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惹一只脚刚跨进门坎,就大声叫道:
“灯儿影儿快来侍候,神医王十二来了!”
三人骑龙驾风赛地进了青龙门,迎头看见一项轿子停在轿凳上。棉罩绣面,左右两旁镶着小圆镜面赛的玻璃窗眼,很是讲究。王十二见这轿子眼熟,没及细看,就给惹惹让进前院,请进菜厅。王十二进门就见一个敦敦实实小胖子坐着喝茶。他赛撞上妖怪,拔头出门往外跑,却给惹惹一把揪住,问道:
“您要去哪儿?”
王十二说;
“不行,我肚子疼,得赶快回去。”
惹惹好奇怪,说道:
“肚子疼该坐下来。干嘛跑呢?”
王十二不听,硬挣着身子偏走不可。
八哥说:
“十二爷要跑肚子吧,我领您去茅房。”
说话这时候,那小胖子给精豆儿陪着走出茶厅,正和王十二面碰面。小胖子眼珠赛掉地的玻璃球儿一跳,王十二躲不开,只好站定。惹惹哪知这里边的事,笑呵呵打招呼说:
“舅爷,这是我请来给二婶治病的王十二爷,没想到您老也来了。十二爷,这是我家舅爷,跟您同行,提名您管保知道——没病找病沙三爷!”
沙三爷不等王十二开口,抢先说话,气壮气粗。
“天津卫能治病的,没一个我不认识,从来没听说有个王十二。八成打外乡新来的吧!”
惹惹没料到沙三爷这么不给面儿,凶气恶语赛有仇。八哥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一个庙供两神?事儿叫你弄糟了,十二爷非翻脸不可。”
不想王十二沉得住气,不气不急不恼不火,反倒淡淡一笑说道:
“沙三爷的话不错。沙三爷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沙三爷。”
这活谁也摸不着底摸不着边摸不着头脑,沙三爷却轰地一脸热,这回大白天;脸皮现红色儿。再说话,字字都赛打后槽牙的牙根牙缝挤出来的:
“这位王十二,今儿打算到这儿露一手?”
王十二抬手一摇,才要说不,就听二奶奶叫声骂声打里院传来:
“沙老三算嘛东西,卖野药的!哪个倒霉鬼把他请来,要我的命呀!他不动还能受,一动我要死啦,浑身骨头叫他捏碎啦,哪是治人?治牲口的!准是你们串通好要害死我呀,疼呀疼呀疼死我啦——”
沙三爷脸变色,打红变白变灰变青再变紫,一甩袖子便走,临走给王十二狠狠一个赛腊丸的大白眼。王十二跟着也要走。惹惹大胳膊两边一张,赛个大肉十字,把王十二拦住,哭赛地咧着嘴说:
“十二爷,这沙三爷不是我请的,万没想到他也来了。我要信他,干嘛还去请您!您有气有火都记在我账上,过后跟我算。您可不能摆下我二婶说走就走……。”
王十二板着脸不答话。惹惹冲着九九爷叫道:
“你们明明知道我去请十二爷,干嘛还去请沙三爷?这不是砸我锅!”
九九爷一急不知话打哪说。灯儿影儿精豆儿都不吭声。该到使嘴的时候,八哥不含糊,上来便说道:
“十二爷,您跟沙三爷有嘛过节,我们兄弟不知道。可大少爷是外场人,懂事懂理,绝不会请了沙三爷再请您。这道理要是不懂,我们算白活三十多年,白长这一二百斤!您今儿要走,不是坏我们面子,是坏您自己名声。大夫是在世菩萨,治病救人,行的是医道,也是天道,不论为嘛,也不能扔着病人不管。十二爷,您人品医道,天津卫没人不知,我们佩服您才去求您。您听听大少爷他婶那叫唤声儿,就忍心带着这声地走吗?”
