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考绩,三年一举,外官名为”大计”,京官名为”京察”。吴省兰这年京察一等;四十二年又是一等,下一年戊戌会试,吴省兰名落孙山,又蒙特旨:”国子监助教吴省兰学问尚优,且在四库馆校勘群书,颇为出力,着加恩准与本科中式举人一体殿试。”榜发二甲,且点了翰林。
其时和珅已经很得意了,由三等侍卫一跃而为直干清门的御前侍卫,兼副都统,下一年改授户部侍郎,兼内务府大臣,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而于敏中则在太上皇眼中,成了个厌物,要去之而后快了。
于敏中所受的宠信,一下子由九霄降至九渊,是因为太上皇托付给他的一件大事,搞得糟不可言——。
福寿全归—三
太上皇有个”外室”,就是孝贤皇后之弟傅恒的夫人,傅恒的第三子福康安实为”龙种”,从小养在太后宫中。
在太上皇第二次南巡途中,傅恒夫人又生了个女儿,这给太上皇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因为傅恒与夫人久不同房,至少在傅家上下都知道的,夫人如今忽然生了个女儿,带在身边,岂不难堪?其次,清朝选秀女的制度,除皇族以外,八旗人家无分贵贱,皆不能豁免,这位异姓的”公主”,到了十二岁,亦必得报名候选,如果选上,或者”指婚”给某宗室,岂不成了乱伦?
因此,当傅恒夫人怀孕证实,被安排到一处极秘密的地方待产时,太上皇即已顾虑到此,跟于敏中密商决定,倘或生男,作为傅恒妾侍所出;若是生女,就作为于敏中的女儿,一生下来便抱至于家,由于敏中的姨太太张氏抚养,身分是”于二小姐”。
到得”于二小姐”及笄之年,太上皇自然要择一贵婿;汉人身分最尊贵者,莫如衍圣公,恰好七十二世衍圣公孔昭焕的长子孔宪培,年纪与”于二小姐”相仿,在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时,太上皇亲自出面做媒,孔昭焕自然一诺无辞。
乾隆三十七年冬天,”于二小姐”嫁到曲阜,嫁妆丰厚无比,衍圣公府并大兴土木,扩建题名”铁山园”的后花园,及期,孔宪培亲自入都迎娶,太上皇及老太后皆曾召见,各有厚赐,这都不足以启人疑窦,因为男家是圣裔,女家是宰相,两宫格外加恩,是在情理之中。此外太上皇还特颁上谕,封于敏中侧室张氏为”三品淑人”,当然,上谕中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看不出真正的理由是为了酬庸张氏的养育之劳。
但是在山东,尤其是曲阜,却都沸沸扬扬地在传说:孔家娶的是位公主。最后连衍圣公府也不得不承认了,因为”于二小姐”跟婆婆处得很不好,几近不孝;第二是由于”于二小姐”的坚持,张氏搬进了连衍圣公胞弟都不能居住的公府,称为”于官亲”。这两件事都是孔家传统所不许的,如果孔家不承认这位”于二小姐”来历不凡,就无法解释其事了。
那知这一来疑问更多,特别是公主怎么成了”于二小姐”?问到这一点,孔家总是支吾其词、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久而久之为人拼凑出一套完整的说法,说这位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生来脸上有一粒黑色大痣,照看相的说,此痣主灾,除非嫁到比王公大臣还阔的人家,不能幸免。
然则那家最阔呢?当然是曲阜孔家了,衍圣公世世代代正一品,得与天子并行于御道,驾临阙里祭孔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实在是阔极了。因此太上皇早就跟孔昭焕说定了亲事,但满汉不能通婚,所以将这位公主寄养在于敏中家,以”于二小姐”的身分,嫁到孔家。
这套说法,表面言之成理,但细加考究,漏洞百出,首先是这位公主出生时,孝贤皇后已崩逝了十年之久;其次是依照大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女从无改姓之例。再说,如真是公主,何以未见有她的兄弟姊妹来喝喜酒?可知其中大有蹊跷;但这位”于二小姐”确是公主的派头,孔家亦尊之如公主,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寻根问柢到此,就很难往下说了。
这些情况传到了太上皇耳朵里,大为气恼,于敏中应该想到,将金枝玉叶送给他做女儿,本意就在彻底隐瞒她的身分,这并不是很难的一件事,而居然办不到,此人还能信任吗?
