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怀箴听王贵妃的话,心里一阵凄凉,眼圈儿就红了。她拖着王贵妃的手,开解了她半日。简文英在旁边,也尽拣了些凑趣热闹的话来说,兄妹二人说得王贵妃心中宽慰不少。
明亮如水的琉璃瓦廊檐下,一只金丝雀儿在团凤纹雕的鸟笼中,嘁嘁喳喳地叫着。不知不觉,已经是午膳时分。王贵妃留了简怀箴兄妹在长春。宫中用膳。
吃完饭,王贵妃斜斜倚靠在香榻上,神色有些慵懒疲惫。她缓缓说道:“箴儿、英儿,难得你们进来一回。就多住几天陪陪本宫吧。”
“是。”简怀箴与简文英恭恭敬敬回答,行礼退下。自有宫女带他们去安排住处。
凌纨容站在王贵妃背后,轻轻捶打她的肩头,不无忧虑说道:“娘娘平时召见小主儿,都不留她在宫中过夜。如今为何要留她住下?长安宫中的那位,对简尚书一家虎视眈眈,我怕小主儿留在宫里头,会有危险。”
王贵妃的眼中,交织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她慢慢说道:“你所说的,本宫何尝没考虑过?这么多年来,本宫为护箴儿周全,从来不交她在宫中长住,是因本宫身子骨儿尚好,在这后宫中还能拿的了主意。如今…”说到心伤处,她不禁落下泪来:“我这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若是在我有生之年,不能助皇贵妃和箴儿雪冤报仇,不能教皇上与箴儿父女相认,本宫便是死,都死不瞑目哪。”
“娘娘,”凌纨容取了绢子递到她手中,委婉劝说道:“当年练娘娘生产,娘娘却恰好病得不省人事。如今想来,娘娘那场病,来得古怪。恐怕是被人做了手脚。娘娘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呢?长安宫那位神通广大,她要害哪个,原也不是那么容易躲的。”
王贵妃长长太息一声,说道:“话虽如此,当初若不是我那一场病,也许皇贵妃就不会烧死在冷宫之中了。皇后娘娘当初虽然没有责怪我,我心里头却总觉得过意不去。箴儿眼瞧着年岁渐长,人又聪慧懂事,本宫在这六宫之中,总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我暂且留她在宫中住段日子,教她与皇上相见。虽不能父女相认,到底是血肉至亲,总会有些感应。时间久了,等皇上信得过她,或者可以把当年的事翻出来再查,还练贵妃一个公道,也还箴儿一个身份。那样本宫便是走,也走得安心。”
“是。”凌纨容低低应着,心里头却觉得莫名难受。
简怀箴、简文英兄妹,在宫中住了下来。简文英天天与江少衡、皇太孙朱瞻基一起激扬文字、切磋武功,玩的十分尽兴。简怀箴却显得忧心忡忡,除去每日探视王贵妃,晨昏定省外,再也不肯踏出房门半步。
这日,天光方好,晴空万里,柔和的阳光透过窗纸,拂了人满身满脸。简文英想起妹妹一人在宫中长日无聊,不禁有些歉然。宫中男女所住有别,他特意跑去长春。宫的芙蓉小筑寻妹妹。
简文英躲过宫女太监,悄悄走入简怀箴房中。只见简怀箴一个人静静坐在黄花梨小多楠木宝凳上,远远地放着一盏嵌云白石屏风,她手中拿着一把细弱蚊蚋的金针,抬袖间,几只金针已“嗖”的一声,直直嵌入屏风之中。那云白石质地坚硬,工匠用铁锤,百砸而不裂,简怀箴一只细细的金针,居然能没入其中,简文英不禁看得瞠目结舌。
“是谁?”简怀箴面色微变,犀利而尖锐的杀机,在明媚的眸子中蔓延开来,她手腕微微扭动间,金针已然对着门外。她心中暗暗责怪自己的大意。这宫中百无聊赖,她便支开了宫女太监玩自个儿的,却没想到还是被人撞破。
