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玉的睫羽轻轻颤动,恍若纤巧轻薄的蝴蝶翅膀,她弯起嘴角,莹白的脸上泛起薄薄的胭脂色:“嗯。”
红珠转念一想,想到了甚嚣尘上的北辰君,也不撞破,只是忽然觉得她多了几分烟火气,显得更加可亲,动容道:“所以殿下愿意帮红珠实现愿望?”
凉玉挥袖,空中浮现出一面刻着五方神鸟的铜镜的幻影,水波一般不断荡漾,上面渐渐浮现了一些闪着金光的名字,红珠一行行看下去,有些呆住了。
只听凉玉在耳边问道:“飞升以后,他不会记得人界的事情,也不会记得你,几十年的厮守,去换千万年的前途未卜,你也愿意?”红珠哽咽着用力点头:“红珠甘之如饴。”
凉玉的眼里淡淡不解,“为什么?”
红珠仰头道:“几十年的幸福,与我千万年的寿元比起来,更像是一种折磨。与其永远地失去他,不如冒这个险,重头来过——”
“因为有了一天就想要十天,有了十天就想要千千万万年,每天都能见到他,每一天都不用担心分离。”
凉玉眼中似有触动,挥袖收了幻影,语气中含了几分无奈:“红珠可看到问天镜上所载?你那檀郎是天命之人。我们虽然有幸位列仙班,却不能任意妄为,终究还要仰仗天道。今次得偿所愿,不是你哭来的,也不是本殿求来的,而是凭运气捡来的。”
红珠听在耳中,满心都是庆幸,深深一拜:“谨遵殿下教诲。”
花神转身:“本殿走了。”
“殿下!”红珠忙道,“要论蛇果树,整个花界没有比水仙殿这几棵更好的,殿下喜爱吃蛇果,不如三日后到红珠这里来尝第一批的新鲜果子。”凉玉眼睛骤然一亮,刚要答应,又惋惜道:“恐怕是不行了,后日是本殿的嗣位礼。”
红珠一惊,赧然道:“呀,我竟……竟连殿下的即位之日都忘了。”
凉玉虽然接了前任花神浅修的花印和华蓉剑,统摄花界大大小小仙子住民九万三千人,掌管人间百花更替两百五十年,但由于年纪小,始终未行天定的花主嗣位之礼。如今凉玉五百五十岁,换算到凡人身上已满了十五岁,便由天宫算出了继位的日子,正在三日后。
届时手持华蓉剑,行祭天礼,受三道天雷,凉玉就正式成为天界记录在册的花神了。
这样的日子不过是走个形式,她不甚在意。
凉玉心中翻腾着红珠的几句话,不知不觉便信步走到谨君府。守卫丘虎守在门口,见到她来,面色有些古怪。她照例是几步凑到他身边,仰头笑嘻嘻道:“本殿想见北辰君,劳烦通传一下。”
丘虎往常通常干脆黑着脸拒绝,铁面无私,要她撒娇耍赖到里面的季北辰听不下去,自己出来才肯罢休。今日丘虎的神色颇为奇怪,没有板着脸吓唬她,反倒耐心劝道:“天色不早,殿下快回去吧。”
凉玉往身后看了两眼,撒娇似的笑道:“见一面就回去,我今日没带人来呢,不会有人晓得的。”
丘虎向来刚毅黝黑的脸上竟然呈现出犹豫的神色,许久,才道:“殿下回去吧,公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凉玉吃了一惊:“不适?”眼帘垂下思忖了片刻,“莫不是昨日背着我上了浮生桥,一直走到东面的大石溪那里,受累又着了风寒?”她脸色愧疚,从怀里掏了两只灵根草,注了三成灵力递给丘虎,“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他身子弱,还跟他玩儿水——虎哥,你拿去给他吃。”
丘虎却不伸手,只是看着她,忽然道,“殿下何必如此?”
凉玉腮帮子一鼓,不耐烦道:“就知道虎哥对本殿成见深,亏我叫你那么多声虎哥,还是恁不通情理。”
拉过他的手,将灵根草不容拒绝地往他手心一放,刚想要说什么,手腕上的细细密密的繁花手钏突然急急闪光,炙热的温度烫得她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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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珠在屋里听见有人急促敲门,打开门才看见是满头细汗的小软。
她跑得太急,喘得厉害,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姐姐原先当值,是不是负责看长挟、动春两块石头的?”
