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气质,是活脱脱的生命的气息,是可以感觉到的一个独个灵魂及其特有的美。
于是,作家就把他的生命化为一本本书。到了他生命完结那天,他写的这些跳
动着心、流动着情感、燃烧着爱憎和散发着他独特气质的书,仍像作家本人一样留
在世上。如果作家留下的不是自己,不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生活,不是创造而是仿造,
那自然要为后世甚至现世所废弃了。
作家要肯把自己交给读者。写的就是想的,不怕自己的将来可能反对自己的现
在。拿起笔来的心境有如虔诚的圣徒,圣洁又坦率。思想的法则是纯正,内容的法
则是真实,艺术的法则是美。不以文章完善自己,宁愿否定和推翻自己而完善艺术。
作家批判世界需要勇气,批判自己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读者希望在作品上看到真实却不一定完美的人物,也愿意看到真切却可能是自
相矛盾的作家。在舍弃自己的一切之后,文学便油然诞生。就像太阳在燃烧自己时
才放出光明。
如果作家把自己化为作品,作品上的署名,就像身上的肚脐儿,可有可无,完
全没用,只不过在习惯中,没有这姓名不算一个齐全的整体罢了。——这是句笑话。
我是说,作家不需要在文学之外享受什么了。这便是我心中的文学!
5.寻找心的出路
我能干许多种事,干得都不错。干这些事时我都轻松快活,如果我挑一样干,保
管都能出色。所以我说,我写作并非自愿,是出于无奈。我还说,写作是人生最苦
的事。
在我没动过稿纸钢笔那时,我画画。可是全国人在受难,我也受难。时时感到
别人的泪别人的血滴在我心上。有时我的心承受不了,就画,拿如梦的山如烟的树
如歌的溪水抚慰自己。渐渐我觉得自己熟悉的方式那样软弱无力。现在则十分明白,
我所需要的是清醒,并不是迷醉。心里消化不了的东西必需释放出来才得安宁。有
一次我悄悄写一个故事,写一个青年在政治高压下被迫与自己的母亲断绝关系,因
而酿成悲剧而深深忏悔。这小说原稿我早烧掉,但我头一次尝到全部身心颤动抖动
冲动时的快感,感受到以写作表达的深刻的幸福,发现到只有写作的方式最适合自
己的内心要求。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写作不开端于一部什么处女
作,而开端于发现自己被幽闭被困扰被抑制的内心的出路。有如钻出笼的鸟儿的无
限畅快,有如奔泻的江口的无比酣放。
写作来自于沉重的心,写作是这心的出路。
我也问自己,什么时候搁笔不再写了?
除非我的心平静了。它只要还有一点点不安,就非写不可。
我前边说,我什么都能干。其实不对,其实我很笨,因为我找不到其它方式更
能倾尽我的心。
6.我非画家
偶尔画兴忽发,改书桌为画案,开启了尘封已久的笔墨纸砚,友人问我,还能
如先前那样随心所欲么?
我曾有志于绘画,并度过15 年的丹青生涯,后迫于“文革”剧创,欲为民族
记录心灵历程,遂改道易辙,步入了陌生的文坛。然而,叫我离开绘画又何其困难。
画者练就了一双画眼。大千世界各种形象随时随地、有光有色流过眼前,偶有
美感,即刻被这双画眼捉住,尽情地痴醉其问,这是何等的快乐!这些快感一层层
积存心中,闲暇时便一片片翻出来看,这又是何等美妙的享受!
时而,浩阔深幽的心底,会悠然浮起一幅画来,它不是那些眼见过的画面,而
是心中向往的画,这才是一幅真正的画!我不过没有时间将它形之于纸,却常常这
样完成了绘画所必需的全部思维过程。
文学的思维也包含着绘画的思维。
文学形象如同绘画形象,一样是心中的形象,一样全凭虚构,一样先要用心来
看。无论写人、写物、写环境,必需看得逼真,直至看到细节,方能落笔。文学是
延绵不断的绘画,绘画是片断静止的文学。文学用文字作画,所有文字都是色彩;
绘画是用笔墨写作,画中一点一线,一块色调,一片水墨,都是语言。画非画,文
非文,画同文,文亦画。我画,不过再现一句诗,一阙词,一段散文而已;站在画
面上千姿万态的树,全是感动过我的不同境遇中的人物,或者全是我自己,淌过纸
表的流水,不论舒缓、激荡,还是迷茫虚渺,更是我一时真切的情绪,这与写作时
的心态又有何异?
