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我起来,我却紧紧抱住母亲,好似生怕她离去……事后,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这
究竟为了什么。最浓烈的感情难以表达出来,最脆弱的感情只能珍藏在自己心里。
如今,母亲已是满头自发,但初见她白发的感受却深刻难忘。那种人生感,那种凄
然,那种无可奈何,正像我们无法把地上的落叶抛回到树枝上去……
当妻子把一小酒盅染发剂和一支扁头油画笔拿到我面前,叫我帮她染发,我心
里一动,怎么,我们这一代生命的森林也开始落叶了?我瞥一眼她的头发,笑道:
“不过两三根白头发,也要这样小题大作?”可是待我用手指撩开她的头发,我惊
讶了,在这黑黑的头发里怎么会埋藏这样多的白发!
我竟如此粗心大意,至今才发现才看到。也正是由于这样多的白发,才迫使她
动用这遮掩青春衰退的颜色。可是她明明一头乌黑而清香的秀发呀,究竟怎样一根
根悄悄变白的?是在我不停歇的忙忙碌碌中、侃侃而谈中,还是在不分昼夜的埋头
写作中?是那些年在大地震后寄人篱下的茹苦含辛的生活所致?是为了我那次重病
内心焦虑而催白的?还是那件事……几乎伤透了她的心,夜间骤然生出这多白发?
黑发如同绿草,白发犹如枯草;黑发像绿草那样散发着生命诱人的气息,白发
却像枯草那样晃动着刺目的、凄凉的、枯竭的颜色。我怎样做才能还给她一如当年
那一头美丽的黑发?我急于把她所有变白的头发染黑。她却说:
“你是不是把染发剂滴在我头顶上了?”我一怔。赶忙用眼皮噙住泪水,不叫
它再滴落下来。
一次,我把剩下的染发剂交给她,请她也给我的头发染一染。这一染,居然年
轻许多!谁说时光难返,谁说青春难再,就这样我也加入了用染发剂追回岁月的行
列。谁知染发是件愈来愈艰难的事情。不仅日日增多的白发需要加工,而且这时才
知道,白发并不是由黑发变的,它们是从走向衰老的生命深处滋生出来的。当染过
的头发看上去一片乌黑青黛,它们的根部又齐刷刷冒出一茬雪白。任你怎样去染,
去遮盖,它总是一茬茬涌现。人生的秋天和大自然的春天一样的顽强。挡不住的白
发呵!
开始时精心细染,不肯放掉一根。但事情忙起来,没有闲暇染发,只好任它花
白。染又麻烦,不染难看,渐而成了负担。
这日,邻家一位老者来访。这老者阅历深,博学,又健朗,鹤发童颜,很有神
采。他进屋,正坐在阳光里。一个画面令我震惊——他不单头发通白,连胡须眉毛
也一概全白;在强光的照耀下,蓬松柔和,光明透彻,亮如银丝,竟没有一根灰黑
色的,真是美极了!我禁不住说,将来我也修炼出您这一头漂亮潇洒的白发就我听
罢,顿觉地阔天宽,心情快活。摆一摆脑袋,头上花发来回一晃,宛如摇动一片秋
光中的芦花。
12.秋天的音乐
你每次上路出远门千万别忘记带上音乐,只要耳朵里有音乐,吹得松散飘扬的
头发,灵机一动得来的。
火车一出山海关,我便戴上耳机听起这秋天的音乐。开端的旋律似乎熟悉,没
等我怀疑它是不是真正的描述秋天,下巴发懒地一蹭粗软的毛衣领口,两只手搓一
搓,让干燥的凉手背给湿润的热手心舒服地磨擦磨擦,整个身心就进入秋天才有的
一种异样温暖甜醉的感受里了。
我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挺凉,带着享受的渴望往车窗外望去,秋天的大自然
展开一片辉煌灿烂的景象。阳光像钢琴明亮的音色洒在这收割过的田野上,整个大
