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看,他显得很认真。我忽然心虚起来,想了一会儿,问他:“你真觉得我……没病?”
“那倒不是。病,你是有的。不过你得的是喜欢折磨男人的病。”他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唉,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怎么认识你林小可了呢?让我当了这么多年光棍,还不肯嫁给我!”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但同时,心底又隐隐有种空虚和恐惧。我紧紧抱住张迈,把脸埋在他怀里,问他:“张迈,你真这么喜欢我?”
“当然。要不然我有病吗?跟你一起混这么多年,三天两头给你气个半死……那是受虐狂!”
接下来,我们自然没法再继续讨论精神病的问题。和张迈的对话让我有一丝丝感动。但我想以后我不会再和他讨论这个话题了。这就是我和张迈的状态。即使我们身体上再亲密,相处的时间再久,我有再多渴望,但内心某些领域,还是没法与他交融。
从精神病院采访回来之后,我主动给高度打过一次电话。一是出于做片子的需要,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从第一眼看见他起,我对他产生的那种奇特的、强烈的好奇。有时候我忽然走神,脑子里就出现他的模样。就这样吧。他身上释放出的所有信息都这样对我说。有一点点懒散,有一点点满不在乎,有一点点无所谓,是这样,又完全不是这样。我被他迷惑着。
所以我公私兼顾地给他打了电话。他接到我的电话时,只是平平常常地说:“是你呀。”语气那么普通,像是已经跟我通过无数次电话,又像是对我这个名字完全没有感觉。我真是太好奇了。
“你怎么会这样?”在问过了我需要的资料之后,我出乎自己意料地问了这么一句。这句话很不礼貌,但我不知怎么就问出来了。
“哪样?”他根本没出现我所担心的疑惑或者不悦,像是随口问道。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实想法。我说:“我觉得你……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对不起,我说不清楚……我还是跟你说吧,我觉得你整个人都像在告诉别人一句话:就这样吧。”
他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然后他平静地问我:“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我一怔。就这样吧。能怎么样呢?原来我的感觉没有出错。一时间,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乱乱的,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我拿着话筒,有点儿傻乎乎地问:“我还能去找你吗?以私人的名义。”
这话一出口,我差点儿恨不得把话筒摔了。我这算是什么呢?一个电视台女记者对精神病院男医生的暧昧邀约么?在我,这是从未发生过的状况。我面红耳赤,甚至能想像出他在电话那头的偷笑。
事实上,他确实笑了,但那笑声令我那么放松。他笑着说:“一般我们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不大喜欢跟别人说两句客套话,一个是欢迎,一个是再见。”
他多聪明啊。
那一刻我知道了,我和这个人之间,一定会有更多的关联。


