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铃再度探身俯视水洼。

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但这水很清澈,好像一块平坦的玉,就算用手去摸,也许都不会起涟漪。

阿铃迅速用指尖沾了水,水面震动了一下,出现了圆形的波纹。原来只是普通的水啊。

水很冰冷,让阿铃想起自己口渴的事。她不经意舔了指尖的水滴,心想,这水甜吗?

“哇——”老爷爷突然大叫,“你做了什么?你刚刚做了什么?阿铃!”

阿铃含着手指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做了什么?”

“你喝了这水?”

老爷爷指着水洼。

阿铃点头:“也不算喝水,只是舔了一下。”

“舔了也一样。”老爷爷单手捂着脸,“哎呀哎呀……这孩子胆子真大。这样会惹来麻烦的。不过……也许这样比较好?嗯,也许是吧。”

老爷爷嘀嘀咕咕的。阿铃仔细看着舔过的手指。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咦?”老爷爷发出惊叹,又俯首探看水洼,接着回头望着阿铃说,“原来如此啊,阿铃已经……那么,说来说去反正都会看到。既然如此也许没问题。”

“爷爷,你在说什么?”

老爷爷重新坐在河滩石子上,挺直背脊说:“来看铺子的那个人,怎么看都是个正派商人,感觉不到任何阴霾,我才以为这回应该没问题,答应出租……哎呀呀,没想到竟然多了一个小跟班。”

阿铃越来越听不懂老爷爷的话,不耐烦地微微撅起嘴。她正想抱怨时,感觉身体逐渐失去了力气。

全身已经暖和起来,难道是返回人世的时间到了?

“嗯,你快回去吧。”老爷爷温柔地笑着,“你放心,阿铃,等你醒来以后大概会忘掉爷爷的事,就跟做梦一样。不过也许我们还会再碰面。”

“爷爷?”

火焰飘忽,颜色逐渐变得鲜艳,但轮廓却渐渐模糊,阿铃的身体热了起来——头昏昏沉沉——视野朦朦胧胧——

阿铃醒来时感觉枕边有人。她以为是阿藤大姨,转头一看,发现枕边竟然坐着一个按摩人。

……?

阿铃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如果不是病得全身无力,她一定会伸手揉揉眼睛。

……??

阿铃没看走眼。确实坐着一个按摩人。

那个按摩人全身灰扑扑的。不但衣服是灰色,脸跟光滑的头也是灰色的,全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边肩膀就像衣架一样挂着衣服。

按摩人一脸不高兴,紧闭的嘴唇像并排的两个“へ”字,看上去既像在生气又像快哭出来似的。不过阿铃从没看过按摩人哭泣或生气的样子,这些都只是她的想象罢了。

——泽庵先生?

阿铃轻声说出住在高田屋时七兵卫爷爷时常叫来的那个按摩人的名字。他叫泽庵先生,和从前一个很伟大的和尚同名。泽庵先生每次替七兵卫爷爷按摩后,爷爷总是很高兴地说:啊,又重新活过来了,我又活过来了。七兵卫爷爷有时会叫阿铃领路带要回去的泽庵先生走到后门,但是泽庵先生在高田屋根本不需要人带路,他连哪里要拐弯和哪里地面高低不同、有纸门都记得一清二楚。

最先察觉院子里的梅花或山茶花开花的,也是泽庵先生。每当他说“花好像开了哟”,阿铃趿着木屐去看时,总会在被榻榻米房挡住的枝头,找到一两个绽放的小花苞。阿铃问他怎么知道的,泽庵先生笑着说:因为闻到花香啊。阿铃很佩服,从那以后就很尊敬泽庵先生。

可是泽庵先生应该更高大,胖乎乎的。有次他还笑说,也许是自己身体太重所以膝盖会痛。那时泽庵先生还教了阿铃一句成语:自顾不暇。

再说泽庵先生总是笑嘻嘻的,眼前这个按摩人却一脸不高兴——

阿铃吃惊地望着他,但枕边的按摩人却突然消失了。阿铃正觉得奇怪,却在被褥右侧隐约瞧见一个轻飘飘拖长影子的白色东西,她想看向那边时,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自己俯卧在被褥上。似乎是按摩人翻动了阿铃的身子。

接着传来声音:“这边,这样。”

然后突然有人用力按住阿铃的背部中央。

声音继续传来:“这边,这样。”

按摩人又用力指压,指头陷入了阿铃瘦削的背部,痛得不得了。阿铃情不自禁地喊出声:“好痛!”