“是我哪。”简文英朗然一笑,大踏步走了进来,拊掌大赞道:“妹妹,怪不得你时常一个人在江湖中走动。看来你不单是轻功出神入化,一手暗器也是炉火纯青。”他边说着边走到哪嵌云白石屏风面前去看,金针果然齐齐没入云白石之中,只留下针尖大的缝隙,若不是他早已看到简怀箴发出金针,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简怀箴微微叹气,苦笑道:“哥哥过奖了。我跟龙姑姑学轻功,去江湖走动,只是想见识见识江湖风物。至于这梅花针么,是小时候去风萍居看病,闲着没事儿,楚婆婆教我的。后来我闲暇下来,就自个儿投着玩。”有些事,简怀箴并不想瞒着哥哥,只是简文英这个人,最是讲义气,对朋友肝胆相照,为朋友两肋插刀,又没有半点心机,简怀箴怕他不慎说了出来,传到如妃耳中,引起如妃怀疑,便是一场大祸事。
简文英深知妹妹口中的“楚婆婆”,就是大明女医仙龙语萍的师父楚流烟。这个女子,实是个大人物。她无论是文治武功,兵法布阵,都十分精通,昔日更追随朱元璋打江山,帮朱元璋治天下,其旷世功绩,足可以媲美徐达、常遇春。更有传说,朱元璋、徐达、刘伯温与陈友谅同时钟情于她,陈友谅更是为她一笑,连江山都不要。她最后却谁也没嫁,一个人浪迹天涯,宁同孑影伶仃半世,不思三千宠爱一身。
简怀箴说这梅花针是她教的,能有如此神奇,自然也有不足为怪。
“哥哥,你怎么忽然到我这来?”
“这个么?”简文英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几日光顾着和少衡兄、皇太孙厮闹在一处,也没来陪着你,实在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是。该打!该打!”说着,他竟当真举起手“啪啪”打了自己两巴掌。
简怀箴不禁莞尔。她深知自己这个哥哥向来是说一不二,也没有阻止他。等他打完,才笑问道:“哥哥,江公子的伤势怎么样了?”
简文英在她身边的嵌云石扶手椅上坐下来,别有深意说道:“你倒是挺关心少衡兄的么。”
简怀箴的眼眸,分外明朗澄澈,她轻声说道:“江公子的伤,毕竟与我有关,我询问一声,也是人之常情么。”
简文英也不说话,脸上带笑,看了她半日,方拍手说道:“我妹妹如此姿容绝世,天下间能配的起你的,除了少衡兄,倒也真不存第二人选!”
简怀箴的眉眼之间,笼罩着朦朦胧胧的轻烟薄雾,她微微笑了笑,也不说话,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个江公子,到底是如妃派来刺探底细的人,心机深沉到瞒过天下人;还是当真是出污泥而不染?
简文英见妹妹眼神落落,似乎又在想什么心事,便提议道:“妹子,我听皇太孙手下的林公公说,御花园中仿照汉代建章宫太液池的格局,引青山山麓的水,新挖凿了一个人工湖,湖边建一个高台。台高二十多丈,也叫渐台。湖中筑了三座山,分别叫瀛洲、蓬莱和方丈。工匠们用沙棠木制成船,以云母装饰成鹢首,这就是传说中的云舟。另外还有鸣鹤舟、容兴舟、清旷舟、采菱舟、越女舟等供娘娘公主们游玩所用。液池旁还种植了许多雕胡、紫萚、绿节等树木,你可有兴致一观?”
简怀箴原是不想去的,听简文英这么一说,倒是有了想看的心思。倒不是因为太液池如此奢华,而是她自觉朱棣是个勤政爱民而勤俭节约的皇帝,为何会为了修建太液池,如此兴师动众,大兴土木呢?
简文英兴致殷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原本想同太孙、少衡兄一起去看的,林公公劝我说,约个女孩子一起看,才是人生一大赏心悦事。我认识的女孩子原本就不多,这宫中更是只有妹子一个。这么好的事儿,当然是邀请妹子一同前往。”
简文英两次提到“林公公”,简怀箴不禁多了一重心窍,问道:“这林公公是太孙手下的什么人?”
