来,让蒋娇有些头晕。她撑着额头,似乎每向前一步,身上都变得更轻松一点,好像束缚她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
将台之上没有侍卫看守,还能看到被风卷来的一两朵枯荷落在石台角落。
蒋娇按着轿子:“停下。”
宫人茫然道:“夫人,大王不在这里。”
蒋娇笑起来,“我当然知道!停下!”
宫人只得将轿子落下,扶蒋娇下轿,“夫人……是想从这里看蒋大夫?不如奴出去送信?”
“不用。”蒋娇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上将台,居高临下,前方不远处就能看到一辆辆牛车缓缓从宫门口驶离。
这其中,可有她的大哥?
蒋娇露出一抹天真的笑。
她猛得推开宫人扶她的手,冲上去!站在城墙之上!
宫人吓得尖叫:“夫人!!夫人啊!!”
那尖利的呼喊穿云裂帛!
宫门处的人纷纷闻声抬头往上看。
“那是谁!!”
“什么人在将台上?”
“侍卫!侍卫!!”
蒋淑发现牛车停下了,掀起车帘,“怎么不动?”
却见从人早就跪在地上,满脸是泪,遥遥指着城墙,“是……是小姐!是小姐啊!”
“什么?!”蒋淑猛得跳下车,鞋都顾不上穿,他赤足奔到墙壁之下,身旁都是举手搭凉棚往上看的人。
高高的城墙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站在那里,她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衣裙像风中的花瓣。
“娇儿!!”蒋淑撕声叫着,他挥着双手往前跑,“娇儿!快下来!快下来!”
他看到城墙上的蒋娇儿听到了他的声音,低头冲他一笑,便如乳燕投林般栽了下来。
地面震动了一下。
蒋淑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什么东西趴在地上,像一堆随便扔在地上的脏衣服。那不是人,那……不像人,人不会那么扁。
“娇儿?”他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一蓬花白的乱发,斜插一根金钗,血腥混合着荷花香气扑鼻而来。
“什么?娇儿是从将台跳下来的?”蒋伟不相信的喊,“喊老三过来!喊那畜生过来!他是怎么给娇儿传的话!”不等蒋珍过来,一个蒋淑的从人冲了进来,从人满脸油汗,喘道:“大夫在宫门前昏过去!”
整个蒋家乱成一团。
蒋淑被抬回了家,灌了一碗花椒水后醒了过来,他醒过来后看到家人全围在身边,立刻挣扎着起来,喊:“蒋伟!你立刻出发!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已经晚了!”
蒋伟手上还端着药碗,闻言有些反应不过来,“大哥,你还病着!我怎么能走?!”
蒋淑一挥手:“马上走!立刻套车!”
蒋伟只得星夜出城。
蒋珍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蒋淑看到他神色不对,让家人都出去,把他喊到身边来,“老三,不要多想,娇儿一向聪明,她知道怎么做对家里最好。”
蒋珍抬起头,面色苍白,神色凄惶,“我跟她说的了!她能回家了!我让她从最低的地方跳!我、我昨天就带人去翻土了!我翻了很深很深!”
蒋淑搂住他,“不要多想!这是娇儿为我们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做的对!做得好!”
“大哥!”蒋珍抱住蒋淑,号啕大哭起来。
蒋淑眼中也涌出湿意,他抱住哭得浑身颤抖的弟弟,轻声说:“明日,我们去接娇儿回家。”
夜风微凉,星月无光。
王城外荒茫的大地上,奔驰着两队人马。
赵肃听到马蹄声,掀起车帘,问从人:“哪里来的马蹄声?”
