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娇和杜恒娥一起竖起耳朵听。
方妩娘反倒不忙着说,笑着将自己房里的大丫鬟翠心叫过来,“带两位小姐出去吃点心。”特意指着屋子正中小紫檀圆桌上的一个八宝攒盒道:“那里是我娘家姐姐送来的点心,据说是京兆尹府上夫人从宫里带回来的,是御制的点心。”
杜恒娇和杜恒娥到底还是小孩子,一听有好吃的,立刻就把嫁人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兴高采烈地跟着翠心去吃点心。
方妩娘的嫡亲姐姐嫁给了京兆尹府上一个小小的属官,虽然官职很小,但是好歹是官身,过得还是不错的。
田氏和孙氏笑着同时在嘴上和心里问候了方妩娘的娘家亲戚,然后还要接着先前的话头提起来。
“说起来,这个官身真不容易。所以啊,有好的苗子,就要趁早抓住,等以后人家中了进士,你再打主意,就太晚了。”孙氏笑得花枝乱颤,雪白的前胸抖得如波浪起伏。
方妩娘等两个女孩子都不在屋里了,才笑着道:“二嫂说得在理。所以啊,还是赶紧把咱家恒娥定给大嫂的娘家侄儿吧。这可是三全其美啊。一来,大嫂和二嫂本来就要好,虽说是妯娌,就连嫡亲姐妹也赶不上你们俩的亲厚。你们两家再结亲戚,可就是亲上加亲了。二来呢,田家的家世虽然不如我们杜家,可是田家有了个读书苗子,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俗话说的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嫂得赶紧抓住这个好苗子。这第三嘛,恒娥和大嫂的娘家侄儿同岁,这可是天赐良缘啊。——大嫂,你说是不是?”
方妩娘一向口齿伶俐,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跟人斗嘴,都从不吃亏,泼辣的如同一支小辣椒一样。
田氏和孙氏的脸上都僵硬起来。
“来人!”方妩娘趁热打铁,往外面叫了一声。
一个穿着蓝布罩服的婆子走了进来,“夫人有何吩咐?”
方妩娘抱着杜恒霜站了起来,“去给前面花厅的老爷送个信,就说大嫂和二嫂想做亲,找不到媒人,让老爷帮着请个德高望重的耆宿做大媒吧。”
田氏和孙氏一起说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方妩娘回头笑得妩媚,“有何不可?”然后继续吩咐那婆子,“去把老爷请过来。”
那婆子应了,忙忙地出去传话。
田氏和孙氏见方妩娘一意孤行,反而不着急了,都有些讥诮地看着她。——方妩娘油盐不进,杜先诚可不是那种人。长嫂如母,杜先诚可是待她们这两个寡嫂比母亲还要亲厚敬重。
杜先诚在花厅刚跟萧祥生说了会儿话,就听见婆子来请,忙告罪回到后院。
“什么大媒?谁要订亲?”杜先诚笑着走了进来。
田氏和孙氏一起站起来,对杜先诚微微侧身行了半礼。
杜先诚连忙拱手作揖,然后将杜恒霜从方妩娘怀里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三弟这样疼惜恒霜,她果然是个有福的。我看她天庭饱满,地阁圆准,以后肯定是个官夫人。三弟”孙氏凑上去,贴着杜先诚的左胳膊站定了。
方妩娘笑眯眯地道,“是啊,所以我就说,二嫂家的恒娥,定给大嫂家的娘家侄儿,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先前杜先诚不在这里,田氏和孙氏倒是不敢太过份。现在杜先诚过来了,她们也没有了忌讳。
孙氏拽了拽杜先诚的胳膊,直言了当地道:“三弟,事情是这样的。其实呢,大嫂是想跟恒霜提一门亲事。大嫂娘家的侄儿,今年才七岁,非常的聪慧上进。塾师说,以后肯定是做官的料。大嫂就想着,这样一门好亲事,怎么也不能便宜了外人,就想到了咱家的恒霜。——你看,恒霜可不是个有福之人么?刚到周岁,就得了这样一门好姻缘,注定一辈子顺遂啊。”
方妩娘连忙推辞道:“二嫂太偏心我们家恒霜了。其实二嫂家的恒娥,今年正好七岁,才是大嫂娘家侄儿的良配呢。先前我就说这是一门好姻缘,想让老爷帮着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媒,保了这门亲事要紧。”
田氏见方妩娘坚持己见,拉长了脸,“三弟妹这么说,可是看不起我们田家,不愿意跟我们田家结亲?”
