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他的本体是兔子,人类的惯性思维让她放松了警惕。
一只兔子,一只为了化出人身救死扶伤的兔子,能怎么威胁自己?
甬道一片漆黑。她两只脚都踩在石头挖出的浅坑里,脚趾头绷紧,一只手指抠着土,另一只手继续用石块挖凿。
麻雀放走了,野狗放走,甚至毒蛇也放走了——她当然也能走的。
声音越来越近,严杨北似乎也料到是她,爬行的速度不块。曾青青又往上爬行了半米后,他才出现。
脸是看不到的,即使近在咫尺,也没办法看清轮廓。
这是真正毫无争辩的黑暗。
两人对峙了一会,氧气开始减少,曾青青觉得胸口发闷,鼻子发酸。
她握着石头,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前方的道路,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其实很少哭,以往的经验里,哭没能帮得上什么忙,还容易成为被嘲笑的把柄。
但这时却忍不住哽咽出声,她想起那只月光下被亲吻的麻雀。
受了伤,离群失势,还能被异族这样当宝贝似的照料亲吻。如今一旦恢复,也只要毫不犹豫地朝着蓝天密林振翅飞去,就又能自由翱翔,俯视生养自己的土地。
而自己,却偏要被困在这地下洞穴,连温饱都要忧愁。
她越哭越大声,眼泪落在手背上,烫得心悸。
黑暗里一阵悉悉索索,她觉察他伸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下,又凑过脸,一下一下地亲在她脸上。
虽然没有月光,那温柔却更加叫人心醉。
曾青青扔了石头,伸手揽住他脖子,热情地回吻他。
严杨北停住了动作,直到她有些尴尬地移开脸,才又凑过来,一板一眼的回吻。
他的记忆力确实不错,连曾青青不小心咬到他唇瓣都记得,力道巨大,当真咬得她下唇出血,满嘴腥咸。
甬道里的氧气越来越少,严杨北拉着她慢慢出了甬道。
两人一前一后从长着浓密茅草的洞口出来,一抬头就是灿烂到刺眼的阳光。鸟鸣声犹如天籁,一声一声,随着透过林梢的光斑,在林间跳跃回荡。
曾青青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见严杨北回头看她,哈地大笑出声。
严杨北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曾青青扑到他身上,带着他打了几个滚,又亲了两下,最后笑得喘不过气了,才仰躺在草丛上发愣。
天蓝得正好,浮着的白云也不多不少,风里夹着不知名野花的甜香,吹在沙沙作响的长草尖上,偶尔还有青绿色的蚱蜢从头顶跳过。
心里空荡荡的,又满满的,那棵丑陋的树,却又在眼前摇曳起来。
曾青青用手抚了下草叶,“严杨北,谢谢你。但是,我想回去了。我家就在那些报纸上写的地方,我想回去了。”
严杨北没吭声,姿势怪异地坐着。
——他身上的毛发已经蜕到了很尴尬的位置,腰上围着破旧的布片,大小腿还是兔子的形状,但已经在练习直立行走。
看着他忍着肌肉拉伸的痛苦在山洞里走来走去的样子,曾青青总能想到那个著名的童话。
蜕去兽骨,化出人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幸好,他能说能道,语言能力突飞猛进。
严杨北抬头看了看天,又去看林间飞来飞去的鸟雀,半晌,才点头。
他伸手在她粘满泥巴的脸上抹了两下,也笑了下,蹲下来:“你教会我报纸上的事情,我就送你回去。”
曾青青点头,拍手站起来,见他还坐在地上,忍不住又蹲下来:“你真的那么想当人?为了你的恩人?”
严杨北摇头,摇到一半又停下,表情有些茫然:“变成人不好?我很喜欢人,虽然光秃秃的,不是很漂亮。”
他这一口普通话已经勉强算得上标准了,说出的内容却叫人无奈。
“什么叫光秃秃的啊…”曾青青目光不由得就往他腿上看,“长毛…算了,你要学什么?我教,教完了,你送我走!”