从人道,“不是来追我们的。大夫放心。”
赵肃道,“去探一探。”
数刻后,两队从人回转,对赵肃说,“是蒋家的车,似乎是蒋伟的人马。”
赵肃怔了下,嘀咕道:“蒋家?他们又玩什么把戏?”这家人的心眼多。
赵荟从车内爬起来,道:“大哥休急,我听说今日蒋夫人从城墙跳下来了。”
赵肃恍然道,大笑起来,望向台城喃喃道:“看来明日,蒋家要逼宫了。”
第二日,蒋淑让人把他抬到了宫门口,无数蒋家子侄头绑孝巾,跪在宫门口哭声震天。
蒋淑只穿里衣,散发披面,面色腊黄,捂着胸口,指着宫门大骂:“姜婓!!你出来!赵阿蛮!你出来!我蒋家娇儿就死在你二人手中!我的娇儿……娇儿啊!!!”蒋淑痛哭失声,涕泪横流,丝毫不顾仪态了。
周围渐渐围拢了不少人,宫门紧闭,也没有侍卫趋逐,人就越围越多。
“我蒋家跟从你姜家已经有四百多年了!你姜家立国有多少年,我蒋家就跟了你们多少年!东起樊城,西到辽城,南入泗水,北过江洲!我蒋家有多少男儿洒血疆场?你数过吗?我告诉你!二百四十七个人!!里面还有我的父亲!我的叔父!”蒋淑说到这里,动了真心,捶胸顿足的大喊,“你对得起我蒋家吗?!对得起吗?!我的娇儿……我的妹妹……哥哥对不起你啊!!”
他哭一阵骂一阵,骂完接着哭,哭够了继续骂,不到两个时辰就吐血沫子了。蒋家数百人都围在宫门口,不举刀,不拿箭,就是跪着哭他们蒋家的先人,哭昨日跳城墙的蒋娇。
整个王城都被蒋家这飞天一笔给弄懵了。
冯丙不敢出门,躲在冯营屋里,问:“蒋淑这是想干什么?”他就不信蒋淑不知道朝午王早就已经死了。
冯营从昨天听说蒋夫人跳城墙后脸色就很不好看了,今天更是黑得像锅底。
他们冯家,又晚了一步。
“他想逼赵王后出来承认伪王已死。”冯营道。
冯丙吓了一跳,“现在?!此刻?!可是姜元……”他猛得站起来,“难不成蒋家也找到了姜元?!”
冯营没有回答,这是显而易见的。
“不行!我要立刻走!大哥!都是你啊大哥!!”冯丙跺脚道,赤脚跑出去,鞋都忘穿了,小童儿跟在后面抓着他的鞋叫:“叔叔!叔叔!你的鞋!”
冯营听到冯丙跑远,心里不是不后悔。只是他也没想到,蒋家之前不动声色,说动手就动手,快如迅雷疾电,而一动手,就令人畏惧。
昨天听说蒋夫人跳城墙后,他就猜到蒋淑想做什么,既然蒋淑开了头,他就必有后手。冯营不想跟蒋淑相争,就打算干脆装个傻,退一步,省得被蒋淑掂记上。只看现在他堵在王宫大门门口,就知道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赵王后还有赵家,只怕这次要被他剥皮拆骨了。
莲花台前,宫人、侍卫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而台城宫门却紧紧关闭着。
诺大的宫室内,一个瘦小的宫女坐在高大的宫柱前,外面纷乱不堪,她也怕得发抖。
她抖着声音问,“王后,我们怎么办?”
在宫柱后面躲着一个妇人,她穿着玄色深衣,花白头发,脸上还绘着胭脂,整个人却像被吓掉了胆子的兔子,瑟瑟发抖。她紧紧缩在宫柱后,听到宫女说话还吓了一跳,她尖声问:“我叔叔他们呢?他们怎么还没来?为什么他们还没来?!”
小宫女哪里知道?她茫然无措的四下张望,说:“王后,我们跑吧!”
妇人尖叫:“跑去哪里?!我们能跑到哪里去!蒋娇跳了城墙!她出去了!我还出不去!”