红珠一愣,“怎么了?”
“今日替姐姐当值,申时长挟裂开,有轰鸣声,又过了片刻,动春也碎了,天见异彩……”她眼中浮现出惊慌害怕的神情,“我从未见过此状,故来问问姐姐。”
红珠心里一紧。
那长挟是剑气所凝,动春是花香所造,花界无人用剑,除却掌华蓉剑的百花之神,花香最浓处,也是花神所居清章殿,如今长挟动春有异,难道凉玉出了什么事?
现在花界众人,都在为花神的嗣位礼洒扫忙碌,准备迎接新的纪年。层层通传,只怕时机不允,红珠越想越慌,顾不得梳妆便直奔清章殿而去。
清章殿南面是九曲仙湖,西边是被迫迁来的季北辰的谨君府,东边是美人温玉的六香阁,北面不远处即是司矩居住的帙繁海。
红珠从北面而来,先奔司矩处去,到门口被挡了下来,门口的侍女说,司矩从外面回来,被一只发了狂的狸猫子冲撞,掉进了九曲仙池。
红珠皱了皱眉头。
玉郎司矩一家子常年待在暖阁里面掌管典籍,天生畏寒,那九曲池的水天下寒极,司矩虽然立即封了神识,依然还是受了损伤,昏迷前顾念花神即将嗣位,令侍女禁言,此刻正躺在屋里不省人事。
重华夫人归隐,玉郎在天宫,司矩也不能做主,红珠满头大汗,只好硬着头皮跑到清章殿。
清章殿门口守着几个侍女,她上前一步,立即被人拦住:“何人擅闯清章殿?”
红珠立即跪下:“小仙水仙殿红珠,又要事求见殿下。”
几个仙娥面面相觑:“殿下不在。”
红珠叩首,“事情紧急,恐生变数,各位姐姐可知殿下此刻在哪里?”
“大胆贱婢,还不死心,竟敢跑到清章殿来闹?”
横出一道尖利的呵斥,红珠惊讶地抬起头:“流觞……你、你怎作如此打扮?”
叫流觞的女子穿着侍女的衣裳,低头瞪着她:“不过是一个冰凌子,摆在那里吓唬你一下罢了,你自己故意撞上去,还在殿下那里乱嚼舌根,罚我做三百年的粗使奴婢。现在又在这里装柔弱,恶心!”
身旁几个侍女听了,交头接耳,有人帮腔道:“听闻殿下罚你禁足三日,怎么乱跑出来了?快回去,小心受罚。”
红珠急得连连叩首:“望仙台有异,特来禀告!”
几个侍女都吃了一惊,流觞冷哼一声:“诸位姐姐别听她乱说,她肚里不知在盘算什么!她连自伤额头骗得殿下疗伤这种事都做的出,姐姐们还信望仙台的鬼话?”
她似乎铁了心要与红珠过不去:“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今日守着望仙台的是小软不是你。你这么想见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面色铁青:“有事为何不按章程通传?快走,别在此胡闹。”
流觞勾起嘴角,压低声音:“你算个甚么东西,整日想着往上爬!”
红珠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道:“流觞,若出了事,你……我……我这就回去通传。”
她心底暗暗盘算着,回去的路上势必路过青瓦洞,到时可以先去找找那位散仙,事关凉玉,就算别人都不信,他肯定会信,而且,拼了性命也会管到底。
刚要转身,紧挨着清章殿的六香阁大门突然打开了,里头传来个清冷声音:“何事如此喧闹?”
门里先踏出一只穿着锦云纹绣鞋的小巧的足,层层叠叠的月白纱衣,皆是流云织就,清透缥缈,越发显得它的主人不食人间烟火。
里面慢慢走出个少女,面色苍白,嘴唇亦无血色,却挡不住天人之貌,额心一点青色鸾纹钿,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一看过来,温柔里带了三分孤高清远,纵然红珠是个绝色美人,却也愣在原地,自愧弗如。侍女们纷纷见礼:“温玉姑娘。”
原来这就是凉玉宁被打死也不肯交出去的温玉。
温玉显然病着,大半个身子靠在扶她的侍女怀里,咳嗽时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面上没有笑意,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要事,不妨对我说。”
花界的人都知晓,温玉和凉玉情同姐妹。温玉姑娘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自己身体不好,待人却极其善良温柔,几乎是所有人对她都交口称赞、心服口服。
还好温玉出来了!
