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唤了杨红英,将花名册和选出的十个丫头交给她,杨红英立即带了人往霁虹堂去。香兰抱着包袱走在最末,一路东张西望,只见走过了二门的小穿堂,走上抄手游廊,眼前便豁然开朗,处处皆是雕梁画栋,奇花异草,另有曲水小溪从廊下蜿蜒而过,从花木深处泻入一方奇石环绕的小池,如若仙境一般。
香兰只觉目不暇接,忽想到自己前一世住在京城中的深宅大院内,景致尤胜此处,如今家破人亡,正正应了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了。当下绕过一扇乌木云头雕刻山水的大屏风,便看见四间间厅,后面则是正房大院。有个穿着银红比甲的丫鬟正站在台阶上头,对杨红英道:“怎么才来?我在这儿可等了许久了。”
这丫鬟唤作迎霜,是林锦楼之妻赵月婵的婢女,杨红英素知赵月婵和她身边儿的下人均是张牙舞爪不好相与的,不免有些头疼,脸上却堆了笑,迎上前道:“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迎霜神态倨傲,并不答话,往台阶下看了一眼,道:“这是大爷挑好的丫头?就这么几个?”说完也不待杨红英答话,从她手里抽走花名册,转过身道:“都带进来罢,大奶奶要亲自过目。”
杨红英无法,只得带着香兰她们往里面去。待进了正厅,香兰微微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正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个艳光照人的妇人,头戴点翠滴珠如意大凤钗,项上挂赤金璎珞圈,缀着羊脂玉,裙上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身上穿二色金牡丹团花褂,下着玫瑰紫褶裙,两弯细细的吊梢眉,一双水汪汪的香兰眼,艳若桃李,目光流盼处无情也似含情,百般风流,极有韵致。
迎霜忙上前对那妇人道:“大奶奶,人都带来了。”
赵月婵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淡淡道:“不是领来了二十多个,怎么才剩下这么几个。”说着去看杨红英。
杨红英连忙道:“这是大爷亲自挑的,其余的都送回去了。”
赵月婵冷笑道:“我倒看看大爷的眼光如何,都抬头我瞧瞧。”
众人抬起头,赵月仔细打量一番,忽看见个小丫头,穿着簇新的湖蓝衣裙,一张瓜子脸生得颇为俏丽,眼珠滴溜溜乱转,便指着道:“你叫什么名儿?”
那丫头吓了一跳,怯生生道:“叫…刚大爷给改了名儿叫银蝶。”
赵月婵冷冷道:“听听,还叫银蝶,净取些妖妖娇娇的名字。”屋内静悄悄的,谁都不敢吭声。香兰暗道:“这大奶奶生得天仙一样,但这脾气秉性却像罗刹,不显得可爱了。”因赵月婵不识字,便命迎霜把名册上的名字念一遍,迎霜念到最末一个时微微一怔,将名册册子捧到赵月婵跟前,指着香兰的名字低声道:“奶奶,这个叫香兰的,名字让大爷用毛笔画了个圈。”
赵月婵眉毛一挑,道:“谁叫香兰?”
香兰道:“是我。”
赵月婵将香兰上下打量了几回,见这女孩儿容貌灵秀,气质脱俗,脸色便阴沉下来,暗道:“我就知他火急火燎的让我买丫头回来,里面就有文章,哪是为什么‘爹娘和弟弟妹妹在家住得舒服’,全是为他自己那点子下流心思。果不其然让我料中了!”再看香兰就愈发的不顺眼,这时听见迎霜悄悄说道:“莫非奶奶想把这小蹄子赶出去?这可使不得,大爷既在她名字上画了圈,就是已经对她上了心,奶奶这阵子正跟大爷闹不痛快,又赶了他相中的人,岂不是又添堵了么。”
赵月婵绷着脸道:“不赶出去我就添堵了。”
迎霜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把她放到荒僻地方去,许是大爷一时兴起,过后忘了也说不定,若大爷真想不起她了,再打发出去也不迟。老太太就这几日的功夫了,待老太太没了,大爷再有多少心思也没用。”
赵月婵道:“那大爷要问起来呢?”
迎霜道:“先搪塞,搪塞不过去,这丫头不还在府里么。”
赵月婵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对杨红英道:“香兰留下,剩下的你领走罢。”
杨红英心道:“大奶奶一张嘴就留下样貌最拔尖儿的姑娘,不知这个小女孩子日后会怎样了。”担忧的看了香兰一眼,也不敢分辩,忙忙的带了人走了,娟子频频回首看着香兰,似是十分依依不舍。
赵月婵对迎霜道:“你把人带到罗雪坞,凑巧了前几日表姑娘跟我要人,说手底下每个丫头使唤,你去跟她说,这个丫头归她用。”
迎霜得了令领着人出来,香兰皱了眉暗想:“表姑娘是什么人?怎的先前没听说过?”