她用力地吸口气,颇有些舍不得,重新蹲下来,示意严杨北带她回洞穴。
严杨北却先于她蹲下,背朝着她,做出了背人的姿势。
曾青青呆了一下,四下一张望,也顺从地趴到他背上。
严杨北耳朵抖动了一下,很快窜入草丛,背着她灵巧地跃向前方。
曾青青连忙闭眼,还是有大量的草叶戳刺到眼睛。一直到出了草丛,她才努力睁开又痒又疼的双眼。
严杨北突然站了起来,一连走了好几步,才又重新蹲下,往前跃进。曾青青小学时候就知道“飞奔”这个词了,像风一样快,像闪电一样快。
可这时,她却觉得他似乎真的要带着自己飞起来一般。有时他跃得高了,曾青青就能觉察到头顶擦到树干,挨近鸟巢、果实。
这要是在荧幕里,那就该远景特写交替着大拍特拍的经典镜头。
他们在水边停了下来。
那就是曾青青那天洗漱藏身的河,不过两月多,岸边已经密密麻麻长满了蒿草地衣藤蔓。
要不是那块大圆石,曾青青几乎认不得它了。
严杨北找些干净草叶,蘸了些水帮她擦脸。曾青青倒也配合,端坐着任由他折腾。严杨北擦完,又凑过来蹭了下,端详着说:“她比你矮,比的头发短,比你的眼睛小,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曾青青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谁,张张嘴巴没接口。
严杨北又亲了她一下,“喜欢是不是就该这样亲,还是要咬?咬出血不疼?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气味了,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曾青青蓦然有些烦躁,推开他:“喜欢的话只能喜欢一个,亲也只能亲一个。”
严杨北果然退开,曾青青瞪眼:“你不喜欢我?”
严杨北摇头,又点头:“我喜欢她,也喜欢你。为什么只能一个?”
“你有几个母亲?几个父亲?喜欢当然只能有一个!”
严杨北沉思了会,似乎明白了,曾青青一笑,正要靠过去,却听他说:“我将来去你们那里找她,亲她,喜欢她。只喜欢她一个。”
曾青青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硬了,“…这也太无情了吧。”说着,又把脸凑了过去:“你真的不喜欢我?你喜欢我,我也会喜欢你。”
严杨北摇头,“你脏,去洗干净,我在这里等。”
他这脏字倒没什么特殊含义,听在曾青青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深意。
她三两下脱了衣服,走到浅水处,心里那个棵矮树又一次成长起来。河水很凉,往褒了说是沁人心脾,往贬了说就是刺骨入髓。
她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大步往深水处走了几步,把整个小腹都浸入水中。尚算白皙的胳膊捧了些水,哗哗哗地直往身上浇。
她冷得浑身哆嗦,却有股异样的痛快淋漓之感。
严杨北在岸上看了一会,表情跟游客观赏动物园没什么区别,觉得没意思,也解了破布,下到浅水里擦洗。
曾青青自嘲一笑,仿佛突然清醒过来,醍醐灌顶。徒有其形而已,自己居然迷上只野兽!
她先上了岸,又把衣服也洗了,穿到身体,平躺到大圆石上晾干。四周围依旧会有鸟雀扑棱翅膀声,这时却不觉得怕,只觉得烦躁。
严杨北的背脊可真漂亮,从肩到腰,一整个弧度犹似希腊雕塑,只可惜疤痕太多,好似石膏上面滴了沥青。
两人一直到黄昏,才慢吞吞地回了山洞。
一个自觉看清了前路,做人,果然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一个好似听懂了天书,做人,原来连舔蹭都得限定对象。
半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曾青青闭着眼睛躺了会,实在睡不着,顺着藤蔓从豁口爬下来。
悬崖这边的地面上积满了谁,还有些小小的蜗牛在附近爬来爬去。
曾青青找了块干净的地面坐下,掂了一只蜗牛,弄掉外壳,闭上眼睛打算吞食——类似事情她做过不止一次,本以为肠胃已经适应了的,这次却禁不住一阵阵呕吐感往上翻涌。
即使闭上眼睛,也不能阻止对手上那股湿滑蠕动感觉的厌恶排斥。
她把蜗牛放下,小小的东西立刻黏黏糊糊地逃走了。