第三章高度

1

天黑了。我下班回家。可是摩托车又坏了,我只能坐公交车。已经过了交通高峰期,车上人不多,人人都有座。我坐在最后排的一个角落,头靠着车窗。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旁边有人抽烟,烟味很呛,前排的女人咳嗽了。我想劝那人别抽了,但我很累,没力气开口说话。
家在城市的另一角,正好和精神病院呈对角线分布。我想着我的摩托车,得找时间去修一下,不然这段路太长了。等到了家,又得看见陆梅阴沉的脸了。这不怪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对我忍耐得已经够多了。有时候我想,当年我和她是怎么爱上的呢?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前排那个咳嗽的女人发牢骚了。她和另一个女人提到了前些天那起案子。一个精神病人在早高峰拥挤的公交车上制造了一场大火,很多人死伤。她们交谈的声音很大,我知道是故意说给抽烟人听的。
“……烧死了多少个哟!后来送到医院的,又一个接一个死掉不少!”
“到底死了多少?”
“怕有二三十个呢。”
“有这么多?乖乖,真吓人!听说是个疯子干的?他干吗要烧公交车啊?”
“谁知道?疯子想的事情,咱们要是知道,咱们也是疯子了……本来也没这么厉害,主要因为是公交车上,人又多,车厢又不透气,火一点着,就不得了……要我说,应该制订一条法律,汽车上根本就不许见火,烟都不能抽!”
旁边的人没吱声,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了。那两个女人仍继续交谈,话题集中在“疯子”身上。她们对精神病人的印象太可怕了,还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病人头上。我想告诉她们,至少公交车纵火案没她们说的那么夸张。那个电视台的林小可有确切数据,火灾造成了七人死亡,二十一人烧伤。
可是我该站出来纠正这个数据么?
我还是回家吧。
陆梅的脸色仍然阴郁。自从那个公交车纵火事件发生以后,她在家一直这样。悦悦向我解释,事件发生那天,妈妈正好在第一时间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当时妈妈的反应就像这件事儿是爸爸干的。
我进门的时候,陆梅正催悦悦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悦悦什么都好,就是吃饭有点儿磨蹭。关键问题是,她喜欢说话,一边吃,一边说。如果不干涉,她的嘴就只能顾得上讲话。为了这个,陆梅没少责骂她。不过我觉得,陆梅骂悦悦,有时候似乎是骂给我听的。
“我可真是想不通,你爸爸一个没嘴的葫芦,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话篓子!”
我听到她这样说时,也不辩解。其实她忘了,当年谈恋爱时,偶尔我们去看场电影,我趴在她耳朵边跟她说话,常常是电影都结束了,我的话还没说完,电影放的什么内容我们都不知道。后来我们不再浪费电影票了,约会时干脆就找个地方坐着,她捧着下巴听我说话,一眨眼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不得不承认,悦悦好说话,无疑是我的遗传。
可是现在,我怎么就那么懒得开口呢?
陆梅见我进门,只是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悦悦却扔下碗跑过来,往我身上跳。她八岁了,知道不同场合应有不同分寸。比如在学校同学面前,她不愿意再跟我亲热,但回了家,她还是那个从小就黏爸爸的小丫头。
我看了一眼陆梅。她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的饭。我想和她说些什么,但她这种状态,也许未必想听我说。这种情况前两天出现过。那天我趁不值班,去学校接了悦悦,在外面吃了肯德基。回家我才想起来,这事儿没告诉陆梅,她做了不少菜正等我们。悦悦兴冲冲地告诉妈妈,我带她吃过肯德基了。陆梅当时脸就拉长了,责问我怎么不提前跟她说。
我也有些惭愧,忙对她赔笑:“没关系,我再陪你吃一顿。”
陆梅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回答:“那我倒要‘谢主隆恩’了!”
她这句话,噎得我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我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但一个家里,夫妻俩怎么可能总是什么都不说?夜里上了床,陆梅的脸还是那样沉甸甸地挂着,自顾自翻看一本杂志。从封面内容看,那是一本女性刊物。我很怕陆梅看这样的书,因为它们不断教育女人如何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不管这些方法有没有可操作性。
我也靠着床头,默默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一张床上,这样的气氛令人别扭。我转头看陆梅,她像是看不见我的存在,仍聚精会神地看她的杂志。
“你怎么了?”我憋了半天,还是把话问出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盯着杂志,反问我:“什么怎么了?”
“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
“有什么事儿值得我高兴吗?”她这才瞥了我一眼,满脸惊讶的样子。
她这样子很可气。但我提醒自己,如果我生气,局面就不可控制了。所以我平静了一会儿,尽可能放松,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以前她说过,她生气的时候,我哄哄她,就没事儿了。可我这样做了,她的身体却显得非常僵硬,眼睛也一直不离开手里的杂志,像是杂志里的内容很吸引人似的。
我回忆了一下自己和病人聊天的语气,然后就用这种语气对陆梅说:“别看了,咱们聊聊吧。”
她隔了五秒钟,说:“聊什么
我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只想出一个话题来:“我们医院有个病人……”
她当即打断了我:“别说这个!”
好,好。那我说:“悦悦跟同学打架的事儿,她又跟我解释了,其实……,,
“悦悦的心理活动,我知道的比你多……”她再次打断我,并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要是你就这个可说,那还是免了吧。”
我看着她,耐心一点点消失。但我还在做着努力:“陆梅,别这样好吗?你总怪我不陪你说话,我陪你说吧,你又这样……”
陆梅把手里的书一摔,转脸质问我:“陪我?陪我!告诉你高度,我就恨你说这个‘陪’字!‘陪’?这是你的任务是吗?是你对老婆不得不应付的事情对吗?谈恋爱那阵儿你的热情哪儿去了?那时候我用得着请你来‘陪’我吗?!算了吧,我不需要这个!你还是留着你的宝贵时间去陪你想陪的人,去干你想干的事儿好了!”
她的话让人莫名其妙。“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问。
陆梅像是再也克制不住了,冲我大声嚷:“什么话?这是我的心里话!心里话,一直憋在心里没人说的话!你明白了?”
她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呢?我想一定有什么原因。我问:“陆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需要我怎么做?你跟我说出来,我一定努力让你满意。”
陆梅瞪着我。她忽然之间泄了气,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算了。我不想再说了。对牛弹琴……我要睡了。”
我疲惫不堪。算了,还是睡吧。但这时我忽然看到卧室门开着一条缝儿,悦悦正通过门缝儿向里张望。我忙下了床,悦悦一溜烟跑了。我追到她房间,她已经钻回被窝,紧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她的脚还露在外头,我伸手摸了摸,冰凉。她刚才大概是光着脚跑去偷听我们谈话应该说是争吵的。我用手去暖她的脚。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爸爸,你们要离婚吗?”她开门见山地问。
“不会。”我安慰她,“快睡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像个成年人。我有些受不了,拍拍她的脸,再次催她睡觉。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但只一会儿,又睁开了。
“爸爸,以后你下了班,多陪陪妈妈吧。我不缠着你陪我玩了。女人是需要男人陪的。”她老气横秋地说。“其实妈妈对你挺好的。你没回来,她还把你喜欢吃的菜留给你呢……”
我只能对她笑笑,含糊地说:“睡吧宝贝。我知道了。”
悦悦把她一只小手塞到我的手掌里,然后放心地闭上眼睛。她其实很睏,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我给她把被子盖盖好,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却看见陆梅就在门口。她靠墙站着,仰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想心事。我走到她跟前,试着搂她,她没有抗拒。我叹了口气,搂着她走回卧室。这就是生活吧。我们这些凡人又能怎样呢?
就这样吧。

