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也没有让她闭上眼睛去忍受,而是直直地看向池边的凰羽,目光茫然,像一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发现这个噩梦竟是事实,精神被压到崩溃,无法接受,回不过神。他的神色是如此漠然,目光如此冷酷,她盯着他久久地看,希望能认定这个他不是原来的他。
她曾是他捧在手心最珍贵的宝物。
或许是因为凰羽的真身是火系的凤凰,他对她的爱带着烈焰般灼人的温度,几分强迫,几分霸道。
她是来自虚空的精灵,一有意识已是少女的模样,不记得自己有过去和童年,或者这种天地孕育的精灵本就没有童年。不曾受过礼教的约束,单纯,却也有无拘无束的野性。最后却是甘愿被他独占、专宠,并乐于享受他给予的热烈又甜美的束缚。
一个是地位尊贵的羽族族长凤凰,一个是平凡的出身不明的小精灵。这样的伴侣令天界的贵族们十分不屑,也让羽族中的长老、长辈持着反对的态度。他却以其不容杵逆的威严,将她护在了翼下。
甚至有一次她误坠销影池,身体被溶蚀得不成人形,他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救她。她重伤难治,他又将五千年修来的一半修为渡给她续命。

曾经的甜美缠绵,一去不返。
现在的无烟,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被强按在水中粗暴刷洗,疼痛渐渐变成麻木。她茫然看着水池边目光阴沉的凰羽,感觉如此陌生。她没有想到,有着烈焰般性格的凰羽,当他的爱转化成恨,同样具备烈焰的能量,烧得人体无完肤。
梧宫中最下等的婢子,也有简单而洁净的居所。
无烟却连一席之地也没有。夜里,她当值的岗位,是凰羽尊上寝殿外的石阶。
深夜,屋内灯已熄,人已静,凰羽应是已睡着了。无烟坐在如水凉阶,将身上的粗布衣裳褪到肩下,勉强抬起手臂,把伤药涂到伤处去。这伤药是凰羽命人拿给她的,说是让她的肩骨早些长好,早些干活。
费了半天劲,总算是勉强涂了个乱七八糟,已是疼出一身冷汗。手臂无力跌落,长出一口气。肩疼,不敢躺,不敢靠,只能坐着。试着调息了一下,身体内仅有凰羽渡于她的五百年灵力在流转,比起她以前拥有的修为孱弱了许多。抬眼,明晃晃的一轮月映在眸中。
凰羽如此折磨她,自然是恨中毒之仇。也罢,也罢。如此若能让他心中舒服些,她的心中也自然舒服些。疼苦算什么?再如何疼,也抵不过三百年来每日的油泼之痛。如今,倒终能逃脱这项酷刑了。
甚幸。
孔雀曾质疑过,问凰羽难道不怕再中血鸩之毒吗?他说,他已中过她的毒,自然会防备,不会再被她害。
于是,她也不必担心自身之毒无意之中再伤及到他了。
甚幸,甚幸。
能亲眼看着他安好地活着,哪怕是做为一名贱婢守在旁侧…
甚幸,甚幸,甚幸。
她坐了一夜,终是昏沉睡着,无倚无靠的身体歪倒在地,肩膀撞在阶上,一阵疼痛,疼醒了过来。睁眼,一双镶金皂靴近在眼前。顺着靴子望上去,是凰羽冷冰冰的脸。
“起来,干活了。”凰羽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转身走去。
无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因坐了一夜,身体都僵了,一站起来便跌倒在地。
凰羽听到了背后的踉跄的声音,眼神中有片刻的疼痛。脚步却不曾有丝毫停顿。
无烟望着他冷然的背影,明知他不会回一下头,心下还是免不了凄然。曾几何时,他待她如掌心珍宝,有一点小小伤疼,便似十倍疼在他的心上。
罢了,思不得,忆不得。
无烟忙忙地爬起来,低头跟上他的脚步。这一起一走之间,发觉自己的肩骨虽然还疼着,可是一夜之间居然已愈合了,仙药果然神效。
无烟几乎承揽了梧宫中大半的脏活累活。擦石阶,洗地,挑水,浇花,施肥…从早到晚,忙个不休。宫中侍从婢子因恼恨她,更是处处给她压些担子,添些乱。
她的伤虽愈合了,接骨处似还有一隙裂痕,稍一用力便会疼痛。日后想要展翅飞翔,怕是不可能了。留下这分残疾给她,显然也是他故意的。
让她既不能飞走,又能干活,还有适度的疼痛当作刑罚。分寸可谓拿捏得极好。还是那句话,仙药果然神效。
每一个擦地的动作,于他人很是轻松,于她却像尖刀一下下划在肩上。她便一边擦着,一边揩去落在地上的冷汗。
挑水之类肩部吃力的活儿,更是会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但再疼也绝不可以哼出声来,出声只会招来旁人的嘲笑和更甚的羞辱。
凰羽对她所遭受的疼痛和侮辱冷眼旁观,凉薄的神色落入她的眼中,心难免会疼,那疼却一日钝似一日。
原来再怎样的痛苦,也会慢慢习惯。
不过她最害怕的,是遇到那个孔雀。每每遇到,便会吓得浑身发抖,路都走不成,只能要爬行着找个角落躲着。过去的三百年里,孔雀日日施她泼油之刑,着实是留下了阴影。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解释。虽是她累他涅槃遇劫,却也是她凭着一缕离体薄魂,将他救回的啊。他一直在找雁舞,若是说清她就是雁舞,不知他是否能原谅她几分?