红珠顿时放下了半颗心,忙道:“回温玉姑娘,今日申时,守望仙台长挟、动春二石突然崩裂,有轰鸣之声,天见异色,故来报明。”
温玉静静听着,待到听见长挟、动春时,面色猛地变了,咳了起来,她闭上眼睛伸出手掐算,许久才呼了一口气:“凉玉此刻并无不妥。”红珠亦跟着松了口气,浑身冷汗涔涔。
温玉面色郑重:“你先回去,待她回来我必将此事告知她,让她多加小心。”
红珠前脚刚走,凉玉后脚便到,她突然显形,将流觞吓得惊呼出声。
凉玉捂着手腕,步履不停,急匆匆踏入清章殿,裙摆呼呼生风,顾不得看侍女们各异的神色,边走边急急问道:“可是谁动了华蓉剑?”
侍女们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突然,旁边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温玉姑娘!”凉玉一惊,只见温玉倒在地上。她将温玉挽起,见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内伤极重,勉力支撑许久,熬不住吐了血。
凉玉心中大骇,叫了两声“温玉”,温玉的睫毛颤了颤,无力回应。她环顾四周,急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温玉在藏剑阁住下,谁将她伤成这样?”
凉玉一手扶着温玉,宽大的袖口滑落至肘部,她突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手钏一片平静,并未无异样,似乎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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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软在门口来回踱步,见红珠回来,面色古怪:“姐姐……你可上报了?”
红玉坐下,一口气饮尽了一盏茶,这才答道:“我已禀明,怎么了?”
小软揉了揉眼睛,又疑惑又歉疚:“我……我回了望仙台,长挟、动春两块灵石好好地摆在那里,天上一片正常,方才,我……我不会是做了个梦吧?”
红玉被这大起大落弄得发愣,满腹疑虑地飞上了望仙台,果然一眼看见两块石头完完整整地摆在那里。她走近了看,长挟浑然天成,外面还裹着一层厚重的仙气,不像碎过的样子,红珠察看了半天,忽然在靠近动春底部发现一条小小的裂纹。
她用手抚上这条不易察觉的细纹,想了想,变出纸笔写下小小的字:“长挟、动春……”
才写了四个字,忽然身后传来小软欢呼的声音,“姐姐,新的星君上天啦,很气派呢!我们去看看吗?”
她心中重重一颤,顿时喜不自胜,笔下拖出一团墨迹。她顺手将那写了一半的纸条揉了一团揣在袖中,心里全是檀郎,一时间顾不上其他,想来事情已报过温玉,便起身急匆匆地走了。兴冲冲地腾云过了桑丘,袖中的纸团滑了出来也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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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发髻未绾,只着单衣,披了一件绣着金线的锦袍,修长的手指执着酒尊,斜靠在石塌上小酌。洞里阴冷,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玲珑溜进来,故弄玄虚:“神君,我在洞口捡到一张纸条呦!”
男人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念来听听。”
玲珑刻意地清清嗓子,打开纸团,顿时泄了气:“什么嘛,只有四个字,没头没尾!”
他漫不经心地挑眉:“哪四个字?”
小侍女干巴巴地念道:“长挟、动春。”
“什么意思嘛!”半晌听不见回应,玲珑抬起头来,只见他双目睁开,“长挟、动春。”他重复了一遍,掐指算了算,许久,面露疑惑之色,这疑惑很快又变成了不安。
“玲珑,去将昊天塔请来。”
第3章 嗣位礼(上)
御文仙君带着徒弟匆匆往花界走,路上碰见了同来的神武真人,两个老头早年师出同门,多年没见,冷不丁碰见,都十分高兴。
神武真人夸赞道:“师兄气宇轩昂,不减当年,高徒风度翩翩,颇有点师兄年轻时的意思!”
御文仙君热泪盈眶,把背后的少年一把拉到跟前,“师弟,这一晃竟然几千年过去了,你瞧,师父的徒孙都这么大了!”
