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萼的眉心,落了几丝迷茫与落寞,她机械的回答道:“我叫唐云萼,他叫做方寥。是女冠子让我们来投奔的。”
简怀箴笑盈盈道:“二位既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座上贵宾。”说着,她便引二人入府。
尚书府中,红墙绿瓦相映,亭台楼阁耸立,假山藤萝缠绕,奇花异卉丛生。对久居乡野的方寥与唐云萼而言,无异于进入人间仙境一般。穿过一从比碧若浓华的森森翠竹,众人进入一个小小院落。院落中花木扶疏,绿草如茵,精致的云纹紫雕格子在阳光下散发出浅浅的光华。
简怀箴的脸上,闪着清幽的光辉,她笑道:“这小院儿甚为清净,平日往来的人不多,两位就请暂时住在这里吧。稍后欣儿会调两个人过来侍奉。两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欣儿说就是。”她身后其中一个长发披肩的粉衫丫鬟应了一声:“是。”
唐云萼见简怀箴动静相宜,气质娴雅,如同画中人儿一般,难免有几分自怜之意,心中不禁生出些许酸楚。
简怀箴正准备安置二人进房,就听到有人高声叫道:“妹妹,我寻你半日,原来你在这里!”紧接着,就有一个蓝色衣衫的魁梧男子,大踏步走了过来。他后面跟着一个打扮得极像文士的白衣公子。
说话的是前头的男子。他是尚书府的大公子,是简怀箴的哥哥简文英。他身材极壮,身穿蓝色织锦大襟袍,前后身绣水波纹,水波中间,又镶着五彩祥云图案,别是一番气势。后面的公子,沈腰潘鬓,面如冠玉。他头戴皂条软巾,后垂双带,身着圆领大袖长衫,脚蹬六缝靴,手里拿着一把撒扇。扇骨为象牙制作,通身镂空,折扇的钉铰眼线,都用精金制成。扇面为韧纸,上面提了“少衡公子”四个行书大字,与蜜结迦南的扇坠交相辉映。
简怀箴的笑容如暗夜里静静绽放的芷兰,目光轻柔如水,道:“哥哥,你找我什么事?”
简文英浓眉大眼,笑容爽朗:“我介绍一位青年才俊给你认识。这位…”他边说着边把身后的白衣公子拉到面前:“他就是名满京城的江少衡公子。妹妹,你们多亲近亲近。”
简怀箴上前与江少衡见礼,落落大方,姣好的面容波澜不惊,一进一退应对自如,从容不迫。
丁香树的疏影,投在简怀箴的身上,被剪成迷梦一样的幻影,在江少衡青灰色的瞳孔中摇曳不定。他俊雅的面上,也掠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被笑容抚平。只是这一刹那的流光回转,心思难平,已然落在旁边一个不相干的人眼中。
那个人是方寥。
简怀箴与江少衡见礼后,便把方寥与唐云萼一一介绍给简文英二人认识。简文英素来胸襟豁达,古道热肠,他见方寥仪表不凡,唐云萼又清丽无双,心中很是喜欢。江少衡倒是言语淡淡,只说了几句寻常的客套话。
寒暄过后,简文英自告奋勇安置方寥、唐云萼二人,简怀箴素来知道兄长好客的性子,便点头应着,带两个贴身丫鬟离开。
到了傍晚时分,天边红彤彤一片,像是燃烧起来一般。风拂过,云彩被扯成一团一团,像是打翻了胭脂盒样的红。慢慢地又化成连天碎片,宛如流了一地的红泪。
简怀箴遣欣儿把简文英请过来。欣儿往外走,与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看去,却不是简文英是哪个?
简文英手上把玩着一个蜜结迦南做成的扇坠儿,那扇坠通体剔透莹黄,以刀刻枝干成穴,经雨水浸渍结成,斑有点如鹧鸪斑,香气清冽甘甜。
他见到简怀箴,把扇坠儿塞到她手中,嚷道:“妹妹,你不是说扇坠以蜜结迦南为最佳,一心想要一个么?这个送你啦。”
那扇坠甚轻,入手柔软,简怀箴看了一眼,眉心微锁,问道:“哥哥,我今日看到江少衡的扇坠也是蜜结迦南制成,这个可是他送你的么?”