“是太孙的心腹。入宫二十多年,以前照料太子的饮食起居,如今照顾太孙。这林公公可是个妙人儿呢。”简文英喜滋滋说道,像是捡到宝贝一般。
简怀箴这才放下心来,随手捡了一件水田菱花纹披风披上,与简文英携手走出长春。宫来。
注:书中提到很多紫禁城的宫殿,如长春。宫、万安宫、慈寿宫等,都是尽量还原永乐年间原貌,以永乐年间的命名为准。但是像御花园中的亭台楼阁,比如说浮碧亭、摛藻堂等,就很难考究哪个年代建成,哪个年代叫什么名字了。我已经尽量去考证,如堆绣山,明朝被称为堆绣山,清朝做堆秀山。但假如还有什么这种地名的错误,也在所难免。毕竟这只是一篇小说,不是历史笔记。

第七回 云鬓乱

御花园初建成,以钦安殿为中心,亭台楼榭疏密合度,不计其数。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小径皆是以鹅卵石铺成,组成各种各样精美图案,颇为赏心悦目。一路走来,繁花似锦,锦绣明艳,走得近了看去,像是一匹精美无俦的云锦,上门精绣了各色妆花,灿若明霞;等到远了些,又恍如一帧精美的画卷,云生霞蔚,山矗浪卷,跃然纸张之上,格外动人心魄。
两个人走过纤巧秀丽的万春亭,踏着碧波桥,来到浮碧亭之上。浮碧亭依水而建,横跨于太液池之上,与澄瑞亭东西相对。
浮碧亭北正对着倚园而墙而建的摛藻堂,亭前出抱厦。抱厦三面开敞。亭子通体由碧色琉璃瓦建成,攒尖顶安琉璃宝顶,放佛碧色烟波一泻而下。方亭内天花正中有双龙戏珠八方藻井,周围为百花图案天花,檐下苏式彩画,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简怀箴站在亭中,极目远眺,太液池岸芷汀兰,烟波浩渺,远远看去,霞蒸云蔚,鳞纹轻漾,犹如一幅写意昂然的泼墨画一般。只是简文英所说的渐台、瀛洲、蓬莱、方丈还有云舟、有鸣鹤舟、容兴舟、清旷舟、采菱舟、越女舟却一样也没有看到。御花园尚在修缮之中,人迹罕至,只远远地有一些工匠正在工作。
简文英瞠目结舌,有些尴尬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林公公跟我说起来,美轮美奂,仿佛亲眼见到一般。我本以为当真这么好看,才约你一起来,没想到…”他苦笑着继续说道:“太液池初成规模,除了这池中姿彩各异的游鱼,再没有其他。”
暖风,夹杂了丝丝热浪,从两边郁郁苍苍的竹林中吹来,纵然是在水边,却也觉察不到半分的凉意。简怀箴心头轻寒,双眉笼罩寒烟,郑重说道:“哥哥,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说完,拉着他的手,就准备往前走。
“忽”地一声,苍翠如墨的竹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动,紧接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逝。简文英见状,高声叫道:“有刺客!”说完,便拔腿欲追。
简怀箴甚为焦急,方要拉住他,他已经回过头来,对她说道:“妹子,你先在这里等我一等,哪里都别去。有人伤害你,你就用轻功逃命,用梅花针打他。我去看看着刺客是什么人,大白天居然敢在皇宫里跑来跑去,胆大包天!”说完,转身跑去追着走了。他说话的时候,那黑影忽又出现,在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竹林中,探出头来,盯着简文英兄妹看。
简文英勃然大怒,追着黑衣人走远了。简怀箴想阻止他,却阻止不住。她了解哥哥的性子,只要他想做的事,怎么样都拉不回来。只是今天的事,让简怀箴忧心忡忡,从头开始,就好像掉进别人布置好的陷阱中一样。哪有真正的刺客行凶,大白天的一身黑衣招人注目呢?这刺客倒仿佛是为兄妹二人来的。
简怀箴无奈,只得站在浮碧亭上等着简文英回来。她站在亭中,长发飘逸,裙带飘然,翩翩若惊鸿,矫健似游龙,看上去犹如画卷中的女子。