方妩娘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大嫂这么说,难道是看不起二嫂家,不愿意跟二嫂结亲?”然后走到杜先诚身边,将孙氏挤到一旁,挽住杜先诚的左胳膊,“老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嘴里虽然在商议问话,一双璀璨的明眸却是明明白白流露出威胁的目光。若是杜先诚敢同意,她就要翻脸了。
就是这样子一股勃勃的生机,让杜先诚心醉神驰。
杜先诚深深地看了方妩娘一眼,便看向田氏和孙氏,笑着道:“两位嫂嫂莫急。我们霜儿今天才周岁,要论订婚,实在是太早了。大嫂的娘家侄儿已经七岁了,如果要等我们霜儿,实在是担当不起。我看,还是把恒娥说给大嫂的娘家侄儿吧,倒真是一门好姻缘。”说着,又对孙氏道:“若是二嫂同意,我给恒娥添一副好嫁妆。”
第6章 心思 下
田氏和孙氏本来是不愿的,可是听见杜先诚主动添妆,又知道他向来手段阔绰,一时又有些迟疑不决。
“大嫂和二嫂好好商议一番,看这个亲要如何订,需要些什么,能帮忙的,我一定帮。”杜先诚说完,就对方妩娘道:“快带霜儿去抓周吧,外面的人都等急了。”
方妩娘笑得眉眼弯弯,“这就去。”
夫妻两个人抱着孩子,在前面带头出去。
田氏和孙氏只好跟着出去,远远落在后面,不断低声嘀咕。
田氏本来是不愿意跟孙氏结亲家的,要不然,就不会跑到这里来直接想订下才一岁的杜恒霜。
可是杜先诚提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田氏和孙氏根本就拒绝不了。
一直到了花厅,两人都没有拿定主意,只好先把此事放下,专心看杜恒霜抓周。
花厅上的山水插屏已经撤了下去。
一张黄花梨的椭圆形大桌案放在花厅中央。
桌上满满当当堆了各种抓周用的器物。
有小巧的琴棋书画,也有用银子打造的各色算盘、帐本,还有小孩子过家家用的银质锅碗瓢盆,以及上好的胭脂水粉,绸缎布匹,凡是女子能用能有之物,都应有尽有,堆在桌上,只等杜家大小姐杜恒霜过来抓取,以此来测定她一生的志向。
杜先诚将杜恒霜小心翼翼地放到桌案上坐下,笑着道:“霜儿,看看你喜欢哪样东西,抓来给你娘亲帮你收着。”
杜恒霜看了看杜先诚,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然后全幅注意力就转移到桌上的各种东西上面。
她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先抓起一个小小的算盘上下抖了抖,听那脆响,自己觉得有趣,咯咯的笑起来。
屋里观看抓周的宾客一顿赞叹。
“真不愧是大盐商的女儿,真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啊。”
杜恒霜玩了一会儿银算盘,又丢在一边,继续在桌上翻寻。
琴棋书虎绫罗绸缎,还有各种胭脂水粉,首饰衣饰,都被她抓起来,又扔下去,似乎都不满意的样子。
方妩娘苦笑,对身边的龙香叶道:“看来恒霜是个挑剔的孩子。”
萧祥生站在杜先诚身边,闻言笑着道:“是个好孩子,凡事喜欢尽善尽美,不满意的,决不凑合,有自己的主意。”
“萧大哥太过奖了,她就是个小孩子,抓周也不过是热闹热闹而已。”杜先诚觉得萧祥生太能夸了,他自己虽然是亲爹,也看自己的孩子比谁都好,可是这种话好像还是夸不出来。
萧祥生笑着打哈哈,“先诚你太谦虚了,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
萧士及看着杜恒霜似乎快要爬到黄花梨大桌案的边上去了,忙跑到桌子旁边,指着旁边的一本书,不断做手势,让杜恒霜去抓了过来。
杜恒霜转头看见萧士及,一下子眉开眼笑,呀呀叫着就扑了过来。
“霜儿!”方妩娘大惊。
咕咚!
