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医王十二
人活在世,各有各的招儿,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一套,这叫活法。
大老爷们拿几万根子垫底,拉几位官儿做靠山,再勾几个洋人发财,三房四妾七奴八仆一呼百应,到哪儿都有群属狗的鞠躬哈腰,活得来劲上劲有劲,这是阔人的一套。可是北门外官银号单街子上住着个小光棍,无名无姓,浑号八哥,照样活得有来厄去,别瞧他没钱没马没靠山没老婆没皮袄任嘛没有,却也有自个儿的一套。
小屋里外间,有明有暗,明处乐,暗处歇。热天躲在阴凉地界打盹,冷天躺在进阳光的地界睡觉。没一手拿手的本事,也用不着干长事儿。年年春来一暖,扛把长杆扫帚,走街串巷打烟囱;再暖,南边的鸟来了,就在南门外草地土冈杂树林子里支上小网逮鸟卖;谷雨一过,天明时上街卖伞,天晴时改做泥瓦,登墙上房掀瓦修顶子;入伏后,在仿衣街口摆个大木盆,熬锅萝卜红果梨片杏子倒在里头,再拿块大冰块一镇,俗话叫冰山,冰山顶上盖块湿布,这便是冰凉透骨镇口镇牙消暑消汗解渴解馋的酸梅汤;等到秋风一起,落叶一飞,被张小夹袄满街吆喝——套火炉!您别笑话他无赖游,混事油儿。这手活照样有个名目,叫“打小空的”。阔人办事,婚丧嫁娶宴席堂会,缺人手时,还非他不可。人情事理都懂,上下左右都通,满地朋友,满处路子。摸嘛都会一二三,问嘛都知二三四,个矮人精神,脸厚不怵人,腿短得跑,眼小有神,还有张好嘴。生人一说就熟,麻烦一说就通。人间事,第一靠嘴。有嘴笨舌说笨蛋,有嘴胡说白唬蛋。天津卫把耍嘴皮子的叫画眉,画眉是种能叫的鸟儿。他叫八哥,也是种鸟儿,八哥与画眉不同,八哥嘴算是种能耐。所以人称他:铁嘴八哥。
一辈子干一件事,早晚腻了。杂着样儿换名样儿变着样儿,有趣有乐。没人管他,他不管人。没长事没整钱,有零活有零钱。比起那些在官府大户买卖铺门当役当差自由自在得多,不受气不受管不受制。只要口袋不空,米缸不见底,不找活不受累,上街溜哒,抽烟喝茶,串门聊天,碰人说闲话儿,或是立在人群里看打架,打头看到尾,逢到关节处,插过去使他那张好嘴一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当个好人找个快活。皇上老子洪福齐天,还非得玉带金冠龙袍蟒服天天上朝听烦心事呢。
今儿大早,他帮着锅店街开米铺的苏家运一日沙木十三橼的棺材,漆皮子没磕没碰没划伤,顺顺当当办好,得了五十大子儿。跑到运河边歪脖大柳树底下穆家奶奶摊子上,实打实吃一顿贴饽饽熬小鱼,直把肚子吃成球儿,嘴唇挂着腥味,就近钻进一家“雨来散”戏篷子,要一大壶热茶,边把牙缝里的鱼渣滋滋响喷出来,拿茶送进肚,边使小眼珠将台上十八红的媚劲嫩劲鲜劲琢磨个透,直到这壶茶彻了又彻喝得没色没味,到茅厕长长撤一泡冒烟儿管气儿的热尿,回来刚落坐,一只大肉手落在他肩膀头上。
“八哥,再找不着你,我就扎白河了。”这人说。
八哥扭脸瞧,一张有红有白的大白脸笑哈哈,可带着急相。他笑道:
“哟,惹惹。嘛事又惹惹惹?”