由此下决心要找人来替代他,但不大容易,因为于敏中除了办理政务以外,还有一项很特殊的差使。太上皇好做诗,廿五岁以前居藩时,就出过诗集;即位以后无日无诗,有时就用批章奏的朱笔写在白纸上,交军机处誊正,其名为”诗片”。
所谓”誊正”,其实即是润色,因此军机处奉交的诗片,一向归翰林出身的该军机大臣掌管,最早是汪由敦;后来就归于敏中,他既是状元、记性又特别好,所以太上皇干脆就在召见时,念给他听,缮写进呈,无不称旨。这项差使先得找人接手。
想来想去,想到乾隆十六年的状元,浙江绍兴人梁国治,由湖南巡抚内召,派署礼部侍郎,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接掌了管理”诗片”的任务。
接下来便是看中了和珅,他与于敏中相较,除了讲学问之外,其他皆有过之无不及,而年力正壮、勇于任事,又胜于于敏中。太上皇认为梁国治加上和珅,应抵于敏中有余,可以动他的手了。
不过这也是很难的一件事。于敏中在军机为领班;在内阁为首辅,除非有重大过错,不能”罢相”,而年纪又只得六十多岁,即令再过十年,只要他觉得精力不是过于衰颓,无意告退,朝廷不但不能强迫他”休致”,反而以为”白头宰相”为太平盛世的表征,要加以种种优礼,所以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拖着再说。
可是身兼步军统领,并已派充御前大臣的和珅,却非除掉他不可。在军机处,他位列第六,在前的第五是梁国治,忠厚谨慎,且只管诗片,不管政务,可以不理;第四是刑部尚书袁守侗,军机章京出身,久任外官,且常奉派查案,对山川道路非常熟悉,和珅建议,将他外放山东河道总督,排出军机;第三是傅恒的幼子、兵部尚书福隆安,已为和珅所笼络,言听计从,结成死党,自然要留他在军机处相助;第二是武英殿大学士阿桂,善于用兵遣将,每次紫光阁图功臣像,不但总有他,而且必在前列,是太上皇最信任的满洲大臣,但常奉派勘查河工、考察吏治,不常在京,在和珅并不觉得他碍事。碍事的是于敏中,军机进见,照例只由领班发言,和珅不能越次陈奏,便无法操纵一切了。
因此,和珅除了多方打听到于敏中及其亲属门下许多揽权纳贿,口舌不谨的事实,不断进谗以外,想除掉他还是不易,不过他亦深知太上皇跟他一样无奈,只要能想出一条巧妙的釜底抽薪之计,一定会为太上皇所嘉纳。
乾隆四十四年冬天,于敏中因病请假在家休养,和珅奉太上皇之命去探病,复命时本想奏报:只是感冒,休养数日即可销假。但在军机处看到江宁织造衙门,解送各项”上用”,”宫用”的缎匹绣件,其中”杂件”项内,列有陀罗经被一百条,触动灵机,说法就不一样了。
“于敏中说,只怕要蒙皇上赏陀罗经被了。”
“你是说,他病得势将不起?”
“照奴才看,未必尽然;年内就会销假。”
“那末,他怎么会提到赏陀罗经被的话呢?”
“大概是不放心的意思,担心恩礼不终。”和珅等了一会,看太上皇沉吟不语,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又说道:”皇上何不就先赏他一条陀罗经被,好让他放心。”
太上皇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好吧!你好好儿去办。”
所谓”陀罗经被”又名”陀罗尼衾”是一块长方形的缎子,上面满织梵文金字;凡是一二品大臣,在京病殁者,在入殓以前照例得赏此物,无足为奇。但未死先赏,就是前所未见的奇事了。
不过于敏中心里很明白,这条陀罗经被就是赐死的诏书,当即召集家人,交代后事;而且亲自动笔写了”遗奏”,然后仰药而死。身后恤典颇为优渥,入祀贤良祠,派皇八子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荣酒,并赐祭葬,谥文襄;文臣而有武功者方得谥”襄”,自是美谥。
从此,和珅得以把持军机处,只有当阿桂差满回京时,稍有忌惮;吴省钦兄弟连带亦越发得意,嘉庆三年三月,吴省钦由吏部侍郎升为左都御史,为和珅箝制言路,如今送来这道诏求直言的上谕,在”九卿科道”及”用人行政”这八个字旁打了圈,明明是提醒和珅,皇帝在暗示九卿科道,不妨发动对和珅的攻击。