在一种艺术里呆久了,易生麻木,今人称之为:感觉疲劳。自己创造的,愈有
魅力,愈束缚自己。与之疏远一段时间,相隔一段距离,反而能更好地感觉它;艺
术的表现欲望,压抑它反倒能成全它。这样,每每写乏了,开砚捉笔,展纸于案,
皎白一张纸上好似布满神经,锋毫触之,敏感异常,仿佛指尖碰到恋人的手臂,这
才是绘画的最佳状态。放笔纵墨,久抑心中的形象便化做有情感、有呼吸、有灵魂
的活命,活脱脱呈现出来。
艺术,对于社会人生是一种责任方式,对于自身是一种深刻的生命方式。
我为文,更多追求前者;我作画,更多尽其后者。
至于画风画法,欲言无多,一任自然则已。风格是一种气质,或是一种生命状
态。风格无法追求,只有听任生命气质的充分发挥。若以技法立风格,匠也。
友人说,我还是不愿意你成为画家。
我笑而不答。画家这两个字,对于绘画本身从无帮助。
7.遵从生命
一位记者问我:
“你怎样分配写作和作画的时间?”我说,我从来不分配,只听命于生命的需
要,或者说遵从生命。他不明白,我告诉他:
写作时,我被文字淹没。一切想象中的形象和画面,还有情感乃至最细微的感
觉,都必须“翻译”成文字符号,都必须寻觅到最恰如其分的文字代号,文字好比
一种代用数码。我的脑袋便成了一本厚厚又沉重的字典。渐渐感到,语言不是一种
沟通的工具,而是交流的隔膜与障碍——一旦把脑袋里的想象与心中的感受化为文
字,就很难通过这些文字找到最初那种形象的鲜活状态。同时,我还会被自己组织
起来的情节、故事、人物的纠葛,牢牢困住,就像陷入坚硬的石阵中。每每这个时
候,我就渴望从这些故事和文字的缝隙中钻出去,奔向绘画。
当我扑到画案前,挥毫把一片淋漓光彩的彩墨泼到纸上,它立即呈现出无穷的
形象。莽原大漠,疾雨微霜,浓情淡意,幽思苦绪,一下子立见眼前。
无须去搜寻文字,刻意描写,借助于比喻,一切全都有声有色、有光有影迅速
现于腕底。几根线条,带着或兴奋或哀伤或狂愤的情感;一块水墨,真切切的是期
待是缅怀是梦想。那些在文字中只能意会的内涵,在这里却能非常具体地看见。绘
画性充满偶然性。愈是意外的艺术效果不期而至,绘画过程愈充满快感。从写作角
度看,绘画是一种变幻想为现实、变瞬间为永恒的魔术。在绘画天地里,画家像一
个法师,笔扫风至,墨放花开,法力无限,其乐无穷。可是,这样画下去,忽然某
个时候会感到,那些难以描绘、难以用可视的形象来传达的事物与感受也要来困扰
我。但这时只消撇开画笔,用一句话,就能透其神髓,奇妙又准确地表达出来,于
是,我又自然而然地返回了写作。
所以我说,我在写作写到最充分时,便想画画;在作画作到最满足时,即渴望
写作。好像爬山爬到峰顶时,纵入水潭游泳;在浪中耗尽体力,便仰卧在滩头享受
日晒与风吹。在树影里吟诗,到阳光里唱歌,站在空谷中呼喊。
这是一种随心所欲、任意反复的选择,一种两极的占有,一种甜蜜的往返与运
动。而这一切都任凭生命状态的左右,没有安排、计划与理性的支配,这便是我说
的:遵从生命。
这位记者听罢惊奇地说,你的自我感觉似乎不错。
我说,为什么不。艺术家浸在艺术里,如同酒鬼泡在酒里,感觉当然很好。
8.表白的快意
在世事的喧嚣和纷扰中,我们常常忘掉自己的心灵。也许现代社会太多的艰难
也太多的诱惑,太多的障碍也太多的机遇,太多的失落也太多的可能,我们被拥塞
其间,不得喘息;那些功名利禄、荣辱得失、是非利害,都是牵动我们的绳子。就
这样,终日浑浑噩噩或兴致勃勃地忙碌不停,哪里还会顾及无形地存在于我们身上
的那个心灵?