不料一个声音叱喝:“不痛!”

那声音威严十足,令人不由得想道歉说——是,对不起。

手指又使劲地按着背部。因为太痛了,阿铃绷紧全身极力忍耐,可是却又挨了骂:“不要出力!”

是,明白了。阿铃放松身子,指头再度按住背部,按着刚才指压的部位。阿铃很想喊疼,但怕挨骂只好忍住。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按摩人边指压阿铃背部,有时低声咕哝“这边这样”或“这边就这样”,看样子对方是在自言自语。有时他又说:“这边大概这样吧?”阿铃以为是在问她,想开口回答时,他又会骂:“安静点!”因此阿铃决定默不做声,安静地趴着。

如此忍耐一阵子后,即使指头又按上阿铃的背部,她也逐渐不觉得痛,反而觉得背部硬邦邦的肌肉渐渐放松,舒坦起来。这时阿铃总算察觉一件事:原来他在帮我按摩,这就是所谓的按摩治疗啊。

之后按摩人义让阿铃仰躺,再度绕到枕边,开始按摩起阿铃的头部和脖颈。最初阿铃也是疼得快跳起来,但肌肉放松后人也舒服了,阿铃闭着眼睛安静躺着,逐渐不再感觉痛苦。

半个时辰后,按摩人拍了拍阿铃的额头说:

“快退烧了。”

语调很冷淡。阿铃睁开眼睛,向四周寻找按摩人身影,对方已经消失了。她慌忙地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可以自行起身,反倒吓了一跳。

阿铃坐起身后觉得自己饿得发昏。真的,天花板都在团团转了——啊呀啊呀,我会昏倒。

阿铃啪嗒一声往前倒下,就这样晕了过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拉纸门声。

“阿铃!”

是阿藤大姨。她放下怀中的水桶奔过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嗯?”

阿藤大姨抱起阿铃,阿铃缓缓摇头,现在摇头也不会头痛了。虽然身子仍在发烧,但已经没有那种令人发抖的冷劲儿。虽然全身很疲倦,不过可能是肚子饿的关系吧。

阿铃躺在惴惴不安的阿藤大姨怀中,在开口回答之前,肚子已抢先发出咕噜咕噜声。

“哎呀,”阿藤大姨睁大双眼问,“你肚子饿了?”

然后大姨笑了出来,揉搓着阿铃瘦弱的身子又笑又哭,阿铃也跟着笑了出来。看来自己已经保住一条命。

阿铃很想快点吃到稀饭。

阿铃恢复了健康,深川船屋也终于来到扬帆的日子。开幕筹备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决定在三月二十日迎接第一组客人。自从太一郎决定在海边大工町开铺子以来,刚好过了一个月。

还没决定铺子地点的那段日子,太一郎的心总是悬在半空中,很痛苦,不过也因此有充分的时间做足招揽顾客的准备。至于什么样的客人才适合当船屋的第一组顾客,七兵卫做了各种美梦,而太一郎则冷静地看待现实。他除了向以前送便当过去的武家宅邸或有生意往来的大商家宣传了船尾,也不忘倾听同是料理铺主人或厨师带来的小宗顾客消息,勤快地上门打躬作揖说:铺子开张时,请多加捧场。

而船屋的第一组客人正是太一郎招来的。二十日,位处深川元町御稻藏对面、一家小规模的五谷批发商“筒屋”一家人来到船屋。退休已久的前任老板今年将迎接古稀寿辰,召集了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约二十人,打算在船屋设宴庆祝。

筒屋现任的老板五十多岁,夫妇俩踏踏实实地经营铺子,独生女已经招赘,年轻夫妻也跟着老板夫妇一起勤快地做生意。招赘的女婿跟太一郎是老交情,名叫角助。这回的生意正是他从中斡旋定下来的。

角助和太一郎同龄,十七八岁时曾在便当铺做过事。他不是厨师,做的是负责送便当及同收餐具的粗工。那时太一郎刚进高田屋的厨房修业,常被派去跑腿。

角助做事的便当铺的很多顾客也是高田屋的老主顾,因此他和太一郎经常碰面。两人刚认识便很合得来,不久就成了好朋友。太一郎虽然有七兵卫这个可靠的长辈提携,却没有双亲与兄弟;而角助就不一样了,他双亲健在,弟妹成群,日子热闹归热闹,却过得很辛苦。生活的沉重压力,压得他话也少了。太一郎说十句话,他顶多只说一句。角助说,弟妹们白天挤在家中做家庭副业,七嘴八舌叽里呱啦,根本没他插嘴的余地,自然而然变得沉默寡言。