有人参劾是免不了的,和珅在想,自己跟皇帝的关系并不坏,加以有和孝公主在,不会有甚么祸事,像那天念治丧大员名单,故意漏掉自己的名字,皇帝不就马上指了出来?于此可见皇帝并没有罢黜他的意思。不过要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掌,恐怕办不到了。
正月初六,有两道”封奏”,上达御前,都是参和珅的,这两道封奏,是吏科给事中王念孙与刑科给事中广兴所上,这两名言官,都有来头,王念孙为吏部尚书王安国之子,八岁就会做文章;十岁读完了十三经,号为神童。乾隆四十年点了翰林,散馆后授职工部主事,精研水利,着有《导河议》上下篇,并奉旨纂修《河源纪略》,学问渊博,久为皇帝所赏识,这道封奏并非专劾和珅,是奏陈”剿贼六事”,不过第一事就是责备和珅,于各路军报任意压搁,欺蔽太上皇,以致川楚教匪如此猖獗,这与皇帝的看法,完全相同。
广兴本姓高,大学士高晋的幼子,也是慧贤皇贵妃高佳氏的堂弟,虽是旗人,笔下却很来得,他的封奏兼劾大学士苏凌阿、礼部侍郎吴省兰、兵部侍郎李潢、太仆寺正卿李光云,说和珅在蓟州的坟茔、设享堂、置隧道,当地居民称之为”和陵”。
这两道封奏并未发交军机处,和珅心知不妙;但内廷的线索都断了,养心殿、干清宫的管事太监都已换人,无从打听消息,不过皇帝亦别无举动,他心口相问地自我商量,王念孙跟广兴的奏折,如果是参他,罪名一定不轻;皇帝不办他的罪便罢,要办,必然是查抄,那就得先召见刑部尚书及步军统领,当面交代。但这两个衙门的堂官,都未曾进宫。
他未曾想到,皇帝将对付和珅一事,完全当做家务来处理,只跟三个人商量,一个是仪亲王,一个是成亲王,还有一个是皇帝的女婿,新派在御前行走的科尔沁郡王额驸索特纳木多布齐。当时密商决定,由仪亲王及成亲王宣旨收捕,额驸带同他的贴身护卫,蒙古有名的勇士阿兰保随行保护;同时另付朱笔密谕两道,一道给署理刑部尚书董诰;一道给管理步军统领衙门的定亲王绵恩——皇帝长兄定安亲王永璜的次子;命他照仪亲王的指示办事。
经过一天的部署,正月初八一早,和珅刚到军机处,便有苏拉来报:”仪亲王驾到。”
亲贵是从来不到军机处的,此事显得有些突兀,和珅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刚想发问时,一名侍卫已掀起门帘,仪亲王昂然直入,开口问道:”福长安呢?”
坐在另一头的福长安便即起立应声:”在这里。”
“有上谕。”
说着,仪亲王已走到屋子中间,面南而立;这是正式宣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朝北跪了下来。
于是仪亲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朱谕展开,郎声念道:”科道列款纠参大学士和珅、户部尚书福长安,情罪甚重,着即革职,拿交刑部,并派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大学士王杰、刘墉、前任大学士署刑部尚书董诰、兵部尚书庆桂,公同会审,议罪具奏。钦此!”
宣旨完毕,照例还要”谢恩”,但魂飞魄散的和珅、福长安那里还想得到此,仪亲王当然也不会去计较,只向带来的四名干清门侍卫作个手势,管自己先走了。
“和中堂,请吧!”
四名侍卫扶起和珅与福长安,两人都像瘫痪了似地,无法举步,半扶半拽地弄到内务府前面,有两部蓝呢后档车等着,坐上车出了西华门,一直到刑部,送入”火房”安置。
与此同时,定亲王绵恩,带领五百兵丁,团团包围三转桥和珅的府第;和家上下,准入不准出;下人报到上房,长二姑吓得瑟瑟发抖,吴卿怜曾经沧海,知道是怎么回事。
“来抄家了!”她对彩霞说:”多带点东西在身上,等一撵出去,你就别想再回来了。”
其时刑部侍郎熊枚带着六名司官也赶到了,跟和珅的总管刘全说:”请你家主母出来。”
和珅的正室已经亡故,如今是长二姑当家,刘全称之为”二太太”;等她到得大厅,熊枚很客气地作了一个揖,道明来意。
“和中堂已经拿交刑部了、奉旨查抄,请你通知女眷,找个宽敝的地方集中在一起;我们好封房子。”
长二姑不答他的话,只问:”我家大人是犯了甚么罪名?”