地像生过婴儿的母亲,幸福地舒展在开阔的晴空下,躺着,丰满而柔韧的躯体!从
麦茬里裸露出浓厚的红褐色是大地母亲健壮的肤色;所有树木都在炎夏的竞争中把
自己的精力膨胀到头,此刻自在自如地伸展它优美的枝条;所有金色的叶子都是它
的果实,一任秋风翻动,煌煌夸耀着秋天的富有。真正的富有感,是属于创造者的
;真正的创造者,才有这种潇洒而悠然的风度……一只乌儿随着一个轻扬的小提琴
旋律腾空飞起,它把我引向无穷纯净的天空。任何情绪一入天空便化做一片博大的
安寂。这愈看愈大的天空有如伟大哲人恢宏的头颅,白云是他的思想。有时风云际
会,会闪出一道智慧的灵光,响起一句警示世人的哲理。此时,哲人也累了,沉浸
在秋天的松弛里。它高远,平和,神秘无限。大大小小、松松散散的云彩是它思想
的片断,而片断才是最美的,无论思想还是情感……这千形万状精美的片断伴同空
灵的音响,在我眼前流过,还在阳光里洁白耀眼。那乘着小提琴旋律的鸟儿一直钻
向云天,愈高愈小,最后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儿,忽然“噗”地扎入一个巨大、蓬
松、发亮的云团……
我陡然想起一句话:
“我一扑向你,就感到无限温柔呵。”我还想起我的一句话:
“我睡在你的梦里。”那是一个清明的早晨,在实实在在酣睡一夜醒来时,正
好看见枕旁你膝胧的、散发着香气的脸说的。你笑了,就像荷塘里、雨里、雾里悄
然张开的一朵淡淡的花。
接下去的温情的和弦,带来一片疏淡的田园风景。秋天消解了大地的绿,用它
中性的调子,把一切色泽调匀。和谐又高贵,平稳又舒畅,只有收获过了的秋天才
能这样静谧安详。凡座闪闪发光的麦秸垛,一缕银蓝色半透明的炊烟,这儿一棵那
儿一棵怡然自得站在平原上的树,这儿一只那儿一只慢吞吞吃草的杂色的牛。在弦
乐的烘托中,我心底渐渐浮起一张又静又美的脸。
我曾经用吻像画家用笔那样勾勒过这张脸:轮廓、眉毛、眼睛、嘴唇……这样
的勾画异常奇妙,无形却深刻地记住。你嘴角的小涡、颤动的睫毛、鼓脑门和尖俏
下巴上那极小而光洁的平面……近景从眼前疾掠而过,远景跟着我缓缓向前,大地
像唱片慢慢旋转,耳朵里不绝地响着这曲人间牧歌。
一株垂死的老树一点点走进这巨大唱片的中间来。它的根像唱针,在大自然深
处划出一支忧伤的曲调。心中的光线和风景的光线一同转暗,即使一湾河水强烈的
反光,也清冷,也刺目,也凄凉。一切阴影都化为行将垂暮秋天的愁绪;萧疏的万
物失去往日共荣的激情,各自挽着生命的孤单;篱笆后一朵迟开的小菜花,向你告
别时在人群中伸出的最后一次招手,跟着被轰隆隆前奔的列车甩到后边……春的萌
动、颤栗、骚乱,夏的喧闹、蓬勃,繁华,全都消匿而去,无可挽回。不管它曾经
怎样辉煌,怎样骄做,怎样光芒四射,怎样自豪地挥霍自己的精力与才华,毕竟过
往不复。人生是一次性的;生命以时间为载体,这就决定人类以死亡为结局的必然
悲剧。谁能把昨天和前天追回来,哪怕再经受一次痛苦的诀别也是幸福,还有那做
过许多傻事的童年,年轻的母亲和初恋的梦,都与这老了的秋天去之遥远了。一种
浓重的优伤混同音乐漫无边际地散开,渲染着满日风光,我忽然想喊,想叫这列车
停住,倒回去!
突然,一条大道纵向冲出去,黄昏中它闪闪发光,如同一支号角嘹亮吹响,声
音唤来一大片拔地而起的森林,像一支金灿灿的铜管乐队,奏着庄严的乐曲走进视
野。来不及分清这是音乐还是画面变换的缘故,心境陡然一变,刚刚的忧愁一扫而
光。当浓林深处一棵棵依然葱绿的幼树晃过,我忽然醒悟,秋天的凋谢全是假像!
