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苏塞山的儿子那兴阿,字兰汀,与龚定庵既是世交,又是好友;那兴阿兄弟二人都好客,在圆明园散值归来,便即延宾开宴。宾客中亦有上中下之分,龚定庵属于上客,所受的待遇不同,最使得龚定庵难忘的是,那兴阿祖传的收藏,只开放给龚定庵欣赏。
“这回到京,我一定要带你去逛一逛苏园。”他向他妻子说,“依我看,京师各园,以此为第一。”
“听你好几次提到苏园。”吉云问道,“到底怎么个好法?”
“我念几句当时作的诗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瑶池侍宴归,宾客杂鸥鹭,有园五百笏,有木三百步,清池是荷芰,怪石出林。禁中花月生,天半朱霞曙,黄封天府酒,白鹿上方胙。诗垒挟谈兵,文场发武库,收藏浩云烟,赝鼎不参预,金题问玉躞,发之羡且怖。”
“他家的收藏,能让你吓一跳,倒也不容易。”
“真是惊心动魄,尤其是他的藏书。”龚定庵不胜低徊地又吟了两句:“‘读罢心怦怦,愿化此中蠹。’”
“你又要收藏古董,又要收藏宋版书。”吉云正式规劝道,“玩物丧志,倒不如闲下来练练字。你那一笔书法,跟你的诗文太不相称了。”
一听这话,龚定庵便皱眉了;吉云知趣,不等他发牢骚,先自悄悄溜了开去。
“你别走。”龚定庵喊住她说,“有个薄薄的本子,题名叫做《王孙传》,我记得拿给你看过?”
吉云沉吟了一会,走回卧房,在梳妆台最下面的抽斗中,找到了那篇“传”,重回原处。
“是这个不是?”
“是啊。”龚定庵问道,“你看了没有?”
“看了。”吉云笑道,“实在是杏儿传。”
杏儿是《王孙传》中一个类似“红娘”的角色。这篇传的作者是那兴阿的一个朋友,也是八旗世家子,在乾清门当侍卫,性好翰墨,而文字并不高明,传中说:“某王孙者,家城中,珠规玉矩,不苟言笑。某氏,亦贵家也,解词翰,以中表相见相慕重。杏儿者婢也,语其主曰:王孙所谓‘都尔敦风古,阿思哈发都’。”

 

