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昌子与征一朗在大正六年平安生下名叫路夫的男儿。这时候,传右卫门的高兴可谓非比寻常,甚至把家中的纸门全部拆下,持续举行一整个星期的宴会,而且卖掉故乡的一座山,分赠给亲戚朋友、故乡知交、佣人和经常在家中出入的友人当成谢礼。

昌于在生下路夫的翌年又生下女儿达子,但是传右卫门对这个孙女却丝毫不予理睬。

路夫成年之后,与父亲同样成为军人,然后和贵族之女梅本遥香结婚。这是征一朗期望的婚事,因为遥香的父亲当时是众议院院长,是个相当有才华的政治家。但他和妻子后来被卷入列车翻覆的意外事故,两人不幸身亡,所以遥香变成除了丈夫之外,没有任何亲人的孤独之身。

路夫和遥香在昭和二十年生下儿子卓矢,而喜得曾孙的传右卫门,这时也是毫无避讳地狂欢乱舞,只不过当时太平洋战争即将结束,再加上物资不足的时局因素,无法像之前那样热闹。

路夫的妹妹达子与武藏野医科大学后来的病理学系教授矢岛圭介结婚,昭和十九年,生下双胞眙女儿沙莉和茉莉,但是传右卫门与其说感到喜悦,不如说因为又是双胞胎而诧异不已。

若问原因何在,则必须回溯时光,也就是说,传右卫门的三女德子夫妇之间,同样也生下了须贺子与加屋子一对同卵双胞胎女儿。

四女夫妇生了一个女儿寿寿子。这些女孩也同样都是下嫁给传右卫门亲自寻找、安排的男人为妻。就在一切进行之中,日本迎接的是悲惨的败战,对志摩沼家族而言,这场战争也带来了严重的创伤,因为这是对传右卫门和征一朗格外感到悲伤之事——路夫战死沙场。

身为陆军上等兵、率领小队前赴满州(现在的中国东北)的路夫,昭和十九年十月,遭遇金日成组织的抗日游击队伏袭,在关东州断绝音讯。路夫甚至还没看过儿子卓矢一面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传右卫门在卓矢出生时会那般狂欢乱舞,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随着战争的结束,在军部担任要职的征一朗被指控为战犯,但因为传右卫门在幕后运作,终于免受审判,只是被迫辞去了公职。脱掉军眼的征一朗,开始协助传右卫门扩大医疗经营事业,并在国分寺市的本盯设立了“忘摩沼综合医院”,担任首任的院长,另外还创设了“志摩沼医疗仪器”、“志摩沼日本药局”等等。就这样,以武藏野医科大学为核心的志摩沼家族,终于成了大型的医疗集团。

昭和三十二年,传右卫门因脑溢血而猝死,享年九十五岁。

继承志摩沼家业的乃是大女婿征一朗,他因为岳父的过世而很自然的被推选为武藏野医科大学的理事长。

因此,“恶灵公馆惨案”发生时,这栋豪宅的当代家主就是志摩沼征一朗。

国分寺市的地名是因为市内有天平十三年(公元七四一年),圣武天皇下令建造镇护国家的武藏野国分寺遗址而来。树林中被称为“鹰之道”、开辟于始自泉水源头清流旁的散步小径,是一处仍保存武藏野风情的悠闲场所,也是大冈升平①的《武藏野夫人》等作品的舞台背景。志摩沼家人战后一直居住在屹立于武藏野的旧式广阔西式宅邸里。

①大冈升平,生于一九·九年,卒于一九八八年,京都帝国大学法文系毕。在职业身份上极为多重,同时也是一为小说家,代表作有《武藏野夫人》《花影》等。

此处原是德籍犹太人汉斯。恩格尔的居住处所。

这个犹太人在明治初期受邀前来,成长于富贵之家,是个有教养和智慧的绅士,被多所学校公认为数学博士,而且也有相当富裕的家产。的确,只要看建地规模和城堡似的广阔豪宅就是以证实所言非假。在“武藏野医科大学”的投资名册中,也可得知他抵达日本不久于之后,就成了特别重要的股东之一。

若在大学纪念馆里见过高挂墙上昭和十年当时所绘的肖像画,很明显看出他已经有桐当的年纪了。他是在四十岁左右前来日本,因此当时应该已是六十五岁了吧!中等身材,脸形稍长,满头白发全往后梳,浅黑色的脸上蓄着与头发同样白色的两撇胡须。