它不过在寒飚来临之前把生命掩藏起来,把绿意埋在地下,在冬日的雪被下积
蓄与浓缩,等待下一个春天里,再一次、加倍地挥洒与铺张!远远山坡上,坟莹,
在夕照里像一堆火,神奇又神秘,它哪里是埋葬的一具尸体或一个孤魂?既然每个
生命都在创造了另一个生命后离去,什么叫做死亡?死亡,不仅就是一种生命的转
换、旋律的变化、画面的更迭吗?那么世间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庄严、更神圣、更迷
人?为了再生而奉献自己的伟大的死亡呵……
秋天的音乐已如圣殿的声音;这壮美崇高的轰响,把我全部身心都裹住、都净
化了。我惊奇地感觉自己像玻璃一样透明。
这时,忽见对面坐着两位老人,正在亲密交谈。残阳把他俩的脸晒得好红,条
条皱纹都像画上去的那么清楚。人生的秋天!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所有精力为
这世界付出,连同头发里的色素也将耗尽,那满头银丝不是人间最值得珍惜的么?
我瞧着他俩相互凑近、轻轻谈话的样子,不觉生出满心的爱来,真想对他俩说些美
好的话。我摘下耳机,未及开口,却听他们正议论关于单位里上级和下级的事,哪
个连着哪个,哪个与哪个明争暗斗,哪个可靠和哪个更不可靠,哪个是后患而必须
……我惊呆了,以致再不能听下去,赶忙重新戴上耳机,打开音乐,再听,再放眼
窗外的景物,奇怪!这一次,秋天的音乐,那些感觉,全没了。
“艺术原本是欺骗人生的。”在我返回家,把这盘录音带送还我那朋友时,把
这话告他。
他不知道我为何得到这样的结论,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对我说:
“艺术其实是安慰人生的。”
13.乡魂
(1 )
倘若你生长在故乡,那份乡情乡恋牵肠挂肚自不必说。倘若它只是你长辈的故
土,你却出生在异地他乡,你对它的印象与情感都是从长辈那里间接获得的,这故
乡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数年前,我应邀与几位作家南下访游古迹名城,依主人安排,途经宁波一日。
车子一入宁波,大家还在嘻哈交谈,我却默然不语,脸贴车窗,使劲张望着外边景
物,急于想抓住什么,好跟心里的故乡勾挂一起。此时我才发现心里的故乡原是空
空的。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面对祖父与父亲的出生地,为何毫无感应?
但它原先只是我一个符号——籍贯啊。
我不是“回”故乡,而是“来”故乡,第一次。为什么回到故乡,故乡反而没
了?我渴望与故乡拥抱和共鸣,但我不知道与故乡的情感怎样接通。
好似一张琴闲在那儿,谁来弹响,怎么弹响?
(2 )
下车在街上走走,来往行人说的宁波话一入耳朵,意外有种亲切感透入心怀,
驱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没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会宁波话。但这特有的乡音仿佛是经常挂
在他们嘴边的家乡的民歌,伴随着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时,尤其是来串门看望祖父
的爷爷奶奶们,大都用这种话与祖父交谈。父亲平时讲普通话,逢到此时便也用这
种怪腔怪调加入谈话,好像故意不叫我听懂,气得我噘起小嘴,抗议。那些老爷爷
老奶奶们便说笑话逗我、哄我,但依然还说那种难懂的宁波话……这曾经叫我又气
又恨的话,为什么此刻有如施魔法时的咒语,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灭的旧
情、把对祖父与父亲那些活生生的感觉,全都召唤回来,并逼真地、如画一般地复
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师为我们讲述这座古寺非凡的经历。他地道的宁波口音叫
我如听阿拉伯语,全然不懂,我便有机会仔细去看这法师的仪容,竟然发现他与祖
父的模样很像:布衣布袜,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头顶中央有个微微
隆起的尖儿。北方大汉剃了光头,见棱见角,又圆又平;宁波人歇顶后,头顶正中
央便显露出这个尖儿来,青亮青亮,仿佛透着此地山水那种聪秀的灵气。我虚起眼
睛再感觉一下,简直就是祖父坐在那里说话!
祖父喜欢用薄胎细瓷的小碟小碗吃饭。他晚年患糖尿病,吃米都必须先用铁锅
炒过再煮。他从不叫我吃他的饭,因为炒过的米不香,也少了养分。
宁波临海,吃起海鲜精熟老到。祖父吃清蒸江螺那一手真叫空前绝后,满满一
勺入口,只在嘴里翻几翻,伴随着吱吱的吸吮声,再吐出来便都是玲珑精巧的空壳
了。每次吃江螺,不用我邀请,祖父总会令人惊叹又神气十足地表演一番。这绝招
只有父亲吃鱼吐刺的本事可以媲美。然而,祖父,你如今在哪儿呢?我心头情感一
涌,忽然张开眼,想对老法师大叫一声:爷爷!