惹惹这两字是天津土话,专门送给好张罗事的人的大号。屁股闲不住,到处冒一头,有事就来神,一闹万事休。这首小诗说的就是惹意这号人。
惹惹说:
“快帮我请个大夫,我二婶摔个马趴,够劲,够呛,要死要活,正在家叫唤呢。”
“叫她叫去。坐下来听戏,我再叫壶茶。”八哥说着按惹惹坐下,朝小伙计一招手,要茶。
惹惹赛坐弹簧,一挨就蹿起来,说:
“救人赛救火,我哪坐得住。不冲我二婶冲我二叔。我二叔人虽怪,从没给我脸子看,过去也没少帮我。”
“你眼里都是好人。看出坏就闹,闹完就全好。我看你二叔二婶,抬头老婆低头汉,一阴一阳。一个皮儿好,一个皮儿坏,里头全一样。”
“那就冲你嫂子,行吧。”
“有她嘛事?告她,保准她不叫我管。”
“不瞒你说。就是她叫我来找你的。”惹惹说。
八哥忽见惹惹腮帮上有个红红大巴掌印。小眼一转说:
“还为那金匣子?”
惹惹左右一瞧,压低声说:“这事天底下只有你知道。你非得叫我折脸求你不成?咱还叫嘛哥们儿呢!走——”正巧伙计端壶来,惹惹掏几个铜子儿“当啷”扔在桌上,朝这伙计:“这壶大少爷请你喝了!”拉起八哥推着后背一直出戏篷子,急着问八哥:
“快说,去请谁?”
八哥笑道:
“天津卫大夫都在咱肚里。华忙活着,也得跟咱论哥们儿。你先回去等着,我管保请来头号大能人。”
“我就喜欢能人,我跟你去!”惹惹眉开眼笑。
两人说着笑着,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走着。惹惹面赛涂脂涂粉,八哥脸赛壶底锅底,惹惹走路腆肚,八哥走道猫腰;两人东西左右拐几个弯儿,来到果市口一家大药店瑞芝堂前,八哥进去把个秃脑袋精瘦的小子,扯耳朵拉出来说:
“老亮,黄家大少爷的亲妈把尾巴骨摔了。快告我,天津卫哪位大夫专治跌打损伤、伤筋动骨?你要拿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唬弄我,你八哥就叫你们老板辞了你!”
老亮揉着耳朵,眯一只眼笑嘻嘻说:
“八哥向例口硬心软,哪是铁肠子!兄弟我正愁没机会给你报思呢。骨头的事,您非得找神医王十二不可。前儿,满天飞在天挂茶园唱《铁笼山》,一个跟斗打台上栽下来,脑袋戳进胸脯,叫王十二几下就抻出来啦!药就是打我们这铺子里抓的。”
“王十二还用你吆喝?他十年前就和我论哥们儿。不过咱身子骨是铁打的,没用过他,他倒使过我,那次他腿肚子转筋,还是叫我连捶带揉帮的忙。哎,老亮,他当下住在哪儿?”
“您不是认得他吗?”老亮眯着小眼逗他说。
“你耳朵瞎了,没听我问——我是说他当下住在哪儿。你想拿我怄?”
“哪能?十二爷一直住在西北角贞士街庆合成当铺旁边那大红门里呀,要不我陪您去。”
“没挪窝就好找。老亮,后响多弄点酒,招呼狗圣、扛头、孙猴子全到我家,下酒的东西归我预备,咱们闹闹。”八哥说完,给老亮后脑勺拍一巴掌。老亮脑袋根毛没有,声音好脆,赛拍西瓜。随后招呼惹惹就走。
老亮揉着后脑勺,嘻皮笑脸说:
“您未必能找着。”
八哥来到贞士街,站在当铺旁空地上拿眼一扫,眉头皱成核桃,眼前两红门,一朝南一朝东,一大一小一破一新一个单扇一个双扇,哪知是哪个,心里暗骂老亮那小子脸上却不能挂相。
惹惹说:
“敢情你不熟。”
“我不熟你熟,你去请吧,我走!”八哥转身要走。
惹惹拉住他说:
“怄你当真?没你我找谁去?”