忽然,她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靠近自己。听声音,那人的武功已然化境,轻功也是一流。若不是她自己跟从龙语萍和楚流烟学过不世轻功,是发现不了那人的。她心内一凉,已然大约猜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她手中捏着细弱蚊蚋的梅花针,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她心中十分犹豫。她不知道后面的人,到底是存了怎么样的心思,到底是想对付她,还是只是想刺探她的实力。只是惊鸿一瞥间,那人已经来到她身后。她银牙一锉,打定主意。除非是这人置她于死地,否则她便不动声色。
一双手,迅疾绕上她细腻白嫩的玉颈。慢慢地掐了下去。她轻轻呻吟一声,低头,目光触及,是一双苍然如白玉的手。那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逸气息,让人闻之心醉。只是此时此刻,这却是要她命的气息。
简怀箴无声的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出那人的怀抱。他在一点一点的用力,似乎心中也是纠结万分。简怀箴细细碎碎的咳嗽几声,便再也咳不出来。两滴新泪,从她眼中滴下,落在那人白皙苍劲的手上,宛若两颗明晃晃的珍珠,晃得那人眼睛疼。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便减少几分。简怀箴用手肘用力往后推他,却仍是纹丝不动。她浑身有些发软,心中大惊:这人看来是想要自己的命!事到如今,只能施展功夫。若不然,明年今日,恐怕就是自己的死祭。
她目光顿时变得寒意凛然,抬起手腕,准备出喂过剧毒的梅花针。她的梅花针,大多是没有毒的,不过也有几枚,喂了剧毒。龙语萍曾经告诉她,当初楚流烟与徐达被陈友谅的人追杀,楚流烟便是以喂毒的梅花针,救了二人性命。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特意在她的一些梅花针上,淬炼上剧毒,足以让人一针毙命。
简怀箴要杀背后这人,必须要一针取了他的性命。如果稍有闪失,让他逃走,那么如妃就有机会知道她身怀武功,对她的忌惮会日渐深沉。
就在这时,寒光凛然,一把青锋剑对着简怀箴背后的那人砍了下来。那剑意寒沁入骨,如玉凛凉,教人近之遍体生寒。
背后的人,不得不松开掐着简怀箴脖子的双手,躲开这一剑。简怀箴扶着前胸,弯着身子咳嗽了几声,倚着白玉栏杆站着,身姿娇柔无力,慵懒动人。
持剑的人与杀人的人,抬头看了一眼,俱是一愣,旋即两人战在一起。那持剑的人,一身青衣淡墨,长剑如虹,剑快如电,身手卓绝,他浑身上下散发出凛然寒气,纵然是蒙了面,简怀箴也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家那个客人青衫方寥。
想置他她于死地的那个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布蒙面,连头发也蒙了起来。他身手也不弱。尽管他手中没有兵器,仓促之间从简怀箴头上取了愁碧霄钗,与方寥对战,却丝毫也不处于下风。他身手敏捷,动作飘逸,举手投足俱是大将之风,一进一退彰显高手本色。
“是谁?”远远地听到有人大声呵斥,想必是他们的打斗声太过于剧烈,惊动了御林军。
简怀箴喘息稍定,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从袖中取了一只青烟蔽日弹在手中,对方寥说道:“青衫公子,我们走!”那人听到她呼叫“青衫公子”,似乎微微一愣,抬眼看她一眼。方寥趁此机会,一剑削在他肩头,鲜血喷涌而出。
简怀箴伸出手来,方寥一把抓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北面摛藻堂方向跑去。那个人顾不得肩头的伤口,重又追了过来。简怀箴举起手来,把手中的青烟蔽日弹抛出,那人面前顿时一片烟雾缭绕,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看着方寥拉着简怀箴走远。