奇怪,祖父是在我10 岁那年去世的,30 年过去,什么缘故使我要隔着岁月
烟尘并如此动情地呼叫他呢?
是我走到故乡来了,还是故乡已然悄悄走进我的心中?
(3 )
前两年,我去新加坡为“华人文艺营金狮文学奖”评奖。忽有十几位上了年纪
的华人到宾馆来访,见面先送我一本刊物,封面上大写一个“冯”字。
原来都是此地冯氏宗亲会的成员。华人在海外谋生,身孤力单需要支持,便组
织各种同乡同族的会,彼此依傍,守望相助。每每同乡司族人有了难题,便一齐合
力解纷;若是同乡同族人有了成就,就视为共荣,同喜同贺。一位冯姓长者对我说

“你是咱冯家人的骄做啊。”此时我多么像在家人中间!
张张陌生的面孔埋藏着遥远的亲切。我在哪里曾经与他们相关相连?唐宋还是
秦汉?我想起在黄河边望着它烟云迷漫、波光闪耀的来处,幻想着它万里之外那充
满魅力的源头。同国、同乡、同肤、同姓,都有一种共同的源头感。有着共同源头
的人,身上必定潜在着一个共同的生命密码,神秘地相牵。
我望见坐在侧面一位老者清癯、文弱、似曾相识的面孔,心有所动,问道:
“您家乡是哪儿?”“宁波。”他一开口,便依然带着很重的乡音。
我听了,随即说:
“我们500 年前是一家,我老家也是宁波。”他马上叫起来:“现在就是一家,
我们好近呀!”随即急渴渴向我打听故乡的情形。
多亏我头年途经故乡,有点见闻,才不致窘于回答。他一边听我讲,一边忽而
大发感慨:“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忽而冲动地站起来,手一指,叫着:
“那是伯伯带我去捉鱼的地方!”然后逼我讲出更多细节,仿佛直要讲得往事重现
才肯作罢。
我怕冷落了同座其他人,才要转换话题,那些人却笑眯眯摆手说:
“不碍事,你再给他多讲讲吧……”他们高兴这样旁听,直听得脸上全都散发
出微醺的神气,好像与我的这位老乡分享着一种特殊的幸福,那便是得以慰藉的乡
恋。
这老乡情不自禁把坐倚一步步挪到我身前,面对面拼命问,使劲听。可惜我只
在故乡停了一天,讲不出更多见闻。但我发现,我随便扯些街道的名称、旧楼的式
样、蔬菜的种类,他也都如听天国珍闻,引发他一串串更多的问题,以及感叹和惊
叫。我更感到故乡伟大而神奇的力量。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属于它
的人们,不管背离它多久多远,似乎愈远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在我
与这异国的华裔老乡分手之时,心中升起一份歉意。我想,我那次在故乡应该多住
上几天,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1.最初的人生思索
大概是我9 岁那年的晚秋,因为穿着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着玩,跑得一身汗,
又站在胡同口去看一个疯子,拍了风,病倒了。病得还不轻呢!面颊烧得火辣辣的,
脑袋晃晃悠悠,不想吃东西,怕光,尤其受不住别人嗡嗡出声地说话……
妈妈就在外屋给我架一张床,床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瓶味苦难吃的药,还有与其
恰恰相反,挺好吃的甜点心和一些很大的梨。妈妈用手绢遮在灯罩上,嗯,真好!
灯光细密的针芒再不来逼刺我的眼睛了,同时把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映在四壁上,
为什么精神颓萎的人竟贪享一般地感到昏暗才舒服呢?
我和妈妈住的那间房有扇门通着。该入睡时,妈妈披一条薄毯来问我还难受不?
