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儿显然给了所有人一个始料未及的巨大惊喜。帝姬云门,惊才绝艳,额间天生一朵凤尾眉心轮,皎若弦月,象征着无上高华的祥瑞佛印。
千葵有孕之初,九瓣莲盛、明珠投怀皆入梦来。怀胎三年九个月,帝姬始降。彼时涂山彤云密布,雷鼓大作,紫气长虹纵贯苍穹,每一株天意菩提树都分长五枝,结出五瓣花蕾。来自西方净土的八十一只珍禽异兽衔鹤眼灵芝,绕洞府盘桓齐鸣。全族上下惊异欢腾,视为前所未见的吉祥瑞兆。
云门天生九窍玲珑心,九尾尖耳,青梅初长成,美貌已名动天下。更兼灵慧无双,百岁即可幻化人身,未足五百岁时,第一场天劫都还未至,便已修得道法精益,在普陀珞珈山大光明顶受了佛荫加持,仙途无可限量。
若非那场意外,她原该是继承芜君衣钵的下一任涂山女帝,终了却落得个剔骨诛仙的结局。
思及前几日刚在梨树上磨了回指甲,不小心被木刺扎一下就龇牙咧嘴疼老半天,剔骨那得多么疼,真是想想就打寒战。太惨了!
如果不是这么巨大的丧女之痛急需弥补,阿爹他老人家断不会纡尊降贵从山野里捡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弃狐幼婴来养。虽也是涂山狐,到底来历不明了些,根基有遗憾也是情有可原。
所有族人都一致认定这是个错误。他们认为,云门帝姬没有教养好,被条孽龙迷惑自毁仙途,纵然是天大的错误,也不能试图用另一个错误来弥补,否则只会造成更耸人听闻的错误。
总而言之,修道之途需得斩断七情、清心寡欲,这么简单的道理,狐族儿女们学了一代又一代,莫非阿爹临了倒老糊涂了,竟执意要不满千岁的幼狐以身越雷池?
可他说,我没让你去爱那头开明兽,只是让你嫁人。
这逻辑陡峭得峰回路转,想据理力争也无从下口。果然亲生的和捡来的就是不一样,平日里千好万好,到了关键时候,打发起来独断专行得令人瞠目。
其实,阿爹的良苦用心我也不是完全不能体会。眼看下一场天劫将至,只剩三月之期,他非得火急火燎地赶在这节骨眼儿嫁女,再不开窍的狐脑子也能明白几分深意。我根骨太差,贪玩、贪睡,修为不佳,快满千岁才勉勉强强修成个女体,哪来的能耐挺身与天地抗衡。但渡劫这事为防徇私舞弊,向来避讳九亲,再厉害的阿爹和哥哥也帮不了我。只有结一门位列仙班的姻亲,才能借夫君之力共承天劫。
可据说那开明兽实乃是个鬼斧神工的兽,从没有过艳闻缠身。乍一听恁地清纯,可七万多岁的高龄还未曾婚娶,就实在算不得优点,反倒可看出他是有多不招人待见。更不忍细想的是,他居然长了九颗脑袋。
就因为我没有九条尾巴,所以要嫁有九个头的家伙来补偿?且那厮还是个昆仑宫看大门的。简直是晴天霹雳,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但谁不答应也没用,在父君一力主张下,这门亲事很快得以敲定。我多方求告无门,顿感了无生趣,整日躺在狐狸洞里哭得奄奄一息,眼看洞口就要被那些一颗更比一颗大的明珠塞满。
哥哥素来疼我,终于看不下去,然而就连他耗尽唇舌也劝不动固执的父君。最后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觉得让我偷偷见一见那头开明兽,说不定能一见钟情。毕竟我在涂山活了快一千年,除了那些满怀鄙夷、自诩清高的同类,根本也没见过任何异性。
三天后,哥哥从天族好友游奕灵官处借来一面天罡阴阳镜。那镜子非同凡品,乃是天上地下独此一家的宝物,可照彻阴阳,通见三界之广,万里之遥,黄泉地府的游魂散魄要寻出来也无可遁形,找个有名有姓的小小天官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待镜中那团缭绕的仙雾缓缓散开后,一扇金芒万丈的巍峨宫门顿时映入眼帘。我上上下下找了许久,终于发现哥哥指点处,一坨不成形、黑不溜秋的物事正靠在玉阶旁打呼噜。巨大的浮雕梁柱上回纹与云纹相错,一看就气派非凡,衬托之下,开明兽越发显得形如蝼蚁,寒碜可怜。