她脸上似哭似笑,仿佛要发疯。小宫女吓得往后躲了躲,可外面似乎有几个侍卫跑过,还说着:“去那边看看!”妇人就立刻捂住嘴,一声也不敢出。
小宫女往外渴望的看了看,她想逃,就算她什么也不懂,可她也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是来找王后要她偿命的,王早就死了,这件事王后还没有告诉别人,可变不出王来,那些人早晚还是会来找王后的。
继续留下,说不定她也会死。
小宫女站起来,说:“王后,奴去找赵大夫,去找赵大夫来救我们!”
赵阿蛮连连点头,用力褪下手上的金环,“给你!给你!去赵家让他们看这个,他们就会信你的话了!”
小宫女立刻把金环藏在腰带里,临走前似有一丝不忍,对她说:“王后,你躲好一点,不要被他们找到了。”
小宫女走了,整个宫室内只剩下赵阿蛮一个人。
这里是以前鲁王喝酒寻欢的宫殿,不住人,也没有多少金器,那些四处乱撞的乱兵早就奔有女人的宫室去了,不会到这里来。
赵阿蛮把帷幕扯下来,自己躲在里面。外面的每一声呼喊都像喊在她的耳边,令她发抖,她紧紧握住冰冷的毫无知觉的双手,牙齿咔咔作响。
“叔叔……”她流着泪,“叔叔,快来救阿蛮。”
她不由得想起父亲死后,叔叔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疼爱,给她最美的衣裳,最漂亮的鲜花,最后,叔叔说:“阿蛮,你应该当王后,在整个鲁国,只有你能做王后。”
于是,她真的当了王后。住在这高大的莲花台,虽然鲁王老迈,皮肉松弛,身上还老有一股恶心的味道,但她是王后,她就不许他宠爱别的女人。而不管鲁王对她多生气,只要叔叔站出来,鲁王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叔叔总是说,“有叔叔在,阿蛮什么也不必担心。”
“叔叔,快来救阿蛮啊……”赵阿蛮泪流满面。
突然,宫门被踹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
她藏身的帷幕被揭开。
“在这里!!找到恶后了!!”
“啊!!!”赵阿蛮哭喊着,尖叫着,大声呼喊着:“叔叔!叔叔!快来救阿蛮!阿蛮在这里啊!!”


第8章 玉郎
家里有了粮食,但姜姬还是想吃野菜。她这个毛病还不能跟别人说,只好自己跑出来找野菜,姜武被她拖出来,看她兴致勃勃的采了一篮野菜,受不了的摇头,伸手道:“给我,我去给你洗。”说罢提着篮子跳到小溪中,哗啦哗啦的洗起来。
“天天吃腊肉,你不想吃点菜啊?”姜姬脱到木屐和袜子坐在石头上,她在家里可不敢这样,姜元对她要求很严,一举一动都不能放纵,受他影响,连陶氏、姜谷和姜粟也这样,看到她坐姿不正或走路步子太大都会赶紧提醒:“姜姬!”
现在家里唯一一个不对她盯头盯脚的只有姜武了。
姜武洗好一篮野菜跳上岸,不安好心的坏笑:“洗是洗好了,你怎么吃啊?这里可没锅,干脆直接嚼吧,我洗得可干净了!”
姜姬一瞪眼睛,“你小瞧人!”说罢撸袖子把野菜拿过来甩干水,挑掉不够嫩的老叶子,然后拿张纸包起来,指挥姜武就地挖个洞,姜武恍然大悟,“焖耗子啊。”说起野耗子肉,他也很久没吃了,想起来还有些馋呢。他蹲下几下掏出一个大洞,将碎石头堆在坑底,先撸一堆干树枝子点火,然后道:“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掏几只野耗子!”
不一会儿他回来,不但掏了耗子洞,还掏了两个蛇洞,其中一条蛇足有一米长,姜姬看到蛇头不是三角形的才松了口气,“你也不当心点!”
姜武道:“我掏蛇洞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放心。”老鼠和蛇都收拾干净了,他正要把火堆移开,把这些给埋进去,姜姬道:“等等,我带了盐。”
姜武大喜,“快给我……我来抹,盐咬手。”他拿过布袋把蛇和老鼠里外都抹上一层盐,和野菜一起包上,埋在洞里,再把火堆移回来,等上一会儿就会熟了。
日至中天,坐在溪边的姜姬看看日头,问姜武:“……回去你该挨打了吧?”