这当地,八哥忽见朝南大红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有块膏药,他假装没瞧见,手一指这门说:“就是它了!好长日子没来,我眼珠子不记事。”上去刚要敲门,一瞅这门不平常,满包铁皮满钉钢针,院墙一码是磨砖对缝,地道是使江米水粘的。门楼上没一块砖没雕花,好赛府县太爷的住家。心怵便说,“你来敲门。”
惹惹更怵,他说:
“我不熟,见人怎么说……要不咱上树往院里瞧瞧。”
“瞧嘛?”
“他家要没人呢,敲不是白敲。”
“花钱请大夫怕嘛?有事咱哥们儿托着怕嘛?敲,使点劲。敲得愈响,气儿愈粗,事愈好力、。”
惹惹说:“在理。”上来扬手拍门,手刚要挨门板,忽听马嘶人叫,扭头看见一匹马拉一车煤,疯赛地在街上狂奔,车夫拿着马鞭子在后边呼味呼味跑,一边大叫:“马惊了,快躲开!”街上人拼命往两边墙根扎。险中险,只见一个醉汉,大脸通红赛柿子,棉袄大襟两边咧,里头小褂也敞开露出长毛带肚脐的大肚子,大步迎面走来。偏不躲。马不躲人人不躲马,惊马撞醉汉,疯子撞傻瓜。“眶!”一声巨响,这醉汉硬叫马撞在墙上。马跑去,可醉汉紧贴砖墙连喊带骂动不了劲,原来肋叉子撞出三根来,楞插进砖缝里。一群人上来也没辙。这下醉汉给撞醒,破口大骂:
“操它奶奶那马!快把我曹四爷拉出来,我他妈要见阎王啦!”
惹惹跑上去说:“全躲开,我们哥俩拉!”说着捋袖子要干。
一个老头说;
“硬拉不成,肋条骨要是折在砖缝里,人就残了!”
另一个老头说:
“不拉总钉在墙上。元气撤出来,人不也得完?”
老人的话全有理,可两老人的话不一样怎么办?说话间,就听有人叫道:
“十二爷来啦,有救啦!”
忽见打东边跑来个小老头,灰布棉袍青头顶,一条乌亮大辫子,浓眉秀目,疾步如飞,他眼一瞅道边有个剃头摊,上去左手提壶,把一壶热水扔进铜盆,右手捞出个热手巾把儿,冒着气儿滴着水儿,几步到这大汉前。一手勾住大汉后腰,一手拿热手巾把儿死按在大汉脸上,把鼻子嘴巴全捂住堵住。大汉问得脸赛茄子,唔唔狂叫:
“没气儿啦,你要憋死你爹呀——”
这一招,气都憋在大汉胸膛,眼瞅着这胸膛赛吹气的猪尿泡鼓起来,直鼓成硬帮帮大面袋,气较劲,一嘣劲,“膨”地一下,肋叉子楞打砖缝憋出来,王十二手一松,大汉赛面墙倒在地上。王十二使手巾把儿擦擦手说:
“成啦!麻烦几位帮忙,把他抬进我家,我给他治。”
惹惹和八哥看傻眼,木头桩子赛地戳着。早有人上去六手八脚抬着大汉,跟在王十二后边,进了王十二家。直到人过去,“咣哟”关上门,才眨巴眨巴眼活动活动嘴醒过味儿来。
“这就是你那哥们儿王十二?”惹惹谈。跟手又说,“瞧,这门才是你哥们儿家。”
原来三十二家是朝东那单扇小破门,刚头差点敲错。惹惹笑着说:
“真敲那门,准碰一鼻子灰。”
“明知我眼没记性,少拿我找乐。傻蛋,这是你福气——人穷好说话,人阔难求事。十二爷要住那大宅门还怕你敲不开呢。”