恩格尔有妻子和女儿,妻子名叫席拉菲娜,女儿名叫奥嘉。妻子也有留下肖像画,但是看起来是与丈夫非常不协调的年轻,身材窈窕,容貌美艳,身穿低陶露出乳沟的紫色衣裳,甚至还带着些许妖娇神态。至于奥嘉,也不知原因何在,并末留下任何能展现其容貌之物。所以,尽管很遗憾,但我们对于这两位女子,除了名字之外,可谓完全一无所知。

他们一家人居住的西式宅邸,是一栋哥德风格的庄重建筑物,为大正七年恩格尔委托建筑师康德的学生岩仓有明设计的。当然,毋庸赘言,在明治建筑史上,康德和岩仓有明都是非常著名的人物。

这栋豪宅落成后,恩格尔将之命名为“Arrow馆”,以日语来说,也就是“箭矢之馆”。有一说是绿自其整体的外观,但是,如果可以从上空鸟瞰全貌,应该就知道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太过牵强了些。

附近的住户知道那是个高耸石墙环绕的广扩建地。墙垣上埋入铁镞的老旧石墙,处处有随时可能凋蚀的痕迹。正门是十七世纪英国詹姆斯时期双开型雄伟双重铁格门,上面嵌有意大利维七康丁风格的羽翅型图案。

从铁格隙缝往内瞧,可以看到铺设彻石板的车道直线通往内部。只不过前方有森林的浓密枝叶所遮挡,冈此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形,只能略微见到从林木之间突出的高大建筑大角度倾斜的局部屋顶。

另外还有一条道路不通往内部,而是沿着石墙继续向东前进约五百公尺,拐个弯后,就会出现一扇凹入式的便门。平常,家人和佣人都是利用这扇便门进出。不论是从正门或便门进入,都会让人瞬间陷入走进某座公园,或是闯入某座著名庭园的错觉中。

由正门进入,如方才也提过的,是笔直的两排银杏林荫大道,将一切林木分隔两旁。稍向前行,眼前突然出现栽植草坪的广大庭院,由石块铺成箭尾型的车道,一直延伸到前方以圆形大理石砌成的喷水池,然后再绕过水池一圈。

而在这座美丽的庭院与装饰用的前卫美术品背后,耸立着一栋古色盎然的巨大石造建筑,这就是“恶灵公馆”!

在我手边有一张经历相当年代的古老照片,以及另外一张昭和三十年拍摄的照片。两张都是从正面拍摄“恶灵公馆”,但是,第一张并无喷水池,只是天然的沼泽。这座大理石喷水池,是在昭和二十四年填埋沼泽之后才建造的。

若是了解建筑风格的人,应该一见即知是受到依莉莎白王朝风格的影响,非常类似英国郊区常见的孟塔鸠特庭院宅第(Montacute House),呈H型对称的三层楼建筑,没有多余的装饰,是一座雄伟庄严的城堡。

由正面观看,整栋建筑完全是左右对称,中央有玄关,正上方矗立高大的钟楼。建筑的东西两端也因而变成了H型,有前后突出的翼栋。整体装饰给人乍看之下有朴素的印象,见不到丝毫特别设计的外观,顶多是形状整齐的窗户或钟楼底下的拱门型玄关入口为其特征。但就算是这般的规模,也未设计遮雨窗或停车间,非常朴素。

深褐色堆彻而成的平整外墙,漠无表情地排列着纵横交错的条板,另外还有加上遮雨窗的细长形窗户。漆黑的陡斜屋顶,在遮阳板的前缘部份,借着古典的装饰石块环绕建筑周围一圈,上方则突出几根方尖碑形的避雷针和模仿圆柱的细烟囱。

进入玄关,经过一处小厅进入宅邸,会发现占据建筑中央的宽阔大厅,大厅左右两侧一共有四条走廊的人口和各式各样房门,换句话说,无论到哪儿去都必须先经过此处。正前方是设有管家房的维多利亚王朝式的豪华楼梯——正中间内凹,上下两端宽阔——在眼前矗立。

以大厅为中心,建筑物右翼有饭厅、沙龙问、谈话室、厨房、配膳室等大房间,这些房间都配置在两条平行设置的长廊两侧。走廊尽头是占据西翼大半的展示室,在这间细长型的展示室北侧,也有一间小小的礼拜堂。

相对的,以大厅为中心的左翼,则有书房、音乐室、图书室、撞球室、客厅等等大房间。同样的,从大厅开始有两条平行的走廊,走廊尽头呈直角连接东翼的走廊。东翼有佣人房、浴室等等小房间。

