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这事也急不得。”白秀才灰心地摸了摸鼻子,突然又起了念头:“哎,小鱼儿,你不认识字吧?我还是先教你读书识字吧。”
“好玩吗?”
“你会觉得好玩的。”白秀才微微一笑,在空中写了个“一”字,低头对鲤鱼说,“喏,一横,这是‘一’。”
鲤鱼却张圆了嘴,看着空中:“秀才,快看!”
白秀才抬头,惊见刚才写的“白”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字,飘飘悠悠地浮在空中,被风吹了吹,才慢慢变成水珠飞散。他难以置信地又写了几个字,细细水流自江中飞起,凝结成字,数息方散。
“鱼儿!”白秀才惊喜地说,“快看啊!想来是平日里写字随心顺意的缘故……这点力道我尚能控制!”
鲤鱼叫道:“秀才,再写!再写几个字试试!”
白秀才当空默写出一串串诗文,被风吹去,打得山崖上的翠萝一片透湿,洒下一阵凉雨。鲤鱼看得欢呼不止。
白秀才笑道:“那我们就都从容易的着手罢。我先学会控制细流写字,你先学认‘一二三四’这些简单的字,然后我教你《杂字》、《百家姓》、《诗经》、《急就篇》……”
鲤鱼脆生生地应了个“好”,当即水中冲刺,划出老长一道直线,甩尾腾身叫道:“秀才,看我写的‘一’!大不大!”
白秀才哈哈大笑:“大,大!这可得好好纪念一下,鱼儿认识第一个字了!”他捡起一颗锐利的石英砂,小小的身躯卖力攀住岩石爬了一段,在上方那块山壁上画了一条横游的小鱼,在它身后画了条线。见鲤鱼眨巴眼在下边看,他微微一笑,挥臂画了一个人,在旁边写上大字“鱼儿写一处’,又捡了一块朱砂石,将字画填上红色。他现在不过是个径寸小人,画的壁画倒是画得尽可能的大,在黑色石壁上是红彤彤的一块,就像敲了个异形的印章。
写毕,白秀才跳了下来,摸摸鲤鱼的头顶,温柔地说:“鱼儿,都说‘人生烦恼识字始’,可我愿你今后都只有快活。烦恼还是快活,端看自己的心,跟外物没多大关系。你以后会知晓,多认识一些字,多知道书里的事,会很有意思的。”
鲤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着山壁上简单几条线画成的自己,笑得咧开了嘴:“好看!红的!秀才,你别光写字,要多练练画,以后要把我画得更漂亮!”
白秀才笑着答应了,指尖一动,引动江水,在空中画出一尾透明的小小鱼。
不久,江边开始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水仙显灵了。
有个嘴碎的阿婆总是拉着人说:“哎呀,你知道,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啦。那天我给老头子送饭,突然落大雨,赶也赶不动。回来一看,搭在丝瓜架上的衣裳都收在床上,叠得齐齐整整哩!不是水仙显灵,又是什么?”
人家回一句:“你记错了咯!别是出门前就收了罢?”
阿婆赌咒发誓:“我若说假话,教我天打雷劈!是真的,地上还有一行水迹没干哪!”
人家还不信:“您老年纪大,眼睛花了罢!”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坐门槛上拣着豆子,抬头帮腔道:“是真的!水仙还帮我拣过豆子呢!”
“他怎么帮你拣豆子?”
少女一挺身站起,撅嘴辩道:“假不了!那几日小六生病,我又要干地里的活,又要看顾他,委实吃不消,拣着豆子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簸箕里的豆子都拣干净了!”
树下一个抱婴孩的妇人也来插话:“可不是哩!我前日肚痛起不来,忧心水生的尿片堆着还没洗,该没得替换了。没成想傍晚起身来一看,尿片都洗干净了,都晾在院子里。我问水生他爹了,他一天都在外头种地,可没动这个手!不是水仙,还能是谁?”