圆滚滚的杜恒霜从桌上倒栽下来,落在刚刚有桌子高的萧士及怀里。
萧士及连忙接住杜恒霜。
可是杜恒霜确实有些重,萧士及也才四岁,一下子两个孩子都滚落到地上。
杜先诚和萧祥生忙冲上来,来到两个孩子身边。
杜恒霜死死攀住萧士及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放开他。
萧士及脸上涨得通红,也担心杜恒霜再掉到地上,连忙用力抱住她。
杜先诚不由得和萧祥生相视大笑起来。
方妩娘和龙香叶随后赶到,才将两个孩子分开。
方妩娘抱着杜恒霜仔细检查,见她无事,才赶紧谢过萧士及。
萧士及笑着道:“我没事。方婶婶去照看霜妹妹吧。”
萧祥生拍着杜先诚的肩膀,大笑道:“好!好!我们霜儿抓周,居然抓到的是我家及哥儿。——先诚,若是你不弃嫌,咱俩给两个孩子订个娃娃亲,结为亲家如何?!”
杜先诚看了看俊俏的萧士及,再看看自家的小胖墩丫头,不由自主地点头道:“行!我听大哥的!”
方妩娘愣了愣,不过她对萧士及还算满意,就没有多说什么,只在旁边逗着怀里的孩子。
萧祥生的妻子龙香叶却有些不安,也有些不满。
杜恒霜刚出生的时候,龙香叶就防备她家老爷因为跟杜先诚关系太好,而擅自将对方女儿订给自己的儿子,曾经在杜恒霜满月礼的时候隐晦地提起过,说她不准备给儿子太早订婚。孩子还小,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如果两人有缘,日后自然可以结为姻缘。如果无缘,就算小时候订了亲,以后也有可能退婚。何必这样折腾呢?反而伤了两家的和气。又举了几个她娘家的例子为证。
当时杜先诚也是觉得她说得特别有道理。孩子都是自己的好,谁不想把最好的东西给自家孩子呢?对有女娃的人家来说,能给孩子的最好的东西,就是一个好人品靠谱的丈夫了。
而龙香叶这样说,其实是看不上方妩娘的市井出身。起初嫁过来的时候,方妩娘连字都不识,不过是仗着一张脸蛋漂亮,才迷住了杜先诚,让他没看上自己的亲妹子,倒是娶了方妩娘这个泼辣货。
话又说回来,虽然龙香叶看不上方妩娘,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看重杜家一家人,所以她把心思极深极深地压在心底,只按照贤良淑德的标准约束自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以夫为天。夫君说好,那就是好的,绝对不会跟对方争辩,不像方妩娘,据说在家被娇宠过了,动辄跟杜先诚耍小脾气,还是后来她第一胎生了女儿,在杜先诚面前的气焰才没有那么嚣张。
龙香叶自己却是貌不如人,家世上,也只得书香二字可以拿出来唬人。自家的嫁妆,当年都不如极疼女儿的市井方家。为了给方妩娘办嫁妆,他们可是差一点倾家荡产。
而萧祥生却根本不在乎她的外貌和家世,而是看中了她的家教和脾性,还有她的满腹诗书,特意三媒六聘的将她娶来做了原配正室。当年他来下聘的时候,将他们整个坊里都惊动了。东萧西杜的东萧啊,不仅家财万贯,而且容貌俊得不像真人,就像那画里走出来的谪仙,自己最大胆的春闺梦里,都没有想过自己有那等运气,能得这样财貌双全的良人为夫。
想到这里,龙香叶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情绪又烟消云散了。
既然夫君看上那小妮子做儿媳妇,自己这个做正室的,就该想他所想,一力帮衬他。其实换个角度想,现在订下那霜儿虽然年纪小,才一岁,可是正因为年纪小,才好教导。自家和杜家本就是通家之好,以后来往的时候多了去了。只要自己用心,从小调教杜恒霜,以后长大了,就能得一个完全合自己心意的儿媳妇,而且知根知底,比去外面重新聘的要好。就算儿子以后不喜欢她了,再纳几房美妾,日子就和美了。圣人不都说贤妻美妾,贤妻美妾吗?——自己的儿子以后是一定能享齐人之福的。
第7章 盘算
龙香叶的念头转了这么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再看杜恒霜,就越看越喜爱。不由满脸笑容,真心地将杜恒霜抱过来,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又掏出一个金镶玉的玉牌,给杜恒霜挂在脖子上,道:“这是我们老爷那时候下聘的时候给我的,说是以后是萧家的传家宝,要代代相传的,只传给能做宗妇的嫡长媳的。霜儿好好拿着,以后我教你怎样做一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宗妇,不比那些高门贵女差!”