“妹子你看,那开明兽长得就是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样,不去扛天劫都对不起他。虽然丑了点,但我们涂山的狐是有内涵、有格调的狐,不能像青丘那帮俗物整天只顾以貌取人。”
我定睛把那九张天打雷劈的脸挨个打量一遍,果然每颗脑袋都丑得惊天地泣鬼神,各有各的难看,匪夷所思但绝不雷同。简直不敢想象,他是被雷火烧焦了多少回才混上这守门的活儿!转瞬又觉得这想法太不厚道,人家只是长得丑,又没做错什么,遭到这样暗地里的嘲讽、嫌弃,委实不应该。我又不是正宗涂山帝姬,身上并无芜君的血脉,长得虽也是个涂山狐模样,但放在美貌名扬天下的狐族里,泯然于众没商量,绝对算不上出挑,连尾巴都只有一条。
开明兽居着仙职,正经官门中人,答应娶一个来路不明、品相不佳的狐女,帮她承天雷渡劫,就算是看在狐帝芜君的面子上,也确实算得上面丑心善的典范。且他身家清白俸禄丰厚,家底也算殷实。
我撇了撇嘴,肚皮翻白直挺挺倒向床榻。“还是让天上的雷,劈死我吧!”
奈何我只是个浅薄的狐,狐狸的修为没多少,狐狸的脾性却一点不缺。狐族绝色,生性好美,对姿容的要求早就刻在骨子里,放血都涤除不尽,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哥哥默然无语,大概正暗悔自己做了件弄巧成拙的蠢事。我倒吸口凉气,挣扎着爬起身来,眼中蓄满一泡泪,揪紧阿哥的尾巴,结结巴巴剖白:“我如此贪睡,若嫁了这么一堆天打雷劈的脸,就得天天做天打雷劈的噩梦,醒来一看见他,和噩梦里也没有区别。这样算下来,不管睁眼闭眼,余生都将再无可恋,就算能活个长长久久千年万载又有什么可羡?这么悲惨的狐生,绝非所愿啊,哥……”
硕大的明珠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得哥哥足尖立马红肿一片。他龇牙跳脚往后连蹦了数步,正欲一溜烟遁去,刚跨出洞口,就被那些满地乱滚的泪珠儿绊倒,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自从在天罡阴阳镜中见了开明兽的真容,我更加心意难平,撑着连月水米未进的身子骨虚飘飘求情,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再医一医。
“父君是上古尊神,九重天上仙友众多,有渊源的至交也不少,难道除了那开明兽就再寻不出个靠谱点的女婿吗?”
阿爹尴尬地咳嗽一声:“至交好友嘛,倒是有,然时日紧迫,一下子要寻出可堪此重托的来实在不易,再者说为父也不能恩将仇报不是?”
这话一出,我俩都双双愣了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又似乎……没什么不对的。
既然连把我嫁给至交都算恩将仇报,我就更不能为了区区一轮天劫陷父君于不义,落下个嫁祸于人的恶名。再没出息,这点做女儿的自觉还是有的。为今之路,只有逃跑一条。

第三章 悠悠陌上初薰处
疾奔到须弥谷,幽翠林莽蓁蓁,黄昏落霞正盛,高耸入云的山头积雪被涂抹上一层胭脂流光。
一景一物,一草一木,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快要离开了,才觉出那么多留恋不舍,怎么看都看不够。正左顾右盼间,冷不防脚下绊着什么,一个趔趄直往乱石堆扑去,触地却柔软如绵,丝毫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尖锐磕碰。定是法术所变,是哥哥,他还没走。心头一块大石咣当落了地,当即发自肺腑嗷号一声:“长兄如父啊……”
阿哥皱眉将我从横七竖八的包袱里扒出来,望着堆起来比他还高半个头的行李,目瞪口呆。
“这些……全都是你要带的?”