少年生得秀气清润,绾了个发髻,垂下两条洁白的发带,一身白袍,素净得体,只是此刻紧张得憋红了脸,看起来像只大番茄。他抱拳见礼:“弟子疏风见过师叔。”
神武真人称赞了几句,又遇见了赤魄神君的坐骑——白虎锦纹,青年手捧礼盒,笑容温润谦和:“主人有要事上天宫,遣我来代送贺礼。”
神武真人性子直爽,素来跟赤魄神君相熟,掀开来偷眼一看,大笑道:“赤魄神君好大的手笔!现在果然是年轻人爱同年轻人玩到一处,老夫讨这琥珀弓讨了大半年他也没松口,转手送了一个小丫头。”
锦纹也笑起来,御文仙君扯了扯神武的袖子,笑道:“师弟注意言语,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丫头,是紫檀殿君上的遗孤,重华夫人的骨肉,如今花界的主人。”
提起这桩往事,两个老头便触景生情,摇头叹息。当年妖仙大战,三界生灵涂炭,紫檀殿君上以己身破妖阵,落得魂飞魄散,那时其妻重华夫人悲恸之下,身怀六甲替夫上阵,与众仙一起合力收拾战局,换得大胜。
此战过后,重华夫人伤势过重,这一胎本是保不下来的,奈何重华夫人对这个孩子心中有愧,耗尽修为将这孩子的元神保出,不知用了何种秘法,足足将养了五百年,将凉玉诞下,带着孩子闭门不出,百般宠爱。
这孩子生平格外坎坷。好容易平安长到一百岁,在天宫青凤台游玩,不小心碰到了星盘,得了个“日后必主花神位”的谶言。当时的花神还是女仙浅修,听闻此事十分生气,差点追到天宫上来。
重华夫人无法,带着凉玉躲到人间重莲山避祸,从此任何人都没再见过她们母女二人。
浅修平安无事地又当了两百年花神,到了第两百零一年,她手下掌管戒律的男仙私通妖女,寻了个机会意图行刺,浅修拖着一身重伤逃到人间,命断重莲山凉玉面前。
浅修死前,心知天命难违,亦觉愧疚,将花神印和华蓉剑都交给了这个追杀了许多年的假想敌。
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讲得绘声绘色,少年疏风却如同听戏折子一样,面上的表情忽喜忽悲,两眼痴痴,十分入戏。
一行人说笑着进了花神的地界,前面已经有很多人到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有年长的神仙也在回忆千年前那一场大战,整个星寸台嘈嘈杂杂,热闹不已。
远处一群侍女都换上了流光溢彩的彩色羽衣,欢笑着清点礼物。花界十二仙还在大殿中梳妆打扮,远远地能听见殿中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神武真人笑道:“可惜玉郎闭关,不能来赴这盛会,这丫头怎么也算是他的半个徒弟了。”
御文仙君笑着提醒:“师弟,有志不在年高,如今站在人家的地盘上,莫要再叫人家小丫头了。”
锦纹去呈了礼便告辞,剩下御文、神武并疏风三人继续在原地闲谈。过了半刻钟,人群忽然骚动了一下,随后又安静了。御文向远处望了望,拿手中的扇子颤巍巍地碰了一下神武的肩:“瞧,这便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小神凉玉见过御文世伯,神武世伯。”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略显娇小的少女躬身行礼,身着月白束腰道袍,脚踩小巧的登云靴子,通身朴素,唯独腰带上用银线绣了一幅月出东海图,浪花绘制得惟妙惟肖,月亮是金线绣的,被祥云半掩着,极温润的一团。
少女粉黛不施,脸庞稚气未脱,却难掩五官俊俏,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仿佛里头有一头小鹿东张西望。黑发挽了个利落的发髻,额上坠了一只晶莹剔透的月石,算是唯一彰显身份的物件。
两个老头趁着观礼的过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神武压低声音对御文笑道:“到底是玉郎带出来的孩子,礼数十分周全。”这边凉玉还未听清,一旁的疏风先红了脸。
一番寒暄,凉玉向前一步,躬身行礼:“见过这位仙友。”疏风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也弯下身去,“小、小仙疏风见过殿下。”凉玉本来抬了头,见他行如此大礼,急忙还了个对礼,也弯下身来,“凉玉惭愧。”疏风的脸更红,刚直起来的身子又弯了下去,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疏风不敢。”
他二人这样你拜我我拜你折腾了半晌,凉玉实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疏风一抬头,便见着眼前的少女正两眼含笑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她额前那只月石晃花了他的眼,他觉得她的笑容分外明媚,她的声音如山间的清风拂过溪水叮咚叮咚:“疏风仙友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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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玉将各路神仙长辈拜了个遍,距嗣位礼开始还有三刻钟,便匆匆回到清章殿迎客厅内。那边梳妆打扮完毕的十二位花仙从偏殿出来,莺莺燕燕地排成一队来与凉玉见礼:“殿下安好。”