方妩娘笑着将杜恒霜从龙香叶怀里抱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我们霜儿,只要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行了。”
龙香叶轻笑道:“说得是。我们为人父母的,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儿一辈子平安喜乐。”
宾客中,一个身穿蓝衫的中年儒生看了方妩娘好几眼,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跟旁边桌上的人说笑,问道:“这杜家,可是东萧西杜的杜家?”
“许秀才,你都来坐席了,怎么会不知道主人家是谁?!”旁边一个客人特别惊讶。
带着这个蓝衫儒生过来的人是萧祥生的好友,忙道:“许秀才是从洛阳刚来长安的,跟着我过来凑热闹,不知道也不奇怪。”
“哦?你是从洛阳来的啊?”那人感兴趣起来,“听说你们洛阳花会很有名啊。洛阳牡丹甲天下,很厉害呢!”
许秀才笑了笑,拱手道:“过奖过奖!”
带他来的人凑到他身边,低声道:“许司马,今日怠慢了,还望莫放在心上。”
许秀才轻声道:“…在这里,我是许秀才,不要叫司马。”
喝了几杯酒,才跟那人一起提前告辞,临走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方妩娘一眼。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就是杜先诚的妻子?”许秀才很是好奇的样子,“生得这样美貌,是哪一家高门的闺秀?”
带他来的那人笑道:“哪里有什么高门?就是坊市里方家的女儿。我们小门小户,就图日子过个舒坦。嫁给平常人家,比高门大户跟那群人斗的乌眼鸡似的,要好多了。——方家把女儿嫁给杜员外,是真正疼爱女儿啊。”
许秀才讪笑两声,不再做声,跟着回到自己住的客栈,第二天就回洛阳去了。
他正经的身份,是洛阳城的司马,管理洛阳内外事务,同时也是秘密被宣召过来觐见新帝德祯皇帝的。
杜宅里面,宴饮正酣。
萧祥生心里高兴,大声对屋里的宾客道:“今日也是我萧家和杜家的订亲之礼!——来人,给我去新丰楼订上一百桌酒席,送到杜宅,请各位亲朋好友去吃流水席。咱们要吃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让人回去报信,再送一份表礼过来。
先前是杜恒霜的抓周之礼,现在是杜家的嫡长女和萧家的嫡长子订亲之礼。这两家是长安城的大盐商,也是许多人迫切想巴结的对象,只是一直苦无机会。
如今东萧西杜结为亲家,也算是一桩佳话。
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杜先诚的两个寡嫂田氏和孙氏气得脸都白了。特别是孙氏,手里一块织锦缎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碎了。
“哼?什么年岁太小,不能现在订婚?怎么订给他女儿的时候,就不嫌萧家大公子年岁太小了?——明明是厚此薄彼。我们恒娥,哪一点比那胖墩墩的杜恒霜差?!”孙氏愤愤不平,拉着田氏不断诉苦。
田氏脸色也很不好看。
杜先诚刚刚拒绝了她为娘家侄儿的提亲,还打着孩子太小,不宜早结亲事的幌子,转过身,就给他一岁的女儿订了萧家的大公子。
呸!——不过是嫌贫爱富,看不起她娘家而已。
方妩娘抱着杜恒霜临出花厅的时候,瞥见田氏和孙氏来不及掩饰的愤恨之情,微微一笑,冲她们甩了甩手里的帕子,算是打了招呼,便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回后院上房去了。
杜家整整热闹了一天。
到晚上宾客终于走了,杜先诚回到卧房,看见方妩娘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笑着问道:“霜儿呢?”