我小心观察了下他的脸色,嗫嚅着解释:“那个……找行李时略出了点意外,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本来也没想带太多,今天藏一点明天藏一点,结果挖出来竟攒出这么大一堆……”
哥哥扶额,压根儿懒得再听我嘟囔,蹲下身开始挨个翻拣,“这个不用带,这个也不用……算了,还是直接从你能用的挑起。”
我坐在大青石上,支着脑袋看他四爪翻飞,动作迅疾,不多会儿就归拢得七七八八,然后不知从哪儿掏摸出块天青色的包袱,往上一盖,方才还小山般的行李瞬间被遮没,缩成只青瓜大小的兜囊,抽绳一紧,玲珑轻便。
“这包袱叫兜云锦,采九嶷山巅的流云炼化成璇瑰织就,水火不侵内有乾坤,只要不是能颠山倒海的妖物,大都降得住。你带着上路,也好防身。”
抚摸着兜子上精致非凡的祥云纹,再也按捺不住一颗八卦沸腾的心,打趣他道:“哎,听说九嶷山的瑶姬对哥哥你芳心暗许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法器不会就是她送的吧?九嶷山高寒绝顶,集七万束流云才能拢出一缕璇瑰,啧啧,大手笔,真是慷慨得拿人手短……”
眉飞色舞赞叹一番,见阿哥一张万年冰山脸没什么反应,又眨眨眼,“其实瑶姬长得也还不错,不过她真身是尾雪貂,配你总还差那么点儿意思。可怜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
话音未落,额间早挨了一记无情弹指。
“胡说八道就数你行,念书时若有这般口若悬河,也不至于老被同门排揎得落花流水。”
涂山少主九歌,风流倜傥青年才俊,千年万载以来桃花连绵不绝,直到父君布下结界封了整个东夷神州才略消停些。繁花迷乱,他却从来半朵不入眼,连丛中沾衣而过都懒得,直接撇落脚底。
据闻,人间某朝某代,有个名叫潘安的美男子,姿容绝代,但凡出行都会引来无数春情涌动的姑娘围观。光看必然是不能满足少女心的,想要博取垂青总得来点实际的。于是乎为了引起玉郎关注,姑娘们拼命往他坐的车辇里丢时鲜瓜果,等此公溜达一圈还家,车上鲜花果子堆得满坑满谷,还有个词叫“掷果盈车”。可见长得好看,天上地下都占便宜,戴花不用买,吃果不用栽。
爱慕哥哥的各路红颜,比起那些凡人来,手段却没新巧到哪儿去,因涂山被仙障所封,她们再也没法子寻出由头串门溜达,各种传情达意的法器宝物下雹子一样隔三岔五掉遍山头,里头无一例外还夹着情诗绣帕款诉衷肠。笔墨皆婉转悱恻,真真用尽心思。但情爱这事天道并不酬勤,直教人疑心红鸾星君在布红线时干脆忘了牵扯老哥这一根。
我闲来最大的乐趣就是满山遍野捡宝物,反正涂山出不去,想还也没处还。哥哥遂挑拣一番,有合用的就留下,分发给各家狐子狐孙们勤加练习,很快便武装出一个涂山童子阵,唯少主九歌马首是瞻。
哥哥领着我往谷口走去,一边从腰间取下只青玉净瓶塞进兜云锦,晃了晃还哗啦作响,细看却是他收存的泣泪明珠。
我撇撇嘴,好生纳罕,“带这个干什么?泪珠子么,再哭就有了。”
他转过身,深深望我一眼。“带着。我希望你离开涂山以后,不要发生任何会伤心到掉眼泪的事。起码,在我找到你之前。”
东夷已经被封锁了整整一千六百年,我走之后,过不了几天父君定会让阿哥将功折罪来寻。这也是他此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放我弃婚私逃的缘故之一。我一跑,他就有了名正言顺出山的理由。好男儿志在四方,整日被拘在自家山头大门不得出二门不许迈,闷得发霉闲得落灰,英雄毫无用武之地,成什么样子!