山洞里又阴又冷,曾青青在暗处坐了会,胸口闷得发慌,就又往前坐了坐。夹着雨丝的冷风打在脸上,刺激得神经末梢都颤抖起来。
她摸了摸肚子,认真的数起来,一天、两天、三天…随着数字的叠加,她的脸也越来越白。
“饮食不规律,也很容易导致生理周期絮乱的。”曾青青这样安慰自己,上齿咬在下唇上,用力地像是要把血肉都生咬下来。
爬回豁口上方的洞穴前,曾青青狠狠地在自己小腹上擂了一下,力道大得眼泪花都渗了出来。
重新躺下时,她又想起了那滩冰冷的河水。心里那棵丑树,终于长出了个完整的形状,每一片叶子上都长着婴儿脐带般的经络。

第七章、谋杀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也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曾青青主动要求出去找食物,严杨北倒没嫌弃她麻烦,和之前一样带着她出了洞。
曾青青找了片大芭蕉叶子顶脑袋上,雨吧嗒吧嗒地落在叶子上,震得头皮都丝丝发凉。
雨水让整个森林都沉浸在一种寂寥而无止境的忧伤里,生机掩藏在草木葱茏处,拨开每一丛浓密湿润的灌木,都能找到不少菌类和蛙虫。
曾青青看着他摘下菌菇,又把蛙虫放走,忍不住有些感慨。
都说众生平等,草木却不入众生。
雨越下越大,芭蕉叶子成了彻底的装饰。严杨北犹豫了好一会,才背着她往森林的北边跑去。曾青青很是疑惑,等到他在一棵高大的松树边停下,搬开巨石露出洞穴,她才算明白过来。
狡兔三窟,敢情他还真有好几个家。
这个洞穴比山崖边的那个浅的多,几乎没往地下深入,两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就到了底。洞里一片漆黑,黑暗中隐约能闻到一股古怪的臭味。
曾青青被关过几天,一下子就猜到是屎尿的气味。
严杨北悉悉索索了一会,点亮了根小小的蜡烛。曾青青这才看清楚山洞内的情景——和山崖边的洞穴一样,这里也铺了些干草,角落里放了只盛着排泄物的铁桶,中央躺着个奄奄一息的肥胖男人。
曾青青盯着那只铁桶看了会,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震得她双脚都有些颤抖。严杨北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拍了下胖子的肩膀。胖子哼了一声,没睁眼,嘴巴却张开了。
那一声闷哼让曾青青彻底想起来了,铁桶!就是这个铁桶!把手上缠着一圈尼龙绳,总是湿漉漉,总是臭气熏天!
严杨北把几个野果揉碎了塞进胖子嘴里,那张破了皮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喉头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曾青青努力让自己不叫出声,往前走了两步。胖男人的腿上有伤,一只裤管被撕掉,露出有些蜡黄的皮肤,肚子上也缠着一大片同色布料。严杨北很显然努力地照顾过他,但男人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却很明显地化脓溃烂了。
曾青青盯着他的腿看,很想知道那一团草药下面的伤口到底长什么样子。
枪伤?刀伤?还是仅仅被什么野兽咬伤了?
她又去盯他的微微抖动的眼皮,又是恐惧又是希冀——是,还是不是?
她认不得他们,他们一定认得自己的吧?
曾青青轻手轻脚地在山洞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武器,见严杨北扭头看她,心中一动,脸上却露出大大的笑容。
严杨北也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这次的表情却有些僵硬,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开心。
曾青青也走过去蹲下,手悄悄抚住自己好像要抽搐起来的小腿肚子。
“你上次说我头发上有四个人的气味,”她看了一眼胖男人,在她开口说话的瞬间,他已经停止了吞咽,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有没有他?”