简文英漫声应道:“是啊。”旋即又别有深意地笑着说:“箴儿,你瞧少衡兄这人如何?”
简怀箴低眉思量了片刻,抬头说道:“这个扇坠我不要,你还给他。”
“这是为何?”简文英目中,微带几分愕然。
西天的火烧云,越发浓烈起来,天地万物都被沾染上了一层浓艳的血色。夕阳昏黄,血红的浓艳中,又似蒙上了一层青黑黯淡的光,处处透射出阴郁和冷艳。
简怀箴的眼角,也泛着隐约的红,她的字字句句都分外触动心肠:“你忘记他是谁的人了么?他是如妃的养子。”
简文英觉得脊梁上顿时生出阵阵寒意,他也想了想,才说道:“我从不曾忘记如妃和我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只是少衡兄当真是个好人。上一回我返京途中遇到强盗,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你恐怕就见不到哥哥了。”
房中一片宁谧,似乎安静的连心跳声都隐约可闻。
“妹妹”,简文英语重心长地说:“少衡兄本性纯良,仪表不凡。他又文武双全,才智俱佳,远不是一般官家子弟可比。你和他可谓是郎才女貌,若是以后你们成为一对佳偶,如妃身边岂不是少了一个可以倚助的人?”
简文英对江少衡的评价,没有一处有夸口之词。江少衡是如妃的养子,自幼跟随如妃居住在深宫之中。皇帝朱棣虽不十分认同,却也未曾反对。江少衡十四岁时夺得文状元,十六岁时夺得武状元,一时才名誉满天下。他又生得俊朗儒雅,为人谦和温润,不知是多少妙龄佳人的心仪对象。
简怀箴的眼眸,深邃如望不穿的秋水,她静静说道:“也许那是如妃设的局呢?如妃心狠手辣,又有什么做不出来?江少衡长期追随如妃,心机之深沉,又岂是你我可以窥探得到的?若这不是局,如妃又怎会让江少衡与你结交?”
简文英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没有法子说服妹妹,反而还有些被妹妹说服,当即耸耸肩问道:“对啦,方寥和唐云萼是什么人?”
简怀箴便把唐门祭祀大典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简文英说了一遍。所说很是详细,仿佛亲自经历这场变故一般。
简文英英气勃发的面上,多了几分失望之色,他连声说道:“这样精彩的场面,我竟然没有见到,当真是教人失望。”
听简怀箴讲到唐云萼的悲惨遭遇,简文英不禁很是怜悯,朗声道:“难怪我总觉得唐姑娘愁容惨淡,纵然是笑的时候,也仿佛是有很重的心事一般。却没想到她原来刚经历这样惨绝人寰的伤心事。”
“何尝不是,”简怀箴眉染清愁,轻声说道:“若非是矜敏唐姑娘身世可怜,我也不会自作主张,安排他们来我们府中避难。若是…若是我们那位妹子还活着,恐怕也有唐姑娘这么美呢。”
黑暗,泼墨一般漫过天际,瑰丽的红在刹那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房中也阴郁起来。欣儿捧着宝蓝色的琉璃烛台走了进来,烛火影影绰绰地落在烛台上,像是有蓝水晶在她纤细的手指间流淌。
“夫人方才命我传话过来,贵妃娘娘传召公子与小姐明日进宫,说是有些日子不见,心里惦记着呢。”欣儿边说着,边把琉璃烛台放置到嵌着青花瓷画的小座屏上。
简文英边应着,边笑道:“妹子,前几天还见你这用的是红木金漆嵌象牙宝座屏,今日怎么就换了?”