素来心性果敢的哥哥也有犹豫不决时。脚步越来越慢,磨蹭半晌方踟蹰道:“真的不再想想?妹子还记不记得,你刚修成人身那年,红鸾星君驾临涂山拜访父君,预言千年以后,愿为你承过第一道赤焰劫的人,就是你将来要嫁的天命郎君。如果这就是天意,不管你走到哪儿都没用。”
说起红鸾星君我倒还有几许印象,是个极年轻貌美的女仙,头戴鱼尾冠,以青鸾为坐骑,烈焰红裳翩跹,引来无数艳羡目光。她原系西方昊天大帝穷桑氏与西王母之女,号龙吉长公主,在九重天上做蕊宫仙子时,还曾与哥哥有过参禅论道的交情。且这位星君封神的来历,与涂山氏亦渊源颇深。
两千七百多年前,殷商帝辛无德,亵渎娲皇,在神庙题写轻薄之言,惹下天怒难息。娲皇遂遣涂山九尾狐化身倾国祸水苏妲己,倒行逆施扰乱朝纲,引周武灭商。朝歌王气一夕间溃散,这位公主恰于此时下界历劫,助战姜尚,施雨灭西岐魔焰。后来牧野之战功成,帝辛自焚于鹿台,龙吉便在凤凰山青鸾斗阙得道,返本归元后封了神职,司管三界六道众生姻缘。
前辈们的事迹堪称轰轰烈烈,红尘颠覆,荣枯纷叠。总觉历经如此风云跌宕,才不枉开了灵识得道一场。只为了苟活余生而胡乱以身作嫁,这荒唐安稳不要也罢。与开明兽陆吾的婚约,在我眼里无非是场交易,强扭的瓜儿终究不甜。
“昆仑神宫看大门的活儿虽清闲,随意擅离职守也是要触犯天条的。开明兽长了九个脑袋,就算个个都不灵光,加一块总能靠点谱,这点道理想必计算得过来。他不会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麻烦。我的天命也好天劫也罢,必不会着落在他身上。只不过……悔婚一事,怎么说都是涂山理亏在先,万一天族的人闹上门,还得托赖哥哥从中斡旋,别把父君气出个好歹来。想那开明兽不至于太过较真,横竖买卖不成仁义在,涂山也不是谁想闹就能随随便便闹上一场的地方。”
觑个空儿瞅了瞅身后那条瘦小、干巴得和耗子尾差不多的单尾,深深觉得留在涂山也没什么前途。万一哪天渡劫失败,引来天雷把这洞天福地烧焦就不好了。到时血肉模糊的一堆,又要引起父君惨失爱女的悲痛回忆。哪怕实在过不去,死在外面好歹干净一点,也算对父君养育之恩的微末回报。若侥幸逢凶化吉,则来日方长。我心中还藏着个或许太过天真的念头,打算着劫后倘有余生,必得为君后千葵去寻一寻那妙方宝境。
话虽如此,自己也明白渡劫这种事不可能总指望运气,此次怕是凶多吉少。得道灵兽每隔五百年须渡劫一回,上次的风雷劫归护法天君辛环管,辛环按辈分算还需尊称父君一声君上。千岁以后的赤焰劫,则交代在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闻仲手里。这尊大神秉性刚直不阿,戮魂幡上嵌有坎离震兑之宝,一旦祭起,焚焰滔天,催魂夺魄从不留情面。凭我这点浅薄道行,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好运能轻易蒙混过关。
一生当中什么样的决定才是正当无误,什么样的决定又会带来何种因果——这问题其实不需刻意去思考,岁月漫长,自会给出答案。彼时我不以为然,认定我正在下决心做的事就是最重要并且是正确的。这般天真执拗,去意已决。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只得暗叹一声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以为的冤家路窄,其实不过是宿世安排下的久别重逢。生关死劫,都是该有的蹉跎。