“是言官参他,皇上派仪亲王宣旨,革职拿交刑部。”熊枚又说:”是住在’火房’,地方很宽敝,不会吃苦。”
“可是铺盖呢?这么冷的天!”长二姑问道:”熊大人,我们能不能送铺盖跟日常动用的东西进去?”
熊枚略一沉吟,随即点点头说:”你赶快收拾好了,我派人替你送去。”
“我家大人这几天腿上的毛病又犯了,不能没有一个人伺候——。”
“不!”熊枚打断她的话说:”和中堂带进宫的四个听差,如今都跟到火房里去了;不愁没有人伺候。”
“可是那四个人是跟着出门的,不知道怎么照料他的起居。熊大人,我只派一个跑上房的小厮进去,你老开恩吧!”
“言重、言重!”熊枚慨然允许,不过提醒她说:”去了,可不准再回来了。”
长二姑知道,熊枚是怕派去的人,来回传递信息;即忙答说:”去了,自然不必再回来。熊大人你请略坐一坐,我进去料理一下。”
这一套说词,都是吴卿怜教好了的,在长二姑跟熊枚打交道时,她在上房中亦已准备好了,除了一个大铺盖卷皮一只装动用什物的大网篮以外,另有一个帽笼,亲自交了给跑上房的小厮,也是吴卿怜心腹的彭华,悄悄嘱咐道:”帽笼下面有东西,你交给张四官,别让人知道。”
这张四官是个义饯,年轻时流落在西安,投身一个”秦腔”的戏班,秦腔高亢激越,张四官的昆腔是”水磨调”,夹在中间,格格不入,不但很少上场的机会,而且常遭白眼,几次相辞班他去,只以缺乏一笔盘缠,就只好受委屈了。
乾隆三十九年,浙江藩司王亶望调甘肃藩司,经过西安时,陕西巡抚设宴款待;王亶望听不惯秦腔,便即问道:”有会昆腔的没有?”
张四官恰好在侍席,应声答道:”有。”
于是张四官当筵奏技,刚一发声,王亶望便欣然色喜,但秦腔班子中的鼓板笛子,工尺不合;王亶望问他:”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到甘肃去?”
“愿!愿!大人栽培,怎么不愿?”
这王亶望声色犬马、无一不好;弄钱的本事亦很大,甘肃虽然地瘠民贫,但他到了兰州任上,还是想出来一条生财之道,甘肃旧例,百姓捐输豆麦,成为国子监的监生,便可应试做官,这些豆麦称为”盐粮”。捐输的地区,本祇限于肃州、安西两直隶州;王亶望陈请上司出奏,说内地仓储空虚,请准所有州余,皆得收捐。甘肃不设巡抚,他的上司便是陕甘总督勒尔谨,吃喝玩乐,与王亶望同好,自是言听计从。
奏请照准以后,王亶望又请勒尔谨下令,改收折价,但奏报朝廷,仍为豆麦。再接下来,便是命兰州知府蒋全迪示意各州县虚报旱灾,奏准以”盐粮”放赈,其实是子虚乌有之事,但经此一番手续,折价所收的银子,便可饱入私囊,从勒尔谨到州县官,人人有分,当然,王亶望所得的大份。
因此,王亶望得以在藩司衙门养一个戏班子,张四官在王亶望的策励之下,技艺大进。如是一年,王亶望对张四官说:”以你现在的本事,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了;你到京城里去,一定可以大红特红。”
王亶望资助他一笔丰厚的盘缠,又为他写信给京中的大老与知交,切实拜托照应。张四官果如所言,一下子红了,贵人宴集,几于非张四官在座,不能尽欢。
其时王亶望已调升浙江巡抚,除了身任封疆以外,另有一桩得意之事,便是由他的好友苏州府常熟县的蒋赐棨经手,以三千两银子赚得年方十五的吴卿怜为妾,特为在西湖胜处筑一座”十二楼”安置宠姬。
那知好景不长,就在乾隆四十五年春天,太上皇五度南巡赴浙江海宁去看海塘时,接到山西平阳老家的消息,老母去世。
丁忧便得开缺回籍,他的姬妾甚多,且有十一个儿子,年长的三个尚未出仕;其余八个自五六岁至一两岁不等,家累如此之重,实在不容他在家乡赋闲,于是又找到蒋赐棨来商量。
这蒋赐棨字戟门,大学士蒋溥之子,现任云南楚雄知府,此时亦以丁忧在家守制,为王亶望派专差将他自常熟接到杭州,了解了他的难处以后,便为他画策,”皇上对海塘最在意,现在有两段要改筑石塘,你是经手的人,不妨自请在治丧百日后,自备资斧,在海塘专办工程,以报国恩。”蒋赐棨又说:”等百日期满,公差到云南的和致斋也回来了,那时再想办法。”
“是,是,到时候还要仰仗大力。”
“义不容辞,何消说得。”蒋赐棨想了一下说:”自请效力一事,最好请军机代奏。军机大臣六员,汉大臣居二,都是浙江人。”
“是啊,皇上待浙江人格外宽厚。”
“那因为浙江是皇上的姥姥家。”蒋赐棨说:”事不宜迟,你赶紧动手吧!”