“表姑娘是老太爷二妹的外孙女,她长辈去得早,兄嫂家道单薄,便来投靠咱们。”迎霜瞥了香兰一眼,“你精心伺候着,表姑娘年幼时就订了亲,如今不过好歹在咱们家住一年半载,等孝期一满便成亲,到时候成亲从咱们林家抬出去,脸上也有光。”
香兰暗哂道:“不过个丫头,一口一个‘咱们’、‘咱们林家’,真个儿笑死人了。”脸上不带声色,依旧低眉顺眼的往前走。
迎霜带着她们二人走了许久,只见前方有一幢精致小巧的房子临水而建,一明两暗,一色的水磨群墙,黑色筒瓦,无任何朱粉涂饰。有个五十多岁身形高壮的婆子坐在大门口洗衣裳,看见迎霜便站起来,往屋内喊道:“环姑娘,迎霜来了!”说完靠在门框上,一双大眼叽里咕噜的打量着香兰。
第六章 表亲
院内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生得高挑健壮,眼小眉淡,五官尚算端正,皮肤白皙,却有点点雀斑,虽堆着笑,却仍能看出一股厉害。头戴玉兰钿翠步摇,身穿宝蓝缎撒花褙子,白绸裙子,耳上戴烧蓝耳坠子,手上一对儿白银镯子,打扮体面爽目,纵然她生得不算美人,却平添了几分姿色。
表姑娘名叫曹丽环,一见着迎霜便眉开眼笑,迎上去道:“迎霜姑娘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吃杯热茶。”
迎霜道:“前儿你不是跟大奶奶说身边的丫头不够使唤么?大奶奶一直惦记着,今儿恰巧府里来了几个丫头,正好给你留下一个。”
曹丽环念了句佛道:“我的好奶奶,真心体贴人儿,我才念叨一回,她竟记住了。”说着去打量那丫鬟,见其容颜甚美,登时一愣。
迎霜大有深意的看着曹丽环道:“这是大奶奶特特吩咐到你这儿的,新进来的不懂规矩,还要你多调教,别让四处乱跑。”
曹丽环脸色微变,心道刚进府的丫头,还没调教过,居然送到我这儿,分明狗眼看人低。一瞬间,脸上又挂上笑,对门口的老婆子高声道:“刘婆子,带她去里头安置。”
刘婆子擦了擦手,引着香兰往屋里去,罗雪坞狭小,屋中陈设华美,玩器不多,却极其精致,家具很新,样式也巧妙。明堂里设着书画条案并一张八仙桌,左侧一间屋是卧室,右侧一间则设为待客的宴息。刘婆子招呼香兰把包袱放进宴息角落里的小柜子,又指着窗边设的一张软榻道:“你晚上就在这儿歇罢,柜里还有一套被褥,洗得干净,前儿个还拿出去晒过。”
香兰连声道谢,刘婆子朝窗外看了看,见迎霜和曹丽环仍站在外头,便低声道:“委屈你睡在这小偏堂里,寝室里暖阁倒有张床,不过已有丫头占了。”
香兰笑道:“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我瞧着这里好得很。”
刘婆子握了香兰笑道:“我的孩儿,说话好听和气,还这么俊,只怕府里的姐儿都比不了了。”细细问她今年多大,父母是谁等语。香兰一一答了。
一时曹丽环进屋,刘婆子连忙躲了出去。曹丽环往厅中八仙桌旁一坐,伸手叫香兰过来,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方才道:“你可知你为何到我这儿来?”