第一部分北宋的陵寝

这是满洲话,传中必有解释。龚定庵久已不与旗人交接,满洲话也生疏了,且掩文静思,终于想起来了,是清奇聪明之意,再看所写,大致不误,传中解释:“都尔敦风古,言骨格异也;阿思哈发都,言聪明绝特也。”接着又写:“王孙遘家难,女家薄之,求婚拒不与,两家儿女皆病。”
“这又是小说俗套了。”龚定庵说,“先是‘两家儿女皆病’,然后感动女家父母,以大团圆为结局。是吗?”
“不是。”吉云答说,“你看下去就知道。”
下面写的是:“一夜天大雪,杏私召王孙,王孙衣雪鼠裘至。杏曰:‘塞矣!’为脱裘径拥之女帐中。女方寝,惊寤,申礼防,不从。王孙曰:‘来省病耳。’亦以礼自固也。杏但闻絮絮达旦声。旦,杏送之出,王孙以绡巾纳女枕中,女不知也。嗣是不复能相见。旬余,梦见女执巾而问曰:‘此君物也?’曰:‘然。’寤而女讣至,知杏儿取巾以佐殓矣。王孙寻郁郁以卒。此嘉庆丙寅、丁卯间事也。越辛未,予序之如此,乞浙龚君填词以传之。”
“倒有点晋唐小说的风味。”龚定庵说,“不过杏儿死得似乎无名。”
“不然。‘两家儿女皆病’,没有杏儿这一番多事,或许慢慢就好了;因为杏儿多事,成了刻骨相思,非死不可。杏儿内疚于心,亦只有从主于地下了。”
“这也是一个说法。不过人家是把王孙当作主角,我亦只好写他们表兄妹。劳驾,你把词谱拿给我。”
等吉云取来词谱,龚定庵随手一翻,视线便定住了;吉云便问:“你选的什么调?”
“你看,这《瑶台第一层》的出处,似乎不大对。”
吉云偎脸并观,只见《瑶台第一层》下注:“后山诗话:武才人色冠后宫,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因为制词,号《瑶台第一层》。”
“有什么不对?”吉云看完问说。
“陈后山是‘苏门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寝,我不记得有裕陵。来,来,查一查。”
找出正史来一查。前朝帝皇陵寝,名为裕陵的有两处,一在直隶房山,葬金显宗;再一处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陈后山,预知金显宗会制这么一阕新词,这是什么讲究?”龚定庵掩卷沉思,不胜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词,还是作考据?”
“说得是。”龚定庵把词谱翻到原处,“就填这首《瑶台第一层》,”他思索了一会说,“这一双同命鸳鸯,自然是往生昙誓天了,只好以此来敷衍了。”
“什么?什么天?”
“昙誓天。”龚定庵答说,“我不记得是出于佛经还是道藏,是情天的意思。”
说完,低头看谱,按谱填词;须臾完稿,递给吉云。看他在词牌名下作题说:“某侍卫出所撰王孙传见示,爱其颇有汉晋人小说风味,属子为之引,因填一词括之,戏有稗家之言。”
“为什么不把侍卫的姓氏写出来?”
“今上不亲翰墨,凡此词曲传奇的笔墨,都视作无益之事,侍卫不好好当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来不务正业的责备。”龚定庵又说,“原作对某王孙亦讳言姓氏,我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线索。”