方妩娘朝他们那有三分之一屋子大的千工拔步床努了努嘴。
“小祖宗今日兴奋过头了,不肯去睡觉。养娘怎么哄都不成,我就把她抱过来,索性今日跟我们睡吧。”
杜先诚很是高兴,“我去换件衣裳,然后再去抱她。今天在外面喝了一天酒,满身的酒气。”说着就去屏风后面脱下外袍,换上在屋里穿的衣裳。
方妩娘抱着杜恒霜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哼着轻柔的摇篮曲,哄着她睡觉。
看见杜先诚进来,方妩娘终于把藏了一天的心事问了出来。
“你不是说,孩子还小,不能这么早就订婚吗?”
杜先诚满脸怜惜地将杜恒霜从方妩娘怀里接过来,斜兜在胳膊上轻轻摇晃,浅笑道:“这有啥的?咱们啊,看见好的,就先定下来再说。以后那小子若是长歪了,咱们霜儿就不要他了,把他踹了,再去寻好的。”半点都不肯吃亏的样子。
方妩娘这才转嗔为喜,轻轻推了他一把,“你这样想就再好不过。我还担心你为了什么名声,就算那孩子日后不好,你也非得逼着霜儿嫁。——若是这样,我可不管,自己带着霜儿回娘家,再不认你这个爹!”
杜先诚笑道:“我怎么会让咱们的孩儿吃亏呢?目前来看,及哥儿确实是个好的,先把他定下来再说。这样咱们就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及哥儿若是真的不成器,就算我跟萧大哥交情好,该退的婚还是要退的。”
方妩娘捂着嘴笑,“萧大哥估计不会不同意。可是萧大嫂就不一定了,到时候满口的道德名声,看你怎么应付。”方妩娘嘴里的萧大嫂便是龙香叶,萧祥生的妻子。
杜先诚将已经被他摇晃睡着了的杜恒霜送到方妩娘怀里,“我去沐浴了。要退婚,还不是萧大哥一句话。萧大嫂不是一向最标榜自己贤良淑德吗?还不老老实实听萧大哥的话?”