香兰一怔,摇了摇头。
曹丽环瞥了香兰一眼,神色骄矜,淡淡道:“你年岁大了,府上的丫头进来时都不到十岁,听话也好调教,你这个年纪,主子都不爱要,而且也长得太妖娇了,老太太、太太常说,丫头生得太艳可不是好事,难免心高眼高的不安分,粗粗笨笨的才讨喜。方才迎霜跟我说了,若你干得不好,便让我回了嫂子把你撵出府去。我却觉着你看着有几分老实,存了善心将你留下来,你可别辜负我一片心。”
香兰垂着头道:“姑娘明鉴,我从未存什么‘心高’的念头,只想尽心竭力平安伺候主子几年便家去。”她听说要把她撵出去便有些焦急,但脸上不带出声色来,又看了曹丽环一眼,心说这表姑娘一上来便先给了一记杀威棒,看来是个刺儿头,有些扎手了。
曹丽环死死盯着香兰:“你没存这个心可不代表别人不那么想。你在我这里,日后言行举止,行动坐卧都是我的脸面。你犯了错,有了羞,旁人不说你如何,会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不会调教人。我原在家里有四个妈妈教习规矩仪态,就算举手投足都是要讲规矩的,如今连曾外祖母看见我都要赞几句,我手下的人儿也不能掉了身价,去学那些疯疯癫癫的丫头。你可别丢我的脸。”
香兰连忙欠身道:“我一定好好服侍,本分做人,不给环姑娘丢脸。”心里却对曹丽环很不以为然,香兰前世是京城闻名的淑女,虽后来人生剧变,又投生到小门小户人家,变得泼辣许多,但风度到底与旁人不同。她见曹丽环举止不过小门户女子的形容,却硬拿捏着千金的款儿标榜自己,便觉得有些可笑。
曹丽环见新来的丫头生得美貌,气韵文雅,心里便存了嫉妒,故先狠命打压一番,见香兰乖顺,脸色便缓了一缓,道:“我这里事物多些,却很清净,屋里还有两个丫头,一个是卉儿,自小在身边服侍我的,另一个怀蕊,是老太太给的。这两个一个管首饰,一个管吃食,外头还有个刘婆子是原就在罗雪坞粗使的。这儿人口简单,但谁干得好却能拔出尖子来,你若真做得好,我也替你跟嫂子美言,早些升你的等级,将来也有一番前程。”
香兰恭顺道:“我不求什么前程,只要伺候好姑娘,平平安安的就是我的福气了。”心中却惊奇,好歹也是投奔林家来的表小姐,若家道衰微破落,身边只有一个丫头伺候也说得过去,但林家只从老太太房里拨来一个丫头来伺候,这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曹丽环道“不知你针线如何?”
香兰忙道:“姑娘请看,我裙子上的花便是我绣的。”
曹丽环一听忙让香兰离她近些,一打量那裙子上的花纹,便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还好,我这儿正缺个做针线的,卉儿只会绣些简单的花样子,怀蕊拿不得针,常常是我自己一坐绣上一天,生生累死人,你会绣花便省事了…”
一语未了,外头传来女孩儿的嬉闹声,这个说“好好的花儿簪在头上才好,你偏把花瓣都揪下来,嫩生生的花儿朵儿都让你糟践了。”那个道“环姑娘还在孝里呢,哪能戴花,我看这朵开得正艳,不能便宜别人,就算咱们不能戴,也能碾碎了花瓣做胭脂。”香兰侧过脸一瞧,只见走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个稍矮,身材微胖,另一个高壮,都生得不丑不俊,穿得素净,但一个头上戴赤金五福簪,另一个脖上戴了一条小指粗的赤金的项链。
那两个女孩见香兰站在屋里也不由一怔,曹丽环招手道:“这是今儿新来这儿伺候的丫头香兰。”又指着矮胖的那个道:“这是卉儿。”又指那个高壮的:“这是怀蕊。”
香兰微笑道:“卉儿姐姐,怀蕊姐姐。”