吉云点点头,曼声吟道:
“无分同生偏共死,天长较恨长,风灾不到,月明难晓;昙誓天旁,偶然沦谪处,感俊语,小玉聪狂,人间世,便居然,愿作长命鸳鸯。幽香,兰言半枕,欢期抵过八千场。今生已矣!玉钗鬟卸,翠钏肌凉,赖红巾入梦;梦里说,别有仙乡。渺何方?向琼楼翠宇,万古携将。”
“不见得体。”吉云摇摇头说,“这种词大可不作。”
龚定庵才大如海,有时文字如黄河之水,挟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对吉云的不客气的批评,并不以为忤。笑笑说道:“还‘债’就谈不到好坏了。”
龚定庵中举的那首试帖诗,好就好在跳出窠臼,虽合试帖诗之格,看来却不是试帖诗:那首诗的题目是“赋得芦花风起夜潮来,得‘来’字五言八韵”:
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翦半江来;灯影明如雪,诗情壮挟雷;秋生罗刹岸,人语子陵台;鸥梦三更觉,鲸波万仞开;先声红蓼浦,余怒白萍堆;铁笛冲烟去,青衫送客回。谁将奇句,丁卯忆雄才。
原来试帖诗的作法,以扣题为第一,题目在钦定的诗集中选七言诗一句,主要的是唐诗,七个字,字字要照顾到,刻画得越细越切越好,这一来,就变成不是作诗,而在猜谜了。文社雅集,有时也作文字游戏,有一回是以闱中厕所为题,作试帖诗一联,其中“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被认为形容闱中大茅厕的压卷之作。
不久,龚暗斋调升上海道、沪杭密迩,便具呈礼部,政在本省乡试,只是科场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岁,嘉庆二十三年戊寅,仁宗六旬万寿,特开恩科,才得扬眉吐气,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闱墨”传诵一时,房考官姓向,富阳知县,对他三场八股文所下的评语是:“规锲六籍,笼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举文有此,海内睹祥麟威凤矣。”但他自觉得意的,却是试帖诗。
八韵便是十六句,除开头结尾各两句外,中间一共六联,成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叙事,贵乎无一字无来历,诗思艰涩,加以腹笥不宽,光在这首试帖诗上,可能便遭黜落。
“芦花风起夜潮来”是唐朝许浑的诗句;许浑在镇江丁卯桥边建有别墅,他的诗集便叫《丁卯集》。龚定庵特意在结句中点明出处;但倒数第二句用了个怪字,却几乎使他名落孙山。
这个怪字是“爪”字旁加个“见”字。房考以为胜录抄错了,特为请监试到“对读所”去查原卷,答复是:“不错,原卷确是如此写法。”
这就成了疑问了。考试的功令森严,写怪字可作违制论,贴出蓝榜。试帖诗是在第一场,如见蓝榜,第二场即不能赴试了。房考向知县计无所出,只好携卷向主考当面请示。
这一科浙江乡试的副主考是编修李裕堂,陕西长安人,刚散馆不久;他亦不识此字,但不要紧,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识得。