角助跟立志当厨师的太一郎不同,他对做菜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只在便当铺做了一年半就辞职。他并非懒人,从来没游手好闲过,可惜每一个工作都待不长久,做过各式各样的粗工活儿。简单说来,对他而言工作只是为了生计。

角助在木场一家木材批发商当扎木筏学徒时,老板的亲戚主动向他提亲,希望他入赘筒屋。筒屋是角助做事的那家木材批发商的远亲,让独生女只身到批发商当下女兼学礼仪,她似乎看上了角助。当时角助已二十二岁。

角助来找太一郎商量时,太一郎立即建议他接受。对方是正派生意铺子,详问之后,角助也表示不讨厌那个筒屋女儿。于是太一郎鼓励他:这有什么好迟疑的?

可是角助却犹豫不决。他认为自己身为长男一日,入赘筒屋,就等于抛弃了弟妹。对此事放心不下的太一郎特意瞒着角助造访他家,他的家人都表示非常赞同这门亲事,角助的弟妹异口同声地说:哥哥至今为止为我们吃了许多苦头,如今总算走运,根本用不着顾虑什么。

太一郎劝说角助:其实你的弟妹都已经长大,只是你没察觉到而已,你顾虑太多,反而会伤了弟妹们的心。角助这才总算下定决心。

亲事谈成了。太一郎看着角助幸福的表情,回想起两人从前在夏天顶着烈日、冬天踏着霜柱挑便当四处送货的日子,不禁感叹自己和角助的处境已是天差地别。当时他虽然已经升格为厨师,但以七兵卫培育的大厨为首,上面还有两个师兄,太一郎跟每天跑龙套的学徒没两样。

他觉得自己的前途茫茫,远远落后角助,也很羡慕角助受到弟妹敬仰。有一个角助这样的朋友,二十二岁的太一郎会觉得人生寂寞也是情有可原。这段时期,太一郎总是无法专心修业,怠忽职守,屡次遭七兵卫斥责,却始终无法振作,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角助入赘后一年,他和多惠成了家。如今已然可以笑谈往事,尽管七兵卫始终不肯松口承认,然而太一郎认为当初七兵卫很可能是为了让暮气沉沉的他振作起来,才会和阿先商量,决定让他讨老婆。太一郎的确也是因为跟多惠成家才恢复生气的。如果当时他一直委靡不振,和角助的交情恐怕也无法持续至今。

太一郎听闻七兵卫决定让自己掌管料理铺时,除了多惠以外,第二个商量的人便是角助。好久不见的两人在富冈八幡宫门前町的居酒尾喝酒,太一郎聊着往事和今后的抱负,征求角助的意见。如今已成为筒屋小老板的角助鼓励太一郎说:你吃了这么多苦头,现在总算走运,没必要畏缩不前。太一郎听着对方似曾相识的说辞,笑着点头。

“等你的料理铺开张后,我一定设法筹钱去吃你做的菜。对我们这种老百姓来说,能光临料理铺享用厨师手艺,可是奢侈的事,但我一定会去的。”

角助当时这么说。没想到这约定竟这么快就得以实现。

“第一组客人是筒屋,会不会降低了船屋的格调?”

七兵卫深知角助和太一郎的交情,才如此不客气地表示,然而太一郎只是笑着听过。他认为对船屋的首航而言,替筒屋一家人举办一场最完美的宴席,最适合不过了。

料理铺全靠厨师撑持,厨师可以说是料理铺的精华与支柱,然而那精华与支柱若不让客人知道便毫无意义。太一郎虽然懂七兵卫的心情,但早已暗下决心,在船屋广为全江户所知之前,不,正是为了让那时期提早到来,眼前必须更珍惜至今为止所构筑的人脉。

“后天筒屋叔叔要来当客人的话,阿园和小丸也会来吧?”