想吃什么?然后,她低下身来,用她很凉的前额抵一抵我的头,那垂下来的毯边的
丝穗弄得我的肩膀怪痒的。“还有点烧,谢天谢地,好多了……”她说。在半明半
暗的灯光里,妈妈朦胧而温柔的脸上现出爱抚和舒心的微笑。
最后,她扶我吃了药,给我盖严被子,就回屋去睡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一时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总想编个故事解解闷,但脑子里乱得很,好
像一团乱线,抽不出一个可以清晰地思索下去的线头。白天留下的印象搅成一团:
那个疯子可笑和可怕的样子总缠着我,不想不行;还有追猫呀,大笑呀,死靖蜒呀,
然后是哥哥打我,挨骂了,呕吐了,又是挨骂,鸡蛋汤冒着热气儿……穿白大褂的
那个老头,拿着一个连在耳朵上的冰凉的小铁疙瘩,一个劲儿地在我胸脯上乱按;
后来我觉得脑子完全混乱,不听使唤,便什么也不去想,渐渐感到眼皮很重,昏沉
沉中,觉得茶几上几只黄色的梨特别刺眼,灯光也讨厌得很,昏暗、无聊、没用、
呆呆地照着。睡觉罢,我伸手把灯闭了。
黑了!刹时间好像一切都看不见了。怎么这么安静、这么舒服呀……
跟着,月光好像刚才一直在窗外窥探,此刻从没拉严的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碰到药瓶上、瓷盘上、铜门把手上,散发出淡淡发蓝的幽光。远处一家作坊的机器
有节奏地响着,不会儿也停下来了。偶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货轮的呜笛声,
声音沉闷而悠长……
灯光怎么使生活显得这么狭小,它只照亮身边;而夜,黑黑的,却顿时把天地
变得如此广阔、无限深长呢?
我那个年龄并不懂得这些。思索只是简单、即时和短距离的;忧愁和烦恼还从
未有乘着夜静和孤独悄悄爬进我的心里。我只觉得这黑夜中的天地神秘极了,浑然
一气,深不可测,浩无际涯;我呢,这么小,无依无靠,孤孤单单;这黑洞洞的世
界仿佛要吞掉我似的。这时,我感到身下的床没了,屋子没了,地面也没了,四外
皆空,一切都无影无踪;自己恍忽悬在天上了,躺在软绵绵的云彩上……周围那样
旷阔,一片无穷无尽的透明的乌蓝色,这云也是乌蓝乌蓝的;远远近近还忽隐忽现
地闪烁着星星般五光十色的亮点儿……
这天究竟有多大,它总得有个尽头呀!哪里是边?那个边的外面是什么?
又有多大?再外边……难道它竟无边无际吗?相比之下,我们多么小。我们又
是谁?这么活着,喘气,眨眼,我到底是谁呀!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鼻子,嘴唇,觉得陌生又离奇,挺怪似的……这究竟是
怎么回事?
我是从哪儿来的,从前我在哪里,什么样子?我怎么成为现在这个我的?
将来又怎么样?长大,像爸爸那么高,做事……再大,最后呢?老了,老了以
后呢?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谁都得老,都得死的。”死?这是个多么
熟悉的字眼呀!怎么以前我就从来没想过它意味着什么呢?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像
爷爷,像从前门口卖糖葫芦那个老婆婆,闭上眼,不能说话,一动不动,好似睡着
了一样。可是大家哭得那么伤心;到底还是把他们埋在地下了。为什么要把他们埋
起来?他们不就永远也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永远躺在厚厚的土地下了?难道就因
为他们死了吗?忽然,我一阵感到死的神秘、阴冷和可怕,觉得周身就仿佛散出凉
气来。
于是,哥哥那本没皮儿的画报里脸上长毛的那个怪物出现了,跟着是白天那只
死蜻蜒,随时想起来都吓人的鬼故事;跟着,胡同口的那个疯子朝我走来了……黑
暗中,出现许多爷爷那样的眼睛,大大小小,紧闭着,眼皮还在鬼鬼崇崇地颤动着,
好像要突然睁开,瞪起怕人的眼珠儿来……
我害怕了,已从将要入睡的懵懂中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想——将来,我也要死
的,也会被人埋在地下,这世界就不再有我了。我也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踢球呀,
做游戏呀,捉蟋蟀呀,看马戏时吃那种特别酸的红果片呀……
还有时去舅舅家看那个总关得严严实实的迷人的大黑柜,逗那条瘸腿狗,到那
乱七八糟、杂物堆积的后院去翻找“宝贝”……而且再也不能“过年”了,那样地
熬夜、拜年、放烟火、攒压岁钱:表哥把点着的鞭炮扔进鸡窝去,吓得鸡像鸟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