姜武一缩脖子,手上拿着几枝嫩树枝甩得咻咻响。
大概是因为那冯丙走了以后再也没有音信,姜元的心情这个月以来越来越坏了。这个家里,除了姜姬没挨过他的巴掌,陶氏、姜谷和姜粟都挨过打。而受伤最重的是姜武和姜奔。姜元一直在教他们习武,以前受伤再多,毕竟是打熬筋骨的时候,一开始总是会受些苦的。而且当时也能看出姜元并非故意令他们受伤。
但这个月可不一样了。
姜元一直以来让他们学的都是棍子,自冯丙来后,他让他们在棍头装上了箭头,以前被棍子擦到就是一道青肿,现在碰到可就要出血了。而姜奔和姜奔在姜元手下就是挨打的份,哪天身上不带几十道伤?
幸好那冯丙也送了伤药来,可能想他们在此地寻医不便。不管怎么样,有了药,姜武和姜奔才没出大问题。
姜奔是不管挨再多打,姜元一句话,让他站就站,坐就坐,只怕让他去跳坑,他也没有二话。姜姬劝过几回,反被姜奔转过来劝“爹是为我们好”。
倒是姜武挨了打虽然不敢反抗,心里还是知道好坏的。让他说姜元坏话他不敢,但最近却喜欢借着姜姬出门的机会躲出来。
哪怕回去后姜元生气会罚他,那也比挨姜元的打强,因为那时姜元的怒火早就发泄完了,对姜武也就是让姜奔执棍打几杖之类的,而姜奔也早没了力气,再怎么运力气也打不重。
姜武的手巧,这一会儿功夫就给姜姬编了好几个草篮,还都不一样。让她不由得想在她还没来之前,这些孩子们自己讨生活,不知长了多少心眼,学了多少本事。
……但碰上一个姜元,怎么就突然都愚忠了?
姜姬真是拿这些人没办法!想想他们以前还考虑过要干掉姜元,但现在这个念头想一想都大逆不道。她也不是说现在还要杀姜元,但提防一些总是应该的吧?这个人到现在是什么来历都还不知道。
姜武突然跳起来,向远方眺望,又忽然趴到地上,五体投地。
姜姬看他这样,看地上一些小石子似乎在微微的动……
“有人来?”姜姬站起来。
“很多马,很多人。”姜武爬起来说,把火堆给踢到小溪里,焖的食物掏出来,也不嫌烫,往怀里一藏,过来抱起姜姬就往山上跑。
“他们快还是我们快?”姜姬趴在他背上小声问。
“不知道。”姜武跑到一个山坡上,往下张望,看到一队人马似乎正在往这边疾奔,“他们。”他拔足狂奔,甚至连刚才不舍得丢掉的食物都掏出来扔在地上。
“从后面绕过去!”姜姬道,这里方圆五十里内都只有他们一家人,这些人可能也像冯丙一样是冲着姜元来的!
如果她能说动他们搬家……
姜姬恨得咬牙,她早提过搬家的事,可姜元就是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个家里就没人听她的。他们就不想想,万一再来的人不像冯丙心怀善意呢?姜元身份有异,有冯丙那样的,肯定也有想他死的!
如果真的这样大家一起死了也不错……
这么一想,姜姬……还是不甘心!
姜武背着她从他们安家的山坡后面上去,沿着山坡往上爬时,姜武气喘吁吁,姜姬趴在他背上四下张望,忽然看到在山坡的另一边有一队人马!她马上提醒姜武,“看那边!”