两人斗这几句嘴的功夫,王十二家门一响开了,几个人拥着那大汉走出来。那大汉腰间紧裹着一条大黄布,居然不用人抬人抱人搀人扶,出门扭身要给王十二磕头。王十二眉眼有神,满面生光,伸出双手挡住大汉,叫他回家静养。大汉和那些人口里连呼“神医”去了。
没能耐的赛过眼烟云,有能耐的赛顶天立地。有钱有势没能耐,还是人中人,没钱没势有能耐,也是人上人。人上人是仙,仙上是神。惹惹打小打故事里也没听过这种能耐这种人,不是神是嘛?八哥拽他到王十二跟前,他闭嘴没话张嘴也没话,好赛王十二是人变的神或神变的人。非到这功夫,不显八哥铁嘴,张口就来:
“这位就是萃华斋南纸局黄家大少爷,一提萃华斋,保准您知道,锅店街上的老字号,头十年您一准还打那儿买过信笺嘛的是吧。大少爷久闻您大名,赛大炮炸耳朵。打早就说,非要瞧瞧您嘛模样,我说人家神医哪能想见就见,你去药王庙看看药王,就那模样。刚头一见您,他非说那药王像就是照你塑的!大少爷没事不扰您,有事非求您。他婶子今早摔一跤,坏哪儿我们不懂,可不敢叫那些蒙古大夫下手。刚头你露这一手,天津卫更是除您我们谁也不信。十二爷!您只要拨楞脑袋,我们俩就整天跪在您门前等着。求不到菩萨决不走。哎,大少爷,你也说一句啊,别净指着我。”
惹惹吭吭巴巴说出一句:
“我就喜欢能人。”
“喀,嘛能人,能人到处有,神医就一个。”八哥借着说惹惹,捧王十二。
王十二当众显本事,正得意,得意心气好,再给八哥一说,说得腾云驾雾,不用他俩多泡多磨,进去换套鞋帽袍褂,拿个出诊使的绿绸小包夹在胳肢窝儿,随惹惹去黄家。惹惹要去雇马雇轿,王十二摇手说道:
“我天性清净,受不住富贵那套。常走路,沾地气,地气连身,胜似仙参。大少爷的腿要是不怕劳累,咱就走吧。”
惹惹乐呵呵道:
“我跟您学能耐,嘿。”
八哥小声对惹惹说:
“你瞧我这哥们儿怎么样?”
惹惹明白八哥瞎白唬,可是请到神医,脸上有光,心里开花,就是八哥说王十二是他爸爸也不驳。大手一拍八哥硬肩膀说:
“全仗哥们儿你了!”
事情一半意想得到一半意想不到,哪知王十二在黄家碰到了冤家。
这才叫,一扣接一扣连一扣紧一扣。

第五章 不是冤家不对头
王十二没到,影儿却早一步先一步抢一步把沙屋泉沙三爷请来。沙三爷和黄家沾亲带故,沾嘛亲带嘛故没人能说清,往细处抠,八杆子打不着;再往细处抠,得拟出一大串知道不知道的三姑子大婆子才能挂上边儿。当初黄家家大业大,一听他名就撇嘴,沙三爷逢人便提这亲戚。当下沙三爷功成名就,嘴头不带黄字,黄家人却叫他舅爷。哪门子舅爷不管他,反正说到根儿,人都是一个祖宗。
大夫各攻一科,沙三爷却包治百病。人无无病,可您有病未必知道。不疼不痒不红不肿不胀不酸不破不烂不鼓不瘪不吐不泻不晕不乏不憋不闷照吃照喝照睡照醒不觉得,只当没病,病却成您身上,一朝发出来再治就迟。沙三爷最大的能耐是把病给您找出来。您看不见他看见,您不知觉他先知。他一说,您吓一跳,不能不信不服不治,不治怕耽误,所以人称:没病找病沙三爷。