人们所传事迹大多十分细小,只是遇事的人多了,见现场总有一道淋漓水迹,便附会神明,口口相传,连那不相干的细事也都推到水仙身上,显圣的名头便越来越响了。村子里那多年不修葺的水仙庙,渐渐都有人去洒扫,甚至重漆了柱子。泥像也被乡民擦拭得干干净净,五官不清的脑袋新涂了层白垩,小供案上放了盘笼饼。有个小姑娘感激水仙替她找到弄丢的银顶针,还采了一束凤仙花,编成红白相间的花环,戴在水仙脖子上。
这段日子,可苦了白秀才了。他变成个径寸小人,做什么都使不上力,虽然学了一点点控水术,但也只会用来写字画画,保持字形图画不散罢了,在岸上毫无用处。帮小姑娘拣豆子那个晚上,他拼了一夜,几乎昏倒。鲤鱼游到水渠里接应他时,他一头栽了下来,就在冬瓜花上睡死过去。
这几天日头恁大,山水干涸,田水也渐渐地枯干了。昨夜鲤鱼以身开路,白秀才用树枝奋力划开水渠里的污泥,后来两个都差点陷在烂泥里回不来。白秀才拼命捅开了水道,清凌凌的水一下子涌出来,把他俩昏头昏脑冲了一路,直岔进稻田里去。还是鲤鱼奋力一跃,才回到江里。
这会儿他们都累坏了。白秀才趴在一朵小瓠花上,拿一片叶子盖着自己,睡得呼呼的。鲤鱼守着他,在浮萍间睁着眼漂浮着,也睡了。
不多时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叶子都给吹得翻过去。白秀才和鲤鱼都被雨打醒了,慌忙往树荫下退。结果唰啦白闪闪一道电光,树枝都劈掉一截,直冒青烟。他们又赶紧跑出来,往江里空旷处游。可闪电霹雳好似跟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两个接一双。
好鲤鱼!它一蹦八尺,闪过一个,一蹦八尺,又闪过一个。白秀才紧紧伏在它背上,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的,连头都不敢抬。鲤鱼干脆驮着白秀才潜到小石桥下,过了一会儿,动静消停下去,他们才悄悄凫上来。孰料刚一露头,就有个球形闪电在那等着,呼一下黏到白秀才身上。白秀才吓得尖叫,怕连累鲤鱼,忙尽力一纵跳到江里。一沾水,闪电就炸开来,白秀才被炸得七荤八素魂飞魄散,炸出的红光一扫便是一大片,枝叶刷落,水幕涌起。
终于回魂的时候,发觉鲤鱼变得好小,巴掌长那么一点,在他鬓边拱来拱去,一直呼唤:“喂!喂!秀才!没事吧?”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天地再一次变得陌生又熟悉。鲤鱼急切地说:“喂!你怎么变得这般大了!还好吧?”白秀才忙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原来大小,只是肤质大不一样,还是滑腻得像鱼,肋下生着鳞片。摸头照水一看,角还在,硬脆得像一对珊瑚。他刚才还兴奋得要跳,见此还是叹了口气:“生了这玩意,如何遮得住?”
鲤鱼则眼巴巴地看着他,恋恋地依着他的腿游来游去。
他坐下来,兴冲冲掬起鲤鱼:“好鱼儿,我终于变回来了!”
红鲤鱼嘟噜噜吐出一串气泡,哼道:“好罢,你变回去了,你走罢!”
白秀才奇道:“你赶我走作甚?你不觉得,我有了这个大个子,行事就方便多了?”
“有什么方便!一朵大冬瓜花都睡不下你了!”
“我现在扛得动锄头搬得动石块,自然是好!”
鲤鱼眨巴眼儿,又吐了几个泡泡,迟疑道:“你不回家?”
“家里早就没人了,又中不了举,回去作甚?”
鲤鱼本是一派天籁,立刻就不担心了,转而叫道:“刚才的电光真奇怪!”
“可不是,险些就死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白秀才心有余悸。
鲤鱼想了想:“我听爷爷说,妖这种东西,原是天地不容的,隔些年头就要天降劫数杀一杀。狐狸要避雷劫,木精要避火劫,琵琶鬼要避刀兵劫,避过了劫数,修行便增一纪。刚才那雷电,说不定是冲着那蛟怪来的。也许你吃了它的内丹,等于替了它的位置,雷电便奔着你来也未可知……”
白秀才听了这番话,虽然怪憋屈的,到底还是为重获新生欢喜:“那也多亏了你!不然我今日便要呜呼哀哉了!”他捏捏拳头又摆摆臂:“好家伙,气力又回来了,来来回回搬豆子跑了三千多趟,果真没白炼!”
