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芩是聪明的,她未多问一句,多年的宫廷历炼,已让她知道何时该说何话。她扶我的手,传递出的温暖一如她披于我身的披风,想问她些什么,却还是无法信任于她。她应该是太后派来的人,对于这样的人,我看不透,所以,不说,不说也罢。

不能自私地只为自己所考虑,而不去顾及父亲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若以我之身毕竟能换得妹妹的自由,那么,就牺牲我一人吧。

让安陵历代嫡系女子入宫为妃的命运不必殃及纯真无忧的妹妹。

让她可以在宫外以相府千金的尊荣继续以自己愿意的方式嫣然绽放。

抬眸望月,月华已然隐至层层黑云之后。周遭的森冷,犹如蛰伏的年兽。

今后,还能有一刻为自己而活吗?抑或还是如棋子般,喜悲都不由己。

这些,终将是明日所需面对的,明日,又是另外一天了。

可,彼时我的想法终是错误的,一年后,发生的一切,让今晚我的抉择失去了最初的衷愿。但,谁都不能预知未来,一切在冥冥中总是以错综交缠的方式继续下去,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第一卷 缘起 第4章 冷落清秋初相见(上)

翌日,便传下圣旨,册封我为才人,赐居沁颜阁。并传太后懿旨,许我先行养病,不必去各宫请安。

因沁颜阁位置偏离各宫较远,又未按宫而建,没有主位,所以倒也是清静之地,后宫对新晋一位才人,亦是不足为奇,唯一令她们所担忧的,便是安陵之姓。

册封后的几日,陆续送来其他各宫的娘娘赏赐。由此,我开始慢慢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

凤仪宫婧瑶皇后其父是太子太傅,亦是由太子妃,直接晋后。性情在吟芩的口中是温婉与事无争。仅育皇长女琼玉帝姬嬴依韵。

除姐姐所育双胞帝姬睿嫦和睿雪外,当今皇上仅有一名皇子和二名帝姬。

唯一的皇子嬴玄铭,是现今的二妃之一,御史大夫柳渊之女,旖裳宫主位德妃柳若的独子,柳若亦是皇上尚为太子时所选的侧妃,现有协理六宫之权。

二妃另外一位,青衿宫主位贤妃沈水澜,诞淑华帝姬帝姬嬴曲裳,因皇上称其明大义,善解心,故赐“贤”,亦是太子时所选的侧妃之一,也是姐姐薨后,唯一得皇上待见的后妃。

蘅泠宫主位乃是太尉南宫煦之女南宫琳,居昭媛位,其父掌管朝廷军事要权,与我父亲素是不和。琳昭媛同是初选那年入宫,姿色容貌虽是出众,但较姐姐,略为逊之,故听传言,姐姐在世时,亦受其责难。但姐姐性格柔婉,定是谦让于她的。

福臻宫主位为云昭容汤馨云,不见恩宠之盛。因其喜静,性格清远,故独居较远的福臻宫。

姐姐在世时是居鸾鸣宫的,这本是历代皇帝行大婚的地方,又是离皇上寝宫昭阳宫最近的正殿主宫。圣上赐其居,可见隆宠,但,在世如此,死别后竟只是一句托词便过去了。

当今的皇上,嬴天烨,对我姐姐之情,仅是过眼云烟罢了。

如此,一晃半月竟已过去,宫中众人见天烨从未翻过我的牌子,亦对我淡了几分。然,因碍着安陵二字,一切的用度倒也是按常供给,并无不周。

随身的宫女,除吟芩外,另有两位,一唤婉绿,一唤菱红。吟芩负责教导宫内礼仪,婉绿,菱红则负责带我熟悉宫内各处。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这么如水般而过,如若那样,我必是甘之如怡的。但,宫内的平静后却永远是别人的谋算,任何金辉流光的背后亦涌淌着不为人知的野心。

中秋。

一早,太后便让暖传话过来,当晚永乐宫摆家宴,请宸小主早去。

该来的终是会来,半个月的安宁,毕竟是短暂的。

用过午膳后,婉绿开始愉悦地为我选与宴的服饰,而吟芩却是淡淡地站在一边。

“吟,你觉得我该选哪件?”我望着她,问。

她静静地道:“小主,今晚宫内娘娘大都会衣饰华丽,小主不如穿淡雅清秀即可。”

这是我一直看不穿她的原因,她似乎一直在维护着我,尽心的照顾我,但毕竟我们素未平生,她的好,反而让我忌讳于她。

“绿,我要那件缕金百蝶瑰底苏缎云烟衫,碧霞罗丹芙薄雾袅纱裙,吟,帮我更衣上妆。”