某个夜晚,凰羽夜宴归来。守在寝殿外的无烟急忙站起来,垂首站在石阶一侧。他路过她身边时,脚步略一踉跄。她下意识地上前扶了一把,却被他甩手推开,后背撞到柱子上,肩胛一阵疼痛,疼得倒吸凉气。抬头,见他睨视着她,微醺酒意也掩不住眼中的讥讽。
凰羽甩袖进门,头也没有回一下。
无烟坐到阶上,肩上的裂疼一跳一跳地慢慢缓下去后,忽然鼓起了勇气,爬到门边,轻声道:“如果…我尽力补救了我的过失,你能不能原谅我?”
门内,没有丝毫回应。或许他是睡着了吧。明天再说吧。明天,明天一定不要被彼此施予的伤害压垮,一定要把与他对话的勇气撑到天亮。
早晨,她巴巴地守在门外,等着一干侍女服侍他梳洗完毕,终于见他推门而出时,勇敢地迈上前一步。
他的脚步却没有丝毫迟疑,走过她身边时带起一股凛冽的小风,冷冰冰砸下了三个字:“不可能。”
她懵懵地原地呆立了半晌,颓然跌坐。原来,昨夜她说话时他是听到了啊。
就算他知道她不是凶手,却清楚地明白她是令他致死的凶器的事实。
被杀死的人,面对杀死自己的凶器,自然是深恶痛绝。
她灰心地收起祈求原谅的奢望,每日里,任他欣赏着她的艰辛苦难。但愿施于她这把“凶器”的每一分痛苦能够慢慢抵销他的愤怒。
时光如刀子一般,在无烟的脚下缓缓划过。每时每刻都鲜血淋漓,有时是身,有时是心。

 

失目

一年之后的夏夜。院中芭蕉树下,凰羽饮下一坛桃花酿,歪靠在石桌上,不小心将酒壶扫到了地上。不远处蹲在石阶上的无烟急忙上前尽她的本份,蹲在地上,将碎片一块块捡起。
凰羽突然飞起一脚,将她踹翻在地,碎瓷刺入掌心。
“毒妇。”他的眼眸如子夜般黑不见底,颊上浮着熏然醉红,恶狠狠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她怎么知道。她对于这样的殴打亦是习惯了。默默爬起来,继续捡瓷片,手心的血淋漓滴在地上。
等会还得洗地。她懊恼地想。
身体猛地被提起,按在石桌之上。她惊异地抬头,看到凰羽眼中焰色灼灼,若红莲业火,要将人焚为灰烬。
他俯下身,嘴角噙一个恨毒的笑:“我未死,你很失望吧?”