怀蕊肃着一张脸,漫不经心的同香兰点了点头,算做招呼。卉儿上下看了香兰一番,见她身上穿着旧衣裳,目光里便带出几分不屑来,把头扭开了,似是没瞧见香兰,转而对曹丽环道:“姑娘,这是我方才在园子里掐的花,正好洗澡蒸胭脂用,还有几支桃花,回头咱们插在瓶子里赏玩赏玩。”香兰心里暗叹一声,依稀觉着在罗雪坞的日子大约不那么好过。
曹丽环命怀蕊取来一只木匣,里面有十几条崭新的帕子,曹丽环挑拣出两块,递给香兰道:“你去绣这两块帕子,花样子是我昨儿个描的,放在妆台上了,针线匣子在妆台抽屉里。”香兰立刻领了帕子,正要去拿花样子的时候,曹丽环又唤住她道:“你领了帕子就去偏堂去绣罢。”说完领着卉儿和怀蕊进了卧室。
香兰低头说了一句:“是。”然后取了东西走到偏堂里,坐在软榻上,取出针线比照着花样儿绣了起来。那花样儿倒也简单,一样是宝瓶,另一样是寿桃,香兰仔细选了颜色,飞针走线,忽从寝室里传来欢笑声,竖起耳朵再听,又能听到有人絮絮说话。
香兰放下手里的绷子,揉了揉脖子,心想道:“大凡体面人家新来了近身伺候的丫头,必先打赏些东西,或是几样首饰,或是几件旧衣,虽会说重话来敲打,但大多也会和颜悦色的体贴下人两句。这表姑娘一分打赏未出,反疾言厉色的指教一番,派了一堆活计来,同身边两个丫头说笑,把我支到这间屋里,这便是有意排挤的意思。罗雪坞里的两个丫头,打小在表姑娘身边伺候的卉儿,骄横张狂有余,谦和不足,恐怕是个刺儿头。怀蕊是老太太给的,瞧着是不多话的,却同她们主仆二人关系融洽,想来表姑娘是怀蕊出自老太太房里便高看一眼,刻意交好。我爹不过是个古玩铺子的三掌柜,在府里无依无靠,若是那表姑娘心存几分厚道,看在我日后用心干活儿的份上,日子多少不难过;若是个刁主,那便艰难了…”
她转过头朝窗外望去,只见刘婆子手里执一把大扫帚,正将满地落英扫到潺潺流淌的小溪里去,想到自己原也是望门贵女,如今竟沦落成丫鬟,小心谨慎,处处看人脸色,便如同这落入溪水的点点红英,随波逐流,命运半点不由人,不由有些感慨神伤,转念又想:“如今的境遇,比当初流放边陲,横死异乡强百倍了,还能有什么不知足?荣华富贵早已见过了,家破人亡也经得,孟婆汤未饮又活了一世,这点坎坷再堪不破便枉活了那些岁月年光了。况这世间起起伏伏,命运无常,谁又知道自己的因缘际遇究竟如何?原先我做首辅贵女的时候,又何尝能想到日后竟会碾落成泥呢?同样的道理,如今我只是个小丫头,又何以见得日后没有翻身的日子!”
香兰自我开解了一番,方才那点子惆怅善感便随春风一吹,尽化成尘烟,鼓起精神将手中的绷子拿起来,一针一线绣了起来。
第七章 挤兑
卉儿探头探脑的朝东屋里望了好几眼,然后轻手轻脚的回到西屋寝室,低声对曹丽环道:“还在绣花儿呢,连头都没抬,瞧着像是个老实的。”
曹丽环冷笑道:“这才刚来,当然要勤快两天,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卉儿皱眉道:“长得可太招眼了,就冲这张脸,只怕踏实不住,不知她是个什么背景?买来的?还是家生的?”她肤色发黄,身量又胖些,偏又好美爱俏,所以看着香兰玉雪一般的脸儿,窈窕的身段,心里头就泛酸。
“迎霜告诉我了,是个家生子,她爹是个古玩铺子的三掌柜。”曹丽环吃了一口茶,“这样的人家不上不下,不过有些小体面,倒也好拿捏,不必担心刁奴欺主。”
卉儿吃吃笑道:“我的好姑娘,别说是刁奴,就是刁奴的祖宗,在你面前也得俯首称臣。”
曹丽环面带得色,捧起茗碗喝了一口,扭头对怀蕊道:“你们俩日后多给我盯着她些。”又带着恼意道:“赵月婵那死东西,枉费我还送了一对儿上好的玉镯子给她,竟给我个刚进府没调教过的丫头!”
