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秋似是感觉到这束打量目光,低下头微笑,像是捉到了她的把柄,眼神狡黠透亮。文墨一赧,忙正色垂手而立。
入眼,见他袍子上显出点点水迹,靴子上有些残雪痕迹,旁边还倚着把伞,伞柄手握之处已被磨得光亮,伞架翠绿打眼,在这样的寒冬里倒显得一股生机。
文墨打心眼里承认,这些都很配他。
她想把所有好看的词都堆在男子身上,可是搜罗了一遍,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不禁懊恼,只怨自己读书太少。
文墨有些疑惑,终于开口,有些结结巴巴:“父亲,所谓男女有别,女儿我…”
其实这点,文氏夫妇二人亦是商量许久,可一来,金州战乱平困,百姓皆尚武轻文,能任夫子之人极少,二来,牧秋虽年轻,但四处打听下来,皆道其品行极好,再者加上府里其他几个也能跟着学,权衡下来,倒也可接受,所以托了范儒生,牵了这桩线。
文远如听了女儿这话,掩饰不住眉眼笑意:“以后闯祸之际,如能时时提醒自己,为父倒是可放心了。牧秋年纪虽不大,可风骨极高。”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墨丫头,为人行于世,万事端正,何畏人言?你虽为女子,为父亦不希望墨儿你浑噩一生。” 文墨点头,略微懵懂。
正说着话,奶婆子带着芷砚二人进了前厅,他俩虽将将六岁,也跟着文墨一起拜了师傅。
当今大周最德高望重受人推崇的大文豪,自然要数朱广略朱大家,他门下弟子多已是大周之栋梁,享誉极高。
可若要是问各闺房小姐,那最炙手可热,最让人倾慕的,则要算是李牧秋。一本牧秋诗文集让多少人愁坏了心肝,望穿了秋水,眼巴巴地苦等李郎。
李牧秋,何人?是年一十九岁,平丘金州人。
李父原是个在破庙里设帐教学的先生,牧秋自小跟着,幼时已将经史典籍倒背如流,三岁作诗,五岁成文,在平丘这个苦寒之地人人皆称奇。
好玩之人常去破庙里逗他,对个对子给颗豆子,一天下来竟也有了个十七八粒,后来逐渐变成对诗对文,人们怪道哉李家出了个能识字念书的乖娃娃,倒是让他渐渐在平丘有了些名头。
熟料没个几年双亲先后归去,世间剩他一人,举头四目无亲。
之后,牧秋就跟着一位与父亲交好的老先生,也是在破庙设帐。众人看他消瘦的模样嗟叹,倒不再提起李家那位读书郎。
他平日里打杂做事,夜里挑灯看书,竟自己琢磨出个大概。有心之人收罗到他的那些诗文,给订成了集册。
一传十十传百,待传到京城朱夫子那儿,朱大家读完后,泼墨挥笔一蹴而就二十字:情爱小事,情怀大事,好李郎,少年才,有胸壑,能成事。
至此,这本诗文倒成了各地学馆的必读之书,若是文人聚会时说不认得金州李牧秋,只怕连最末首都排不上了。
那年牧秋一十五,整个平丘陷在战乱,动荡不安,无心他顾,只求个保命罢了,待过了那阵混乱,听闻来了位柱国将军,百姓皆称以后定会有太平日子,牧秋亦然。
前两年老先生仙逝,这世间又只剩得他孤身一人。牧秋经由范儒生作保,进了城里唯一一座学堂,因年纪尚幼,只得还是做些杂事,直到现在。
这些话都是前头院子里小厮们打探到的消息,文墨听着荷香的转述,回想起早上那一低头时的温柔缱绻,心里头竟泛起了点点涟漪。
这样一位谪仙般的人,孤苦伶仃至此,文墨轻叹,有些不舍。
她吃了个梅子,真酸啊。
翌日一早,文笔便去了营房,他现在倒真已不觉累,甚而都练出了乐趣,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在家里头更是三句皆不离他那个师父,今日百步穿杨,明日里什么以一当十。
文远如听着心里稍忧,但面上还笑着说好,上头一直没什么旨意下来,他这个文知府也就这么干着,谁知道究竟会怎样呢。
整个府里,只有文墨被他这么一直嚷嚷,勾起兴致,央了文笔多次,可他说什么都不同意带她出府,为此,兄妹两人又生了好几日闷气。
另外一边,文氏三兄妹用了早饭,则去了设在西厢花园后头的私塾,三人恭敬地行了大礼,才坐得个齐整。
文墨甫一抬头,见到那位李夫子,又化作一枚呆头鹅,昨儿个不敢细瞧,今日仔细看了,越发觉得他好看,真真是格外俊朗。
见眼前学生这幅傻愣愣的模样,牧秋试问:“大小姐,有话要说?”