简怀箴刚刚受伤,又不能施展轻功,跑起路来娇。喘连连。后面叫声连天,已有追兵过来。方寥看了她一眼,忽然把她横身抱起,施展轻功大踏步往前走去。简怀箴冷不防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只觉得他清冷的气息,如热浪一般绵延而来,一颗心怦怦跳动不已。只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她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想太多。江湖儿女原本就不拘小节,如今是逃命的紧要关头,方寥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
方寥的手,也是微微颤抖,一颗心狂跳不已,仿佛要跳出胸膛一样。这二十几年来,他一心想做一件事,就是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为此他苦学武功,清心寡欲,原以为早已经心如止水,泥絮沾尘,谁知却仍然心动。
黑衣人隔过烟雾,从太液池上看过去,远远看到简怀箴被青衣人抱在怀中。虽然只是隔着一座桥,可是他们离着自己,仿佛很远很远,远的就如前世今生一样,遥不可及。他的眼神一刹那变得及其复杂,既有凌厉的杀机,又有绵延的悔恨,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这时,已经有人带着大队御林军赶到,他面前的烟雾已经慢慢消散殆尽,而那两个人,也已经消失在斑驳的光影之中。他叹息一声,转身扎进碧色连天的竹林中去,转瞬就没了踪迹。
“有刺客!有刺客…”御花园中,处处充斥着叫喊声和呵斥声。
方寥抱着简怀箴,来到摛藻堂前面。摛藻堂前,挂着一块金色骊龙纹坐底的楠木匾额,匾额上书“摛藻抒华”四字,两边挂着一幅楹联,为“庭绕芳毯铺生意;座有芸编结古欢”,字体飘逸隽秀。
若是平时,简怀箴一定吟赏一番,只是如今危急关头,不容多想。她面色绯红,轻声说道:“方公子,你先放我下来。”
方寥微微一愣,面上浮出不自然的神色,幸亏为面巾所蒙,不能为简怀箴看到,他应了一声,把简怀箴轻轻放了下来。
简怀箴略一沉思,眼波如水:“方公子,我们往西南方向走,有座堆绣山,我们暂且藏身那里,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方寥有些迟疑不决,他抬眼问道:“简大小姐,你不是江湖中人,怎么会有青烟蔽日弹?”
简怀箴眼神淡淡,说道:“这是当初救过我的女冠子送给我的。她教我日后遇到危险,就用它来防身。我最近见到你们,甚为思念她,就特意把这青烟蔽日弹带在身边缅怀昔日情形,谁知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方寥微微点头,还剑入鞘,简怀箴揽着裙角,迤逦而行,方寥跟在她后面,向堆绣山走去。
堆绣山是一座以太湖石砌成的人工假山,位于钦安殿后东北侧,背靠着高大的宫墙,腾空而立,怪石嶙峋,岩石陡峭,放眼看去,犹如一条姿态迥异的长龙盘亘在太液池畔,水中游鱼嬉戏,怡然自得;苍松翠柏、花草藤萝遍布山间。
简怀箴放眼望去,见石雕蟠龙喷水旁边,有一个藤萝掩映的人工山洞,不易为人发现,就看了方寥一眼,径自走了进去。方寥略一沉思,也跟着走了进去。山洞有半人高,一米宽,走进去后却是豁然开朗,足可容纳十数个人。洞中钟乳遍布,姿态迥异,又有阳光漏射进来,映得洞中颜色缤纷多彩。
简怀箴寻了些藤萝,掩住洞口,重新回到洞中寻了一处干净的钟乳石坐了下来。方寥坐在她身边,面巾已然扯下,仍旧是那张漠无表情的面孔,仍旧是那双冷冽入骨的眼睛。
简怀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一朵皎洁明媚的夕颜花。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外面一阵喧嚣,喧嚣声又渐渐远了,洞中重新又安静下来。简怀箴抚弄着微微有些凌乱的入水发丝,眼中却隐约藏了试探的神色:“方少侠,你不是在府中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御花园中?”