眼角瞥到吟眼里的一抹不解。她哪里知道,惟有这样,我才能更加安然地度过宫里的日子。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即便是天烨,亦会觉得我俗不可耐罢了。

鎏金穿花戏珠绿翠攒珠髻,配上刻意的浓妆,镜中的自己,已然不是平日的样子。从没画过如此的妆,睁睁望着铜镜中妩媚艳丽容颜,心底又是轻轻叹息,若在平常百姓家,以这样的貌和情,该是会得到幸福吧,但每个人却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小主这么一打扮,真正是绝色呢,绿儿觉得一点都不比先贵妃娘娘差呢。”

我从铜镜中看着她,淡淡道:

“姐姐是不会化这妆容的,清水芙蓉之仙姿,何以比拟?”

“小主,该起身去永乐宫了。”吟芩拿过石青起花八团羽衣披风,禀道。

沁颜阁离永乐宫还是有段距离,一路走去,但见,御花园的花均已败落,落叶知秋,韶华白头。

行至池边,忽想起那晚迷般的黑衣男子,深夜在宫中行走自若,除了天烨又会是谁?难道,真是天烨不成?念及此,竟思绪纷纷。

神恍间,已至永乐宫,宫里不停传出笑声叠叠。

“沁颜阁宸才人到。”已有公公在门口开始通报。

我低头进去,四周忽然寂静下来。

缓步走到正间,恭敬行礼:

“臣女安陵宸给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一如那日的轻柔,也是这份轻柔,就这么轻易改变了我一生命运。

第一卷 缘起 第4章 冷落清秋初相见(下)

“都封了才人,怎么还自称臣女?”一女子声音响起,能在太后面前如此说话,必不是言微人轻的后妃。

“琳妹妹,宸妹妹是刚进宫,这些规矩还逐渐熟悉起来吧。”温柔的女声响起,随即一抹正红色来到我面前,轻轻搀起我,笑道:“这就是宸妹妹吧?”

端庄可亲的面容,高髻插着雍容华贵的双凤朝阳转翠金步摇,身着繁复锦丽的金丝正红飞凤卦摆裙,不是皇后又能是谁呢。

“嫔妾安陵宸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忙要再行礼,婧瑶皇后已双手再扶住我,柔柔笑道:

“妹妹不用多礼了,身子可好些了?”

“禀皇后娘娘,嫔妾经过这些日调理,已大安了,谢皇后娘娘挂念。””

“婧儿,别只顾叙着了,时辰也不早了,率众妃随哀家一起入席吧,皇上也该过来了。”太后已由暖尚宫搀起,转往侧间飞仪厅。

婧瑶皇后一手轻牵着我,笑意盈盈对其余诸妃道:

“各位妹妹一起进去吧。”

众妃尊命,按序随之入厅。

厅内仅摆了二席。太后已端坐正中那席。我本欲往边上席的末座走去,但婧瑶皇后的手始终是牵着我,直走到太后身边,太后抬眸对我笑道:

“宸儿今日就陪着哀家坐吧。”

婧瑶皇后旋即指着太后下首那位置,说:

“妹妹就坐那边吧。”

我仅以才人之位坐于主桌,果然边上众妃中已然有不满之心暗生。我能感觉几抹目光的冷犀。微颦眉,仅求低忍,过了这日再说吧。

“德妃,哀家的乖孙呢,把玄铭抱过来。”太后的言语间漫着宠溺。

一着粉蓝色绡罗浅纹云锦宫衣,端庄清秀的女子,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粉雕玉琢的男娃娃上前,轻声细语道:

“太后真是疼极玄铭了,昨儿个回来都赖着要再去皇奶奶那讨酥饼果子。”

“暖,把那酥饼果子给哀家拿来。”

太后溺爱地抱着这个娃娃,环视四周,道:

“都坐了吧,等皇上来了,就开宴。”

众妃坐定,我也微松口气,忽然一声炸雷般的嗓子在耳边响起。

“咦,这个姐姐长得好看的。我怎么从没见过?”随着这声炸雷,一张虽眉目灵动,但鼻下还可见涕痕的八岁左右男孩,手拿一七彩旋圈滚糖,凑近我的脸,睁大乌溜溜的双眼瞅着。

我被骇了一跳,才欲往后避让,他那只混合着不知是糖稀还是其他吃食的腻手已向我脸摸来。

“天灏,这是才人。不得无礼。”太后的声音带着威严,却盖不过流露的怜爱。

天烨的同母弟弟,十六王嬴天灏?竟如此这般。心下一转,想笑,却又得不顾及周围之众目,才强忍笑意间,那只手还是抹上了我的脸,轻轻摸了一下,叫道:

“好滑,和我刚吃的豆腐脑似的。”

四周,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轻笑。我不禁羞红了脸。

“暖,快把他带到一边去坐。越大越没规矩。”太后见天灏如此,急忙吩咐道,生怕他下一刻有做什么惊人之举。又对吟芩说,“扶你家小主去边间整理一下。”

从众人眼里隐忍的笑意,我知道我的脸上定是绽开着那朵由天灏殿下亲画的诡异豆腐花。

才由吟芩扶着起身离席,忽然太监尖细的嗓子传道:

“皇上驾到!”

周围妃嫔纷纷行礼,请安间。一袭明黄九龙锦锻袍已翩然而至。

映入他眼中的我,一定是滑稽可笑的,脸上那朵不合时宜的话,让他墨黑如辰星般的眸里,微蕴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再看时,那抹笑意已变成清冷。

“嫔妾安陵宸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吟芩的轻拉衣袖时,我才想起礼数。

“安陵,安陵……”他低声叠念着。

“宸才人的脸上是怎么回事?”清亮甜糯声音,闻声望去,容宸淳美,身形娇小的盛装女子出现在圣上身边。

“澜妹妹,是天灏无心之为。”婧瑶皇后已起身,走了过来,“宸妹妹快下去清理吧。”

天烨似才回过神来,挥一下明黄盘龙纹袖,示意我下去。

逃似地离开飞仪厅,在偏殿,宫女伺候清理间,才发现铜镜内,红晕未散。

天烨,世间竟有如此容颜无暇的男子,但,玉一般的面容上,却满是清冷,让人,无法忽略的,是眼底的淡约的哀愁。他,又是因何会隐着这缕哀意呢?

但,他却不是他,那晚的迷样男子不是他。

神思间,吟芩已为我重新添上新妆。因着颊畔的红晕,添了几抹娇意。

第一卷 缘起 第5章 芙蓉帐暖君意冷(上)

再入厅时,宴席已开,我从侧门低头而进,但还是被一人发现,天灏,手里拿着一个鸡腿正在啃,见我进来,立刻把腿一扔,旁若无人,乐颠颠地冲了过来,嚷道:

“姐姐来了,快,和天灏一起坐。”那油亮亮的手又朝我拉来,我躲亦不是,不躲亦不是。

周围众妃因天烨在,均是沉默。太后斜睨着此景,也不作声。天烨眼神始终似无我的存在,只凝神于身边贤妃的低语。

眼见着身上又要染上某些图案。忽听一女子脆声道:

“皇弟,莫不是不要你琬儿姐姐了?”

“琬儿姐姐!”天灏立即转移目标,两手一张,一个熊抱便冲来人扑去。

那件翠绿映柳如意小锦袄上立时印上一对五爪秀纹。来的那女子,和我仿佛年纪,俏脸顾盼生辉,斜盘一如意百花髻,更衬得灵秀逼人。

那女子把天灏一揽,巧笑倩兮地对我道:

“我这皇弟天生性情不羁,嫂嫂可别见怪才好。嫂嫂是新进宫的吧,以后叫我琬儿好了。”

“琬儿好。”没来由的,对着眼前这位初见女子,却不觉得疏远。

“宸妹妹,这是淳佳太妃的芙萼公主菁琬。琬儿,这位是宸才人。”柔柔的话语,婧瑶皇后走到我身边,继续道:

“宸妹妹快入席吧。”说罢引我至原位坐下。天灏一脸不情愿,还是被琬儿拖着坐到右面的侧桌。

桌上的珍馐佳肴琳琅满目,而满桌的嫔妃,碍着太后和皇上,却甚少动筷。

贤妃明眸微转,向我笑道:

“细细看去,宸妹妹与滺姐姐倒似有几分相似,皇上,您说是也不是?”

我心里一惊,顿觉天烨犀泠的目光向我望来,眸光里夹着冰冷与不屑,淡淡却竣肃道:

“滺儿仙姿岂是他人可比拟的,水澜,你此言太过了!”