一年来,他很少与她对话。他突然对着她的脸开口,她十分不习惯,一时竟失语。
“你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毒药吗…”他一口狠狠咬在她的锁骨处,血腥沁入舌尖。
她抵着他的胸,惊慌道:“不要,我血中有毒…”
他低声笑道:“这是在恐吓我吗?你的毒,再也于我无效。你的狠,也休想再伤我。”
对了,是这样,一慌张又忘记了。她松了一口气。
他眼中怒气却更盛,话音都含了血丝:“你为什么不否认!告诉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实是爱我的,你不想杀我,告诉我啊…”
天公作证,她是想告诉他的。可是下一瞬,他便【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咬破她的舌尖品尝她血液的味道。他粗【口口】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就着石桌,狠狠地【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若暴风雨中扶摇不稳的一株弱柳,别说说话,气息都喘不均匀,唯有若溺水者一般攀附着他的肩背,手心血珠淋洒一地残红。
次日醒来时,无烟发现自己窝在石阶下的角落里。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再低眼看了看自己破败的衣衫,记起来了。昨夜凰羽施暴完毕,拥着她昏沉醉倒在桌下。有仙侍前来,将凰羽搀回房中,把她顺手丢在了阶下。
她掩了掩衣襟。昨夜混乱时,他的几句破碎的话语浮现耳边。
——“告诉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实是爱我的,你不想杀我…”
心中,忽然闪起一点星光。
他还是有一点在意她的。既然在意她,若是告诉他花了三百年时间将他的魂魄拼起来的雁舞,其实就是无烟呢?
凰羽重生一年来,一直在散布人手寻找恩人雁舞的下落,不曾有半点线索。怎么可能有线索呢?雁舞不在别处,她其实每日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苦苦擦地呢。
如果他真的还有些许在意她,若是坦诚相告,会不会云开日出?这个想法浮现在胸口,若美仑美奂的幻影。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将希望打碎了。
她急急地四处找她,最终在园林的一条曲径上拦住了他。拚足了全部的勇气,冲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她,目光又是嫌恶,又是诧异。
“凰羽…”她的声音哆嗦着,眼眸因为紧张,如同燃起的焰。
“你应该称我为尊上。”他冷冷道。
她没有争辩称呼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话题的重点。
“我就是雁舞。”
对了,就是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泪水夺眶而出。她早该说出来,真不知自己为什么拖这么久。以致于离他的怀抱这么近,却迟迟不能扑进去。说出来,只要说出来,前嫌就可以尽释,他们就可以回到最初。
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睁大眼睛看着他,却因为泪水模糊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静静站着,沉默良久。
然后,她听到一声冷笑。
没有想像中敞开的怀抱,只有一声冷笑。
他缓缓开口,字字如刀:“这便是你想出的新招,冒充雁舞?真是好办法啊。你是如何想出来的?该不会昨夜我酒后糊涂睡了你一次,你便心存幻想,想出这等好办法的吧?冒充雁舞,你真做的出来。你若是雁舞,为何不早说?偏要等雁舞的事迹人人皆知了才自曝身份?更别说三百年来你的肉身一直囚在梧宫!”
无烟听得脸色惨白,张了张口,似要争辩,他却没有给她争辩的机会。
他的眸子若万年寒潭,冰冷彻骨:“你莫不是想说雁舞是你的离体游魂?可我与雁舞相处时,她从未说过她是你啊。再者说,一个离体游魂,薄弱得一口气就能吹散,哪能上天入地,历经数次恶战,将我的魂魄拼齐?无烟,你这一招,蠢得可笑。”他厌恶地瞥她一眼,“离我远些。”
便绕过她走开,碰都不屑碰她一下。独留下衣衫破败的狼狈女子,无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无从争辩。为什么变成了一个游魂以后,反而比以前具备了更强大的灵力,仿佛有至少万年的修为?
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如何对他解释。
凰羽回到殿中,带了一身蓬然怒火,掀了案子,各种玉器珍宝砸碎一地,心中怒焰仍不能消减下去。
他的无烟,终是变成了如此不堪的样子。
从那一次起,无烟就像一株被当头浇了一勺开水的花草,蔫蔫地再也打不起精神,再次灰心地放弃了解释的企望。
直到有一天,她惊异地发现了身体的变化。
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悄然萌生。
是那一夜凰羽醉后…
她抚着小腹,苦苦地笑起来。以前,她与凰羽共渡了百年相濡以沫的时光,都没有怀上。在她如此落魄的时候,就那么一次,它就悄然而至,全然不顾它的母亲多么难堪,也全然不管母子俩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一只毒鸩的孩子,凰羽他,会容它存活吗?