两口子说得眉开眼笑,极是融洽。
第8章 旧事
方妩娘将睡着的杜恒霜放到床上,催杜先诚去沐浴。
“一身的酒味儿,换了衣裳都压不住。我看霜儿是被你的酒气熏晕了。”方妩娘掩袖浅笑,推着杜先诚去隔间沐浴。
“哪有酒气?不信你闻闻”杜先诚低下头,啪的一声在方妩娘脸上亲了一口,“…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方妩娘红晕上脸,将杜先诚推了出去。
一个散发着松香味的大澡盆,有半人高,放在屋子中央。
澡盆里面注满了热气腾腾的热汤。
杜先诚脱下外袍,拿起搭在澡盆边缘的搓澡巾,抬腿坐了下去。
澡盆里面的热汤一阵晃动,将杜先诚的身体包裹进去。
杜先诚长长的出一口气,闭目仰躺在澡盆边沿,将搓澡巾卷成一团,搭在额头,全身放松下来。
虽然已经离开战场五年了,可是那股烙印已经留在他的记忆深处,甚至已经烙在骨子里。

崎岖的山路,漫天的风雪,前面的士兵累得受不了,在路边坐下休息,可是一坐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们只有不断往前走,翻山越岭,却中了对方的埋伏。
无边的飞箭似漫天蝗虫,嗖嗖落下,大家只要抱头四处逃窜。
萧祥生将他拉在山石后面,才躲过第一轮箭雨。
高句丽人突然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大刀、长矛、链子锁,甚至连缺了口的菜刀,断了柄的剪子都飞了过来。
十万先锋部队,就这样被活活葬送在高句丽的穷山恶水之间。

十万大周将士的人头垒成的佛塔。
佛塔上,自己两位大哥死不瞑目的双眼,看着杜先诚。

杜先诚惊醒过来,伸手抹了把汗,却忘了自己是在澡盆里,手上都是水,抹到脸上,分不清哪里是汗水,还是澡盆里沐浴用的热汤。
但愿那样战乱的日子,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杜先诚从澡盆里面起身,随便抹了抹身子,换上一身圆领软纹罗衫,来到卧房。
方妩娘半躺在床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杜先诚突然没有了兴致,苦笑着吹熄灯,将方妩娘拉入怀里,“睡吧。明天还要去店里清点存货。”
“你有心事?”方妩娘抚着杜先诚的胸口轻声问道。
杜先诚闭着眼睛,将她的手拨开,“没事,就是累了。”
杜先诚刚从江南回来。为了赶上杜恒霜的抓周礼,他快马加鞭,几乎有好几日不眠不休了。
方妩娘明白过来,没有生怨气,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一家三口一起进入梦乡。

和杜家大宅不远的萧家大宅里,萧祥生也刚刚沐浴完毕,坐到床上。
龙香叶给他展开被子,然后自己吹熄灯,上来躺到他身边,侧着身子偎在一旁。
“老爷,杜家的女儿还小,老爷真的想清楚了吗?”龙香叶小心翼翼地问道。
萧祥生“嗯”了一声,“先诚和我是生死之交,他的品行家教,我信得过。”
既然萧祥生说好,龙香叶就闭了嘴,笑着附和道:“老爷的眼光不会有错的,我信老爷。”
过了许久,龙香叶翻了个身,看见萧祥生睁开了眼睛,望着帐顶出神,便笑道:“老爷还没睡吗?”
萧祥生又“嗯”了一声,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披上搭在床尾的一件圆领罗袍,对龙香叶问道:“我明天要出去办货,你娘家人暂时不要让他们上门了吧。”
龙香叶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口的绸衫,喃喃地道:“老爷,您都知道了?”
萧祥生看见龙香叶窘迫的样子,又有一丝不忍。可是再一想,她是庶女,从小在家看嫡母的脸色看惯了,后来被嫡母做主配了这一门好亲事,她更是要对嫡母言听计从。别说是拿几千两银子回娘家,哪怕让她分一半萧家的身家回去,她恐怕也是肯的。——这个时候,她肯定想不到那些三从四德了。因为她的两个同母的弟妹还在龙家。
其实也是自己的错。当初自己和先诚安定下来,想要成家立业。杜先诚就想找个绝色的女子,性格泼辣大方,能管住一个家就行。他们那时候只是普通的盐商,虽然做到规模很大,但是没有官身,随时会被官家破家灭门。不像现在有了御赐的“员外郎”身份,没有官员敢对他们暗地里下黑手。
在大周,士农工商,商人一直是排在最末尾的。没有什么权益,各种税他们缴的最多,按律法,商人还不能穿绫罗绸缎。当然,私底下没人遵守罢了。
就是这样的身份,自己居然还想娶书香门第的女子做妻子。
后来托人说了很多家,只有龙秀才家,愿意把庶女龙香叶嫁给他。好在龙香叶的嫡母是个有手段的,并没有一味打压庶女,而是对她们悉心教导,从小也是读书识字,识大体懂进退,管家也是好手。现在自己有了员外郎的身份,龙香叶出去应酬,明显比方妩娘强许多。
可是方妩娘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倒也输人不输阵。这样的女人养出来的女儿,一定不会差的,也是他这样的地位家庭需要的主母。
不过自己的大儿子萧士及,就要好好教导,免得养在内宅,被龙香叶养得迂腐不化就不好了。他的家业,以后大部分都会由萧士及继承的。他需要一个有手段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守礼的老夫子。
明天就托人出去给萧士及找塾师入学,还有拳脚师父、骑马师父,都要开始寻才是。
想到萧士及的模样,萧祥生微微的笑。——这个儿子,他是非常满意的。以后要跟门房说清楚,龙家的人再要上门,要跟他说了才行。不要随便报到内宅,让主母知道。
龙香叶的妹子,也该找婆家了,不然再过一阵子,说不定就要推到自己身上。
自己无心纳妾,耽误了人家倒是不好。
龙香叶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娘家,居然被老爷勒令不许再上门!