能耐人都有能耐事。
沙三爷成名正十年。十年前站在街头道边庙门口卖野药,兼行医道,大钳子拔烂牙,瓦罐子投邪火,外带两手小推拿,抽筋落桃崴扭腰掉环儿拿环儿。一年到头,太阳晒冷风抽,肚子愈叫愈得站着。可那年,天津县来位新知县,脑袋后边辫子漂亮,外号李大辫子。上任不到三月,大三九天,夫人忽然发病,怕冷怕热怕光怕声不吃不喝半睡半醒,打天津卫名医手里转一圈也不见好,眼瞅着要坏。有位衙役领来这位沙三爷。转运的机会就来了。
李大辫子一瞅,这有名有姓没名没号卖野药的是个小胖子,四尺多高,大冷天穿件春绸大褂,破了洞也不补,揪起个揪儿,拿线一扎,满身小包子摺儿。垂在后脑勺上的小短辫不编不结不缠,马尾巴赛地散着。一双棉鞋头前边张嘴后边开绽,站在那儿冻得哧溜哧溜吸鼻涕汤子,不吸就流下来。看来鼻子干嘛用的都有。
要在平时,县太爷一准拿他当要饭的,打五十板子轰出门。可李大辫子心想,夫人要玩完,偏方治大病,死马当活马治,人不可貌相,好歹治一家伙吧,便把他带进内室。
医道讲望问切。可贵人家妇人的脸儿不能瞧,号脉时自帐子伸出一只手来。沙三爷人贱,声不敢出,坐在帐前三指一搭寸关尺,精气神立时来了,脑袋微微一转下巴深深一点,立时对李大辫子说:
“太太这是中暑。”
李大辫子听了,仰面大笑说:“中暑?要是半年前还差不多,当下这是嘛节气?哈哈哈哈。”刚笑又打住,心想不妙,大人命该绝,医道都狂了。脸色立时就变。
要是一般人非吓得趴地上叩头不可。不料沙三爷哧溜一吸鼻涕说道:
“回大人话,小人这阵子冻得打哆嗦,哪能不知季节,人有穷富,身有贵贱。这天小人是决不会中暑的。”
李大辫子说:
“浑话,我们富人偏偏三九天中暑不成!”
沙三爷早有话等着,李大辫子闭嘴他张嘴说:“回大人话,小人斗胆说,大人准是日夜为百姓操劳,把这道理忘了——穷人穿衣与富人不同。穷人一年到头,就那么一身。夏天一层是单衣,秋天加一层,是夹衣,冬天在这两层布中间絮一层棉花,便是棉衣。说白了,这不叫穿衣,不过遮寒遮挡遮风遮体罢了,就赛猫儿狗儿身上的一层皮。衣随天气,天热衣热,天凉衣凉。富人则不同,一天三开箱,爱嘛穿嘛,不爱就搭起来。尤其内衣,伏天里洗了一晒,暑气入衣,冬天再一穿,暑气入体,再入五脏,不就中暑了?这道理不算嘛,可一般人脑袋赛石头,琢磨不透。大人嘛脑袋,不过脑子没走这事,您说是吧!”话打住,鼻涕流到嘴边吸不回去,使袖子抹去。
李大辫子知道这是歪理,歪理不好驳,只好点头称是,就叫沙三爷开方子抓药,一剂三付,熬好给大奶奶了。万没料到,一付下去,思水思饭,见活见动;两件下去,吃鱼吃肉,色正目明;三件下去,离床下地,气壮赛牛,好好一个人儿了。横把县太爷太太打阎王殿门前拉回来。李大辫子大喜,马上把沙三爷拿轿子请进家,喜喜欢欢说:
“你是天津卫泯没人材,本县不知则已,知道就叫你明珠出土,显露奇光。你去城里城外转一圈,看好房子后告我,我给你买下,挂牌行医吧!”