怀蕊道:“这也是说了好多时日才送来一个。”
卉儿拈了一片糕,一边嚼一边道:“谁说不是,可咱们能说上话的只有大奶奶了,好歹送来一个也比没有强。”
曹丽环仍沉着脸,冷笑道:“我权且忍着,等我嫁出去,非报仇不可,整个林家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谁说没有?咱们姑娘就是个极好的!”卉儿执着彩绘花鸟陶壶给曹丽环添茶,对怀蕊使了个眼色。
怀蕊便笑道:“可不是,府里这几个姐儿,全捆一起也没姑娘有才有貌、精明能干。”
这句话直说到曹丽环心缝儿里,嘴角掩不住笑意,却叹道:“我就是没投个好胎,早些年爹病在床上,家里这么些儿女,也就只有我伺候病榻前罢了,爹刚走,娘又生病,没多长时间撒手闭眼,家里的银子折腾光了不说,最后连说亲都没说上好的。”
卉儿道:“说起这个,我也别扭,就凭姑娘的品貌,若老爷、太太还在,来求亲的还不踢破门槛,什么样的找不着,如今…唉,也是委屈了姑娘。”
“任家也不错了,前些日子任家给府里送马车的时候,我还看见了任公子,端得是一表人才,任家人口简单,姑娘嫁过去,只伺候任家老太太和小姑子就好,过两年小姑子再一嫁人,再过两年,老太太倒头,家里就清清静静的,比嫁那些大家庭的强得多。”怀蕊一边说,曹丽环一边点头,脸色方才好了起来。
一时无事。
晚饭前,香兰将绣好的一块帕子送到曹丽环手里。曹丽环见这么快便绣好一块,不由大吃一惊,拿来细看,只见针脚匀称细腻,配色淡雅,虽是个小绣品,却极鲜亮。
她心里满意,早先对香兰的不满也淡了两分,但又觉着不指出些毛病显不出自己高明,便硬挑拣了几处“绣得不好”的地方,又道:“虽说绣得快,却也不能一味图快了,还要绣得好。我的针线是豫州最好的绣娘教的,七八岁的时候绣得就比你如今绣的强。”
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又挂上笑容道:“怀蕊的针线是不能见人的,卉儿管的事情又多,你把针线练好了,就有你的出头之日了,何况在宅门里,做得一手好针线的丫头,总是得主子青眼。你刚来,什么都不懂,也是我这样的人好心,才提点提点你,别的主子哪管丫头死活。”
香兰已把曹丽环的性情摸清几分了,心道:“这表姑娘自命不凡,喜欢捧高踩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便顺着她说两句罢了。”遂诚惶诚恐道:“谢谢姑娘关心提点,是我命好,遇见了姑娘这样的主子。”
曹丽环果然露出笑容,从跟前的碟子里挑出一块自己不怎么爱吃的点心,递与香兰道:“做了一下午的活儿你也辛苦了,这点心是我特特给你留的,吃一块歇歇罢。”
香兰接了点心,笑道:“谢谢姑娘的赏,我回去绣花了。”
待一出门,香兰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她径直走到罗雪坞旁边的竹林里,举起手里的白皮酥看了看,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喃喃道:“今儿下午我分明听见她在屋里嚷嚷:‘这白皮酥桂花糖放多了,做得太甜腻,吃了想吐,怀蕊,剩下的两块你端出去喂狗,狗儿要不吃就扔到池子里喂鱼。’我费神熬力的绣得一块帕子,一句体贴的话儿没有,只赏一块狗都不爱吃的点心,还说是‘特特给我留的’这位表姑娘真真儿的‘好、大、方’。”把点心狠狠咬了一大口,只觉一股又甜又油又腻的味道直冲头顶,让人想吐。
香兰用力嚼了几口,忍下吐意,把点心狠命咽了下去,对自己说:“陈香兰,你可要记住这块点心的滋味,你做人家一日的奴才,便要忍一日这样的屈辱。可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命,你一定动心忍性,修忍辱,平戾气,早日脱籍出去,体体面面的让谁都不能轻贱你!”
她在竹林里站了片刻,看天际染成橘红的晚霞,静静听潺潺水声,默诵了两遍《大悲咒》,微风从窗子吹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将她心头最后一丝躁郁吹散,她方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整了整衣裳,慢慢走了回去。
第二日早晨,曹丽环拿出大红的绸缎,描好花样子让香兰绣一对儿鸳鸯戏水的枕套,又有大红嫁衣并百子衣等,花色繁杂,极费功夫。
香兰目瞪口呆,暗道:“这些都是出嫁必备之物,本应是未出阁的小姐亲手缝制,手艺太差的才由父母置备,请几个绣娘赶工,这表姑娘怎把一大堆活儿都给我一个人?这何年何月才能绣完呀?我一个人,只怕绣上三年也绣不得。”
曹丽环道:“活儿都在这里,你紧着干罢。”说完叫卉儿陪着给长辈请安去了。
香兰无法,只得埋头穿针引线,活计多,偏曹丽环又是挑剔异常的主儿,稍有不可心便叫香兰剪了重做,末了还要训斥几句“笨手笨脚,原先我身边儿管针线的丫头小园比你伶俐一百倍”,“你忒笨忒慢,小园比你快多了,两个枕套,还有一整幅的喜鹊登梅被面,才半年的功夫就全做得了”,每每训完后,却又挂了笑容语重心长道:“我这么做是为你好,别的主子哪像我这般精心调教人,日后就知道我的好处了。”
香兰听了这话还要做出呆笨老实的模样,“诚心诚意”说:“我知道环姑娘是为了我好。”只将委屈咽了,一味装乖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