胖男人明显吓到了,瞪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巴动了动,却只掉出些野果的紫红色果肉和汁水。
曾青青强忍着不适感,不去看那男人,只牢牢地盯紧严杨北。
严杨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胖男人,缓慢地点了下头。
在他点下头的一刹那,胖男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但显然伤得很重。他既没有发出声音,也没能移动一毫。
曾青青手指抓紧了小腿,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严杨北喂完胖男人,把剩下的果子往她手里塞。曾青青也不客气,一个一个慢慢吃着,眼睛盯着蜡烛上冒着的小小青烟,看着它若隐若现地朝着洞口袅袅而去。
胖男人眯着眼睛躺着,身体小幅度的不住颤抖。
严杨北竖着耳朵听了会,估摸着雨停了,正要往招呼曾青青出去,胖男人猛地一使劲,伸手抓住了他的毛茸茸脚腕。
严杨北明显愣住了,曾青青把最后一个果子塞进嘴巴里,轻笑出声:“这里太黑了,又闷,他一个人呆着太难受了吧。”
严杨北深以为然,果然先背着胖子男往洞外爬去。
曾青青一个人留在山洞里,心跳却越来越快,一直快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摸了摸肚子,没什么把握,又去看那只臭气熏天的铁桶,心里的主意渐渐定了下来。
正想的出神,严杨北又进来了,她收拾好东西,吹熄烛火,趴到他背上,也跟着出了洞。
那胖男人像腐烂到一半的木瓜,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嘴巴呼呼地喘着气。
严杨北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背起他,让曾青青跟着走。
雨后的森林里到处都是水,泥里是水,草叶上是水,随手在树干上一摸,也抹得一手精湿。
曾青青跟在两人后面,脚步不停,手也没闲着,不时抓几把草叶子捏在手里,一路走一路揉,揉完继续扯,手心沾满了泥沙和草汁。
反正,草木不入众生么。
严杨北先把胖男人背了进去,再抱紧了曾青青往里面爬。
曾青青回搂着他脖子,眼睛在黑暗中睁的很大,嘴巴反复地张了几次,话还没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就到出口了。
山崖下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胖男人已经被严杨北送到上方洞穴里去了,曾青青抓着藤蔓爬上去,正看见他躺在自己原本躺过的干草上□——大约在被搬动的时候碰到了伤口。
曾青青往豁口下看,严杨北正奋力甩着脑袋上的水珠,显然也打算上来。
“我把吃的落在外面了,”曾青青摸了摸自己腰部,有些歉疚地从上往下看着他。严杨北随着她的动作往她腰上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往洞口去了。
胖男人痉挛了一下,似乎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曾青青一直看着严杨北整个人都消失在了洞口处,才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胖男人。
山洞太矮,她只能膝行着靠过去,然后双手抓住他满是肥肉的脚踝,使出全身的力气往豁口处拖去。
胖男人闷哼了几声,两手抓了两大把干草,连带着身下拖动时带着的干草,一并从豁口处摔了下去。
干草洒了一地,连藤蔓都被扯断了半截。曾青青敏捷地跳了下来,一刻也不犹豫地拖着他继续往山崖边走。
风这么大,山这么高,崖壁这么陡峭。
他挣扎地这么无力,较之她当时求饶的声音,都显得逊色不少。
她听到洞口处传来轻微的声响,知道是严杨北要进来了。靠近山崖之后,她改拖为推,把人一点点往下方没有石台的山崖推去。
胖男子惊恐的张大嘴巴,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他甚至还用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曾青青扭头看了眼洞口,抓起一块石头,用力地砸在胖男人手上。一直砸出了血,才把他的五根手指掰开。
她似乎嘶吼了一声,又似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但双手一定用劲了。
胖男人带着纷纷扬扬的干草,骨碌一下就滚落了下去。
山崖的风又一次吹到了她脸上,吹的她心里欢喜无限,又吹得她浑身发冷,发颤。
她在湿漉漉的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伸出脑袋往下看。
崖下一如既往的满是碧绿的林海,呼啸的风声。
曾青青抹了一下额头,满是冷汗,再去摸眼角,竟然也湿了。她最后摸了下肚子,扯了下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很快歪成了一个往下耷拉的弧形。

第八章、兽心人心隔肚皮

严杨北进来的时候,曾青青已经站起来了,但是头发蓬乱,满手血渍,袖子也扯破了一只。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然后又转到泥地上、凌乱的干草碎末上、断藤上、豁口上…
最终,他把那一大包果子递给她,抬手抓着那截断藤,爬了上去。曾青青擦干净手,又整理了头发和衣服,犹豫了会,也爬回上方洞穴。严杨北正在铺乱掉的干草,头垂着,看不清什么表情。
曾青青这时开始忐忑起来——他看到了,看到我杀人了?
曾青青把“杀人”两个字反复在心里念了几遍,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只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手不像是手,脚不像是脚。
眼睛看到的,手掌摸到的,仿佛全都成了不相干的东西。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弱小的,被侮辱被侵害;无力反抗的,被蚕食被毁灭。
她又养成了一个习惯,隔不多久就要趴着豁口往山崖方向看。半夜起了噩梦,还能看到那双浮肿的眼睛——瞪的那么大,黑的像个枪洞。
曾青青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但手摸到肚子时,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
我杀了他,连你一起迟早都要杀光!