八哥的舌头赛销子,一下把王十二两条腿锁住,不再闹走。惹惹八哥一通好话把王十二请进里院,进了上房。二奶奶正连哭带嚎满床打滚儿。惹惹说:
“二婶,我给您请来神医王十二爷,包您眨眼就好。”
“滚,全滚!”二奶奶叫道,“哪来的神医、全是兽医。你们又是串通二爷害我来的。哎哟哎哟疼死我啦!”
精豆儿站在一边说:
“再弄不好,可就不是舅爷的事儿了。”
王十二瞅这俊俏的小丫头一眼,没吭声。上手动了二奶奶几下,心里就有数。他斜坐在炕沿架起二郎腿,把二奶奶胳膊撂在大腿上,双手摸住手腕,对二奶奶说:
“太太,您把脸扭过去朝里。我叫您咳嗽,您就使劲咳嗽一声,这一下治好治不好,全仗您咳嗽劲儿大小了。好,您听好了——用劲咳嗽!”
二奶奶赛狗咬,猛咳一嗓子,大气一喷,直把枕头边抹泪的湿帕子吹得老高,窗户纸啪味一响。王十二手疾眼快,就劲把二奶奶脱子往怀里一扯,就听嘎喘一声,好赛手骨头断了。惹惹吓得大叫,脸色刷地变了。却不知谁叫一声:“好!”王十二往那叫好的地界儿瞅一眼,还是没吭声。别人谁也没留意,眼珠子都盯着二奶奶。二奶奶回过头来,竟然笑了,手一抖楞,活鸡赛的,好了。
王十二说:“别动,腰还较着劲呢!”他叫惹惹按住二奶奶两条腿,叫八哥按住二奶奶两肩膀头,赛要宰猪。看准二奶奶酒桶赛的肥腰,运足气,忽然往上一蹿,打空中猛一扭身斜过后背硬朝二奶奶腰间狠撞。“嘎吧”又一声,这声更响,赛折断根根子,起身站直使说,“完活。”跟手打开绿绸包,里头一个号脉使的丝棉绸面小白枕头,还有两帖摊在红布上的膏药,对角指着。他取了一帖在炭火炉上烤软,就热贴上贴牢贴好,便走出屋去到前院茶厅喝茶。
一杯茶下去,王十二脑门汗津津冒光,摘了帽子,掏块帕子擦汗,看来刚刚这劲使得不小。惹惹忙招呼灯儿影儿拿热手巾把儿,端点心,往茶壶里兑热水,以为王十二歇口气还要接着干,不想王十二撂茶戴帽告辞要走。刚出茶厅,二奶奶居然给精豆儿搀出来送大夫,一边叫九九爷重重赠银酬谢恩人。可九九爷取钱的功夫,王十二已经出了黄家大门。
惹惹和八哥追上去送银子,王十二拒不收钱,只说:
“你们对外边说,太太的病是叫沙三爷治好的,便是谢我。”
惹惹说:
“这银子算我送您的。您哪知道,您这一下帮了我大忙。”
王十二使眼用心打量这胖大爷们儿,伸手拿过银子,摇头叹息,说道:“大少爷,我治病不治祸,哪帮上你忙。你万事安心,待人留心就是了。”这话没头没尾有所指又没所指,却说得好低好沉好冷好静,赛句警语。
惹惹心里一激灵,追问道:
“这话我不懂,您再说明白点儿。”
王十二的神气又赛打岔又赛打趣,说:“你不明白我明白,我不明白你明白。明白不明白,到头全明白。”说罢笑笑便去。这两句可就把惹惹和八哥扔进雾里。
正是:
茫茫无极生有极,乱麻到此方有绪,
看官不妨先睡觉,醒来闲读且莫惠。

第六章 一道千金尹瘦石
这回开篇文是一首打油诗。原本是嘉庆末年一位无聊客写在大悲院正殿山墙上的,转抄在这儿,为的是好玩。原诗无题缺题忘题不要题,五言八句。
是福不是祸,是祸不是福,
福里潜伏祸,祸里深藏福,
世人只贪福,岂知其中祸,
世人只怕祸,不解个中福。
却说惹惹听了王十二的话,心中小鼓敲三天,直敲得心惊肉跳,赛有祸事临头当头碰头。可三天后鼓点没了,好事全来。心想,不是王十二吓唬自己,便是自己吓唬自己。
二奶奶已然满院于各屋子乱走,回身扭身转身猫身腰不疼,抬手弯手甩手使手描眉戴花修指甲握头皮腕子也不酸。只是给老佛爷烧香叩头时,后脖梗子皱巴,脑袋有点歪。惹惹又去找王十二,半天敲门不开。墙外过来一个驼背老头说:
“十二爷家几天没人,怕是回老家去了。”
“他老家在哪儿?”