家人的起居室或卧室之类的,则全都位于二楼。

在这栋本馆斜后方左右两边,则建造了两栋格局和本馆有相当差异的别馆,正面观之,在本馆两翼边缘的后方,可以见到大约三分之一左右的别馆外墙。

虽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是,东侧的别馆被称为“白色之馆”,西侧的别馆则被称为“黑色之馆”。两栋建筑虽然皆与本馆同样是三层楼石造建筑,但宽度加起来却不足本馆的一半。没有特别的创意,纯正方形的建筑令人联想到应该是属于英国诺曼王朝时代的城墙。蔓草在外墙上放肆地攀爬,令原来的褐色看起来更浓了。

本馆和别馆之间的建地围成一座漂亮的中庭,其中有用花坛区隔出的小径,直接连结别馆与别馆,以及从正中央将庭院分割成两边,通往本馆的小径。

也就是说,这些元素就是“Arrow馆”名称的由来。

本馆与东西两翼栋构成的形状为弓,连接别馆与别馆的小径是弦,入口部份是箭镞,中庭的中央小径如果想象成箭轴,正好就是搭箭上弓的形状。

但是,居住在这座宅邸附近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从以前就不称这座宅邸为“Arrow馆”,而取了一个非常怪异的名称叫“恶灵公馆”。

广阔的建地四周被橡树或小桧树形成的暗郁森林环绕包围,走近一些,从树林隙缝之间可以见到葛蔓攀缠的褐色墙壁的一部份,也不难想象那个诅咒般的名称是来自脏污般的外墙色泽。

事实上,“恶灵公馆”从以前就流传着与其名称相符的几种怪异故事。

有好几个人因为令人不解的状况,而在这座宅邸中丧生。

宅邸落成才三年,第一桩悲剧就发生了。牺牲者是恩格尔雇用的年老女佣。这个名叫今村的老妇,在冬天的某个早晨,从本馆正面钟楼旁的楼顶出口爬上屋顶,往下跳之后坠落在玄关的露台上。发现尸体的人是清晨在庭院中散步的恩格尔。

老妇自杀的理由,包括恩格尔家人和她自己的家人部不明白。但开始有人传说“恶灵公馆”有幽灵出没,却是在那之后的事了。有关幽灵的话题以前也曾出现过,但是以此为开端,才有人开始口耳柏传、相互讨论。

目击幽灵的时刻一定都在黄昏之际,天空被染成鲜血般鲜红的日子,或是出现圆月的半夜。在本馆三楼正面窗户,隔着玻璃窗浮现朦胧的蓝白色灯火,在走廊上左右晃动、漂浮游移。

有好几个人出面证明自己亲眼目睹,但是却没有人清楚看见灯火的真面目。也有人企图揭穿真相,勇敢地彻夜睡在本馆的三楼,但偏偏什么事也没发生。

接下来的悲剧则发生于恩格尔和他家人身上。那是一场忽然失踪、原因不明的灾厄,因为恩格尔一家人在太平洋战争最激烈的时期,忽然全都消失无踪。

当时,恩格尔已辞去大学的职务过着隐居生活,然而,像这样不让任何人知道去向,忽然完全断绝与朋友们的连络,整个过程和理由完全让人无法理解,其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直到战争结束为止,这座宅邸完全无人居住。

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始于昭和十六年的太平洋战争在战事告急时,因时局之故,加上恩格尔他们是外国人,所以是处于被幽禁在“恶灵公馆”内有人负责监视,几乎等于是坐牢的状态。

关于他们一家人的消失,有一种说法是,遭到排斥外国人的暴徒拖出宅邸,惨遭凌虐杀害:或者是被怀疑与某起间谍案有关,而遭到特警带走。但是,两种说法皆难断真伪。

不管怎么说,这座少了主人的宅邸,到了战后,便由恩格尔的朋友,同时也是财务管理人的志摩沼传右卫门所拥有。

战争结束后,缠绕着“恶灵公馆”的悲剧并无任何改变。

战后的首桩事件降临在宅邸的新主人身上。当时,志摩沼家人迁入“恶灵公馆”。志摩沼家的宅邸本来位在五反田的池田山,但在空袭时被烧毁,昭和二十年岁暮,全家迁居到这儿,从传右卫门开始,到他的女儿、女婿们,以及孙子整个家族,公然占据了这栋西式豪宅。

事件发生于翌年二月二十五日,刮着强劲冷风的半夜里,所有人都已就寝后,广阔的宅邸阴森静寂。突然,本馆卧室所在的二楼走廊,传来撕裂绢布般的尖锐叫声,以及轰然一声枪响。