简怀箴还没来得及回答,欣儿已然巧笑道:“公子爷,我们小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精巧细致的玩意儿,她不知收藏了多少。我偏生就是没瞧出哪里好来。”欣儿说话间,看到简文英手中的蜜结迦南扇坠儿,接口说:“就拿扇坠儿来说吧,我们小姐这儿,虎斑贝的、金丝的、水晶、白玉、琥珀、蜜蜡的什么的都有,收藏了满满一檀木匣子。”
简怀箴抬眼看了欣儿一眼,欣儿忙收了声,一个人在那偷笑。简文英忽然隐隐觉得有些忧心:自己的这个妹妹,什么都是极好的。只是唯有一样,特别喜欢收集金石玉器。只要是喜欢的金石玉器,不管花多少银两,总是要想法子买过来。所谓玩偶丧志,这总不见得是见好事。

第四回 上林春

第二日一大早,天清气朗,万里无云,瓦蓝瓦蓝的天空像是被蓝宝石染过一般,澄澈地仿佛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
简文英与简怀箴二人,乘坐王贵妃特意派来接他们的轿辇,出了浣花巷,直奔玄武门(一)而来。宫中日常出入,走得都是玄武门,谁知轿辇到了玄武门处,却被两个身着金黄色飞鱼服(二)、手提绣春刀的锦衣卫给拦住了。
一个身材壮硕的锦衣卫,一只手叉着腰,大声喊道:“指挥使大人下了命令,今日捉拿刺客,任何人都不准从此门出入,违令者格杀勿论。”
坐在辇外面小太监,尖着嗓子憋足了劲儿也高声叫嚷道:“大胆!你们可知道这辇中的两位是谁?你们统统给我看清楚!”
另外一个锦衣卫整了整腰间的鸾带,往前走了几步,拱手道:“这辇乃是驷马所拉,两人驾赶(三),自然是王贵妃娘娘才有如此殊荣。只是今日宫中确实混入刺客,据悉刺客往这玄武门方向逃来。为保护辇中贵人的安全,还请公公改走别门吧。”
小太监何尝不知锦衣卫不好惹,只仗着自个儿是王贵妃的人,不肯丢了这份脸面,拼着挣回这口气,面上果然好看许多。他拿捏着嗓子道:“既然如此,罢了,我们就近改走东华门吧。”
简怀箴听到“东华门”三个字,心头不自觉生了几分凉意,眸子中不觉染上一重霜色。
东华门是皇宫东门,为红色城台,白玉须弥座,城台上建有城楼,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基座围以汉白玉栏杆。城楼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周出廊,梁枋绘有墨线大点金旋子彩画,显得格外气派,金碧辉煌。
只是如此气派的东华门,却一直是宫人们口中的“鬼门”。平日里宫中有后妃死去,棺木灵寝都会从东华门抬出。时间久了,这东华门仿佛也沾染些许阴森凄冷之气,纵然是青天白日,进进出出也总会教人觉得遍体生寒。(四)
简怀箴将发丝上的蝶恋花玳瑁簪子轻轻往上推了推,烟云飞瀑样的长发倾泻而下,她轻轻抚着一缕发丝静静沉思。
简文英也不禁微微一怔,笑道:“旁的女子都是发端附额,金钗小髻,又或是垂鬟接黛,只有妹子与别人不同。”
简怀箴掀开珠帘,抬眸愿望,只见紫禁城接天而起,彤云遮日,红墙高垣,朱门飞阁,金碧辉煌的彩画熠熠生辉,琉璃黄瓦泫然欲滴。处处是天庭宽广连白玉,黄金长道不见曲。层层画角飞斜阳,步步朱阙藏明旭,便微微一声叹息,胸中所藏着的心事,始终没有向简文英道出。
进到东华门,过了金水河,再往西走不远,便是皇太子居住的慈庆宫(五)。慈庆宫依金水河而建,红墙黄瓦、朱楹金扉,精致的沥粉金漆楠木金金漆柱子光彩盈然,流光夺目。
车辇走到慈庆宫后面,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长长的巷子向西内廷。小太监笑笑,对简怀箴与简文英说道:“两位小主儿,慈庆宫往咱们长春。宫的路,正修葺着,不大好走,咱们就从这巷子过去可好?”