文墨不觉点头,口中称道:“夫子,你生的可真好看,连娘亲都比不上你呢。”一边的芷丫头也跟着附和,两人一唱一和起来说的煞有其事。
虽然两个还是孩子,童言无忌,但牧秋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彻骨之话,不由赧笑,底下那人倒红了脸,大声言道:“夫子,我们姊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望明鉴。”
那边厢牧秋一愣:旋即敛笑:“多谢二位小姐美言,如斯淳朴可爱,倒是牧秋唐突,见谅!”
他作了个揖,复有正色道:“牧秋尚未有功名在身,世人怜惜给了个薄名。如今不过各位虚长几岁,今后无需再行大礼,我亦受之有愧。昨日文大人一番话,于我也是受益良多。”
李牧秋清了清嗓子,定下大体规矩,便正式在府里开堂授业。
一日,牧秋先给芷砚授了些生字,方让二人一旁休息,又绕至文墨那边,见她面前方正摆着张帖子范本,却未动一笔,不由好奇:“大小姐,为何不临?”
文墨狐疑:“夫子,楷、篆、行、草、隶,各有千秋,究竟习哪种好呢?”
牧秋笑了笑,越发出尘:“小姐多虑,临得越多越广,自会知道。字讲究意,书讲究心,笔随心至,小姐日后定会有所感触。”
文墨点头,复又认真临了几个字,忽又抬头讪笑:“夫子,可是我已经临了好几年,为何字还是一样难看?”
牧秋哑口无言,只得答了四个字,勤加练习!

第 4 章

冬日里天阴沉沉的,多半时间被雪盖着,见不到日头,越发显得人惫懒了。
自上回文府聚过之后,金州城里几家小姐们,倒是日常走动得多起来,往往由一家做个东道,大家聚一回乐一回,闹腾得不亦乐乎,大人们乐见其成,也就随他们去。
这日恰逢约在孙家,待安伯命人备下马车,芷丫头却说什么都要跟着,文墨只好将她带上。
到了孙府,后院里已有不少人在了,众人见文芷粉团可爱,便都来逗她。文芷也不认生,嘴甜得腻死人,这个姐姐真美,那个姐姐漂亮,众人越发乐了。
而孙府大小姐则拉着文墨去一旁,两人说起姐妹之间的悄悄话。
说了些有的没的后,孙芳清终于绕道正题,声音柔得似能滴出水来:“墨妹妹,你家先生近来可好?”
文墨捂嘴一笑,压低声音道:“还道今日里姐姐怎地不在意我家夫子了,原来绕来绕去,终究是躲不掉。”
自李牧秋成了文家的私塾先生,每次见面,孙府这位芳清小姐总要向文墨问个两三句牧秋的近况。
她去年在街头见过牧秋一面,一颗芳心就悬在了他身上,原先芳清也不敢多做他想,可如今及笄后,娘亲也曾明里暗里提过许配人家之事,她虽害羞至极,可也动了这些心思。
听了文墨那胡话,芳清羞得脸颊绯红,作势要打,文墨忙抬手求饶,两人闹了一回,文墨才道:“清姐姐,夫子人是极好的,可是这好中吧,总觉得带着些疏离之意。”
除了第一次狡黠的笑外,先生总是淡淡的神色,文墨捡了颗梅子,满脸无奈:“平日里先生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这招唯独对付我家芷丫头是无能为力。她呀,总是缠着夫子长夫子短,可见再冷的人,也是有心热的时候。”
见芳清脸色落寞,文墨又接着宽慰:“清姐姐,若是你真有意,何不早些…”话到这里,两个姑娘便再也不好意思接着往下说,心知肚明便可。
那边厢热闹得不可开交,芳清携文墨一并过去,聚成一团,到结束的时候,文墨给芳清使了个眼色,主动定了下回的日子,众人皆拍手称好。
回去的路上,文芷脸色酡红,已累得歪在一侧睡了,幸好车里备着薄被,文墨给她盖上掖了掖被角,顺手抄起一本闲书看了起来。
外头车轱辘碾压积雪的声音传入耳中,吱吱呀呀,她心念一动,撩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去,赶车的兴儿忙垂首问何事。
文墨一笑,命他停了车,又跳下来,兴儿大惊,刚唤了一声“小姐”,她指了指车内,又做个噤声的手势,才道:“兴儿,你且赶着,我在一旁走一走,累了再上来。”她今日脚上蹬了双羊皮小靴,披了件青色披风,头上罩着纯白雪帽,倒也不怎地冷。
兴儿不敢违逆,只得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赶起车来。
街上人见这姑娘穿戴极好,帽下一副眉眼生得极俊,后头又跟着辆马车,就猜是哪家小姐胡闹来了,有胆大的小贩已经拿着东西到姑娘跟前兜卖,还有些屋里的也跟着吆喝起来。
文墨瞧着新奇,这也买那也买,兴儿忙不迭的掏银子,一时间车里竟堆了不少。
待转了个弯,到了条稍僻静的街上,兴儿才又劝道:“小姐,这回没了好玩意,不如上来,早些回去吧?”