他的眼神仍旧是那么冷漠,甚至掺杂了几分阴暗,他说:“我听人说紫禁城美如仙境,名重天下,就进来瞧瞧罢了。”
简怀箴愁碧霄玉钗被想杀她的那个人拔去,头上只剩下一圈浅黄色的钿花,钿花上的鸾鸟,恒吐翠珠,穿梭在绿云绮发之间。她把钿花摘下来,把头发重新理整齐,再把钿花一颗一颗重新镶嵌回去。
方寥见她长发如烟云轻雾,秋水为神玉为骨,美丽不可方物,不禁多看几眼。简怀箴微微有些尴尬,笑着解释说道:“一会儿我回去,若是被人发现发丝凌乱,岂不是会怀疑到今天的事情么?”
方寥点头应“是”,暗暗赞叹她心细如尘。

第八回 玉京秋

这边简怀箴遇险,另一边,她的哥哥简文英,也同样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简文英追逐刺客,从竹林一路追过去。他孔武有力,武功很好,轻功也不错,要是在平地上,那黑衣人未必比得过他。可是御花园中四处遍布佳木奇葩,假山怪石,廊檐曲折,亭榭林立,简文英不识得路,黑衣人却好像对路径十分熟悉,一会儿窜入丛林之中,一会儿又躲在山石之后,引得简文英跟了半天,也始终没有追上他。
有好几次机会,黑衣人都可以甩掉简文英。她却走走停停,时不时对简文英做个鬼脸,好像要故意引他发怒一样。简文英追过太液池,进入一片桃花林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地上落英缤纷,迎风飒飒,让人觉得恍如置身梦境一般迷幻迷离。
简文英微微有些迟疑,正犹豫要不要追进去,那黑衣人却高踞在桃花枝上,用假音说道:“喂,混小子,你到底还敢不敢追来?”黑衣人虽然是用假音,简文英也能听得出她声音尖利,远远看去她身形娇小,动作矫捷,想必不是女人,就是个太监。
被她这么一激,简文英冷哼一声,又追了进去。那黑衣人在林中,东走西窜,不小心被桃枝勾住头巾,一头浓密的黑发洒落出来,桃花瓣簌簌落下来,拂地她头发上满是桃花,犹如行云明月半吐。
简文英没想到黑衣人的长发如此美丽,微微一怔,黑衣人已经捡起头巾,转进林深处去了。简文英觉得发生的事绮艳而诡异,亦真亦幻,他用力掐了手背一下,疼的几乎跳起来。确定不是梦之后,他就继续往前追去。
桃花林的尽头,是一个明晃晃的小湖,湖水犹如明镜,容光照人。湖中种植了枝枝蔓蔓的荷花,荷叶田田,金鱼悠然,几只水鸟游戏湖上。湖边用金锁绾系着一只兰舟,舟身刻满空谷幽兰,雕饰如同真花一般。湖上一只竹桥,用青竹搭成,两边有扶手,扶手之上攀爬满绿色的藤萝。
站在湖边,简文英觉得遍体沁凉,犹如置身仙境一般。他放眼望过去,竹桥尽头,是一座沙洲。沙洲上种了雕胡、紫萚、绿节等珍稀树木,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展开翅膀,扑棱一声飞得远了。绿头龟来往于沙中,鹈鹕、鹣鸪、鸿等珍稀的鸟雀儿成群结队在沙上漫步,竟然好像不怕人一样。
沙洲上用竹子搭成一座竹楼,看上去清雅别致。简文英四处看去,见没了黑衣人的踪影,心想:这里一眼望去,再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那黑衣人一定藏在竹楼之中。
这么想着,简文英就走过竹桥,进入竹楼之中。竹楼中的陈设极尽雅致讲究,可是楼中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简文英心存疑虑,想了半天都想不出,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恍惚之中,他似乎听到楼上传来水声,便再也不迟疑,拾阶而上。
楼上有三间房,水声是从其中一间传出来的。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首先落入眼前的,是一架黄花梨红木彩雕八扇屏,屏风上镶嵌了象牙和珐琅。屏风后面,是一帧丝绸幔帐,幔帐边角处,镶着精致的行云流水花纹,十分讲究。
“你个贼人,我看你往哪里藏!”简文英上前两步,用力把屏风往后一拖,大声叫道。
幔帐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简文英一眼看去,不禁大为窘迫。原来,半透明的幔帐中,摆着一个巨大的楠木雕花澡盆,一个女人躺在满是花瓣的澡盆之中沐浴,身上肌肤若隐若现,澡盆两边,两个宫装女子正伺候沐浴的女人。
到了此时,简文英才感觉到不好,他刚转头要跑,门前已经站了几个拿着兵器的女人。从那些女人的打扮来看,倒像是江湖中哪个门派的人。
“大胆淫贼!竟然敢偷窥贤妃娘娘沐浴,简直色胆包天,不要命了!”后面幔帐之中,有个细嫩的声音尖声说道。
“贤妃娘娘?”简文英愣在那里,呆若木鸡,脸色铁青,半天才小声问道:“哪个贤妃娘娘?”