“静海吧,也兴是滦州,说不准。您有嘛事告我,他回来见着了,我再告他。”
惹惹把来意一说。驼背老头说道:
“十二爷的活向例没返工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您过两天再瞧瞧吧!”
没等过两天,竟然全好利索。这一下,惹惹在叔叔家露大脸。打惹惹记事,婶子的脸阴沉沉一直没睛过,今儿去开雾散露出光透出亮,居然一口一个称惹惹“大恩人”。惹惹受宠便受惊,一时反倒尴尬,笑不会笑话不会说,胳膊大腿不知往哪搁。九九爷对二奶奶说;
“我看大少爷热心热肠子,够仁义。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咱家二爷向例不喜好买卖,自打大爷去世,柜上的事全撂给我。我霍九九身受您家重恩,有一口气也得给您家使唤,可上了年纪,心虽强,可力气不济了。做买卖对外靠耳朵嘴两条腿,对内靠一双手一双眼,如今全不灵了。里里外外指着两小伙计哪成?灯儿老实,可有点过劲,老实过了人就笨;影儿灵巧,也有点过劲,灵巧过了人就鬼。我有个馊主意——把大少爷请到柜上来吧,他远近有帮朋友,能说会道又不怕受累。铺子交给他,说不定叫他折腾活了。怎么说,他也是您黄家人对吧。”
二奶奶一笑,才要点头。精豆儿立在身后,悄悄使手指穿过椅背、捅一下二奶奶胳肢窝。二奶奶马上变了意思,说道:
“九九爷别忘了,俗话说,买卖家向例不招三爷——姑爷、舅爷、少爷。”
九九爷说:
“他哪算得上三爷!说近了是您亲侄子,说远了不是您家少爷。你要信得过我,我给您攥住账本搂住钱匣子就是了。”
二奶奶便点头说:“成吧!”
惹惹就走马上任,当上萃华斋南纸局少掌柜。新官上任三把火,内靠九九爷,外靠八哥那帮穷哥们儿,先把铺子囤积多年的老纸老墨老笔老砚往外折腾。八哥手下那帮弟兄一叫就来,有求必应,不贪利,肯出力,有事干就来神。不消多日,拿这些陈货旧货老货长霉长毛长着长虫子的压手货,愣当做古董,给用户挨家送上门卖掉。死账变活账,死钱变活钱,旧货变好货,有买有卖,买卖就欢。
萃华斋是个百年老字号南纸局,在黄家传了五辈。黄家人前四辈辈辈单传,人人既是念书人又是买卖人。天津卫南纸局大小十多家,掌柜的舞文弄墨可就高出一截。纸局书铺和饭馆布店不同,文人尚雅,不懂行不够格不对心气儿。买卖的主顾一半是买主一半是掌柜的朋友。天津卫各大书家画家镌刻家都在萃华斋挂笔单,以此为荣,挂不上笔单不够份儿,买卖还不愈干愈大愈旺愈壮?可轮到惹惹上一辈,黄家改单成双,生了两个儿子。怪的是这一改,人的能耐也一分为二。大爷天生见书就头晕,心里却长一盘算盘,记字儿不成记数儿赛针钉子,人又能张罗。虽然人没书底。