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外在的、社会性的、变了形的;一个是内在的、
本质的、真实的自己,就是心灵。两个自己需要交谈,如果隔绝太久,日久天长,
最后便只剩下一个在地球上跑来跑去、被社会所异化的自己。
这心灵隐藏在我们生命的深处。它是我们生命的核儿。一旦面对它,就会感到
这原是一片易感的、深情的、灵性而幽阔的世界。这才是我们个人所独有的世界。
在这里,一切社会经历都化为人生经历,一切逝去如烟的往事在这里却记忆如新、
依然活着,一切苦乐悲欢都化为刻骨铭心的诗……而那些难言之隐也都在这里完好
地保存着、珍藏着、密封着。
守着自己,便保护住自我的完整;守着自己的秘密,便保存一份自享的生命内
容。心灵是躲避世间风雨的伞,是洗涮自己和使灵魂轻装的忏悔室,是重温人生的
唯一空间,是自己的梦之乡然而,它也要说话。受不住永远的封闭,永远的自如、
自解、自我安慰。它撞开围栏,把这个“真实的本质的自己”袒露给世界;或者打
开一条缝隙,透露出紧锁其间、幽闭太久的风景;或者切盼一位闯入者,让心灵自
己经受一次充满生气的风暴……
心灵渴望表白——人类艺术由此而起源。这也是真正的艺术创作充溢着快感的
缘故。倘若艺术拒绝心灵的表自,不仅它缺乏冲击力,创作过程便成了一种乏味的
受难。
艺术创作是一种生命转换的过程,即把最深刻的生命——心灵,有姿有态、活
喷喷地呈现出来。这过程是宣泄、是倾诉、是絮语、是呼喊,又是多么快意的创造!
所以我说: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存在方式,而是他的生命方式。”让心
灵一任自然,艺术便获得生命。
9.生活的感觉
黄昏时听音乐是种特殊享受。那当儿,暮色浓深,屋里的一切都迷蒙模糊,没
有什么具体清晰的形象映入眼睑,搅乱头脑;心灵才能让听觉牵着梦游一般地飘入
音乐的境界中去。哎,你是不是也有此同感?
我这感觉既强烈又奇妙,以致我怀疑自己有点神经质。记得那次绝对是个黄昏,
大概听舒曼的《梦幻曲》吧!家里只我自己,静静的空间灌满了那深沉而醉心的琴
音。屋子的四角都黑了,窗前的东西变成一堆分辨不清的影子,只有窗玻璃上还依
稀映着一点淡淡的桔色的夕照。
我的心像被这音乐洗过一样圣洁。不知是心沉浸在琴音里,还是琴音充溢我的
心里,一股潜流似的婉转回旋。于是我被感动起来,随之而来,便是这种动心的感
觉渐渐加强,心里的潜流形成一个疾转的漩涡,到了感动的潮头卷起,我忽然不能
自己。好像有根无形的搅棒,把沉淀心底的乱七八糟的全都翻腾起来。说不出是什
么难忘的事或感受过的情绪,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甜蜜?忧伤?思念?委屈?已
经落空的企盼?留不住的甜美……? 一下子,大滴大滴的泪珠子竟然有个儿夺眶而
出,滚过脸颊,啪啪掉在地上。我倚着门框,仰起头,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我完
全不能自制,也不想自制,因为这决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异样的、令人颤栗的
幸福的感觉。平日里,偶然被什么意外的事物的触发,也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却
总是一掠而过,从来没有凝聚起来,这样有力地撞击我的心扉。
然而我不明白,这感觉是怎样来的,是那琴音招引来的?到底是哪个旋律、哪
个和声打动的我?为什么以前听这支曲子从无这般感受?更奇怪的是,以后,多少
次,黄昏时,我设法支开家里的人,依旧在这光线晦黯、阴影重重的安寂的小屋里,
独自倚门倾听这支曲于,但再也不曾出现那种忍俊不禁、苦乐交加的感觉了。琴音
像一阵微弱的风,难得再在我心中吹起浪头。
怎么回事?