想到他眼中的嫌恶、疏远、仇恨,她几乎可以认定,凰羽不会容下这个不祥的子嗣。
她每日穿着宽大的婢女衣裙,遮掩着渐渐隆起的小腹,不敢让任何人看出来。腹部鼓起的越明显,心中越慌乱。
或许,她该在凰羽知道这个孩子存在之前,从梧宫逃离,逃到谁也不认得她的地方,生下他,与他相依为命,渡过平静的余生。
忽然间,一片灰暗的生活的前方,有了点小小光亮,让她颇为神往。
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有仙侍路过,凶巴巴地喝斥:“你怎么还在这里!前厅来客了,尊上刚刚还问你在哪里偷懒呢,还不快去伺候着!”
“哦…”她忙忙应着,奔去前厅。
凰羽正在与客人对坐饮茶,闲闲交谈。
客人是一壮实汉子,气魄非常,只是脸上斜蒙了一只眼罩,竟是个独眼。客人高声道:“喜闻尊上浴火重生,獓因特前来恭贺。”
“多谢。”凰羽客气地道,“獓因兄弟多礼了,你镇守三危山,离居走动岂是易事。”看了一眼獓因,疑惑道:“獓因兄弟的眼睛怎么了?”
獓因抬手摸了摸眼罩,懊恼道:“唉,别提了,被人剜去了。”
凰羽有些吃惊。獓因真身是一头四角巨兽,已有九千岁年纪。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后被天界收伏,跻身于神兽之列,镇守天界关口三危山已有四千年,脾气凶暴,力大无穷。不知谁这么大的胆子去惹他?
不远处的墙角,忽然啪嚓一声响,一名婢女打碎了杯子。两人都顿了一顿,目光向着墙角扫去。
无烟低着头捡拾碎片,手微微发抖。
獓因收回目光,嘴角浮起阴沉一笑,指着自己的眼罩道:“是被一名女子,剜去了左目。”
凰羽微微蹙眉:“是何女子如此凶悍,竟能剜獓因之目?”
獓因冷笑道:“此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话音未落,突然长身暴起,指端冒出锋利锐甲,直袭向墙角的无烟!无烟此时修为浅、身有残,哪里还有昔日威风,只吓得呆呆睁一双眸子,竟无力躲避。只是在獓因袭来的一刻,下意识地抱住了腹部。
然而獓因攻击的目标却是她的双眼。
瞬息之间,双目剧痛,紧接着世界一片黑暗。
她倒在地上,痛得几乎痉挛,热血漫了一脸。
那边,响起了凰羽的惊怒质问:“獓因!你这是做什么!”
救我…无烟的手指虚虚蜷曲了一下,似是企图握住唯一希望的衣角。她什么也没抓住,手心空空。他依然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并没有因为她的可怜向她走近一步。
只听獓因愤怒地嘶声道:“尊上!我曾做过五千年的食人之兽,对人的气息嗅之不忘。我能断定,这女子,便是挖出我的左目之人。”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凰羽陷入了沉默。她不知他是不是在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脸,不知此刻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她不想知道。反正她再也看不见了。
半晌,只听凰羽的声音传来:“果然,是她能做出的歹毒行径。”
獓因道:“在下急怒攻心,未经尊上许可便伤了宫中婢子,请尊上降罪!”
“罢了。是她罪有应得。”
随着他冷漠的语调,无烟停止了最后一丝挣扎。她不是昏死,只是木然了。心口传来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化为了泡影,从指间溜走,不留星点。
所有恩怨,所有过往,在他冷漠旁观她被刺瞎的这一刻,全数崩坍,无可挽回。
有仙侍上前,将她抬到后面去。獓因为自己的莽撞举动颇是不安,匆匆告辞。
獓因走后,凰羽按捺不住心中焦虑,想去看一眼无烟——问问她,究竟为何剜獓因之目,为何凶残至斯,她究竟还有多少层恶毒的面目,是他尚未看清的?
可是找遍了梧宫,只找到墙根处的零星血点。
无烟逃走了。
一只折了双翼、失了双目的鸟儿,能去往哪里呢?