买卖有老底,叫他一折腾,门脸扩成五大间。天天后响上门板,一尺半一块,要上九九八十一块。无论嘛事物极必反,老天爷不叫黄家再富。一天,先黄大爷在西北角聚合楼宴请徽州来的墨商吃螃蟹,猫尿喝多了,打楼梯一头栽下来,栽过了劲儿,栽到阴间。死去的黄大爷名叫存真,黄二爷名叫存是。老爷给他起这名,出自一句古训“一是尚存勤读书”。二爷应上这活,天生书虫子,拉屎手里也抄书本,性情谈得赛白开水,先迷老庄,后迷佛禅,拿经文当米饭,拿铜钱当铜片。大爷一死,二爷不接着,买卖撂给账房九九爷。九九爷打老太爷活着就在柜上管账,忠实得赛条老狗。听惯别人吆喝,自己反没主心骨。拢不住人拿不住人招不来人;买卖家都立在斜坡上,不往上爬便往下滑。慢慢给黄家一大家人坐吃山空,先是把铺店街的铺面卖了,再把住家前院几间库房凿墙开门做铺子,没干两年也到了闭门关窗摘牌匾盘老底儿的境地。九九爷天天坐在柜台里发楞发呆打盹打喷嚏,偶而来个主顾吓一跳。
惹惹一惹惹,死树钻新芽。八哥那群弟兄平时有劲没处使,更捞不着大买卖做,这回是哥们弟兄的事,又放手叫他们干,个个来神。脑袋灵,点子多,眼神快,舌头活。八哥把他们分做两拨,一拨守在码头,只要见南来北往买卖纸笔墨砚的,上船就谈,货好就买,跟手就卖。有时打这船买货,卖到那船,掏了这舱填那舱,空着手去,拿着钱回来。另一拨人盯住大宅大院文人墨客官府衙门,缺嘛送嘛少嘛添嘛。人不贪懒,赚钱不难。多年冷清赛古庙的铺子,这下算盘珠劈啪响得不抬闲,天天柜台场面用不着拿鸡毛掸子弹灰,都叫客人袖子袍子擦得光板亮,天天打早到晚斟茶倒水迎客送客说话陪笑,累得九九爷夜里浑身散架腿肚子转筋,还笑。两小伙计闲惯了,顶不住劲儿。尤其影儿那小子,得机会就到后头找精豆儿说惹惹恨惹惹骂惹惹。这叫:坏了没人说,好了有人骂。换句话叫:有骂就好,没骂就糟,不好不讲乱糟糟。
一天,海户养船的天成号韩家老爷子做寿。八哥带着狗圣送去四大盒写请柬使的梅红素帖,外加四刀写喜字寿字使的朱砂撒金腊笺。管家说:
“我家新翻盖了一间花厅,迎面墙缺副横批大画,顶好是丈二匹。老爷说不怕价大,只要画好。宁肯出高价,一尺画十两银子。这画你弄得来吗?”
铁嘴八哥说:“您老真是大户人,天津卫的门门道道没您不明白的,您要这东西离开我们萃华斋还真不行。虽说天津卫南纸局都有写字画画的挂笔单,可不是三流就是末流。我们萃华帝是一百年老字号了!俗话说‘十年铺子,人捧字号,百年铺子,字号捧人’。对吧!有头有脸的名人哪位不跟我们论——”他差点说出“论哥们儿”,多亏嘴快舌灵,马上改口换词,“——论交情。这事您就包给我,管保您满意还得您家老爷满意。老主顾,先别提价钱不价钱,等画拿来看。对心气多给,不对,我们白送。成不成?”