姜武一眼看到,目眦欲裂!可惜他现在还没有学弓箭!身上也只带了一柄匕首。他只好振作起来跑得更快些。
“是那个……姜姬吗?”马上的冯瑄问冯丙。
“正是。”冯丙道。他一发现自己晚了蒋家一步,只得将冯瑄请来。冯家玉郎,这个份量该是够了。最重要的是,姜元当年在江州时,冯瑄与姜元曾有一面之缘。
冯瑄面容修长,有一把美须,风姿落落。他笑道:“果然长得像段家那群人。”
大梁皇帝俗家姓段。
冯丙道:“那……依玉郎看,姜姬的母亲该是何人?”冯瑄久居江州,轻易不回家。要想知道姜元在江州时有无与永安公主有染,只能问他了。
冯瑄笑道,“我又不是她老子,怎么知道她娘是谁?不过你猜是永安公主,这也不是不可能。永安到了肃州后就肆无忌惮,入幕之宾不知凡几,她两年前仰药自尽,听说也是想落胎服错了药。”
冯丙吓了一跳,“永安公主已经没了?!为何不曾听说!”
冯瑄似乎才发现说了不该说的,不过反正也说了,就索性全说出来:“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东殷王把永安公主都熬死了,那老不死的不占点便宜怎么行?既然上国无人探问,他不报信,刚好永安的食邑不就都归他了吗?”
冯丙都不知道该感叹东殷王太大胆还是运气太好。
两人算着时间,等那侍从应该已经把姜姬送回去了,两人才策马回到队伍里。
队伍中早有一人等烦了,正是蒋伟。
他虽早了冯丙一步,可冯丙带来的冯瑄单人匹马撵上他后邀他喝酒,竟然毫无廉耻之心的将他的衣服全都藏起来,直到冯丙带人赶上!最后两家只得同行了。
蒋伟看到冯瑄就吹胡子瞪眼,冯瑄不以为意,特意策马靠近,温声道:“二哥见了奴,因何不快?”
蒋伟两腿一夹马腹,把冯瑄甩在身后。冯瑄再撵上,蒋伟无奈,怒道:“何唤我二哥!”
冯瑄道:“二哥恼了奴吗?奴知错,二哥休怒,休怒。”
蒋伟和冯瑄年纪差不多,可看起来差了一辈人。看到他不理会冯瑄,冯瑄在后殷殷呼唤,连蒋家的从人都忍不住上前劝告,“二叔,冯玉郎在后面叫你呢。”
“我知道!”蒋伟脸都气得通红,深呼一口气,勒住马,等冯瑄。
冯瑄微微气喘的撵上来,一点没有被蒋伟甩脸色的不快,欣喜道:“二哥不气了?我正有事要跟二哥说。”说罢将马与蒋伟的并行。
蒋伟冷着脸,一脸不喜。
冯瑄悄悄说,“我在江州听过一个趣事。”
“什么趣事?”蒋伟道。
冯瑄:“东殷公那个老匹夫冲到永安公主面前摔了一个碗呢。”
“为甚?”
“听说……”冯瑄眼珠子一转,声音更低了,“永安公主给他戴了绿帽子。”
冯瑄哧笑,“这有什么稀奇?”永安公主嫁到胶东,当天见到新郎官就气得大怒“如此老奴怎堪配我?”,婚礼都不愿意行就跑了,后来东殷公几次跑到江州求见公主,公主才生下了一个女儿,不过早就传说那个女儿也不是东殷公的种。
冯瑄摇头:“当然不是那等小事……据说公主还有一子……”
蒋伟猛得转过头!没生下的不算,生下来……那就是东殷公的孩子!除非东殷公连脸都不要了递国书告公主给他戴绿帽子,那就天下闻名了。
蒋伟震惊完了,回过味来,挥鞭子就要打冯瑄:“你这嘴上没有一句实话的东西!若真有此事,早传遍了!”别的不说,东殷公多个孩子这种事就不会没人知道。
冯瑄耸肩道,“信不信由二哥,我只知道确有此事,东殷公当然大怒,不然……”他向天上翻了个白眼,“二哥自己去查就是,看我是不是在哄二哥。”说罢就策马跑了。
蒋伟被这天外飞来的一个八卦搞得神经紧张,到山坡上了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第9章 姜元
姜姬到屋下从姜武背上蹦下来就往屋里跑,一进屋却看到姜元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颜色和悦的跟陶氏说话,就算看到姜姬早晨绑的发辫都松了一边,里衣领子都跑出来的冲进来也没生气,陶氏在一旁脸都吓白了。
“真是淘气,让你姐姐替你换衣服梳头。”姜元笑着说。
陶氏赶紧起身把姜姬往屋里推,一边对着外面喊:“姜谷!姜粟都进来!”