简怀箴眉头微微一皱,刚要说什么,简文英已然朗声说道:“但凭公公做主,公公觉着怎么方便,怎么走就是。”
小太监应了一声“是”,就催促着驾车的人顺着长巷往前走。长巷十分狭窄,夹在两边高高的朱墙中间,更显得局促。
轿帘被清晨的凉风吹起,嗖嗖拂过人的发梢。不知行了多远,马车猛然一个趔趄,车上的人几乎被摔倒。
马上停了下来,就听到外头有人脆生生嚷道:“不知好歹的畜生,敢冲撞我,瞎了你的狗眼么?车上的人给我滚下来!”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只是能在深宫中如此嚣张跋扈,断然不是寻常身份的人。
简怀箴与简文英对望一眼,简怀箴眼眸中的霜色愈加浓重。兄妹两人相互点头示意,相携从车辇之上走了下来。
眼前是个宫衣胜雪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把镶着祖母绿的九节鞭,每节以铜条束之,鞭尾镶嵌尖锐的铜槌。她穿着一袭梨花白烟笼寒水雪纱裙边角,缀着浅玉色杭丝蛱蝶,头上簪着一支九玉钗,上垂九色流苏,雕刻九鸾,鸾目为九色明珠,光彩煌煌,星光熠熠,却颇有些怪异。
小太监连滚带爬跪下去,哭喊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这小太监在人人敬畏的锦衣卫面前,颐指气使,见了这个女子,却好似见鬼一般。这个公主,自然就是朱棣的小女儿,以刁蛮任性无理取闹著称,却又甚得朱棣宠爱的落雪公主。
她也是如妃的亲生女儿。平日里被朱棣和如妃骄纵惯了,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稍微有不如意的地方,动辄发怒。日子久了,便难免变得暴戾乖张起来。
今天她的打扮,是学那位正得皇宠的权贤妃。权贤妃是高丽人,样貌清丽无双,性子贞静温顺,平时穿着幽雅脱俗,又能歌善舞,擅吹玉箫,很得朱棣宠爱。落雪公主心中不忿,就故意扮出她平时的摸样,驾着她钟爱的“犬车”,出来横冲直撞,招摇过市。
她坐在两条狗驾着的“金錾琉璃宝车”上,正嚣张得意,冷不防前头驶过来简怀箴她们的车辇。长巷太过狭窄,两只训练有素的狗也慌了神,拉着车往前冲,错过简怀箴她们的车辇,撞到朱墙之上。金錾琉璃宝车翻到在地,落雪公主被摔了一下。尽管不曾受伤,她心中仍旧怒火万丈。
“你教本宫饶你命,本宫就饶你命,本宫的脸面往哪儿搁?”落雪公主提起脚上穿着的白玉凤纹玄尾鹿皮靴,对着小太监的脑袋一脚揣了下去。
“万万不可!”简文英见她一脚踹下去,一定会要了这小太监的命,不禁脸色惊变,上前一步把落雪公主的鹿皮靴,紧紧握在手中。落雪青眉倒竖,伸出手中的九节鞭向简文英扬去。
九节鞭的鞭尾,镶嵌尖锐的铜槌,若是一个不慎戳到双眼中,一定会双目失明。简怀箴的肩头轻轻抖动,抬手去取头上束发的蝶恋花玳瑁簪。
简文英身手却极为灵巧,他把落雪公主的脚往外用力一翻,整个人往后腾了三步。落雪公主的鞭子落空,身子也在简文英放手的一刹那向后面倾去。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长巷是用鹅卵石铺就,后脑勺碰在上面,即使不死,也一定重伤。
简文英想要拖着她,却已经来不及。眼看她的身子就要落地,却被一个灰衣男子从背后抱住。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落雪公主不禁又羞又恼,大声叫道:“大胆!”说完,举起手对着后面的男子掌掴而去。
男子把她的手轻轻握住,温言唤道:“雪儿。”落雪公主回头看去,原来抱着自己的人并不是什么太监侍卫,而是江少衡。
“少衡哥哥,这对狗男女欺负我!”一朵红霞悄然飞上落雪洁白的脸颊,她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指着简怀箴和简文英嚷道。
“皇姑姑,哪个不知道你是这紫禁城中的女魔头,谁能欺负得了你啊?”有人笑吟吟地调侃道。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身着四团龙盘领窄袖袍,腰缠玉带,头戴冠冕,英姿勃发,器宇不凡。这自然就是皇太孙朱瞻基了。
落雪公主狠狠剜了朱瞻基一眼,转而对江少衡叫道:“少衡哥哥,你帮我好生教训这狗男女!转头见着母妃,我教她派人去抄他们的家,把他们全家上下都杀光!”