当天,两个商量着以后的计划,直说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白秀才披挂枝叶,拿个江里漂的破毡帽遮头,野人一样窜到离江最近的农户外,央求做活换钱。这样一户户做过去,好在民风淳朴,不曾惹人起疑。铜子一把把集起来,终于得了两贯钱,到下游市镇的估衣铺弄了身行头——帷帽、乌皮履,还有件半新不旧的白袷衣,隐着荇藻流水暗纹,衣角上绣了条憨灵的金红鲤鱼——这才一眼看中了。
穿戴起来,他终于觉着又像个人形了,大太阳底下在街衢走着,慢条斯理,不窘不迫。没人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从来都没有这么自在过。
出城门之处,他陡然驻足。人流在他身畔纷纷过去。身后响着贩夫走卒的吆喝,小儿女的啼哭,热闹的娶亲管弦,市井俚俗的谈话,发着臭,散着暖;面前是一片田野,蛙声阵阵,他知道再往前走,便是江流,那冰冷的水会拥住他,野花会在头顶飘下,鲤鱼会欢喜地在他脚边打转……
想到鲤鱼,他回头看了城里一眼。那里自然是热闹的,却不属于他;茫茫江水自是孤寂的,却自有一番热闹。
他往城外走去。
回到水边,他呼喝一声,鲤鱼欢喜得一跃九尺,噗通砸出朵长蕊细瓣儿水精花。
他连连拍手:“好鱼儿,又比昨日高了!”



第4章 水鬼
白秀才自打恢复原来大小,除了藏匿和逃跑不便,帮着世间苦人儿做事可真是方便多了。他常在夜里偷偷上岸,潜入城镇和乡村,帮耳聋的老婆子劈柴、烧水;替瘸腿的老汉倒夜壶;给挨了继母打的小孩子上药,在他耳边哼唱柔软的童谣;从深沟里捞起主母遗失的镯子,悄悄搁在窗台下,为关黑屋子的小婢女洗脱嫌疑……
但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夜里跑去替孤寡老人翻地,挥两锄头就歇一歇,喘得脸通红。鲤鱼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喂,不累吗?”
“没事,再翻两分地就好了!”
鲤鱼嗤笑道:“哪有神仙这般自苦,亲自拿着破锄头在地里折腾?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不定用手一指,一亩秧苗便唰唰长起来,顷刻结穗灌浆,打成了稻谷飞入仓里哩。”
白秀才笑道:“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未必能对一家一户、一田一亩上心。能帮一点是一点罢!”
干完活回去,天空已经微微发亮,星子萧疏点缀在山顶。白秀才刚要下河滩,忽见一叶小舟泊在芦苇荡里,遮盖得密密的。这一带江匪出没,为患甚剧。白秀才大气也不敢出,和鲤鱼潜下水去,贴在舟下偷听。
原来这里即将来个新知州,共有十八房妻妾,资财极丰。这伙盗匪胆大包天,竟想在他赴任途中来个阴沟里翻船,宰了这肥羊,分了钱财和女人。现下舟里那两个便是出头动刀子的。白秀才思衬,虽说不义之财该散,但杀人劫色总非好事,便细细听他们说话。闻听七月十五便是动手之日,就在这桃霞岭下云烟渡。
白秀才心里有了计较,故意弄出老大一个水花。里面的人一惊,喝问:“谁!”白秀才隐身芦苇丛中,学起了鬼夜哭。
里面的人寒毛都竖起来:“晦气!遇见溺死鬼了!”两个抖作一团,急急把小舟划出了芦苇荡。
白秀才得意,接下去几日便沿水路处处寻摸江匪巢穴,见到夜里有人在船上,便披头散发,湿淋淋地爬上船头,唬得江匪魂飞魄散:“鬼呀!有水鬼——”
江匪这几日布置本来备极精密,却被一个“水鬼”搞得鸡飞狗跳。其中也有碰见胆大的,拿起桨便打,白秀才结结实实挨过好几下,额头都青肿起来。
江匪的把头坐不住了,亲自带船埋伏。白秀才遥见此人形如魏武,令人生畏,虽然心下发虚,还是故伎重演。交丑时,船上熄了红泥小火炉,把头靠着舷窗打盹。白秀才一颠一扑,一身湿淋淋地爬上船头,口中呜呜作声。那人睁眼醒来,果然吃了一吓,抬手就是一枚袖箭,险些直插在白秀才脸上。白秀才堪堪避过,噗嗵跌进水,立时潜到底,与鲤鱼会合,沿江游出一段才摸黑上岸。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离他上岸处不远,支了个歇夜的小布棚,安顿了两个卖艺人。一架琵琶裹了青布,正悬在棚外。白秀才轻轻儿摘了来,在泥地上写个“借琵琶”,又将自己拾掇干净,拿截老藤挽个发髻,头上的角藏进浑脱帽里。鲤鱼吃吃笑道:“这个模样倒俊。”
不多时天空便泛出鱼肚白,快要日出了。把头的船改头换面,变了个体面游船,正往这下游来。那把头忽见江边有个白衣人,抱着个琵琶,扬手要求搭乘。
江匪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喽啰对那人摇摇手,径自行去。
把头低头倒酒,抬头便发现船首多了个人。
那人笑眯眯的,整个人冰冷得像一滴露,神情好似羞怯的少年。
把头大喝一声,众人均拔剑出鞘,逼近船首。那人却怪委屈地看了他们一轮,越发怯怯不安地抚摸琵琶。
把头拿剑拍拍他面颊,又戳戳他手。他立刻把手收了起来,放到嘴边吹。
“喂!你是什么人,哪来的?”