三月十八日夜里,阿铃在厨房角落吃着阿藤大姨张罗的迟来晚饭。最近阿爸和阿母为了准备迎接第一组客人,更加忙碌,有时甚至一天中都不能好好跟阿铃见上一面,照顾阿铃的事完全落在阿藤大姨肩上,只是大姨常常也空不出手来,阿铃往往拖到很晚才吃饭。

阿铃病愈后,七兵卫爷爷终于拗不过阿母的请求,决定把阿藤大姨借给船屋。对阿铃来说这样正好。要不是阿藤大姨,她早就因为阿爸和阿母没空理睬自己,耐不住寂寞而发脾气呢。

阿铃跟筒屋角助叔叔也很熟。每逢新年碰面时,他总会眯着眼说“阿铃长大了”。虽然角助叔叔话不多,但眼神很温柔,声音也很可亲。

角助叔叔有两个孩子,姐姐阿园和阿铃同龄,弟弟小丸小阿铃三岁。小丸当然另有一个适合长男身份的堂堂名字:长一郎,只是他还是婴儿的时候生得圆滚滚,自此大家就唤他小丸。阿铃很期待跟他们两人见面。

“老人家的古稀大寿嘛,阿园和长一郎当然都会来。”阿藤大姨捡拾着阿铃掉落食案上的鱼肉,“不过啊,阿铃,你要记住,这儿是料理铺,阿园和长一郎是我们的客人,你不能跟他们玩也不能在走廊上乱跑,要有铺子和客人的分寸。”

“这样吗?真不好玩。”

“现在跟高田屋那时不一样了,你不懂可不行呀。”

“是吗?大姨,什么是古稀?”

“就是庆祝七十岁大寿。”

“阿园和小丸的爷爷要过古稀吗?”

“不是爷爷,是曾祖父。”

“七兵卫爷爷不也是古稀吗?”

“他已经过了,真是可喜。”

阿藤大姨咯咯大笑。因为炉灶是中空构造,厨房天花板又高,大姨的笑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七兵卫爷爷不来这儿当厨师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这儿是你阿爸和你阿母的铺子。”

船屋的首航参与人数很少。对在高田屋看着很多厨师和佣工工作的阿铃来说,人少得令她有点不安。厨房除了主厨太一郎,还有个从高田屋带来的年轻厨师修太,日后又会进来一位在阿铃还是小婴儿时曾在高田屋帮忙过两年的厨师岛次。岛次是个年纪很大的伯伯,比阿铃的阿爸还要年长一轮。他不会每天来,说好三天来一次。听说他自己在本所二目桥开了一家外送料理铺。

下女人数也少得可怜。以阿母为首,还有个从高田屋带来的阿律,另外就只有阿藤大姨而已。听说店刚开幕时一天只有一组客人,况且又不是每天都有客人上门,所以这样的数足够应付。等客人多了,再增添人手就行了。

阿铃虽是个孩子,却也明白船屋的航行并非畅行无阻。前几天她听到阿爸跟七兵卫爷爷的谈话,说阿藤大姨和修太、阿律的年中、年末零用金都南七兵卫爷爷负责张罗。爷爷说:就算这样生计也相当窘迫。阿爸听完皱着眉点头。

“不知阿爸决定好要做什么料理了吗?”阿铃自言自语。

阿藤大姨眯着眼,笑说:“阿铃,脸颊黏着饭粒了。”

阿铃慌忙擦拭嘴角。

“你尽管放心。”阿藤大姨柔声说,“老板精心设计了菜单,一直忙到昨天,听说今天早上已经完成了。”

最近太一郎频繁前往筒屋跟角助商讨宴会事宜。

“因为这是筒屋的喜事,老板说想推出跟筒屋有关的料理。”

“那么是稗子或小米那类食物吗?”

“那样的话跟喜事就不相称了,大概会用红豆做成红豆饭吧。”

“这样吗?”

阿铃认为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不怎么好玩。阿藤大姨看着阿铃若有所思的表情,笑了出来。

“看来阿铃也长大了,竟然会为老板的工作设想。再说你也恢复了精神,真是太好了。”

阿铃搁下筷子,草草合掌低声说:“我吃饱了。”阿藤大姨回说:“吃饱就好。”

“大姨,你以后都会叫阿爸老板吗?”

“是啊,应该这样叫嘛。”

“叫阿母老板娘?”

“是的。”

“那,七兵卫爷爷和阿先大妈呢?”