第9章 绸缪 上
龙香叶辗转了一晚上,到天亮的时候才阖眼打了个盹儿。
起身的时候,萧祥生已经不在床上了。
龙香叶大惊,忙对帐子外面叫道:“荷蕊!荷蕊!老爷去哪里了?”一边掀开被子坐起来。
荷蕊是龙香叶的大丫鬟,容长脸面,两腮上微微两点雀斑,说话做事十分爽利能干,平时是龙香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夫人莫急。是老爷吩咐让夫人多睡一会儿。老爷已经去东市铺子里去了。老爷还吩咐,今儿要带大少爷出去见师父,带着大少爷一起出去了。——夫人早上想吃什么?”荷蕊说着,伸手撂开帐幔,挂在床边的金帐钩上,皓腕上一对绞丝金镯子,碰在金帐钩上,发出叮咛叮咛的脆响。
老爷是看重自己的大儿子的。
龙香叶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高兴,转而又想到老夫人那边,忙道:“老爷是我好,可是老爷到底是男人,这内宅里面的事情,他也不懂的。我怎么能睡得着呢?——老夫人还在等着我去晨昏定省呢。”
萧祥生的爹三年前去世了,萧祥生的娘古氏不愿改嫁,带着小儿子萧瑞生住在后花园南边的奉亲堂里。
龙香叶想起自己那个小叔子,不由叹口气。跟老爷是一个爹娘生的,怎么长相上差了这么远?不过,小叔子今年也有十六岁了,该说亲了,不能再跟老夫人住在后花园了。
吃完早饭,龙香叶带着两个小丫鬟,去后花园奉亲堂请安。两个婆子各捧着红布包袱包着的尺头,跟在后头。
奉亲堂里,古氏刚刚吃过早饭,正和自己的小儿子萧瑞生说话。
看见龙香叶进来,萧瑞生赶紧站起来行礼,“大嫂来了。”
古氏笑眯眯地看向龙香叶,“及哥儿呢?怎么不见他过来?”大孙子萧士及是古氏的心头宝,仅次于她的小儿子萧瑞生。
龙香叶给古氏恭恭敬敬行了礼,“老爷带着及哥儿出去了,说是要给他拜师父。——娘,您今儿什么时辰起的?睡的可好?早上用饭了吗?还有要添什么的,都跟媳妇说。媳妇自是会去办得妥妥当当。”说着,便回头让婆子将捧着的两匹尺头送上来。
“娘,这是前日咱家的绸缎庄上送来的两匹新颜色的尺头。”龙香叶亲自打开包袱。
古氏对衣裳料子最是感兴趣,忙凑上去细看。
“这一匹双丝淡黄地印鸳鸯花束纹纱,浸染均匀,花色细致,但是层层递进,渲染得当,纱织细腻,是咱们铺子里今年从江南的绣庄里高价采购回来,准备晋上的珍品。媳妇知道娘的寿辰将至,特意让铺子里的伙计匀了一匹出来,给娘做身湘裙穿穿。”龙香叶细细解说,又打开另一个包袱,“这里是一匹蓝底瑞花锦,花色繁杂而不拥挤,红白边子配绛黄色纹路,还有绿色花心,同宝蓝色地色相映成趣,既显娘气度高华,又显庄重得体,可以做成半臂,跟祥生给娘从西域带回来的青金石长链子倒是正好配成一对儿!”