贤妃未料天烨在众妃面前会如此数落于她,一张粉脸立时泛红又转白。嗫喏道:

“臣妾知错了。”

“皇上用完膳,今晚就不要独自歇于昭阳宫吧。”太后悠然忽道,“今儿个是中秋,按理该是瑶儿来伴驾了。”

“母后,臣妾今日不便——”婧瑶脸上突绯红,右手竟戴了一枚金指戒。

“传李德海。”太后见此,心下已明。

李德海是敬事房掌事公公,此刻,他端上一大银盘,上面放了十几块绿牌子,恭敬地走到天烨身边。

天烨眉微皱,一旁,婧瑶皇后近身轻轻道:

“皇上,宸妹妹新进宫已有半月,不如让她今晚伴驾?”

闻言,太后不语,只拿余光睨着天烨,我心一沉,今日这番打扮,就是为了让他见之生厌,我即可不违父命又要安稳于宫中,时日久了,指不定还能探到姐姐的真实死因,如若今日被翻牌,我又如何自处?心下这番思量,天烨似下了决心,面色泛青地,轻轻把一块牌子翻下。

“奴才恭喜宸小主,请宸小主准备伴驾!”李德海尖声传道。

我思绪瞬时零乱,指尖蓦地冰凉,一旁吟芩忙过来扶我谢恩,不知怎么谢完恩,但天烨泠然瞧我的目光,却让我心犹战栗。

只能随李德海先行退下,一顶肩辇已在外恭候。

辇至沁颜阁。我缓缓下辇,婉绿,菱红已迎了上来,扶我入内沐洗更衣。

轻烟纱幔,水桶内已洒满各色花瓣,我任婉绿,菱红将水柔柔地洒在肤上,眼眸却悠悠驻于,右臂上的一颗丹砂,这是自幼母亲便为我点上的,亦称“守宫砂”洁白的肌肤上唯一点红,煞是醒目。但今晚过去,就不复存在了吧。

但,如若此,我情又何以堪?虽然放弃短见的念头,但,蒙得圣恩却始终于己是措手不及的。

沐洗完毕,任由乌发飘散。婉绿为我拿来脂粉,微一摆手,再多的粉饰在此刻,都已无用了。不如就素面见驾吧。

吟芩捧来薄绡丝被,将我赤身包裹于内,方传外面的驮妃公公进来,将我背起,往外走去。

吟芩不能跟去,她有些依依地望着我,眼里有种企盼。我回眸望她,轻轻道:

“等我回吧。”她点头,还是站在原处看着我。我不再看她,心下却是苍凉。闭上眼,心底为何会如此冷怯呢?

第一卷 缘起 第5章 芙蓉帐暖君意冷(下)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昭阳宫,以这样的方式。

昭阳宫不似永乐宫内简约地奢华,仅是那一道道的明黄帐幔,雕龙的饰刻昭示着帝王的威仪。

我静静地躺在龙塌上,手指冰凉,额头却微微地渗出些许汗。龙涎香渐渐漫进空气中,我知道他离我愈来愈近,而我仅是凝视着床顶雕着的九龙图腾,或者我该以嫣然的笑意去迎接他——我的夫君,毕竟他是我今后的天和地。可,今日今时,我还是无法放下之前的心结,对于他,我分不清是恨多过怨,还是怨多过恨,因为姐姐——又想起了姐姐,她也在这张塌上躺过吧,等待他的到来,那个时候,姐姐是欣喜和期待的罢。而我呢,我无法以这种心态虔诚地把自己交给他,我做不到。

修长的手指覆上我的脸,却亦是冰冷无温度的。他轻轻抚着我的轮廓,我让他想到了姐姐吗?强忍眼下的泪意,我阖上眼,不去看他。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静谧,我能清晰听到外面的风声渐大,初秋的风竟是如此地凛冽。

微微叹气,他收回没有温度的手,冰绝泠然,一如手心的温度,字字刻入我的心里:

“你不是滺,安陵家亦只会出一位贵妃!”

蓦地,我睁开双眸,定定望着他,他的眸是纯黑,眸底却是一抹深邃的不屑。

他把我当成什么,安陵家争权夺利的工具?唇畔滑过一丝轻浅的弧度,父亲不亦是如此希望吗,所以,他如此想,也无可厚非。

我拥着丝被坐起,继续凝望他,他的眼里似有一丝闪躲,然后,我用没有丝毫情感的语气,缓缓道:

“嫔妾确不是姐姐,所以,亦不会如此痴心无怨,痴心如她,最后亦不过是一句用药不当来诠释所有的经过。”言毕,我俯身行礼,无异于大逆的言辞,我不知道如此挺而走险,家族会因此受到的牵累,但,这些已不容我去细想,此刻,或许是我可能唯一可以探明天烨真心的机会。