“应该叫大老板和大老板娘。”

“好难哦。”

“怎么会难,每家铺子都这样啊。筒屋那边也是有个退休的大老板,还有现任老板和阿园她阿爸的小老板。”

阿铃虽然脑袋里明白,却还是觉得不自在。之前阿藤大姨和阿母一起在高田屋工作,两人情同姐妹,现在却必须尊称阿母为“老板娘”……阿藤大姨以前会拍拍阿爸的背,鼓励他说:“太一郎,要振作啊!”而现在竟要向阿爸行礼称他“老板”……

自己的生活在改变。阿铃搬到这儿后立刻病倒了,始终没时间细细体会这些变化。等到病好下了床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世界全变了——这令阿铃觉得有点寂寞。

第06章

阿藤大姨收拾阿铃吃完的食案放到洗碗槽。四周非常安静,座灯旁有两只小羽虫,振翅的嗡嗡声听得清清楚楚。

这房子面对水路,所以羽虫比高田屋宿舍多。阿藤大姨说过,恐怕要比以前提早一个月挂蚊帐,也曾忧心地低声说:水边虽然凉快,但蚊子一定也多,夏天夜里有客人上门时,大概必须准备很多驱蚊木①,这种东西往往是一笔无形的花费。她说这话时口气里透着不解:“干吗选上这种水边房子开铺子?”这些时候总是令阿铃感到不安。

①通常用榧树,别名野杉,穷人家用榧树锯屑。

阿铃站起身,心想,睡前到阿母那边看看也好。阿母应该在里屋记账。

这时,阿铃突然察觉有人站在厨房门口。虽然只瞥见人影,看不清面貌,从发髻看来似乎是个女人。

她当下以为是阿母。

“阿母。”

阿铃叫了一声,站在洗碗槽前背对阿铃的阿藤大姨也回过头,看向阿铃注视的地方。

“老板娘?”大姨也叫了一声。

阿铃眨着眼。刚才看到的人影已经消失。座灯的昏暗火光勉强照到厨房门口,厨房外的泥地却一片漆黑。春天夜晚的黑暗总是特别浓稠。

漆黑中吹起一阵暖风,呼地吹进屋内拂过阿铃的脸颊。座灯的火焰摇曳着。

“阿铃,老板娘在里边榻榻米房呢。”阿藤大姨边用抹布擦手边说。

“嗯,可是刚才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人。”

“是阿律从澡堂回来了吧?”

“是吗?那我去向阿母道晚安了。”

阿铃走出厨房在走廊上跑,母亲的小榻榻米房位于通往二楼的楼梯后面。那是个四席半的小榻榻米房,账房格子屏风内有矮桌、算盘和账簿,所有用具一应俱全,阿母坐在那儿看上去很威风,令阿铃感到很骄傲。

走廊上只在楼梯口搁一盏瓦灯,没有其他灯火。有客人上门时,这盏瓦灯会换成蜡烛,那是因为烧鱼油的瓦灯会破坏料理的香味,让宴席气氛显得穷酸。等客人回去后,则会再点起瓦灯。阿先大妈曾叮嘱过阿母:在这种小地方花心思省钱,是经营铺子最重要的诀窍。

对阿铃来说,阿先大妈相当于奶奶的身份,只是她比七兵卫爷爷小了十几岁,不好意思称她为奶奶,所以阿铃都称她“阿先大妈”。

阿铃把手搁在纸门上,听到小榻榻米房内有谈话声,是阿爸和阿母。阿铃侧耳倾听,他们似乎在讨论宴席菜色。

“所以用豆腐皮这样包起来……”

“包起来送出去是可以,但是老人家如果不方便吃也不好吧。”

“就算是古稀喜宴,要是每样料理都是软食,其他客人也会吃得不尽兴吧。”

两人很热衷地商量着。阿铃决定不打搅他们,悄悄转身回到楼梯下。

突然,她听到有人走上二楼的咚咚脚步声。

二楼只有储藏室和被褥室以及两间榻榻米客房。阿铃一家三口住在楼下东侧房间。阿藤和修太从高田屋宿舍通勤来船屋,没有房间。而阿律起居的三席房间则在阿铃一家人的榻榻米房隔壁。这时候到底是谁有事到二楼?

阿铃急忙绕到楼梯下仰望二楼,隐约看到一双纤弱雪白的孩子的脚,正登上楼梯往榻榻米房跑去。

阿铃眨眨眼,无法确信刚才看到的景象。那是谁?这个家除了我,应该没有其他小孩。

这时仿佛有人在眼前啪地拍了一下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是那个扮鬼脸的孩子。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女孩。是不是她?

阿铃跑上楼。二楼一片漆黑,楼下瓦灯已经照不到二楼。阿铃平日怕黑,可是现在也顾不得害怕,只想赶快追上对方。

那双光脚丫啪嗒啪嗒地跑到二楼后,阿铃察觉有人咻地拉开右边榻榻米房的纸门。原来在那边!阿铃跑了过去,画着朦胧月色图案的纸门,在她鼻尖前啪地关上。阿铃用力拉开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