说是见礼,眼神却都瞟着迎客厅内的两个男子,争奇斗艳,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季北辰坐在塌边,脸侧正是一扇窗,明亮的光投过窗户打在少年脸上,他半张脸在清澈的晨曦中恍若玉砌,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大约是在病中未愈,他披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柔软的细毛给他冷清的面容添了一丝奇异温柔,他觉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缓缓回过头来。
凉玉冲他笑了笑,声音很欢喜:“北辰。”
往常时候,季北辰肯定是装作没看见的。
大约是因为父亲肃谨真人的关系,他总比别人要更冷淡、更小心。在外人面前,她冲他笑,冲他示好,他多半不肯回应半分,可是若只有他们两个在的时候,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对她是非常好的,他会对她笑,会轻柔地哄她,会忍受她的脾气。
他在大石溪陪着她戏水,为此甚至得了风寒。
她摘花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她。大石溪的水寒气袅袅,她将手浸入溪水里去摸花的根部,足下一滑,噗通一下栽进溪水里,他急忙伸手来拉她。那时她突然起了促狭的坏心思,牵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于是两个人一起栽到了溪水中。他似乎有些生气,却只是慢慢挣扎起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别闹了。”
她头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是戴了满头珠翠,顾不得浑身的寒气,伸手撩了水,笑着泼他,他拿手去挡,那些水珠还是飞到他脸上,鬓发上,她哈哈大笑。他被逼得急了,便也舀了水开始回泼她,他们互相泼到睁不开眼睛,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他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溪水都被暖热了。
她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时他忽然靠近,抬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她很害怕,又很欢喜,她悄悄睁开了眼睛,发现他还闭着眼睛,他的睫毛那样纤长。
他离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唤:“玉儿。”她有些惊疑,他竟然这样叫她,但更多的确是眩晕般的幸福感。
他真的是喜欢她。
就算让她落得个自作多情的名声又如何,她知道就可以了,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
但这一次,塌上坐的北辰君冲她微笑,那笑容温柔宠溺,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他的面色苍白,浅浅笑着唤她:“殿下。”
她忍不住几步上前。
一旁坐着的另一个人从头到尾看戏,此刻嗤笑一声,唤醒了她:“小时候还不吃美人计,长大了竟然这样没出息。”
凉玉这才清醒,怔怔看着右手边的凤桐。
这又是另一重绝色:如若说季北辰借了窗外的三分阳光而愈加清朗,这位半倚在塌上、毫无坐相的美人便是自带三分清晖。黑发如墨,瞳如点漆,面白唇红,下颌尖尖。
男生女相,这样一张精致的脸,又总是挂着风流笑意,本来会显得过于妖气,可是他有一双颇为古典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眉眼之间有一股冷冽的高傲,冲破了一边倒的阴柔。
实在是个颇有韵味的美人。
他身着数层靛青的素纱中单,外面一丝不苟地罩了一层白色的纱衣,以手撑头,饶有趣味地看过来。
凉玉笑了:“凤君今天穿得十分齐整。”
美人的笑容便有些僵住了,坐直身子整了整外袍:“我便当你是在夸我。”
凉玉觉得很委屈,凤桐的穿衣风格,断断不能以俗礼约束,时常是敞开衣领,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让人见之脸红。加上他那美貌和做派,认识他的知道这厮真身是只凤凰,不知道的绝对以为是条狐狸。
迫于凉玉的淫威,小仙们多半是不敢觊觎季北辰的,而对于凤桐确是可以肆意肖想。说来奇怪,凤桐这天人之貌本来应该招妒忌的,不知怎么却非常受女仙的喜欢,肖想着他、盼望跟他一夜风流的女仙数不胜数,而凤桐多半是来者不拒,怀里常抱着一两个美人,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便开始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