2

我是一个医生,在精神病院工作。你到过精神病院么?对大多数人来说,和精神病院沾上边,差不多等于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其实你来了就会知道,这里虽然的确有铁窗,有束缚带,有电疗设备,有各种精神治疗药物……但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
总的说来,这里是安静的,温吞的。很多事情在周而复始循环着。躁动,歇斯底里,疯狂,这些极端现象并不总是存在。如果你来到文娱室,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片祥和景象。有人端坐着看电视,有人默不作声走来走去,有人独自凭窗遥望,有人无声地笑,表情欢畅得令你神往……
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比如我看到一个病人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我就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他很疼。
“肚子疼,里头疼……肠子,肝儿,阑尾……都疼……”他愁眉苦脸看着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我就问他怎么样的疼法。
他用手比划着,说:“有人揪着,使劲抻,使劲抻,还不停地搅和……”
他的身子甚至都跟着扭曲起来了,仿佛真有人在抻他的肠子。我安慰他,那只不过是幻觉,我们给他做过全面检查,他肚子里好好的,每一样器官都很妥帖,工作得很正常,更没人在抻他的肠子。这些话,其实我已经对他说过无数遍了,他容忍地听我说完,点点头,走到一边。我跟过去,听见他又在自言自语了。
“疼!肚子都漏了,吃的东西,到处流,得找东西堵上,堵上……,
精神病人,就是这样。所以我的生活,也就跟着变成这样。十年前,我刚到精神病院工作,那时我也血气方刚,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信,以为凭着我的知识和热情,足以扮演病人们的救世主,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十年过去了,我还在这里,跟以前一样工作着,只是我再也没了那时候的天真想像。
其实,我救不了他们。
真的。这是真的。我一次次要和这个想法作战,但大部分的战斗,我都输了。十年间,我接治了无数的病人。有一部分走了,过一段时间,他们又来了。有一部分,自从来了以后,就在这儿留下了,再也没走过。而这个过程中,又有更多的人来了。
我该怎么救他们?我只能给他们注射镇定剂,吃药,心理治疗。看不清病因,弄不清病理,不能借助医疗器械矫正他们错乱的思维,甚至不可能靠手术刀将病灶一除了之。你说我该怎么救他们呢?
陆梅不想听我说医院的事儿,我不怪她。她对这个话题早就厌倦了。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厌倦了。陆梅让我调工作,她也帮我跑,有两次已经快成功了。但我没走。这惹怒了她。我不是存心惹怒她。虽然我也常常厌倦,但要我走,我还是扔不下。那些病人,要是谁都不管,他们怎么办?
很少有人愿意跟精神病人沾上边。我无数次看到,一个人患了精神病,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有时即使是至亲至爱,也会决绝而去。这样的例子很多。有些病人游荡在马路上,因为各种原因,在某一天无声死去。还有一些,就像医院里我所熟识的那些病人一样,终生留在这里,无人问津。
我又能怎么样呢?