古氏听得笑得合不拢嘴,嗔道:“你这孩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然后唤自己的丫鬟收了两匹尺头,又说了两句闲话,就道:“你去忙吧。我这里有瑞生陪着我,你照顾好家里,还有祥生、及哥儿,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古氏是个不管事的婆母,倒是省了龙香叶许多心思。
“多谢婆母体恤。那我走了。”龙香叶本想提一提萧瑞生的事情,可是见古氏提都不提,只好把话咽下,等萧祥生回来,让他直接去跟古氏说,比自己说要合适。
萧祥生这边带着萧士及来到自己的铺子,先大致看了看近来的帐本,随便问了几句,就对萧士及道:“士及,我们去你杜叔家吃午饭,怎样?”
萧士及笑道:“我听爹的。”
杜先诚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比萧祥生交游广阔。萧祥生琢磨着,给萧士及介绍个好师父这种事,杜先诚认识的人多,说不定能帮上忙。再说,萧士及是他女婿,为了他女儿着想,杜先诚也应该出一份力,好好教养这个女婿…
萧祥生抿嘴笑着,带着萧士及来到杜家。
他知道,杜先诚只要在长安,不管铺子里多忙,都是回家吃饭。
“萧大哥来了?快请快请!”杜先诚刚在饭厅坐下,准备吃饭。方妩娘抱着刚刚喂完奶的杜恒霜坐在一旁打横相陪。
萧祥生带着萧士及走进来,先对方妩娘行礼,“打扰二位了。”
方妩娘笑道:“萧大哥这样说就见外了。”一边请他们父子俩坐下。
桌上已经多摆了两幅碗筷,加了一碟子小孩子爱吃的胡饼,刚刚才从油锅里煎出来。
萧祥生既然来了,杜先诚就让人拿了酒过来,两人一起吃喝。
方妩娘见萧士及很快就吃完了,便带着他告退,回上房去了。
将萧士及交给方妩娘,萧祥生还是放心的。
杜先诚就将饭厅里面伺候的人都遣走了,跟萧祥生两人低声说话。
萧祥生先把来意说了一遍。
杜先诚满口应承,“没问题。我明天就去问一问我姐夫。他认识的读书人多,应该能找到不错的人选。”说完又好奇,“你老丈人不是书香门第?让他给找一个也行吧?”
萧祥生不想萧士及跟龙家牵扯太多,就横了杜先诚一眼,“我家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再来挖苦我。”
杜先诚忙收了嘻容,正色道:“大哥,我真不是挖苦。我是觉得,无论龙家怎样,他们都是士及的外家,你不可对他们太过决绝,让大嫂和士及面子上都不好看。”
萧祥生点头,“我省得。只是士及太小,还不太能分辨是非。等他大一些,懂事了,不太能被人挑唆了,我再跟他细说。”
第10章 绸缪 中
杜先诚方才点点头,给萧祥生斟了一杯酒,“萧大哥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两人就不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烦难事,议起两家的生意。
“你这一趟去江南,收获如何?”萧祥生问道。他和杜先诚虽然是两家不同的铺子,其实两个人的生意都是合在一起,对外宣称是不同的两家罢了。
杜先诚就将自己的秘密帐本取了出来,递到萧祥生手里,“大哥请过目。我这一趟,跑了江南的三个盐井,仔细瞧了瞧,觉得那边的出产已经不多了,就没有跟他们接触太多,只是让我们手下的弟兄去进了点私盐,到时候放在我们铺子里寄卖。赚来的银钱,都是兄弟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