击发军用手枪的人是传右卫门的大女婿征一朗,发出尖叫的则是其子路夫之妻遥香。

惊愕的家人和佣人赶到现场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遥香的卧室内,挡住入口靠在门上的征一朗,手上握着枪口仍在冒烟的手枪:遥香紧紧抱住还未满周岁的儿子无力瘫坐在在房间中央,裂开的化妆服胸口染了少许血渍,怀中的婴儿大声号泣;另外则是遭征一朗击毙、军服上沾满污泥的一名士兵。

士兵仰倒在遥香脚跟附近,腰问系着小腰囊,一条腿自膝盖以下已遭截肢,从裤管底不可以见到垫木,帽子几乎褪掉,却无法看清楚容貌。这是因为,男人的左边脸庞受炮弹击伤而溃烂,再加上征一朗的手枪子弹正好击中对方脸部正中央,形成了溢出丑陋的血与肉的黑色大窟窿。

很快地,家人立刻唤人从附近派出所找来警察。但由于志摩沼家动用人脉对辖区警局施压,事件在公开前就被压下,而且士兵未戴臂章和名牌,所以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与住所。

对于警方的侦讯,征一朗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只不过是解决掉社会上的败类!”

面对名流仕绅,警方终于也不得不折腰,形式上谴责征一朗非法持有手枪,就将事件结案。

问题出在遥香身上。她遭到暴徒什么样的伤害,当场没有人了解。案发之后,她和婴儿一起关在房间里,无论是警方或家人她都避不见面。

而且在三天后,遥香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死也和最初的老女佣一样,从本馆楼顶跳楼自杀,她窈窕的身躯从“恶灵公馆”本馆正面的钟楼坠落地面,到了早晨被发现时,已因降霜而冰冷。

在通往本馆三楼钟楼的楼梯下,放置着一个小篮子,婴儿卓矢在篮子里因为寒冷而瑟缩、因饥饿而哭泣。遥香难道是想带着孩子陪同走向黄泉路,才会带到钟楼底下吗?结果却不忍心,因此选择独自寻死?无论如何,这都是令人不解之事,一切都是谜团。

事实上,“恶灵公馆”的悲剧始终没有结束。如今回想起来,这种不祥的名称,应该是早就预感了从最初到最后会发生的大惨剧吧!

距离事件发生大约一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二年九月三十日。

当时,这座宅邸现今的家主志摩沼征一朗住在“恶灵公馆”的本馆,西侧别馆则是其分房,而东侧别馆则住着美园仓家人。

要前往两边的别馆,不管是从本馆经过大厅后的便门出到中庭,或是沿左右翼后方的回廊都行。进入被称为“黑色之馆”的西侧别馆入口,爬上楼梯,就是此馆住户的卧室,最西侧大约两个房间大小的起居室,是这栋别馆住户中最高龄的堀野山绢代的房间。

她是当年一百零六岁的老太婆,这位老太婆是传右卫门四位姊姊中、排行在他上面的姊姊。

她曾嫁给同乡的远亲,但在西南战争①之际,因年纪轻轻丧夫而返回娘家居住,年龄只比传右卫门大一岁,所以姊弟俩相处密切,为了决心终生不再娶的弟弟,姊姊就这样留住志摩沼家。

①西南战争。一八七七年,在日本鹿儿岛因平反叛乱导致正反双方冲突而爆发的战事。

据闻,赶走传右卫门三位妻子者,其实也是出自绢代的指示。传右卫门十年前去世后,她仍被视为志摩沼家的幕后家主,持续监督整个家族,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大家称为“内院夫人”。

而,那天晚上……

志摩沼家和美园仓家的人全聚在这个房间,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因为“内院夫人”已经临终垂危,而且准备公布最新的遗嘱,而这就是在大约一年后,造成这个家族里的人以血洗血的悲惨杀人事件元凶!

第02章 受诅咒的遗嘱

窗前,深蓝色的天鹅绒厚窗帘紧密拉上。在哥德式宽阔华丽的房间里,挑高的天花板上浮现几何图案,从上垂挂而下的古老金色美术灯,与环绕整体凸式黏贴古典镜板的红褐色墙壁上,都点燃了长蜡烛。

若是一段时期前,在世界文学仍是思想和哲学粮食的美好时代,渡过青春岁月的人,看见这种隋景,眼前一定会浮现高尔斯华绥①刻划的法赛特家族盛宴吧!或者,如果是喜爱起因于怪奇或犯罪的谜团所酝酿出的煽情故事者,应该会将这个场景与横沟正史所描绘的犬神佐兵卫临终时的场景重迭在一起吧!