不是有嘴就能说,能说才算好嘴巧嘴铁嘴。管家听了心里开花脸上笑。八哥回到铺子里一说,九九爷眉头皱成硬核桃,说自打铺店街上老铺面盘出去,再没画画的来挂笔单,这项活早绝了。丈二匹纸库里倒有,只怕求不来能人画。天津卫写字画画的都是小家子气,没能耐谁敢动丈二匹?敢伸手的大概只有黄山寿、马景韩、王铸九、吴秋农这几位。名大架子大,门坎比墙头高,找上门难碰钉子。
“十九九爷,您把纸给我吧。能人咱有。”八号居然大包大揽。
九九爷将信将疑也信也疑,打库底翻出半刀纸,打开一股潮气,看上却湿润光洁闲雅沉厚,赛一卷软玉。九九爷说:
“这是不渗假的汪六吉纸,一张就值二十两,可别糟踏了。”
“瞧您说的,又不是惹惹画。”八哥说,一边跟惹惹打趣。
惹惹笑道:
“我会画一串大王八。”
八哥拿纸回去,当晚把老亮、狗圣、扛头那一群小子全叫到家,一说,转来狗圣就带来一位画家,跟随八哥一齐来到萃华斋。这人又高又瘦又干又脆一根细麻秆儿;小脑袋顶大赛个茶壶,眼珠赛玻璃球,有眼无珠,亮而无神;耳朵好比面蒲扇,脑袋后一根猪尾辫,可是前额发短,流不到辫子上去,四散开一片黄毛。袍子赛卦摊的帐子,有土有泥有洞有补丁,细赛枯枝的手攥卷画儿。
影儿悄悄对灯儿说:
“哪儿弄来这臭挣饭的,小脑瓜赵壁吧!这份德行还画画,拉屎都拉不成堆儿。”
惹惹和九九爷马上绕出柜台迎客。
八哥对九九爷说:
“这位在咱天津卫画界唱头牌,大名齐天的尹瘦石,尹七爷!”
惹惹不懂书画里头的事,听说名人就高兴,行礼请坐招呼小伙计烟茶侍候。九九爷压根儿没听过这姓名,以为自己多年蹲在铺子里,不闻天下事,怕对方怨怪,也是赶紧客套寒暄说好听的。可再瞧这人这打扮,不赛有身份的名人也不赛玩风流的名士,倒赛一个穷鬼。
“看看画吧!”九九爷说。
“对对,瞧瞧墨宝,饱饱眼福!”惹惹乐呵呵说。
这尹瘦石把扎画的红线绳解去,剥开包画的破毛头纸。这纸满是墨渍色渍水渍,原是作画时垫在画下边的衬纸。惹惹忙帮忙,捏着卷首,一点点打开画卷儿。先露出一个粗笔写意勾勒的童子,倒还有味儿。这童子手里拿根绳子,下边画上只有这绳,一根线儿。画打开一半,还是条线,这线就没完没了。愈急着往下看愈没东西。直打到另一端,才现出一辆小车,车上十八个金元宝。画上题四个字:天天进宝。
九九爷看画时,脸上的肉堆在颧骨上,等着看完好陪笑捧场。可看到这小车,一脸肉则地掉下来,落下巴上。心想糟了,这穷鬼多半财迷疯了,一根线画了一丈长。惹惹看不出门道也看不出热闹,却一个劲叫好。只叫好,却说不出好来。再瞧尹七爷,只能瞅见尹七爷的鼻子眼儿,这架子比总督老爷还大。九九爷不敢多言,寻思一下说:“这好的画,还是快给买主送去吧!”惹惹也要随去,跟着名人威风威风。九九爷暗暗揪住惹惹后腰,示意他别动。心想这下可要砸锅。
不出九九爷所料,画拿进韩家,老爷就火了。说画上嘛都没有,一尺一根线就要十两银子,是画钱还是纸钱?管家把这话原封不动告诉八哥。八哥笑道:
“要是蒙人赚人,萃华斋一百年前就关门了,还能火火爆爆干到今天?实告诉您——今儿送这画,不为了钱,倒是想叫您家老爷在天津卫落个懂眼识货的大名。这位尹七爷是藏在水底下的龙,躲在云后头的风,能耐比谁都大,可他宁肯在家吃窝头酱萝卜,也不肯在世面瞎掺和。在尹七爷眼里,那些画画的名人没一个靠真能耐吃饭,多半是唬。一小点盐粒一大盆白水,冲一锅汤。我跟他一提您韩家老爷,他才肯提笔。人家封笔多年,笔头都搁硬了,还是我帮人家拿热水把笔头泡开的呢。尹七爷有能耐不露,今儿露就露这条线,我问您,天津卫有谁能一条线画一丈长?”