姜谷和姜粟听到呼唤连忙赶来,贴着墙边钻进里屋,姜姬伸长手臂,衣服已经解开,散落在她的脚边,“夫人,有人来了!”她刚才都没顾上说!
“早知道了。”姜谷蹲下把脱下的衣服抱在怀里,往外偷看一眼,小声说,“姜奔发现的,爹也出去看了好一会儿,回来就……”就高兴了。
姜粟问她:“你在外面也看到了?”
姜姬点头,“就是看到了才回来报信的!”不过姜元这么高兴,“说不定是冯丙回来了?”她说完就看向陶氏。
陶氏迟疑的摇头,“不知道是谁,你爹没说。”
姜谷和姜粟都很高兴,她们想的是如果真是冯丙来了,那他一定又带了很多粮食和布匹!
姜姬换完衣服坐下梳头,剃了头之后这段时间又吃得好,营养充足,头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枯黄。陶氏握着她的一缕头发轻轻梳着,叹道:“如果能养一头好头发,你找夫婿也容易些。”
姜谷听到就说:“姜姬才不必发愁呢。”
姜粟道:“就是!”
陶氏安慰两人,“你们两个也不必担心,有爹爹在,你们也会有个好夫婿的。”
两个女孩听到这个都羞涩的笑起来。这让姜姬才发现,她们两人已经长得比陶氏还要高了,可能陶氏在她们俩的年纪没有机会吃饱饭,如果只看脸,陶氏比她们二人还要稚气一些。可能之前她们也就差两三岁。
姜姬收拾好了,陶氏领她出去,姜元正在逗姜旦,咯吱的姜旦笑个不停。他平时很少抱姜旦,就像根本没这么个人。但姜旦却能跟陶氏一样住在这间屋子里。姜姬有些搞不清现在的人对子嗣是怎么看的,姜元对姜武、姜奔、姜谷、姜粟虽然很不客气,但又没血缘关系,这种态度才是正常的,如果姜元对她也是这样,她早就不担心了。
除了她之外,还有姜旦。不过姜旦那么小,反正他们家谁都不知道姜旦的亲爹是谁,姜元把他养大,他肯定就认姜元当爹了。如果姜元是真心待姜旦那还不错,最怕的是他对姜旦也没安好心,那姜旦……
此时就算在家门口也能看到那些“不速之客”了。只是那些人不上来,姜元也能装成看不见,在姜姬换过衣服,重新打扮整齐之后就喊姜谷他们去做饭了。
姜谷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饭。平时家里吃饭简单,可冯丙来的那两天,饭菜可是要更丰盛些的,姜元还亲自下厨呢。现在客人虽然没登门,但如果饭做得太简陋,姜元会不会生气啊……
她问陶氏,结果陶氏也害怕起来,母女三个站在灶前束手无策。最后陶氏悄悄去问姜姬,姜姬就对姜元说:“爹,今晚有鱼吃吗?”
姜元笑道:“想吃鱼了?”