 

第一部分北宋的陵寝

王引之是江苏高邮人,他的父亲叫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的门生,以古音求古义,为当代训诂权威;王引之家学渊源,著述甚富,一看这个怪字便说:“是‘觅’字。这句诗是‘谁将奇句觅’。”
“请问有没有出处?”
“有。出在《龙龛手鉴》上。”
李裕堂与向知县,连这部书的书名都未曾听过。原来这部书是辽金时的一个法名行均的高僧所撰,专谈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写法,“觅”字上面一“爪”,摆在“见”字之左之右,均无不可。
王引之将那首诗看完,点点头说:“这一卷一定是龚定庵。刚才我就在想,会看《龙龛手鉴》这种于世务无多大用处的僻书的,大概是他;看这首诗,决之无疑。”接着提笔在诗上密密加圈,批了“瑰伟冠场”四字。
如果不是写了那个怪字,龚定庵便可能是解元;但第四名仍在“五经魁”之内,看过他的闱墨的人,都说他会“联捷”,哪知嘉庆廿四年恩科,廿五年正科,连年落第。龚暗斋便汇了一笔银子到京,命龚定庵捐了个内阁中书;因为这个官职如为举人出身,照例可报考军机章京,是一条终南捷径。
第二年便是道光元年,夏天考军机章京,龚定庵亦报了名。事先有人跟他说,军机大臣领班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最好吹毛求疵,千万别写怪字。龚定庵一笑置之,写怪字如故,果然被“刷”了下来。
龚定庵大为愤慨,考军机章京不是考书手;至于世俗之所谓奇字、怪字,无一没有出典,身居黄扉的大学士不学,怨得了谁?此外由考试到揭晓,还有目睹耳闻的弊端及不合理之处,使得他胸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一发不可抑止,必欲一吐为快。
于是他破戒作诗了。龚定庵当时颇有志用世,为了读经世致用之书,特意“戒诗”;这时破戒所作是十五首《游仙词》。自晚唐以来,诗中有这样一种体裁,托名仙女的故事,仙家的景物,暗寓时事,仙凡之间,不必尽同,只要扯得上一点关系,便可用来比拟。这里的仙境,自然是指军机处,一游即归,未得之驻,所以祖为“小游仙”。第一首是:
历劫月砂道未成,天风鸾鹤怨三生;
是谁指与游仙路?抄过蓬莱隔岸行。
第一句是说科场不利;第二句说家人怨诟;三四两句说有人指点,考上军机章京,亦是登仙之异途。用“是谁”二字,有自怨误听人言之意在内。第二首是:
九关虎豹不识诃,香案偏头院落多;
赖是小时清梦到,红墙西去即银河。
考试军机章京在武英殿后的方略馆。这首诗是说,入宫至方略馆赴考时,各处侍卫虽不拦阻,但千门万户,院落甚多,不易寻觅。幸而从小随他父亲到过——龚暗斋曾做军机章京,值宿时得携仆从至方略馆,龚定庵可扮作小跟班,一瞻九重,此时依稀还能记得去路。
第三首以下便迷离愉悦,不甚可晓了,但第十一首相当清楚:
谛睹真诰久徘徊,仙楮同功一茧裁;
姊妹劝书尘世字,莫仓颉不仙才。
很显然地,龚定庵把主试的大臣看成“仙才”了;殊不知此辈只识尘世之字。想到李义山“自有仙才自不知”的诗句,龚定庵只好自叹“自知仙才”,更为不幸。
“抄过蓬莱隔岸行”,自然不想再试了,但却仍是“历劫丹砂道未成”,道光二年壬午“今上”登极恩科,三年癸未正科,两试不售;而诗却作得不少,自作小游仙词至丁忧,所作的诗编为一卷,题名《破戒草》。
这三四年之中,龚定庵的心情,非常苦闷,他有满怀的雄心壮志,亦有一肚皮的奇谋远略,更有巴不得眼见国泰民安、升平盛世的一腔热情,因此初任内阁中书,派充国史馆重修《大清一统志》的校对官,眼看高居上位者,凡事敷衍,有名无实,忍不住“上书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本乎自古“有僚属言于长官之言”,痛陈西北两塞外部落,世系风俗形势,源流合分,提出《一统志》中关于此部分的缺失十八条,建议应如何修订。自忖此书一上,“中堂”一定会召见垂询,哪知过了几天,原件退还,还带来两句话:“曹中堂说:什么‘布鲁特安集延痕都斯坦’?叽哩咕噜看不懂。”
龚定庵气得发誓,从今只做“仗马”——大朝仪中作为仪仗之用的马匹,食五品料,但必须不开口;朝会中昂首一嘶,立即剔出,五品料也吃不成了。
哪知道不多久,又忍不住要长嘶了。他自己很坦白地说,看到不合理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以为有什么不对,而“梦觉独居,胸弗谓是”;入东华门坐在直庐中,昏然而安,亦不觉得有何不对,但一出东华门,“神明湛然,胸弗谓是”。同事都笑他“有痼疾”,他亦不辩,但他知道他是对的。平时将种种“胸弗谓是”的事记下来,小者五十余条,大者六事。如今上书大学士,自然是言其大。
他所建议的六大事是:第一、中堂宜到内阁看题本;第二、变军机处为内阁的分支,而非附庸;第三、内阁侍读之权不宜太重;第四、汉侍读宜多增一员;第五、内阁中书与翰林同为清班,应加尊重;最后一条是论挂朝珠的体制。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无一条为“中堂大人”所采纳。
这使得他很不平。官场出现一种麻木不仁的风气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读书人不重是非,以姑息怕事为明哲保身,在他更认为是无耻。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气飞扬的乾隆朝士,只要能言、敢言,言之有物,自然会让人看重。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尽管他的行径为有些人所厌恶,但毕竟还是尊重忌惮的居多;而且即使是厌恶,也是一种重视,比起嘉道之际不痛不痒,假仁假义,笑骂由他的那种教人万般无奈的士习,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因此他写了一首诗,题名“寥落”: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
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飞扬,龚定庵情愿买山归隐;他曾托名“送南归者”,写了这样一首诗:
布衣三十上书回,挥手东华事可哀。
且买青山且酣卧,料无富贵逼人来。