“听到没有,大当家问你话!”
“……”
那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笑,作出想弹琵琶的手势。
僵持一会,把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让大伙别大惊小怪,对他说:“你弹罢!”
甫动一声,万籁萧萧。渐渐错综高下,现山虚水深之状。又风雷乍起,水石激荡。由黄钟调转返风香调之时,一尾金红鲤鱼跃出水面,高至九尺,看得众匪惊叹。终曲渐至极低,至幽微不可闻;又抛至极高,裂帛一声,戛然而止。
那人突然站起来,瞠目吐舌,舌头直挂到胸口。
船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齐声大叫。
那琵琶鬼收了舌,微微一笑,向后一翻,落入水里。
经此一事,江匪个个心惊肉跳,把头强自安抚,也不怎么奏效,连他自己都心里发毛。今夜就是七月十五,戌时三刻新知州的大船便会经过这里,到时谁还肯来这芦苇荡埋伏?想到那一船金银和美女,把头便气结。
有喽啰道:“大当家,这笔买卖别做了罢!”
他哼道:“不成!他刮来的也是民脂民膏,凭什么我们兄弟受用不得!”
白秀才和鲤鱼在水底听见,也是气结。
入暮时分,把头船上的掌篙人刘十四乏了,换上了王五。这船上的人就告诉他,凌晨时遇水鬼了。王五笑嘻嘻的:“别是吓唬老五罢?”把头冷哼一声:“别胡说!”
王五道:“听说这里的水仙庙极灵,这江水不也是水仙管辖,怎会有冤魂怨鬼作祟?”
一个老喽啰愁叹:“我看这买卖要糟,接二连三地见鬼,现在我看谁都是鬼,恐是上天告诫。”
把头截住话头:“怎的都说起怪力乱神来了!我看不是鬼,是蟊贼作祟!再教我遇见,捅他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搁油锅里炸油,塞磨盘里磨粉!”
王五对着把头,如此这般地笑了一笑,转头问那喽啰:“那你现下看我,像不像水鬼?”
喽啰看了他一眼,向后缩了缩。把头骂道:“不过顽话,没出息的!”
话音未落,王五突然瞠目吐舌,那舌挂过脐下,红红地滴着血。
一船人都惊仆在地。
那把头腿一软坐倒,抄起手边朴刀,冲上前劈向水鬼。“王五”踉跄一避,身向后倒。把头看准方位紧追两刀,砍中的却是虚空。
当晚江匪果然罢手,眼睁睁看着新知州的大船过去。红灯映在江面上,烧得每个人心里冒火。
白秀才落水之时,吓得整个人都空了。眼见那朴刀劈来,躲没处躲。只见那承接他的水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须弥化为芥子。刀刃削过他头顶,掠过他足底,而后鲤鱼的脊背轻轻地接住了他的双脚。
今夜七月十五,盂兰盆节,萧萧清冷,明月当空。
白秀才终于将蛟丹法力化为己用,能摇身化作昂藏七尺,亦能瞬间缩为纤微一寸。



第5章 红芙
八月芙蓉老。
白秀才骑鲤鱼来了清泉镇。鲤鱼已经略有小成,一跳能跳到最高的柳梢上头,打两个旋儿才掉下来。白秀才便有意渐渐溯流而上,寻那激流险滩,让鲤鱼小试身手。
清泉镇水道清淩,映着白墙黑瓦,又有许多青石板桥横亘其上。河边有石板阶梯,许多肌肤白皙的女子提盆挽篮,在水边铺开衣物,打皂角,用一双纤细的手搓洗衣物。
白秀才用蛛丝把白蘋花、牡丹花瓣缝在一起,披在身上,在清波里悠游。鲤鱼一刻都不闲着,一会儿载着他潜向河底,去叼一粒闪闪发亮的琉璃珠子,一会又凫出水面,去看桥边卖卦的老道。
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河里一条红鲤鱼有何异样。倒是有个戏水的婴童,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们,咿咿呀呀指给母亲看。他母亲将他一把按住,用瓢舀水给他冲凉。
鲤鱼沿河经过几条街,白秀才不由感叹:“都说好水出好女,果然名不虚传。”
鲤鱼讥嘲:“若说相貌好是水好的缘故,为何不天天泡在水里?”