夜夜梦魇缠绕。
严杨北再下悬崖的时候,她尤其的紧张,趴着山崖边,看着他一点点往下攀爬,看着小兽呜呜地叫唤着,有时觉得怜惜,有时又觉得可怕。
她想到自己的可怜,又想到自己的可怕。她以前巴不得严杨北早点学完放人,现在却憋不住把一张报纸三遍四遍的念。
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眼睛又黑又亮,一旦对上,就能看到一张杀人犯的脸。
但在恐惧之余,曾青青显然又在得意的,只要一想起黑暗中那些混沌肮脏的喘息声,她就有股欢畅淋漓的报复感。
她甚至捶着肚子想打探出体腔里的生理结构,偶尔跟着严杨北出去,看着那些碧草红花,也会幻想其中有没有孕妇忌食的东西。
阳光照在身上,又是温暖又是刺眼。
严杨北身上的毛发已经褪到了小腿上,看着像套了双毛茸茸的怪靴,看起来个子也高了不少,不用站直,就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曾青青疑心他像上次一样救了别的人,趁着雨天又跟出去几次,严杨北仍旧背着她四处躲雨,却没再遇到什么同类。
她有些贪恋被人背着的感觉,心里存了点小心思,教起东西来更加的有倾向性。
做男人要有担当,做男人要凡事替女人想,做男人不能不诚信…才过了几周,严杨北带回的食物中,就多了好些火腿肠、鱼罐头和一些瓶装饮料。
曾青青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拧开瓶盖,警惕心大的把惊喜都盖过了。
她自觉好似在养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学会避着父母与人扯谎交际做买卖了。
但他终究不是什么孩子,她连失落的立场都没有。于是,她只能惶恐。
惶恐他看不到底的眼睛,惶恐他眼里映出的自己,更惶恐他所看到的世界。她早该知道的,早在她之前,他就已经算半个男人了。
人心这种东西,哪里是教能教得出来的。就是照着模具印零件,还有残次品和合格品的区别呢。
这么短的时间,他的身体变化的这样快,一定不知道藏了多少人多少洞窟吧!
狡兔三窟,发明这成语的古人哪里知道一只立志成人的兔子妖精的心呢!
索然无味地勉强吃了半根香肠,曾青青试探着去看严杨北。严杨北也正转过头来,嘴巴一咧,冲着她露齿一笑。
曾青青第一次有了想爬下悬崖找找那胖男人尸体的冲动,但是理智告诉她,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摔成肉泥也血肉四溅了。
严杨北摸索着想打开只罐头,动作笨拙,手势倒是没有错的。
——他见到了谁?跟谁学的这些?
之前也是,穿衣、说话、识字…曾青青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你上次说…等你学会了…”
严杨北的笑容停滞了一下,似乎考虑换成什么表情,整张脸都陷入了一种困扰的准备状态:“我只剩下腿了,我想等我和你一样了…那时候,我们一起走。”
曾青青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饲主请求奴隶带领自己走向新世界,确实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表情来对应。
她痛快地点了头,严杨北终于换掉了那副诡异的表情,整张脸上都是心满意足的笑意——那还是她教他的。
曾青青手指无意识地在干草上摩挲了一下,心满意足,心满意足——自从到了这里,6她什么时候心满意足过?
原来,自己的演技已经进步如斯了?
又或许,只是这个学生太聪明了而已。
她絮絮叨叨地想着,眼皮越贴越近,连那神秘莫测的腹部都忘了捶打怨恨。
这一夜,竟然没有再做梦。

第九章、探亲绿草丛

严杨北彻底褪去皮毛,是在一个雾深露中的凌晨。
曾青青睡的一向浅,他一动她就醒了。
严杨北也不忌讳,脱光了衣服爬下豁口,跟个雕像似地蹲在山崖边往下看,山风吹得他整个头发都如火烧一般张狂。
曾青青以为他会狂奔几圈,或者干脆对着天空嚎上两声,他却只是沉默着蹲了会,然后小声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