简文英的眼中,露出厌恶与唾弃之色,他冷傲说道:“你是公主,就可以为所欲为么?外头的人都传闻说落雪公主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依我看来,远远不仅如此,你还心肠带毒,暴戾凶狠。”
“你…”落雪指着简文英,一张小脸子憋屈地通红通红,一时之间竟然恼怒地忘记怎么和他叫板。
“文英兄,简大小姐。”江少衡扶落雪公主站好,对简文英与简怀箴见礼。他俊雅晴朗的面容之上,沾染着一丝疏落的笑意。他眼神晴朗,眉目之间浅藏着一丝无以言喻的温存。
(一)玄武门:即神武门,紫禁城四门之一。始建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明称为“玄武门”。到清朝康熙年间,为避康熙玄烨名讳改称神武门。
(二)飞鱼服:飞鱼服,鸾带和绣春刀据说是锦衣卫的三大特征。飞鱼服又做“麒麟服”。飞鱼不是鱼,而是一种类似于蟒蛇的动物。
(三)驷马所拉,两人驾赶:九嫔以上的后妃须搭乘“辇”。上殿后妃所乘之辇,须用驷马,并两人驾赶;四贵妃及六妃所乘之辇,须用骈马,并两人驾赶;九嫔所乘之辇,须用骈马,并一人驾赶。二十七世妇及八十一御妻宫外则须乘轿舆。仅做故事引用。
(四)东华门:紫禁城东门,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其实我这里写它在永乐末年被称为“鬼门”或者“阴门”是不合适的。一般的说法是:清朝皇帝死后梓宫由东华门出入,因送殡迎灵都由东华门出进,所以东华门俗称“鬼门”或“阴门”。我只是为了加强故事性,故而牵强附会了。
(五)慈庆宫,太子居住的宫殿。开始在文华殿,后来挪到故宫毓庆宫,崇祯年间改为端本宫。
另:权贤妃死于永乐八年(1410年),王贵妃死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本文为类似于的架空历史文,虽尽量还原历史原貌,然而为了故事性,难免对人物构设做了一些改动。

第五回 忍泪吟(上)

简文英犹自愤然,见到江少衡,也只是随意抱了抱拳作揖。江少衡不以为意,拉过那蟒袍玉带的少年人,介绍道:“这位是皇太孙瞻基。”
朱瞻基面容俊朗,眼中精光深敛,笑道:“我与少傅方要摊开宣纸作画,就有小太监来报说外头打起来了。亏得我们来得及时,要不然小皇姑姑这亏可要吃大了。”
落雪捡起九节鞭,眉宇间满是神气:“皇太孙你说得对。”
“能不对么?你平时以欺负人为乐,今日欺而未遂,岂不是会郁结成病,郁郁而终?”朱瞻基抚掌大笑。简文英也哈哈大笑起来。就是连江少衡,眼中也溢满笑意。落雪公主仗着皇上对她的宠爱,暴戾乖张,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只是这皇太孙朱瞻基却不同。
朱瞻基文才武略,都颇为精通,性格行事又有朱棣年轻之风。朱棣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在他十三岁时,就封他做皇太孙。以后一直带他在身边,南征北战,又悉心教养,把他视作心头肉尖,掌上明珠。
皇太子朱高炽为人平庸,不得朱棣喜爱,二皇子朱高煦雄心英武,不知胜过朱高炽多少,朱棣却一直不肯改立太子,也是因为喜爱皇太孙朱瞻基的缘故。
所以,莫说是落雪公主,便是她母妃如妃,见到朱瞻基都要礼让三分。朱瞻基爱画成痴,又喜欢习武,如妃就派人辗转把江少衡安排在他身边做太孙少傅。如妃攀附的心思,朱瞻基不是不知。只是一则他父子与如妃并没有过节,二则他与江少衡着实投契,对江少衡的才华更是赞服不已。久而久之,两个人便成莫逆之交。
之后,紫禁城落成,朱瞻基奉诏从应天回北京。一路之上,遭到朱高煦派出的杀手连环截击追杀。幸亏江少衡相救,他才几次死里逃生,回到北京。从此,他对江少衡更为倚重和信任。
“你笑!我让你笑!”落雪见朱瞻基也一起来奚落她,大为窘迫,满腹郁结无数宣泄,再也顾不了其他,举起鞭子对着简文英抽了下去。简文英往后连退两步躲开。落雪羞愤难当,一眼瞥见惊为天人的简怀箴,妒火中烧,举着鞭子向她脸上抽打过来。
简怀箴神情淡然,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眼看九节鞭就要落到她银盘般的面容上,落下伤痕,冷不防江少衡从斜里冲出,紧紧把鞭子攥在手中。铜槌上的尖刺,深深刺入他的皮肤。他的手中顿时染满鲜血,如一朵艳红的鸢尾花炽热开放。