白秀才答不上来,只得说:“过犹不及。”
鲤鱼哼道:“鱼都是天天泡水的,可见鱼最美!”
白秀才顾左右而言他:“这些浣衣女子,令人遥想西施郑旦苎罗江畔浣纱情景。可惜不是夜晚,李白有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等旖旎……”
鲤鱼还待他吐些听不懂的酸诗,不想他自己歇了。觑着眼看上去,白秀才停了口,只望着岸边,一只手轻轻放在它头顶,是想作停留的意思。
顺着他眼光看过去,是岸边一个浣衣女子。鲤鱼好奇,越发想凑近去看,白秀才却着了慌:“别过去!”
鲤鱼瞪了他一眼,细看那女子,荆钗布裙,脸若芙蓉,衫袖高挽,左腕戴了一只银镯,正在洗濯衣物。她低头搓洗衣服,又与身畔的姑娘媳妇说笑,嘴角常带笑影,眼睛里还有一抹孩童般天真的神气。
鲤鱼只听见白秀才慌促低微的一声:“她变了!”它追问:“什么‘她变了’?”
白秀才再不说话,只痴痴地望着。
这是早晨,呆久了,太阳升起照在河里。鲤鱼嫌这处水热,又嫌水光闪得眼睛花,嘟嘟哝哝,一个劲地吐泡泡。白秀才一直看着女子洗完了亵衣洗中衣,又洗裙襖\袍子,还有小孩子的一双虎头鞋。最后在水上铺开一张床单,打上皂荚搓洗后,取练槌重重击打数下,又接着搓洗。
那练槌没放稳,在皂角沫子里一滑,溜到水面上,飘飘摇摇地浮沉几下,一下子就顺水漂走了。
白秀才还在看那女子,鲤鱼叫了一声:“棍子漂走了!”他好容易回神,看到练槌漂走,急忙道:“我们快追!”鲤鱼兴冲冲去追逐,终于截住,在水流中一顶一顶地玩。
白秀才催促道:“别闹了,我们还回去!”
鲤鱼耍起小脾气:“偏不!我截住的,归我了!”
白秀才好说歹说,鲤鱼瞪他:“要去你自己去!”
白秀才哽了一下:“我不能去,你去吧。”
鲤鱼满腹狐疑,顶着练槌,一路送到浣衣女手边。她正张望着练槌漂去的方向,眼见得一条红鲤鱼,竟逆着水波,将练槌送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扣住练槌:“谢谢。”又探出指尖,摸了摸它滑滑的背脊:“真可爱!”旁边的洗衣妇见了,都说吉兆。
鲤鱼得了一句赞语“可爱”,也不怎么受用,趾高气昂地跳了一下,回去告诉白秀才:棍子还回去了。
白秀才怅然若失:“她可说了什么不曾?”
鲤鱼翘起尾巴:“她夸我可爱!”
白秀才那一天都再没说话。鲤鱼沉默地载着他游过垂柳,游过落花,游过摇曳不休的屋舍倒影,游过这个有许多浣衣女的小镇,从白日游进黑夜,又从黑夜游到破晓日出。
最后他们都累了。两岸是旷野,白秀才便现出原形,仰面躺在江上漂流,鲤鱼藏进他胳肢窝里做梦。林子里飞来两只白鹭,真个把他当成了尸体,长脚在他脸上踩来踩去,冲他眼皮拉了一泡稀屎,白秀才也不动。
等鲤鱼醒来,见这两只白鹭都快在他身上做窝了,便一个鲤鱼打挺撞在他胸口,吓飞两只鸟:“还不起来!”
白秀才掬了把水,擦去脸上的鸟屎,露出眼睑上一片红。
鲤鱼又想起昨天的情形来了:“喂!昨天那个女人是谁啊?”
白秀才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以前的未婚妻,阮红芙。”



第6章 寻父
他们逆流而上。
紫薇花开始落瓣,细碎地漂在水上。鲤鱼喜欢在花间转来转去,欢叫:“花瓣澡!花瓣澡!”白秀才跟它说了很多岸上的事,比如美女要洗花瓣澡来润养肌肤。它也喜欢安静地呆在水下,眯起眼睛看着阳光、花瓣在水纹间摇曳,变幻出魅惑的眼波。白秀才也说过,他曾经住过大宅子,园子里有长了许多洞洞的假山,开了许多花花的水池,他经常坐在池边看书,花瓣落了一身,蜜蜂嗡嗡,蝴蝶翅子擦着脸,拿书去拂,怎么也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