于是王亶望当夜就去拜访军机大臣梁国治及董诰。这两个人的籍贯,一个是绍兴、一个是杭州府属的富阳,虽然官阶都比王亶望来得高,但却是王亶望的”部民”,所以彼此都很客气;满口应承,第二天就为他代奏。
事情出乎意料的圆满,第二天午前就有一道口谕:”本日据军机大臣代王亶望奏称:’海塘工程紧要,奉旨督办,今已丁母忧,自应解任回籍。但世受国恩,荷蒙重任,恳恩于治丧百日后,自备资斧,在塘专办工程,稍尽犬马之忱’等语,所奏甚属可嘉,着加恩驰驿回籍,料理葬事,百日后即赴浙江办理塘工。”
父母之丧,守制三年;百日后便即居官视事,谓之”夺情”,只有遇到大征伐,身负重任,方可从权,否则便是所谓”贪位忘亲”,为清议所不容。因此,太上皇对此还有一段解释,否则便不符”以孝治天下”的宗旨。
太上皇的解释是:”朕念切民生,不惜数十万帑金,建筑石塘,以资捍卫,必得工程坚固,以垂永久,庶浙民得沾实惠。今王亶望恳请在工专心督办,于工程更为有益,此非王亶望有恋缺之心,亦非朕在任守制之例,实属伊具有天良,能以公事为急,大臣居心,自应如此,君臣之间均可以令天下共晓。至新任浙江巡抚李质颖到任后,专理一切巡抚应办之事,所有海塘工程,伊初到浙江,未能深悉,不必办理,庶彼此不致掣肘也。”
但话虽如此,李质颖毕竟是浙江巡抚,想过问海塘工程,王亶望无法拒绝;事实上,王亶望要采办材料、征用民夫,亦必须透过巡抚衙门办理,自然而然使得李质颖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于是两人的意见发生了严重的冲突。李质颖根本反对建筑石塘,因为原来用木柴构筑的”柴塘”及最里面的”土塘”,为捍卫海潮的第二重保障,每年仍须花费大笔经费维护修理,既然如此,费数十万帑金建筑石塘,岂非多此一举?
由于所持的理由颇为充分,而且内务府包衣出身的李质颖,由安徽巡抚调广东、再由广东调浙江,办事的才具,素为太上皇所欣赏,因此保留柴塘虽为太上皇的意思,到此亦觉得不便再坚持原意,特召李质颖进京,当面质疑。
召见时少不得要问到王亶望的情形,李质颖面奏,王亶望的家属仍旧住在杭州。这一下坏了,太上皇在指派大学士阿桂与李质颖回浙江,与闽浙总督富勒浑将王、李所见不同之处”秉公确勘,据实奏覆”的上谕后面,痛斥王亶望说:”至王亶望实丁忧之人,朕因一时不得其人,是以令其驰驿回籍,治丧事毕,即至浙办理塘工,原为公务起见,其家属自应即回本籍守制,以尽私情,乃据李质颖奏,伊家属仍住杭州,安然聚处。朕闻之为之心动,王亶望并非无力令眷属回籍之人,似此忘亲越礼,实于大节有亏,为大臣者如此,何以表率属员,维持风教?”
接下来提到王亶望的父亲,曾任江苏巡抚的王师,说他”品行甚正,无负读书,不应有此等忘亲越礼之子。养心殿暖阁恭悬皇祖圣训:有’孝为百行之首,不孝之人断不可用’。朕每日敬仰天语煌煌,实为万世准则;王亶望着革职,仍留塘工,自备资斧,效力赎罪,若再不知自咎,心怀怨望,不肯实心自效,图赎前愆,朕必重治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