黄昏最后一缕微光沉落前,草叶尖凝结的清露在星芒下倏然消失。哥哥趁日月轮替、天地混沌的瞬间,倾尽全力将天罗结界撑开一道罅隙,容我纵身跃过。
依依惜别之际,尚不忘挥着爪子千叮万嘱,指点我出涂山后径直向西而行,务必离水泽之处远一点。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自云门帝姬被诛了仙,涂山氏与四海水族从此结下不共戴天的梁子。在族人心里,无论河鲜还是海鲜一概都属败类,用来果腹都嫌腥膻得慌,更别提那些始作俑者的恶龙。狭路相逢恐生不虞,还是能避则避。
这年春生时节,我有生以来初次踏足东夷神州之外,被称为三界红尘的所在,顿感天清地阔、耳目一新。那种充塞心胸的汹涌激荡,就叫作自由。在万仞高山之巅游弋,在堆叠的云朵间腾挪,在连绵千顷黄沙中嬉戏,无拘无束随心来去。世间这样广袤,无一处不充满新鲜惊奇。
星河侧转,北斗回旋。逍遥闲散的云游生活,就这样漫不经心消磨了两个月。我曾刻意放慢脚步,也在沿途留下无数隐蔽的标记,奇怪的是哥哥始终音讯全无。我不知自己私逃出谷后,涂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否因此受了极严厉的责罚尚未能脱身来寻?直到那一天,我正盘坐在青松下吸纳日月精华,对着皓月从山峦背后缓缓升起的银辉,才发现这些日子早就迷失了方向。
太阴东升西落,乃上古以来天道运行的法度。这轨迹绝不会有丝毫逆转偏颇,那么错的必然是我,竟尔糊涂至此。
脚下这条路,并非西去之途。不是向南,也不是朝北,而是通往更遥远的东边。东荒之极,灌愁海的尽头——云梦大泽。
所以说,没有方向感,真是要命。
破船到江心,补漏也晚了。若赶紧往回折,意味着还需经过涂山。芜君的女儿逃婚远走,那地方定已沿途遍布眼目,说不准路旁哪一株花精草怪为抢个头功,都会前去通风报信。一旦行踪暴露被捉回,可谓前功尽弃。
眼看天劫将至,西去东至,原都没什么要紧,只是难过与哥哥在须弥谷的最后一面,竟成了此生诀别。
这么满怀惆怅地信马由缰胡乱晃荡,不觉钻进一片婆娑翠林。青苍的藤蔓蜿蜒,树干粗壮、高达万丈,根深叶茂,浓枝繁密。此些树我却是认得的,名唤“怀其叶”,叶脉赤红,花盏透明,在暗夜会发出淡淡白光,可用来占卜。然而,夕开朝落,从不与日争辉。果实成熟则为郁紫色,食之能见梦兆吉凶。
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花海璀璨扶疏,无比诱人。闪亮的草叶缀着露水,泛起千层细浪,宛如波光粼粼的寒潭。林子很大,越走越深,从哪个方向来的早已记不清。光线也随枝叶的纵横交叠越发黯淡,变成了墨色,反倒衬得那花盏朵朵晶莹,星火流萤般剔透。
忽地一阵熏风过处,将悬然欲坠的怀其叶花纷纷摇落枝头,似繁星漫洒,拂了一身还满。禁不住玩心大起,在那些闪烁的落花堆里打了好几个滚,清香四溢,飞溅出的汁液沾染鼻尖,微凉甜润得很。忽觉背心生疼,似硌着个什么浑圆坚硬的物事,又不像石头有棱有角。回身扒拉出来细看,却是枚通体郁紫的果实,想是被方才那阵微风同繁花一同扫落。
怀其叶果成熟后都包裹着寸许厚的壳子,从那么高的梢头坠地也完好如初。因从未亲眼得见,难免生出几分好奇,拿在手里欲对月瞧个仔细,身后暴起一声大喝:“何方妖孽,胆敢擅闯禁地偷摘仙果?!”