落雪公主呆了呆,眼眸中竟然露出盈盈泪光,声音略带哽咽地喊了一声:“少衡哥哥。”然后大叫:“你怎么这样傻!你的手会废掉的!”大喊间,手中的九节鞭颓然落地。
江少衡的脸色,白玉般的苍然。他轻敛眉峰,长舒一口气说道:“雪儿,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成!”落雪垂头想了想,面上露出阴狠的神色,她指着简怀箴:“是她害得少衡哥哥伤了手,我要斩杀她一只手,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够了!”朱瞻基上前一步,望着江少衡滴血的掌心,颇有不忍之色:“皇姑姑,你真要泄愤,该斩掉自己一只手才对!方才伤少傅的,可不是你自己么?”
江少衡有些无可奈何的苦笑:“雪儿,你若真想你少衡哥哥这只手废掉,你就等斩掉简大小姐的一只手,再陪我回去传太医吧。”
落雪公主听了江少衡的话,果然惶恐起来。她用力一跺脚:“罢了罢了,今天就先放过她。日后再跟你们算账!”说到最后一句,她转过头狠狠瞪了简怀箴兄妹二人一眼,扶着江少衡跟着朱瞻基回慈庆宫去医治。
三人走了好远,江少衡忽然回过头来,这时,简怀箴也正看着他。双目相接,一种无以言传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等到三人连影子也不见,那小太监把简文英、简怀箴扶上车辇,口称:“阿弥陀佛,这都能躲过,回去非得要酬神才是。”
马车继续徐徐前行。简怀箴倚在轿榻上,沉思不语。简文英十分忧虑,说到:“妹子,你说少衡兄的手,不会当真废掉吧?”
简怀箴闻若未闻。
简文英继续说道:“妹子,少衡兄肯拼着断手之险,为你挡下那一鞭。天下这样的男子,已经不多了。他对你的情意,我这当哥哥的瞧得出来。”
简怀箴忽然抬起眼眸,直视着简文英,眼神极为复杂:“我与他才见了不过两回面,他肯为我出生入死?方才的情形险恶,大哥与我是至亲,也未如他那般。大哥,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些么?”
简文英有些尴尬,不以为意地摊摊手说道:“方才是我这做哥哥的不好。只是妹子,你也别要因此而怀疑旁人哪。少衡兄许是对你一见钟情呢。”
简怀箴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长巷有些静寂,马蹄儿达达,放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一般。简怀箴绕着垂下的发丝,沉吟说道:“这条巷子这么长,以后我们就叫它做‘永巷’吧。”
“永巷,好名字。”简文英莞尔。

第五回 忍泪吟(下)

宫中没有不漏风的墙,宫中的消息传的比有翅膀的鸟儿飞得还快。
简怀箴兄妹被落雪公主非难的事儿,在她们来到长春。宫之前,就已经经过无数宫女太监的口,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王贵妃耳中。
长春。宫殿前左右设铜龟、铜鹤各一对。东配殿为绥寿殿,西配殿曰承禧殿,明间设地屏宝座,上悬“敬修内则”匾。左右有帘帐与次间相隔。王贵妃正端坐在嵌云石扶手椅上,焦急等待简氏兄妹到来。
她的心腹宫女凌纨容安慰道:“娘娘莫急,方公公不是说大小姐没事儿么。”
正说着,简怀箴与简文英已然走了进来。他们平时经常入宫,又深得王贵妃宠爱,因此连通传也免了。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简怀箴和简文英上前向王贵妃见礼。王贵妃忙虚扶一把,让他们兄妹二人在自己身边坐了。
王贵妃听简文英讲完在永巷(原来“永巷”这个名字是简怀箴取的)发生的事后,沉思片刻,方才说道:“箴儿的顾虑,固然没错,本宫却也听人家说,这个江少衡人品不错。只是可惜跟在如妃身边,要不然与我们箴儿倒也是天生一对。”说得简怀箴脸色绯红,眼睑深垂。
她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问道:“娘娘,你急着召我们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么?”