文墨正在路边踩着雪玩,见一个个脚印,甚是有趣,哪肯罢休,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向前走去。
打前面正巧奔来几匹高头骏马,许是因为这里偏僻,赶得极快,兴儿喊了一声“小姐小心”,将马车让到一旁,文墨也连忙避让。
马蹄踏起来的残雪还是溅到她身上,文墨用手拍了几下,却还是留下些黑黑的印渍,心中不由气恼。
落在最后那人却咦了一声,一把喝住,文墨定睛一瞧,呵,正巧是自家哥哥。原来这行人正是从营房回来,风驰电掣,做派鲁莽。
文笔跳下马来,先是瞧了瞧车里,见文芷靠在暖炉边酣睡,这才走到文墨跟前,低声问道:“妹妹怎地在此?若是让人见了,多有不好,还不速速回去?”
文墨斜睨了一眼,指指雪帽,偷笑道:“哥哥放心,压得极低,没人认得出。”
文笔气急:“那我怎地瞥了一眼就识得了?”他又扭头对兴儿喝道:“快领小姐们归去,回去有得责罚你!”
兴儿喏喏应了一声,文墨看不过去,犟道:“哥,都是我的主意,与兴儿何关?你逮个人就胡乱发脾气,亏得爹爹还说你性子稳了些。我瞧还不是一样,得让你那师傅再好好训训!”
文笔一愣,说不下去,只得好言劝道:“好妹妹,快回去吧,哥哥先陪个不是。”
两人正说着,一人打马回来,马上之人只是牵着缰神,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却见那小丫头身形有点眼熟,仔细回忆之下,他便想到了文府那桩事。
待听到文墨刚刚那句话,季堂才浅浅一笑,眉眼舒展,开口询问道:“笔儿,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究竟何人?”
文笔连忙回身,拱手答道:“回师父,正是笔儿妹妹,年幼胡闹,正教训着呢。”他又回头对文墨道:“妹妹,这位是庞阙庞将军,快来见礼。”
文墨抬眼瞧去,马上那人正眉眼斜挑,而扫视过来的眼神含着探究之意,恁得吓人,她心中暗忖,这不是东厢醉酒之人?
文墨暗自咋舌,忙低下头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口中称拜。
季堂“嗯”了声,定定看她一眼,这才往回赶去,不知想到何事又停下,道:“速来,否则怕是又一顿好训。”
文氏兄妹俩相视,吓得一身冷汗,文墨归家,文笔跟着去了庞府。
今日之事,两人连着兴儿一同瞒下来,那堆东西也只说是文墨在车里见着好玩,就让兴儿去买的。远如潘氏二人听了半信半疑,这件事才算混了过去。
回府后,文墨日夜苦思冥想,可在到底该如何帮清姐姐这事上,依旧是一筹莫展,不由得唉声叹气,心事重重。
这夜,文墨睡下后,仍想着过几日的事情,翻来覆去,夜不成眠,于是不甘心地起来。
外头的荷香听着动静,随手披了件衣裳进来,见文墨正盘腿坐着,身上裹着棉被,像个粽子似的,忍不住嗤得笑道:“小姐,怎的不睡,还有何事?”