管家也不懂,不懂只好傻点头。八哥气不断话不断接着说:
“尹七爷说,请您家老爷邀来天津卫名人,一齐作画。只要有一位能画出这条线,他分文不取,天天拿扫帚给您扫大门口。老管家;这事干得过,要是尹七爷把那帮混吃混喝混名混日子的废物斗败,您家老爷可就声名大振,天津卫八大家,除您老爷哪位还懂字懂画?”
八哥这套话给传进去,韩家老爷立时应了,出帖子真的把天津卫画界名人请进家门。连大名赛日月的张和庵、马景韩、黄益如、黄山寿、吴秋农、王铸九、方药雨全到齐了。似乎不来就没能耐,来了也要瞧瞧这土里冒出来的狂夫有嘛拿手本事。当下,轿子停满院,人坐满厅。尹七爷坐在一边,没人理他,好赛理这无名之辈就矮一截;墙上挂着尹七爷的《天天进宝图》,各位一瞅就赶紧扭身回身背身,好赛多瞧一眼就给这一介草夫添点神气。名人交名人,名人看名作,名借名,名托名,名仗名,名添名。只有八哥站在尹七爷身后,照应着这位打擂来的奇人。
大厅当中摆一条黄花梨木大条案,桌帮桌角桌边桌腿全刻花镶花镂花,大户人家那份讲究无所不到就别提。案上铺张丈二匹大纸,四角拿铜龙铜马铜狮铜虎压住。一端摆着水盂色碟笔筒砚台,别说韩家向例不弄笔墨丹青,家伙样样是头一流,阔也压人。一方二尺见方长眼大端砚,满汪着墨汁。作画不用宿墨,这是叫两个小丫头起五更研出来的。墨用明墨,黑赛漆,亮赛油,墨香满室,淹过盖过浓过香过窗跟下八大盆腊梅的味儿。
韩家老爷把话一说,居然没人上前。不赛平时雅聚,你出两管竹我落一块石他甩几条水纹再添个虫儿鸟儿鱼儿。尹七爷只管一边喝茶,好赛等着瞧小孩子们玩耍。还是方药雨有根,上来一捋袖子就干,先打右边几笔画个蜘蛛网?跟手打网里拉出一条蛛丝来。众人点头称好叫妙喝采助威,恨不得他一下打败那无名小卒毁了完啦。可是这条蛛丝拉到四尺开外,笔头就挺不出,线条也塌下来,再一顶劲,忽叫:“笔没墨了。”只好搁笔,脸赛红布。
众名人不吭声,脸上无光。韩家老爷却面上有光。他是尹七爷的伯乐,名人无能,他才出名。他说:“哪位再来。”并让佣人们撤画换纸。
黄山寿笑了笑,走到案前,把长长胡子一换,撂在肩上,捉笔就来,先嘛不画,只画一线,打右朝左,赛根箭射过去,出手挺奇,一下把众人招得拥上前。黄山寿与吴秋农不同,吴秋农擅长小写意花鸟,平时顶大画二三尺的条幅;黄山寿是山水出身,动辄六尺中堂,粗笔泼墨,一气呵成,向例以气取胜,可那是连笔带墨一大片,笔不足,墨可补。当下这大白纸上,好坏全瞧这条线,无依无靠无遮无拘无藏无掖,好赛唱戏没有胡琴锣鼓帮忙,就得全仗嗓子。有味没昧嘛味,都在单根一条线里,必得有气有神有势有质有变幻有看头嚼头品头才行。笔尖不过手指头大小,蘸足不过一兜墨,必得会使,再说一丈长的线,还要悬腕悬肘悬臂拔气提气使气,站在原地不成,横走三步,才能把笔送到头。黄山寿不知轻重不知手法不知窍门,愣来愣干,线走一半,只知换步,不知换气,一下撤了劲儿,线打疙瘩,再用气,劲不匀,忽粗忽细忽轻忽重,手下没根,笔头打颤,变成锯条了。黄山寿把笔一扔,脸赛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