沙三爷差点美疯了,谢过县太爷,跟手在南门里小费家胡同口选中一处临街房,前门脸后宅院;原是有名的天桂茶园。但城中没河,河水有味,井水泛碱,茶不行,要关门。房子八成新,两道院,窗户棂子是高手房广元雕花,不算大户也算富户家的宅院。李大辫子便出钱为沙三爷买下。挂牌开张那天,县太爷亲自出马出面,请来本地各界名流贺喜。沙三爷一步登天,有钱有脸有名,吃穿住行那份讲究不需多说。登门求医的人天天堵家门口,好赛码头热闹。沙三爷名大价高,不是疑难大症,车马轿子来接来访,轻易不动能耐。玩意儿愈高愈不露,愈不露能耐愈大。看得见的有限,看不见的没这。人到这份儿,逆来顺去,坏事都是好事,好事勾着好事。治好一个,满城皆知,治不好的,都归在自己命上。再说他的真本事是没病找病,他说有病就有病,他说治好就治好。这才是正经八北没错没漏的神医.
一年,海关道台彭良材忽然得气结。气憋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下不去,要断气又不断气。海关道台通洋人,势壮气粗,派人来请他捎话说,彭大人有话,治好重赏,治不好就来摘牌子。彭道台比李大辫子官大,四品跟七品差三品,侍候不好就砸饭碗。这事把他逼急眼,当晚偷偷打灯笼出城,找一位能人。他当年卖野药满城串,谁有本事谁废物,心里全有数。可他怕能人把自己当废物,便弄个唱戏用的两撤小胡,使鱼鳔粘在鼻子下边嘴上边,居然骗过这能人没认出来。他扯个谎说,自己老婆得了气结,请人开方子不顶事。能人向他要了方子一看,问他谁开的方子。他灵机一动,竟说是大名鼎鼎沙三爷。这瞎活才叫说到家,叫对方再也不会疑惑自己就是沙王爷。能人没吭声,提笔在药方上加了一味药——一片桐叶。他撂钱便走,照方下药,不出三日,彭道台上头打嗝下头放屁,屋子臭三天,居然气通了。彭道台高高兴兴坐了轿子来登门答谢重谢,还送他一牌匾。道台本是盐商,官是拿钱捐的,身上有咸味肚里没墨水,匾上便是顶俗顶俗“在世神医妙手回春”八个字,官大不怕俗,这下沙三爷名上加名,名气没把天津城压垮就算小百姓有福。一时患气结的,都捧着元宝来求他。邪门的是,再使这方子,赛喝白开水,喝进去尿出来,分毫不顶用。
他二次带假胡儿打灯笼来找能人,掏出方子问:
“怎么这药不管事?”
能人说:
“你老婆不是好了吗?”
沙三爷满面通红,幸亏夜里点油灯,灯火也是红的,遮住脸色。他以为对方认出自己,一时应答不上。
能人脸不挂相,说道:
“您想想,我在这方子上加桐叶那天,嘛节气?闰六月,丁酉,十五,立秋。立秋之日,天地换气,万木由盛转衰,都一惊。桐叶最灵,一叶知秋,进到体内一动劲儿,气就打通。过了这节气自然不管事。你不通医道,哪懂这道理。”
沙三爷脸又一红,扭脸背着灯光,问道:
“请您指点,当下换一味嘛药顶用?”
能人摇头道:
“我就知道立秋那天加桐叶,过那节气,我也没辙了。”
沙三爷说;
“神医无所不知,您千万别拒绝我。”
能人正色说:
“医道轻则关乎人病,重则关乎人命,哪能瞎猫碰死耗子,你去吧!”
沙三爷见下边没戏,拨头便走。回家一寻思,愈觉得那能人句句话是冲自己,挖苦自己,没认出自己才怪呢。可又想,对方没挑明说出自己大名,便是不敢招惹自己,怕自己借官府的势力治他。这事自己不说,谁也不知。当下拿定主意,把一切求治气结的都推掉,变个法儿,改在年年立秋那天专治气结。说也怪,每逢立秋这方子保灵。沙三爷就靠这方子更靠这法子保住自己的声名。
世人只求名人出名之道,不知名人保名之法。此处天机,只有本书本回泄露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