文墨想了想,吩咐她将书架上的那本先生文集拿来,荷香应了一声,转去对面书房。
上次听了李夫子的事,文墨不觉心痒,命前头小厮找了一本文集回来,可是当时翻过几页,就被耽搁下,至今尚未读完。
待荷香拿了书来,她又转身去点蜡烛,轻轻挑下,更显得亮堂,才搁在床头。
文墨就着烛火慢慢看起来,起初觉得有些冷,她又唤人进来添了两个暖炉,分别捂在手里还有搁在脚边上。
不一时,她就渐渐地看了进去,激动之余竟翻身下床,裹着被子挪到次间,磨了墨,便在书上圈圈点点,一口气读了个完全。
朱大家怎么评价来着?是了,情爱小事,情怀大事,有胸壑,能成事,果真是极为恰当,文墨不禁点头赞同,如若她自己再加个,那定然是有气度,怀胸襟。
纵观整本,起初几篇许是年纪缘故还稍有幼儿之感,可后来下笔老练,遣词用字,并不拘泥一格,却已是自成一派。
此书,写景,亦写事。景,是平丘空远之景,更显苍暮;事,乃日常琐碎之事,读来更是有趣。
卷中唯独一首《归家》写情,虽下笔稚嫩,却道尽念及双亲之苦。
寒衣身上瘦,信痕手中深。
思亲心念远,归家脸满尘。
见面无一人,谁来问苦辛。
低徊空几许,声尽谁人承。
文墨来回念了几遍,心中难受之情渐盛,思量之下,她最后亲手铺好白纸,用镇尺压了又压,细细摩挲,终究一蹴而就。
李牧秋哪知文墨有如此多的心思,上课之时,见她又晃了神,他只得清咳一声,对面那人却依旧侧身望着窗外,他只好走过去敲敲桌子,文墨才缓缓回过身来,满脸萧肃。
牧秋疑惑:“小姐,何思?”
文墨站起,福了福身,道:“先生,文墨唐突,想问一问,你如我这般十岁大时,在做什么?”
牧秋一怔,思绪几转,最终叹道:“十岁那年冬日,我正跟着老先生东奔西走,养家糊口罢了。”天地之间,孑然一身,要的也只不过是活着罢了。
文墨又一拜,正欲说些什么,牧秋示意手中之书,又接着之前的,慢慢讲了下去。声音低缓,文墨再也没有发呆,她思量着,先生如此之苦,如有机会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待牧秋讲完,文墨忸怩着还是开口央求道:“先生,后天有几个姐妹会来府里,届时以诗作乐,到时能否请夫子评个一二三四来?”
牧秋正要拒绝,另一边习着字的文芷听了,放下笔跑来,揪着他衣角,一并哀求道:“好夫子,来吧来吧,人多热闹些。”眉眼皱在一起,我见犹怜,牧秋哑然。
一旁的文砚过来,奶声奶气的说道:“夫子,那日过府来吧,他们闹腾,我们亦可让哥哥找几个哥儿回来热闹。冬日里该闷坏了。”文墨一听,眼睛亮了,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三人一轮围攻,牧秋招架不住,只说那日过府来看看,至于评诗一事暂定,总是不方便的。
这么说定后,等到晚上一家人吃饭时,文墨提了这事,文氏夫妇倒没什么意见,遂又问了文笔。
文笔想了想笑着说好,答应明日里就去请其他几家哥儿来,到时候一齐热闹,这话乐得文砚又乖乖多吃了碗饭。

第 5 章

翌日,文笔清早到了庞府,见张伯指指后头,他顿时明了,便留在厅里耐心候着,想着待会要如何跟师傅开口告假,反复琢磨,反复思量。
后头书房内,季堂正一手拿着信函,另一手在桌上轻叩,短短几行字来回看了许久,末了,他将信函一把烧了,然后又慢悠悠地饮了杯茶,这才走出书房。
今日晴空朗朗,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那边厢,见师傅来了,文笔忙恭敬地行礼,刚想提告假之事,不想却听季堂先开口,道:“今儿个进山打猎如何?”
文笔一愣,不想弗了师父好意,可另一边昨日又应承下文墨三人,一时举棋不定,踌躇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季堂见他这幅模样,笑问:“笔儿,有何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文笔只好将昨日与文墨约好之事一五一十道来,季堂听此缘故,好言宽慰徒弟几句,又通情达理地说放他两日的假,文笔忙称谢,乐憨憨地行了礼,出了庞府,这就邀约人去。
眼见徒弟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季堂心里不知怎地生出了些缱绻之意,倘若当年月华未出事,只怕这府里也早就有了孩子,不至于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至此。
季堂愣愣站了会,整整衣袖,随口问道:“张伯,今日几时了?”