王贵妃一声叹息,微微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她屏退左右,只留下凌纨容在身边伺候着,这才徐徐说道:“近些日子,本宫自觉身体违和,酸软无力,寻医问药无数,总不能见得好。夜里做梦,又每每梦见先文皇后(即朱棣皇后徐皇后)和箴儿的亲娘练皇贵妃。我恐怕是时日无多,召你们来先做安排。”
“皇…皇上前日召我爹商议立娘娘为皇后一事,娘娘福福寿绵长,箴儿还要倚靠娘娘照顾,娘娘怎么可以说不管就不管呢?为了箴儿,娘娘也一定要好好的。”简怀箴见王贵妃颧骨日高,容颜清减,心中难免伤痛。这二十年来,若不是王贵妃时时照拂于她,说不定她早已经死在如妃手中。
建文四年,朱棣带兵攻入应天城,宫中一场大火,烧死宫人无数,建文帝朱允炆也在这场共火中不知所踪。建文帝从民间初纳的练嫔思遥,宫火中为朱棣所救。朱棣见她弱质纤纤,美玉无瑕,大为怜爱,便有心收她为妃。
徐皇后贤德,知道朱棣的心思后,就特意去翻查朝廷命妇的典籍。她发现礼部侍郎简世鸿的夫人也姓练,就把简世鸿和简夫人召来,希望简夫人能认思遥为妹,赋予她一个新的身份,好让她可以堂而皇之入宫为妃。
简夫人与思遥相见,才发现原来思遥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姐妹相认,抱头痛哭。朱允炆失踪后,思遥原想以死殉情,就此随他去了。认回姐姐后,她感激徐皇后为她所做的一切,就答应她入宫做朱棣的妃嫔。
徐皇后为免招人闲话,也为安抚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大功的纪纲,就命练思遥的侍女章宛如认纪纲为父,改名纪宛如,跟随练思遥一同入宫为妃嫔。徐皇后此举,原是希望让思遥在宫中能有个照应,谁想到原本端方娴雅的纪宛如被封如嫔后,立刻露出她的真面目。她很快与纪纲勾结在一起,伺机陷害思遥。
思遥被封淑妃后,甚得朱棣宠爱和徐皇后疼爱,她很快就有了身孕。朱棣大喜,破例封她为“皇贵妃”(一)。如嫔不忿她得宠,就与纪纲勾结,派人把思遥幼时相熟的邻家男子沈昊运入宫中,威逼利诱那人陷害练思遥。
如嫔设计让让皇上撞破思遥与沈皓的“奸情”,皇上大怒,命人乱刀砍死沈皓后,又要杀练思遥泄愤。幸亏徐皇后委婉劝阻,朱棣才肯放她一命,把她打入冷宫,任她自生自灭。
过了没多久,朱棣开始想念思遥的好。他思来想去,又加上徐皇后在旁劝说,他终于决定不计前嫌,命思遥喝下打胎药,打掉珠胎,搬回万安宫重新开始。那时思遥腹中的孩儿已经三月有余。她为保胎儿,宁死不从。朱棣愤然摔药离去,从此对她死生不问。
如嫔屡次想杀害冷宫中的练思遥,无奈徐皇后对她照拂有加,如嫔一直找不到机会。永乐元年三月,徐皇后去漠北祭天,命素有贤德的王贵妃执掌后宫,嘱咐她照料思遥。
四月,王贵妃莫名生了一场大病,自顾不暇。练思遥又在这时早产。思遥生产过后,冷宫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思遥产后无力,只能被活活烧死在大火之中。她的女儿怀箴,由心腹宫女江砚云抱着逃出火场。