感觉是找不到的,只有它来找你。
两年后,我早已忘掉寻觅这感觉的念头,却意外碰到了它。
那是个深秋时节,刚刚下过一场濛濛小雨,天色将暮,人在户外,脸颊和双手
都感到微微凉意。我才办完一件事回家,走在一条沿河的小道上。小河在左边,蜿
蜒又清亮,缓斜的泥坡三三五五坐着一些垂柳;右边是一面石砌的高墙,不知当年
是哪家豪门显贵的宅院。这石墙很长,向前延长很远。
院内一些老杨树把它巨大的伞状的树冠伸出墙来。树上的叶子正在脱落,地上
积了厚厚一层,枝上挂的不多。虽然无风,不时有一片巴掌大的褐色叶子,自个儿
脱开枝干从半空中打着各式各样的旋儿忽悠悠落下来,落在地上的叶子中间,立时
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大树也就立刻显得轻松一些似的。我踏着这落叶走,忽然发
现一片叶子,异常显眼,它较比一般叶子稍小,崭新油亮,分明是一片新叶。可惜
它生不逢时,没有长足,胀满它每一个生命的细胞,散尽它的叶液与幽香,就早早
随同老叶一同飘落。可是,大自然已经不可逆地到了落叶时节,谁又管它这一片无
足轻重的叶子呢!我看见,这涂了一层蜡似的翠绿的叶面上汪着几滴晶亮的水珠,
兴许是刚才的雨滴,却正像它无以言传的伤心的泪。它多么热爱这树上的生活——
风里的喧哗,雨里的喧闹,阳光里闪动的光华,它多么希望在这树上多多留连一刻。
生活,尽管给生命许许多多折磨、苦涩、烦恼、欺骗和不幸,谁愿意丢弃它?甚至
依旧甘心把一切奉献给它。生活,你拿什么偿还一切生命对你的奉献?永远是希望
么?
我怜惜地拾起这片绿叶,抬眼一望,蓦然发现高高的、被雨淋湿而发暗的墙头
上,趴着一只雪白的猫,正呆呆瞧着我;杨树深处,有两扇玻璃窗反映着雨后如洗
的蓝天,好像躲在暗处的一双美丽的眼睛……突然,就是这突然的一下,我被莫名
地感动起来。那次听音乐时所产生的异样的感觉,又一次涌入我的心中,在我心里
翻江倒海地搅动起来,视线又一次被止不住的大股热泪遮挡住了。我站在满地褐黄
斑驳的落叶中间,贪婪地享受这又甜又苦的情感,并任使这情感尽情发泄和延长,
多留它一些时候。谁知它只是这一小阵子,转眼竟然雾一般渐渐消散。好似一下子
都拥聚与凝结起来的事物,又一下子分散开来,抓都抓不着。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手里拈着这片闪光而早落的叶子,痴呆呆地站着。
10.触摸岁月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了岁月。年是冬日中间的分界。有了这分
界,便在年前感到岁月一天天变短,直到残剩无多;过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
成了时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为了。
岁月是用时光来计算的。那么时光又在哪里?在钟表上、日历上,还是行走在
窗前的阳光里?
窗子是房屋最迷人的镜框。节候变换着镜框里的风景。冬意最浓那些天,屋里
的热气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努力,将冻结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总是先从中间化开,
向四边蔓延。透过这美妙的冰洞,我发现原来严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那一如人
的青春的盛夏,总有荫影遮翳,葱笼却幽暗。小树林又何曾有这般光明?我忽然对
老人这个概念生了敬意。只有阅尽人生,脱净了生命年华的叶子,才会有眼前这小
树林一般明彻。只有这彻底的通彻,才能有此无边的安宁。安宁不是安寐,而是一
种博大而丰实的自享。世上唯有创造者所拥有的自享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朋友送来一盆“香棒”,放在我的窗台上说:看吧,多漂亮的大叶子!