静谧深夜里突然掀起声如洪钟的巨大波响,我被惊得浑身寒毛一奓,根根向后竖起。我下意识倚着树干左右打量,见四下树影斑驳,虫鸣唧唧,何曾有什么妖物?方顿悟过来那“何方妖孽”,指的正是本狐仙。
茫然纳罕间,迎面狂风骤起,横扫得落叶漫天飞舞盘旋,大地都隐隐传来闷雷般沉重的震颤。再循声望去,纷扬的枯叶草屑后,一个辨不出模样的黑影缓缓踱步而出,身形似庞然大物,一双炬目瞪得溜圆,森然绿光炯炯如炽。

第四章 “狐”如一夜春风来
这一程跋涉,万里递迢,途中也见识了不少灵物,多是些灰兔、青雀等守宫之流,最大的是一头三百多岁的灰狼精。同为道友,大家也都很客气,言笑晏晏打个招呼,闲聊两句便各奔前程,颇有些江湖儿女皆兄弟的豪情。可后来才知道,他们之所以态度和善,只不过因着修为的年头都还没超过五百年。我在后起之秀遍地的涂山堪称废柴一根,到了不明底细的小精怪们面前,却是堂堂一尾快满千岁的涂山狐,风光抖擞得很。
做狐有做狐的好,基本上没有天敌。坏处是,只要你修为不够强大,那但凡比你厉害的都可能是你的天敌。这道理三界通用,弱肉强食在哪里都是一样。
比如眼前这位,一看就非善类。该长耳朵的地方戳出来两只牛角,灰色的皮毛宛如岩石,沿脊竖满倒刺,若忽略身后拖着的那根棒槌尾,倒是头吊睛白额猛虎模样,当真丑得不可方物,跟开明兽陆吾倒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这念头刚冒出,先暗暗在心中告了个罪,作孽作孽,非是我有心一而再再而三讥讽贬损,实因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第二副如此叹为观止的尊容,堪称标杆,不自觉总拿他出来作比。
怪物张牙舞爪,绕着我嗅了一圈,声如洪钟般质问:“哪里来的小狐妖,倒还识货,岂不知仙果是有主之物,怎敢不问自取?!”
啧,这虎精,白瞎了那么大双磨盘眼,眼神差得逆天,连涂山狐都认不出来吗,张口妖孽闭口妖孽,真是见识短浅。
刚要出言相辩,眼角一瞥,却见虎精踱步间按在山石上的硕大爪印,悄无声息沉入青岩三寸深浅,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妖不可貌相,这回怕是遇上大麻烦。看这两步虎虎生威,没个两三千年的修为决办不到,轻易招惹不起。
狐在屋檐下,形势比我强。且这厮看起来脾气也不怎么样,硬碰硬必讨不了好去,只得耐下性子赔笑解释:“大人容禀啦,这果子原是被方才那阵不识相的妖风刮下枝头,小狐途经此地恰巧拾得,捡起来开开眼则罢,并没打算偷摸吞吃。”
说着好生捧起那怀其叶果,虔诚地放回它面前,还不忘顺手从地上捡起片树叶垫着。一只修为可算得上高深的妖,被拘在这么片荒无人烟的破落地界守林,必然犯下过罪大恶极的错失,谁知道它还会干出什么。
虎精看也不看一眼,鼻子里哼出团白气,丝毫不为所动,鄙夷地冷哼一声:“偷盗仙果被逮个正着,还敢狡辩!捡起来就是你的,想看便看?那这林子是本大王看守的,你既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则该任由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