果不其然,我的话伤到他,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声音不如日间清明,略带一丝沙哑,低声道:

“随你如何凭空揣测,朕不须对任何人做解释!”说罢,拂袖而起。

他的举止再再地证明对姐姐至少是有真情在的,心内漾过难以言喻的一丝喜意。

榻畔的烛火忽明忽暗,映衬在他无暇的冰冷脸上,愈发显不出真实。

就如此,我们不再说一句话,他转身背对我,似是望着窗外愈渐凌厉的风肆意着树枝无助的摇曳。他身上的龙涎香丝丝弥漫在我周围,莫来由,让我心境竟然感到瞬息的荒凉悲悯。

“时辰到了!”外间,敬事房值夜公公尖细的嗓子忽然响起。

他不语,没有应声。我仅是位份低下的才人,只有三妃或皇后才有权留宿乾清宫,而我,则必须在规定的时辰内离开。

他回身,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少顷,忽从随身玉带内,轻轻抽出一柄通体碧莹的小匕首,寒碜碜地,泛着冷诡的光芒,赐死?我脑海里飘过这个词,不禁坐直了身,平静地凝视他。他的面容有一半遗传自太后娘娘的柔美,但棱角可能是与先帝相似,坚毅刚明。

他走近我,龙涎香的味道让我有丝晕眩,不知为何,对这股香味,心中一直是抵触的。

“起来。”简洁的两字。果然是赐死吧,我拥着羽被,缓缓下塌,闭上双眸,把头微微抬起,我知道,此刻我的脸上一定是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惊惶。

来自匕首冰冷的温度却没有如期划过我的肌肤,只听到他衣袖瑟瑟声后一切复归平静。

“上榻。”

我讶异睁开双眸,他却已宽去上身的龙袍,玉色的肌肤在骤风拂乱的月色清冷照映下,光影流离,晦暗莫名。

他斜躺于塌上,而靠近外沿的榻中间,赫然是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殷殷地,刺入我眼眸,我望向他,才发现他左手指尖似还在渗着血,我才欲启唇,他冰冷的声音却让我觉得无比羞辱:

“朕不会碰你,安陵宸,你会后悔当初的进宫。”

我强忍住眼眸中泪意,一字一句,但无比清晰地道:

“谢主隆恩!”

外间的敬事房公公终于在喊到第二遍,被允许进入,我被扶下龙塌去侧间更衣,李德海审视了塌上的血迹,满脸谄笑地请示:

“万岁,留还是不留?”

“留。”天烨的声音依旧是没有任何温度,在李德海扶我出去时,他忽然道:

“风太大,去取朕的冰丝薄披给才人。”

“奴婢遵命。”外间走进一身穿湖绿宫装的女子,头上的发饰告诉我,这该是天烨的近身尚宫,她的眼眸同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完全不似一般宫女的谦恭。

冰丝薄披覆身,我却依然感到寒冷,那层寒意是从心底深出,一丝丝,沁出来……沁出来……

第一卷 缘起 第6章 凌波路冷秋无际(上)

“停辇!”经过御池时,我忽然说。

“小主,奴才照着祖制是要送您回宫的。”李德海道。

“不必,就这边吧。离沁颜阁已很近。”我语气淡漠,却执意道。

“可……”他欲再说,眼瞥到我身上的冰丝薄披,不由住了声。按惯例,侍寝第二天都会晋位份,二则我是当朝丞相之女,先贵妃之妹,这双层的关系,终于让李德海选择唯命是从。

我下辇,回身,以不容反驳的语气一字字道:

“我会自己回宫,你们不许跟着!”

“奴才遵命!”

初秋的夜即便是在紫禁城内,亦是清冷。我慢慢走到御池边,池面波浪不惊,如若那时就付身于此,今日就不会再有安陵宸这个人罢。

池面清晰地倒映出白衣胜雪的女子,乌发披散,明眸雪肌。安陵家的女子,一直是以绝色闻名京城。三代封妃的殊荣又在我姑姑安陵羽熙身上得到荣极。先帝专宠二十余载,册为帝贵妃。但,这样的宠爱亦随着先帝的逝去而中断。如今,姑姑必是在宫里的一隅凄凉度日吧。当今的太后云雅是何等之人,应是不会善待于她。

而我呢?天烨对我已然不屑,认定此番进宫必是有所图。那么,在今后的日子里,即便我能知悉姐姐的死因,但,又能怎样呢?

月华如水,帝王的恩意亦大多如水罢。

似有若无的清莲香气,是他?我没有回身,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