那鱼虽臭,可整个家只有姜元能吃,姜姬也就尝过几口,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姜武等人的想像中,那臭鱼早就成了皇帝才能吃的珍馐美味。姜元早就知道,可她觉得他挺得意的:还是就自己一个人吃。
姜姬猜今天可能他会把鱼分给别人吃。
果然姜元道:“那就多蒸两条,你吃一条,让夫人与其他人也尝尝。”
有三条鱼,怎么也不能说晚上的饭菜简陋了。
陶氏现在也早就会做鱼了,而且这鱼也就她敢做,姜谷和姜粟都不敢动手,怕做坏了要挨打。
等蒸上鱼,终于有三个人上山来了。
姜武和姜奔都站在门外,看到冯丙也只是抱拳行礼,却没让开路。
冯瑄认出姜武就是当时背着姜姬发足狂奔的侍从,此时再看,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男儿,长相不算出众,身材也不够勇武。
不过他姓姜。
能得赐姓,想必姜元应该有栽培的意思。
蒋伟不认识姜武和姜奔,他连姜元都没见过。但只要当面,他有自信不会认错人。此时便跟在冯丙身后拾漏,由他去叫门。
冯丙道:“冯丙、冯瑄、蒋伟,求见大公子。”
姜元的身份很尴尬,他出生时先王已逝,朝午王心怀不轨,当然不会给他赐名。之后他流落在外,虽然人人都知道他正统的不能再正统,但怎么称呼就成了个大问题。冯丙只能含糊的称一声大公子,别的实在不敢乱喊。
冯瑄在旁边拱手道,“请问元公子,可还记得当年问柳小筑中的马王二。”
这一听就是有故事。冯丙在心里大为庆幸把冯瑄拽来了。蒋伟也听出来了,暗暗瞪了一眼冯瑄,这厮一贯浪荡,竟然还曾跟姜元有旧,真是该杀!
姜武道:“某进去通报,诸位稍待。”
“马王二……”姜元还真记得这个人。
当年他住在江州著姓战家,战家对他的供应十分充足,但为了避开朝午王的耳目,又不敢跟他过多接触,连他住的地方都是一座空旷的庄园,侍候的仆人也只有两人。他不愿意在屋子里跟仆人大眼瞪小眼,就常常去倚澜河畔的小楼去坐一坐。
倚澜河畔的小楼中有很多少年人,意气风发,姜元与他们相交,也好一舒胸臆。而马王二就是其中一个最有名的,他擅笛、擅萧、擅琴,还擅歌舞,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听说马王二在,就会聚到他的桌旁,为他击节唱和。他的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倒是没人知道他就是冯玉郎。
他陷入沉思,一屋的人都不敢打扰,站在廊下的姜武仍然站得笔挺。
“这个人极善歌舞。”姜元突然含笑对坐在旁边的姜姬说,“姜姬想看吗?”
极善歌舞?
姜姬心道难道冯丙这回来是给姜元送了个女人?但听姜元的话音又不太像这个意思。
姜武回转,让开一步,“诸位久等,请!”
他头前领路,冯丙让了一步,让蒋伟走在前面,冯瑄其二,他排最后。就算不甘心,冯家现在还要看蒋家脸色是不假的,所以就算冯丙能赶在所有人的前面找到姜元,再见姜元时,他也只能跟在后面。
走上去后就能看到姜元暂居的草屋了。蒋伟心中暗喜,姜元现在沦落到住在这种地方,这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他还没高兴完,就听后面冯瑄双眼一亮,击掌道:“好地方!此处依山傍水,胜过高屋华厦!”他一边说一边脚步轻快的四下张望,好像真的被这草屋给倾倒了。
蒋伟一口血憋在心口。他本想借此压一压姜元的气势,此时却不得不跟在冯瑄背后吹捧,不然有冯瑄这句话,他再说此地贫贱就是要结仇了。
姜元远远的就听到冯瑄和蒋伟的话,等这两人走到面前了,他立刻认出了“马王二”,跟几年前相比,“马王二”几乎是分毫未变,他却早已满鬓霜华了。
压下心中不快,姜元笑道:“王二,多年未见,我可一直甚是想念你的笛子呢!”
蒋伟早蕴酿好了,一见面就要痛哭先王,眼圈刚红,姜元却要跟冯瑄以旧友论交!他这眼泪登时就要憋回去。
最可气的是冯瑄,听了这话也不嫌害臊,立刻喊人:“取我的笛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