 

第一部分结识了龚定庵

这是“青史”无份,不负“青山”的想像;年方三十的他,几番科场不利,一度想投笔从军,去参赞杨芳的戎幕——此人是贵州松桃人,应试不售,投军充当司书,为名将杨遇春所识拔,由把总开始,征苗、剿匪,每战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立下大功,封云骑尉,官至直隶提督,驻扎古北口。在偶然的机缘中,结识了龚定庵,一见投缘,颇有招致之意;龚定庵亦怦然心动,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都不赞成,而且还有红粉知己——一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词劝阻;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浸感”: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是他母亲;在那失意的两三年,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母灯前,一面为他缝寒衣,一面听他念诗的情景,常会怔怔地发愣,最后总是吟一首诗来寄托:
莫从文体问高庳,生就灯前儿女诗;
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这首诗的题目是:“题吴骏公梅村集”,原来母亲最喜欢吴梅村的诗。又有一首“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
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岁时由他母亲启蒙的,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岁,所以说“觅我童心廿六年”。就在这年七月,慈母长逝了。
“明年丙戌会试,我想你应该中了。”龚暗斋说:“‘飞燕入怀’,也许就是得意的预兆,不过你入翰林一定无望;殿试虽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
龚定庵不作声,停了一下问:“如果仍旧不中呢?”
“当然在京当差。”
“中了呢?”
“中了?”龚暗斋说:“我刚才说道,翰林无望;但也不至于放出来当县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请归中书原班,绝无不准之理。”
老父是如此嘱咐,龚定庵自己也觉得,放荡不羁以及不耐琐屑簿书的性格,绝不宜于做外官;这回进京会试,无论中不中,都仍旧要当内阁中书,而且一直会做京官,总得三、五年以后,才会回来省亲扫墓。既然如此,至亲好友,应该一一辞行。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龚定庵拜年兼辞行;在他人则是春酌兼饯行,一定殷勤留饮,絮絮话别,直到元宵,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当然也就很难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个不时浮上心头的“北地胭脂”。
其实还是难于向吉云启齿的缘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机会,几家至亲的内眷,联名为吉云饯别,开宴演剧,有整天的盘桓,龚定庵便说:“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这机会带儿子去‘告墓’。上坟回来,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
阿橙是他和吉云的儿子,这年十岁;吉云赞成如此安排,心里当然也曾想到,上坟途中,他会顺道到什么地方。不过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就不必去说破了。
龚家的祖茔在以芦花出名的西溪。龚定庵一早携子出城,上完坟在供奉厉樊榭神主的茭芦庵吃了午饭,关照老仆龚同,将阿橙送进城,自己带着书僮阿兴,转往烟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绮思晃荡,六年前的行,历历在心。

 

第二部分半年前来到山塘

六年前——嘉庆二十五年庚辰。龚定庵会试不第,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秋天请假南归,为的是段玉裁的《经韵楼集》十二卷,已经开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对的工作。在苏州住了一个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岁的燕红。
这天是他的朋友顾千里,为他在山塘妓家饯行,酒阑灯,正待赋归时,忽然听得笛声自冷雨中飘来;离思满怀的龚定庵,觉得呜呜咽咽,格外凄清,便即问道:“深宵寒笛谁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顾千里笑道,“可有循声往访的兴致?”
“三少省省吧!”顾千里的相好素秋接口,“燕红的脾气那么强,龚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气,何必?”
原来这燕红是山西人,半年前来到山塘,以诗妓为标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脑满肠肥,胸无点墨的豪客,哪怕脱手千金,亦不屑一顾,即便骚人墨客,诗文不能让她佩服的,亦是冷颜相对。几个月来,在她妆阁申请过客,而罚誓“永远不再来”的大有人在。
听顾千里讲完,龚定庵大为惊异,不道风尘之中,亦有此不合时宜之人。不过,他走南走北,阅历甚深,有“妆点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矫揉造作、纯盗虚声的名妓;这燕红是不是这类人物,先要打听打听。
“她的诗怎么样?”
“还不错。”顾千里答说,“早个几十年,应该列入随园门墙。”
“有捉刀的人没有?”
“没有,没有。我当面看她作过诗。”
“这笛子吹得不错,想来是好音乐的?”
“不错,她倒是多才多艺,也会吹箫,也会弹筝。”顾千里说,“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听这一说,龚定庵便决意要访一访燕红;不过,“艺是如此,”他问:“色又如何?”
顾千里想了一下,以两字为答:“冷艳。”
龚定庵便急于要见识了,他说:“常说风尘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不道山塘堕溷,可与邓尉之花等量齐观。走,走,这回是我作东。”
一行四众,敲开燕红的妆阁,来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妪;她就是燕红的生母,自然认识顾千里。大概是车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见访,颇有惊喜之色,叫出人来将灯烛都点了起来;连阁外回廊的羊角风灯都发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费事;这位龚老爷是当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为来看看她。龚老爷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多,你把你姑娘请出来吧!”
但燕红却一时不能现身,薛太太亦不见露面,纵使茶果满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顾千里的一个朋友,也是苏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着说:“拿热脸换她的冷气,真犯不着。如果不是陪龚大哥,我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