“混账!宫中除了权贤妃,还有别的贤妃娘娘么?”一个拿着弯刀的高瘦女人说。
“啊?”此时此刻,简文英简直自杀的心都有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陷入到别人的陷阱之中。先是有个黑衣人,故意走走停停,引着他来到皇上为权贤妃特意造成的这座“沙洲冷”,接着又有水声引他上楼,看到权妃沐浴。毁坏妃嫔名节,罪不容诛,何况权贤妃又是朱棣最宠爱的妃子。
这一切,原来都已经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了。可是到底是谁要害他呢?
简文英正一头雾水,眼前的两个女人,已经手执兵器向他扑了过来。他微微一想,决定还是束手就擒。
面前这些江湖打扮的女人,想必是皇上特意从江湖上请来保护权贤妃的高手。简文英手无寸铁,未必是她们的对手,就算当真能逃得了,早晚还是会被查出来。到时候还会牵连甚广。与其如此,倒不如束手就擒,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权贤妃已经穿好衣衫,从幔帐中走了出来。
她一头湿润的长发,垂在额前面颊,头上挽着浅绿玉石雕刻而成的双股玉钗。玉钗没有任何花式纹路,却因玉质纯粹,乌发如云,显得素净而高贵。她身着白色的玉纱裙,容光明媚,姿容动人,一笑一颦都让人心醉。比起效仿她打扮的落雪公主,果然是清丽脱俗百倍。
权贤妃上下打量了简文英的打扮,这才开口说道:“你是哪里的登徒浪子,敢来这沙洲冷放肆?”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温柔动听,纵然是面色严厉的质问,听到人心里,仍旧是觉得无限温柔。
简文英头上遍布涔涔冷汗,跪下说道:“娘娘恕罪!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和家妹在浮碧亭看水,谁知有黑影掠过,我以为是刺客,就一路追踪,结果就追到这里来了。”
权贤妃冷冷看着他,声音却是从容不迫:“你是什么人?你说你是追踪黑衣人,黑衣人在哪里?为何你又会在午间本宫沐浴,戒备最松弛的时候闯进来?”