这叶子像一只只绿色光亮的大手,伸出来,叫人欣赏。逆光中,它的叶筋舒展
着舒畅又潇洒的线条。一种奇特的感觉出现了:严寒占据窗外,丰腴的春天却在我
的房中恰然自得。
自从有了这盆“香棒”,我才发现我的书房竟有如此灿烂的阳光。它照进并充
满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叶梗,把它们变得像碧玉一样纯净、通亮、圣洁。我还看见
绿色的汁液在通明的叶子里流动。这汁液就是血液。人的血液是鲜红的,植物的血
液是碧绿的,心灵的血液是透明的,因为世界的纯洁来自于心灵的透明。但是为什
么我们每个人都说自己纯洁,而整个世界却仍旧一片混沌呢?
我还发现,这光亮的叶子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为了证实阳光的明
媚、阳光的魅力、阳光的神奇。任何事物都同时证实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伟人的
出现说明庸人的无所不在;分离愈远的情人,愈显示了他们的心丝毫没有分离;小
人的恶言恶语不恰好表达你的高不可攀和无法企及吗?
而骗子无法从你身上骗走的,正是你那无比珍贵的单纯。老人的生命愈来愈短,
还是他生命的道路愈来愈长?生命的计量,在于它的长度,还是宽度与深度?
冬日里,太阳环绕地球的轨道变得又斜又低。夏天里,阳光的双足最多只是站
在我的窗台上,现在却长驱直入,直射在我北面的墙壁上。一尊唐代的木佛一直仁
立在阴影里沉思,此刻迎着一束光芒无声地微笑了。
阳光还要充满我的世界,它化为闪闪烁烁的光雾,朝着四周的阴暗的地方浸染。
阴影又执著又调皮,阳光照到哪里,它就立刻躲到光的背后。而愈是幽暗的地方,
愈能看见被阳光照得晶晶发光的游动的尘埃。这令我十分迷惑:黑暗与光明的界限
究竟在哪里?黑夜与晨曦的界限呢?来自于早醒的鸟第一声的啼叫吗……这叫声由
于被晨露滋润而异样的清亮。
但是,有一种光可以透入幽闭的暗处,那便是从音箱里散发出来的闪光的琴音。
鲁宾斯但的手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摸索你的心灵;他还用手思索,用手感应,用手
触动色彩,用手试探生命世界最敏感的悟性……琴音是不同的亮色,它们像明明灭
灭、强强弱弱的光束,散布在空间;那些旋律的片断好似一些金色的鸟,扇着翅膀,
飞进布满阴影的地方。有时,它会在一阵轰响里,关闭了整个地球上的灯或者创造
出一个辉煌夺目的太阳。我便在一张将寄给远方的失意朋友的新年贺卡上,写了一
句话:
你想得到的一切安慰都在音乐里。
冬日里最令人莫解的还是天空。
盛夏里,有时乌云四合,那即将被峰嵘的云吞没的最后一块蓝天,好似天空的
一个洞,无穷地深远。而现在整个天空全成了这样,在你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展开;
空阔、高远、清澈、庄严;除去少有的飘雪的日子,大多数时间连一点点云丝也没
有,鸟儿也不敢飞上去,这不仅由于它冷冽寥阔,而是因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
仰起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这星星是宇宙间点
灯的驿站。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遥远的驿站?为谁送信?
为了宇宙间那一桩永恒的爱吗?
我从大地注视着这冬天的脚步,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
到春天?
11.头上芦花
人生入秋,便开始被友人指着脑袋说:
“呀,你怎么也有白发了?”听罢笑而不答。偶尔笑答一句:
“因为头发里的色素都跑到稿纸上去了。”就这样,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地翻
过了生命的山脊,开始渐渐下坡来。
或者再努努力,往上登一登。
对镜看白发,有时也会认真起来:这白发中的第一根是何时出现的?为了什么?
思绪往往会超越时空,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那次同母亲聊天,母亲背窗而坐,
窗子敞着,微风无声地轻轻掀动母亲的头发,忽见母亲的一根头发被吹立起来,在
夕照里竟然银亮银亮,是一根白发!这根细细的白发在风里柔弱摇曳,却不肯倒下,
好似对我召唤。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白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母亲也会老,这是
多可怕的事呵!我禁不住过去扑在母亲怀里。母亲不知出了什么事,问我,用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