凰羽站在宫门外,望着仙界内的茫茫云雾,心下一片茫然。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不愿承认的事。他如此匆忙地来找她,并非为了逼问獓因之事,最根本的目的,是想为她止一止血,止一止疼。
他派出去许多人手寻找,却一无所获。无烟像她最初由虚空中出现一般,无痕无迹地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彼岸

无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她不知自己已游荡了多久。眼窝里的血还在源源涌出,由于失血过多,头脑有些昏昏沉沉。
脚下忽然有些羁绊,像是趟入了及膝的草丛中。垂下的手指触到一些柔软的细丝。无烟停住了,染血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细丝。
是彼岸花细长如丝的花蕊。
她是走进了彼岸花的花丛中。忽然记起来今日是秋分,正是彼岸花盛开的时节。她知道如果自己还能看见,眼前必定会是一片如火如焰、腥红妖娆的花海。
在这花海深处,有一处翻腾着蓝色滚浪的池子,叫做销影池。
与凰羽相识第九十个年头的时候,她曾在这里出过一次意外。这个销影池距离梧宫不远,是令神仙们谈之变色的一个去处。通常用于处死犯了重罪的神族。当然了,很少用到。反倒是偶然有遇事想不开的仙子,会在那里投池自尽。
或许是因为销影池积累了阴气,每年秋分时节,池畔会盛开大片彼岸花。彼岸花通常是盛开在黄泉路上的接引花,妖娆艳丽,又透着特有的阴郁气息。
那一年秋分,活泼好动的无烟听说彼岸花盛开,想要去看,凰羽却不许她去那种邪气的地方。
于是她就偷偷跑来了。
于是,就出事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坠入销影池的了。那一次受伤太重,使得记忆都损失了。只记得落入池中的刹那,骨肉剥离般的剧痛。
凰羽就在那时奇迹般地出现了,毫不犹豫地纵身跟着跃了下去,拚了全身的灵力逼开有着可怕腐蚀力的碧蓝池水,抱着她跃回了池畔之上。
无烟灵力很弱,被捞上岸后已是几乎不成人形,眼看着没救了。凰羽也受了极重的伤,皮肉片片脱落。那时他顾不上自己的伤,首先扑到她的身边,将五千年修来的灵力生生地渡于她一半,暂时吊住她一口气,又差人连夜从天界太阳升起的地方——汤谷,弄来汤谷圣水,装在神木“若木”制成的大木桶中,配入起死回生的灵药,将她整个人浸了进去。
她在汤谷水中睡了整整一年才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疲惫伏在桶边小睡的凰羽。
她对之前坠入销影池的事几乎全没了记忆,恍然以为自己只是沐浴时睡着了。调皮地去撩他的鼻尖。他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活过来的她,猛地一把抱住她泣不成声。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迷惑地也抱住了他,手底却有异样的触感。他背部的衣服底下似是凹凸不平。狐疑地掀开他的衣衫,看到一片可怕疤痕。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他将她从销影池中救上来后,因她生死未卜,他就拒绝治疗,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不准医师碰他一下。直到得到了汤谷水、若木桶,无烟有了一线生机,他才冷静了些许,接受了治疗。但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时机,留下了任何仙药也无法抹去的伤痕。
那时的她,自责不该贪玩偷跑去看彼岸花,累他受伤。环住他赤裸的脊背呜咽成一团,把泪水蹭在他的伤疤上,企图用眼泪来治愈他,却无济于事。
他笑着将她扳到身前抱住,道:“留下一点伤疤,能换来无烟的疼惜,合算的很。”
那时凰羽轻声道:“待我涅槃重生之后,无烟便嫁给我可好?”
“不。”她摇摇头,“我现在嫁,现在就嫁。”
她急切的模样惹笑了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般嫁不迭,羞不羞?”
“我不管,现在你就得娶我!”她半分矜持也不要了。
他虽是千般宠爱她,这件事却固执地不肯依她。因为,涅槃将近。
她知道涅槃的事,猜到了他的想法,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揪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句道:“我若是先嫁给你,涅槃的时候,你心里记挂着我,就能安好地回来。”
他笑道:“我却觉得,你许诺我重生后嫁我,我有你这个美味诱饵,就更有重生的动力。”
于是她纠结了。当嫁不当嫁?…
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凤凰会例行千年一次浴火涅槃,抛弃上一个肉身而重生,获得更进一层的修为。每一次涅槃重生,凰羽都会具备更强大的灵力。但同时也是危险的赌注,若不能顺利渡过,便会是灰飞烟灭的代价。
凰羽与无烟已相爱近百年之久,他却没有正式地娶她,正是因为涅槃将近,他不愿给她一个未知的未来。他要等到重生之后,与她共享漫长的岁月。
所以他固执地把他们的大婚安排在了涅槃重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