原来,朱棣对权贤妃宠爱备至,知道她喜欢奇花异草,喜欢自然天成,就特意造出这座“沙洲冷”送给她避暑小憩之用,还特意从江湖中重金礼聘一些女高手来保护她。平时沙洲冷中戒备森严,只有午间权贤妃沐浴时,遣走护卫侍女太监们去竹楼后的邀月楼休息。所以方才简文英闯入沙洲冷,一个人都没有。
简文英无奈,只好如实回禀:“我叫简文英,是礼部尚书简世鸿的儿子。我陪伴我妹妹简怀箴入宫觐见王贵妃娘娘,娘娘留我们兄妹在宫中小住。我原本连着沙洲冷都不知道,对宫中的路径更是一无所知,怎么会明目张胆闯入这里,偷看娘娘沐浴?还请贤妃娘娘明鉴。”
权贤妃蹙眉想了想,果然记得似乎简文英刚进来时,说了一句“你个贼人,我看你往哪里藏”。她贝齿轻咬着下唇,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来人呐,伺候本宫换衣服,带着他一同去长春。宫见贵妃娘娘就是。”
“是。”宫女们齐齐应着。
简文英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慢慢静下来。
权贤妃身边最得利的宫女舒含却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只不过么,不管你是怎么闯进来的,娘娘的清誉都已经毁在你手中。管你是谁呢,别说见王贵妃,就是见到皇上,你都难逃一死。”
简怀箴和方寥,躲在堆绣山下的山洞中,躲过御林军的搜查。等到静寂无声后,方寥站起身来,面无表情说道:“危险已过,简大小姐可以回去了。”
简怀箴拢了拢额前的发梢,温和问道:“你呢?”她心中料定方寥绝不是为一窥紫禁城胜景而冒险前来,只是所为何事,他不肯说,她也总不好追问。
方寥抚着长剑,说道:“我怎么进来的,自然怎么出去。”
简怀箴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又字字句句带着犀利:“你进来之时,宫中一切静好,防备松懈。如今已经惊动御林军巡逻,岂是这么容易能出去的?不单是你走出宫门不易,就是走出这个岩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御林军搜查不到我们,自然会重新搜回来,到时候就未必能躲得过。”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明澈,清波流动。
方寥冰冷的双眸中,毫无人气,他站在那里,审视地看着简怀箴,一句话也不说。
简怀箴直视着他的目光:“要想离开紫禁城,你必须要听我吩咐。你武功高强,宫中却不及我熟。”
方寥似是一怔,眼神竟然柔和许多,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第九回 九回肠

方寥这半生,浪迹江湖缅怀先人,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结一桩天大的心事。他从不肯轻易听人、信人,谁知与简怀箴几次见面相处下来,提防之心竟不自觉地淡却七分。
简怀箴心智明。慧,所料果然不差。过了不多久,两人又听到外头喧嚷之声再起,想必是锦衣卫又一次搜查而来。
简怀箴与方寥对看一眼,俱都屏住声息。忽然听到脚步声传来,步履越发凝重真切,接着就有一把粗犷的声音喊道:“大人,这里有个山洞,恐怕能藏匿贼人!”一时之间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前后左右聚拢过来,听到简怀箴与方寥耳中,不啻于万马奔腾。方寥冷冽如寒冰的眼眸中,锋芒毕露,投射出凌厉而决绝的杀机,他的指尖按在剑鞘之上,淡淡瞥了简怀箴一眼,便欲挟剑而出,引开锦衣卫众。
简怀箴眉峰如烟笼蹙,素来明媚的面容上,藏了几分深深的隐忧。她伸出纤纤素手,扯着方寥的衣襟,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此时,一道白花花的日光,带着刺目的芒刺,从藤萝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反让洞中的两人,遍体生出森森然然的沁骨寒意。
藤萝,已被搜查刺客的锦衣卫开。简怀箴附在方寥耳边,声音如蚊蚋般细腻轻柔,她说:“挟持我!”
一刹那,方寥只觉得简怀箴吐气如兰,心中微微一荡。他清寒如霜的面容之上,微微沾染些许的明媚,却又在一刹那落了更多的疏离萧然,便再也不看简怀箴一眼,迅速把面巾蒙上,长剑出鞘,横在简怀箴的粉颈之上。
“放开我!”简怀箴面色惨白,香腮之上微微沾染了几丝红晕,明澈如秋水横波的眼眸之中,渐渐被惊恐和慌乱所淹没。乍见锦衣卫的人闯进来,她面上悲喜交集,声音中隐约带着怆然恐慌之意:“大人,救我!”
大红的幔布扯开,一刹那的光影转和,水袖凌舞,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人人都转换了角色。人生如戏,在人世间的舞台上,谁又能堪破谁面上的油彩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