“少爷,今儿个十五了。”张伯是从京师庞府过来的老人,私下无人时还是习惯称呼他少爷。
季堂不由感慨:“还有半个月又该过年了。”张伯附和称是,两人又说了些府里年货准备之事,方才要出门。
自游廊穿过,院子里下人皆忙忙碌碌,果真是一派过年之景。
待走至门口,看见那道影壁的残破之处,季堂一时顿住,出了神,只怔怔负手而立,像棵天际间的劲松。十二月里的风,烈得像把刀子,随从们不敢催他,只好陪着直打哆嗦。
最后他终于开口:“今儿个不去了,没得兴致,你们去打些野兔野猪什么的回来,本将军请喝酒。”众人称好,自是散去。
回了书房,季堂侧身靠在软榻之上,撑起半个身子,看了会闲书,最后闭起眼,偷得浮生半日闲,做起白日梦来。
恍惚都是当年之事,父亲,哥哥,中意的女子,杀戮的战场,画面交替,最后一封王家发来急报,说是月华去了。临走时他应承了月华,这次回来定会娶她,可她未能等他从南疆回来,就因病去了。那日他平生第一次杀红了眼。
季堂缓缓睁开眼,凤目迷离,他扶额坐起,喘了口气,走至书桌前抽出卷画来,画里一名妙龄黄衣女子临湖远眺,笑得明媚。
月华,不知何时就能去陪你了,千万得等着我,季堂这样想着,双目温柔似水。
到了晚上,竟真有人送了头几百斤重的野猪来,季堂也不客气,留那几人在府里喝酒,直醉得不省人事,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他醉酒后脸色煞白,张伯好说歹说,劝他喝了两碗粥方肯罢休。桌上连夜腌好的野猪肉,季堂尝了赞不绝口,就命人去割些上好的肉来。
道是有何用?季堂打马去了文府。
文府内一帮小子正在前院里闹得开心,听闻庞将军来了,乌泱泱地一齐涌了出去,围着季堂一个个请起安来。
文笔未料到今日里师傅会亲自上门来,父亲今日正好去省里头办事,于是忙将他迎进了府,奉到上座。
那些野猪肉安伯接了过来,文笔又是好一顿谢,季堂只是笑:“反正无事,闲来走走罢了。”
在座的,不过都是金州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公子哥儿,那些人一个个挤在庞阙跟前,恨不得攀上什么关系。
唯独一个青衣男子,手边牵着个粉白小人儿,站在人群外头,脸色淡然,季堂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
文笔招呼那帮人坐下,又一一做个介绍,季堂小口抿着茶,也不说话,只是听着。
那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李牧秋,手上牵着的,则是文砚。李夫子的名号,季堂还是听过的,他虽擅长领兵打仗,但平日里也爱读些诗文,早就知道平丘府里有这么位才子,只可惜家道不好。今日一见,倒真有些文人之气来。
牧秋遥遥一拜,算是见了个礼。
文砚对于哥哥口中的大英雄也已仰慕许久,他只道是个胡须飘飘的老人家,谁知庞阙竟如此年轻,遂脱口而出:“庞将军,你真是一点点都也不老。”奶身奶气,声音糯软,季堂心下一软,伸手抱起小砚儿,逗弄起来。
说笑着,不多时就来了个丫鬟,将一沓诗稿递至牧秋跟前,恭敬道:“先生,这是大小姐送来让您过目的。”
牧秋接了过去,问道:“你家小姐怎么说?”那丫鬟又拿了张丝帛给他,上面单写一个“春”字,牧秋点头,应道:“我若好了待会再麻烦你。”
众人好奇,文笔解释后,才知道后院的女子们在斗诗,请的自然就是李牧秋李夫子当判官。
这会儿后院女子们听到庞将军来了,个个更是激动不已,但碍于礼数,自然是不敢随意去瞧别的男子的,只好猜测着这位将军究竟什么模样,七嘴八舌,议论个不停。
这时李府的二小姐玉芮漏嘴说自己见过,于是大家围了上去,只让她快说。
玉芮却又不肯,女孩们追逐嬉闹了一阵子,玉芮告饶,这才老实地说起来:“将军刚到金州时,我家爹爹和将军有些来往,忽然有一日,听说将军来府里了,我就躲在厅外偷偷的瞧,这才见了一眼。”
“将军怎样?”众人催促着。
玉芮回想起那日,将军来府婉拒了父亲托人说的媒,她和姐姐躲在厅外,姐姐听完脸色煞白转身就跑,她偷偷看了一眼,就记住了这个伤姐姐心的人了。
“极为好看,极为冷漠。”玉芮心里叹气,那日之后,姐姐郁郁寡欢,家里很快又给她寻了门婚事,匆匆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