①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1867-1933)英国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九三二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无论如何,对于这群环绕这位一百零六岁的病弱老女人的所有关系人而言,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和犬神佐兵卫一样,这是她人生中仅有的一次临终场面。

“内院夫人”躺在四个角落有柱子,顶上垂覆蕾丝图案顶蓬的豪华大床上,两名护士在一旁照顾。从盖在她身上的绢褥露出的睑,像木乃伊一般枯瘦,皮肤泛黑干燥,嘴唇上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围在浓浓黑眼圈之中的眼窝低陷,两眼都轻轻闭上,气息已是时断时续了。

枕边除了护士,还站着身穿白衣的初老医师山下敬三郎,他是这座宅邸的主治医师:而大床所在的平台下方,则静立着她的顾问律师田边善行。

基于职业原则,田边律师非常懂得如何不表现丝毫内心情感,身穿笔挺的褐色西装,神情严肃。他经常在想,愈是重大的场合,愈需要注重外型的表现。实际年龄虽是六十二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纪又更加苍老许多。他内心正盘算着,等听过正在把脉的主治医师报告病况之后,再公开宣布雇主“内院夫人”交托的遗嘱吧!

山下医师则是六十四岁的肥胖男子,以前曾拥有全日本医学协会常务理事的头衔,不过那纯粹是靠着已故的志摩沼家家主传右卫门的财力而获得的地位。他听从传右卫门的指示,十年前辞去武藏野综合医院的职务,转而担任忘摩沼家的专属医师特职迄今——实际上乃是闲差事。

山下医师扶着老太婆的手腕,从正在测量脉搏的手表上抬起脸来,终于用他的小眼睛望向田边律师。老太婆本身无力的表情已经充分表明了,她的生命已所剩无几。

田边律师轻咳几声后,再度巡视眼前志摩沼一家人。

面向床铺呈扇形摆放的椅背上有装饰图案,是一种大型靠背贴布椅,多在举行家族演奏会之类的场合时使用,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人有各种不同的表情;另外,站在后方凝视病床上“内院夫人”的,还有志摩沼家与美园仓家一共十二个人。

所有人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一分一秒逐渐衰弱的老太婆,比石头还要静默。很奇妙的是,在场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丝血亲临终之际必然出现的悲哀和忧伤,若仔细分析他们的脸色,应该即可得知,他们只有来自猜忌和不信任的焦躁与担心。

“田边,该进入遗嘱的问题了吧?大家并非没事干或喝醉酒来这儿集合,而且若不尽快解决这件事,‘内院夫人’应该也咽下下这口气吧!”说话语气低调的是已经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虽说是老人,但健康的神色和强硬的态度,完全让人没有苍老的感觉,身穿铁灰色西装,系着皮腰带,从刚才就频频从腰带下掏出怀表看着时间,他就是传右卫门的大女婿,目前这座豪宅的实际家主志摩沼征一朗。

田边律师听到代表志摩沼家族的声音之后,几乎是以机械般的动作面向对方,虽然无从得知田边律师内心浮现什么样的情绪,但至少并末让对方察觉。

“征一朗先生。”田边律师以干哑的声音叫着对方名字。其实,他身为忠诚的顾问律师,崇敬的主人乃是前一代家主传右卫门,而传右卫门有四个女儿,聚集在此的人都是那些女儿的亲戚或家族。

(为什么我家人都只会生双胞胎女儿?)

壮年的传右卫门曾经露出苦笑地告诉身边的亲信。但是,老大与老二却是同卵双胞胎女儿,分别取名为昌子和高子。这两个女儿乃是传右卫门第一任妻子鸢枝所生,然而高子还不满两岁就已夭折。

三女名叫德子,是传右卫门的妾之一艺伎初音所生,曾经一度给了钱和这对母女断绝关系,但是在法定妻子鸢枝过世之后,传右卫门外出寻人,将她们带回志摩沼家。但初音不得“内院夫人”的欢心,不到几年就被迫离婚,要她必须拿一些钱,留下女儿离开志摩沼家。

最后嫁给传右卫门的是在神乐阪唱小调曲子的女师菊江。这个女人虽然生下了女儿宫子,却同样得不到“内院夫人”的欢心,结果自己忍受不了欺凌,便主动离开志摩沼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