江砚云抱着女婴,来长春。宫找王贵妃。偏偏王贵妃病得不省人事。已做了如妃的纪宛如,假借搜查失物为名,大肆搜宫,想赶尽杀绝思遥女儿。王贵妃的贴身宫女凌纨容,悄悄安排人把江砚云和小女婴送出宫去,送到简侍郎府中。江砚云把女婴安全送到后,徇主自杀。
过了没多久,简侍郎的夫人也产下一个女婴。
如妃在宫中没搜到婴儿后,就下令纪纲派锦衣卫在宫外四处搜查暗杀。简夫人与练思遥是亲姊妹,侍郎府也首当其冲,纪纲自然先搜侍郎府。简世鸿夫妇无奈,只得将亲生女儿假作思遥之女,由老管家忠叔带走,引开纪纲和锦衣卫。忠叔堕崖,真正的简小姐生死未明。
练思遥死后,朱棣悲恸欲绝。五月,徐皇后回宫,王贵妃的身子也有了起色,她们大肆追查这件事,却查无所得。思遥之死,就成了一件悬案。
简怀箴六岁时,得了一场怪病,药石无灵。简世鸿带她去风萍居向年轻的女医仙龙语萍求医。龙语萍竟也束手无策,便向她的师父楚流烟(二)求救。楚流烟诊断出简怀箴的病症,是胎里带出来的,要用长白冰鲤做引,用优昙仙花和天山雪莲入药,制成“雪香丸”,服用一年才可痊愈。
长白冰鲤和天山雪莲都是极珍贵的药材,总算还能寻得到。这优昙仙花却是九十九年才开花一次,又去哪里找寻?
楚流烟道出,陈友谅当年曾送她优昙仙花润发,她后来转送给徐达的大女儿思锦,也就是徐皇后了。当时徐皇后已薨逝一年有余。简夫人知道王贵妃侍奉徐皇后素来恭谨,很得皇后信任。就抱着一丝希望入宫求见王贵妃,并把简怀箴的身份和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都说给王贵妃听了。
那优昙仙花,果然在王贵妃处。她着人寻来长白冰鲤和天山雪莲,连同优昙仙花一起交给简夫人,救了简怀箴一命。
从此之后,她便时常召简怀箴入宫,对她很是疼惜,处处回护,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等到简怀箴长大成人,与她十分亲厚。
(一)皇贵妃:明朝确实有“皇贵妃”,就是明宪宗的贵妃万贞儿。皇贵妃凌驾于诸妃之上,地位仅次于皇后。
(二)楚流烟:应部分读者的要求,中的女主角楚流烟出来打酱油了。永乐十八年,她已经有八十多岁了。但是,她会一直带惊喜给我们的。

第六回 向湖边

青花缠枝莲纹香炉中,千步香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沁入肌肤之中,令人浑身舒畅。
王贵妃笑得淡然,眼眸中却也夹杂了丝丝失望:“本宫这一生,锦衣玉食,先有文皇后照拂疼惜,后有你与英儿、瑕儿(王贵妃女儿)承欢膝下,总算也不枉此生。箴儿,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我便是走,也走的安心。”
王贵妃身体每况愈下,一则与她鞠躬尽瘁、尽心竭力打理后宫有关,二则也与她有心结难以开解不无关系。自徐皇后薨后,朱棣一直有心立王贵妃为后,无奈朝中以纪纲为首的部分朝臣,认为王贵妃出身寒微。她的娘家姑苏王家,人丁单薄,后继无人,她不足以但当母仪天下的重任。于是,立后之事一直拖延了十来年,搁置至今,尚无定案。王贵妃为六宫之事恭谨苛责,兢兢业业操劳十数年,却始终因为出身原因不能立后,心中难免郁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