3

最近和精神病人有关的新闻格外多。也许是春天的原因。我不喜欢春天。人们说,春花开,痴子忙。甚至我的朋友也遇上麻烦了。赵晓晴是我多年的朋友,这几年很少联系了,有一天忽然打电话约我见面。我听她说完一些家事后,预感到情况的糟糕。
她怀孕了。但是现在却被丈夫无休止地怀疑着。
她丈夫叫鲁成,我听她提过这个名字,但没见过面。那时候提起丈夫,赵晓晴的幸福溢于言表。她说过,鲁成满足了她对婚姻最完美的想像。这个评价确实很高,我自忖,作为陆梅的丈夫,我连她要求的一成都做不到,这不是很令人惭愧么?
但这个几乎是完美的丈夫似乎出现了异常。
“他对我还是那么好,”赵晓晴告诉我,“可这更让人觉得受不了。因为你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发作了。好好的,一点儿事情都没有,他就开始猜我跟别人怎么样怎么样……开始我真不敢相信他真是这么想,还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可后来我知道这绝不可能,他是认真的。你只要看见他那种眼神就知道了,他绝对是认真地怀疑我,怀疑我对他……不忠……”
她又向我举了很多事例。我都认真地听了。
“最可怕的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就浑身颤抖起来,放在桌面的两只手神经质地纠缠着。我知道她需要勇气,但我只能安静地等着。最后她实在憋不住,还是说出来了,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必须凑近一些才能听清。
“他竟然怀疑……我跟他……他父亲……”她的目光几乎是惊恐的,半天才挤出剩下的内容,“有……不正当关系……”
难怪赵晓晴会这么激动。难怪她会想到来找我。
我等她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说:“你当然不会那样。所以你怀疑他精神方面出了问题。”
赵晓晴不敢看我,死死盯着桌面上的茶杯。她默认了我的猜测。
既然她如此坦白,我也就不再只把她当成一个倾诉烦恼的朋友。我是医生,她在为丈夫向医生问诊。我用平时在门诊工作的态度和她交谈,询问了很多与鲁成有关的细节。看得出这让赵晓晴很痛苦,但她还是一一回答了我。
到最后,我基本上有了一个判断。虽然对精神病人的诊断还需要更复杂的过程,但那得等跟病人见面后才能完成。我告诉赵晓晴,根据她的描述,鲁成具有典型的猜疑妄想症状。
“猜疑妄想?”赵晓晴很困惑。“有这种病?这算是……那个病么?”
我尽可能简洁地向她介绍了精神病的大概分类。她越听越惊恐,到后来干脆用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
“别说了,别说了……”她低声哀求,“不会的,他不可能得这种病的!他身体一直那么好,从来没得过什么大病……”
我同情地看着她。我知道她一定明白,这完全是两码事。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松开了捂耳朵的手,两手又纠缠在一起,下意识地抠着指甲。我似乎能看到她现在的心理历程。果然,接下来她像我预料的一样,向我解释,她和鲁成感情一直很好,虽然因为没房子,跟他父母住在一起,但公婆都很善良,他们相处一直很和睦,几年下来,连一次不愉快都没出现过。
“真的,我们从来没吵过架!我的朋友都特别羡慕……”她委屈极了,喃喃地说,“他父母想早点儿抱孙子,我身体不太好,结婚好几年都没怀上。这回好不容易怀上了,全家都高兴得要命,阿成更是……简直恨不得把我当个玻璃人供起来,里里外外,什么都不让我干,他全包了,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增加营养……你不知道,那阵子,他整天都乐呵呵的……没人刺激过他呀,他好好的,怎么可能得那种病呢
我叹了口气。她现在的想法几乎是必然的。可她不知道,精神病患者中,百分之七十都没有明显诱因。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赵晓晴终于忍不住哭了。
我再同情她,也只能让她面对现实。这是惟一的路。
“抽时间,你陪他到医院来看看吧。”我对她说。
她流着泪看着我,眼神几乎是绝望的。
看着一个怀孕的女人这么痛苦,我很难受。我想安慰她,跟她说也许是一场误会,或者说,就算有病,还是可以治的。但我却说不出。我宁可日后知道,是我判断错了,但我必须提醒她,一定要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其实很难。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虽然在我再三劝说下,赵晓晴答应,回去后和家人商量一下,然后带鲁成来找我当面看病。但接下来,她只和我通过几次电话,却没带丈夫来医院。
一次电话里她告诉我,她想先把这件事情跟婆婆谈。自从鲁成猜疑她和公公的关系以来,她在家几乎就不敢和公公说话了。婆婆向来通情达理,和她沟通一下,看看她有什么想法,毕竟这事儿太严重了。
“可我不知怎么了,好几次想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赵晓晴在电话里说,“怎么也说不出口……你说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只能说,“你这种心态很正常。第一句最困难,你跟我说的时候,不也一样吗?”
我又劝了她好一会儿。她好像下了决心。果然下一次电话里,她告诉我,她终于和婆婆摊开谈了。可是谈话的结果,如同她预料的一样毫不乐观。婆婆根本无法接受赵晓晴的说法,不仅如此,向来和睦的婆媳关系甚至都变得脆弱了。婆婆宁愿相信儿媳妇确实对儿子不忠,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可能患有精神病。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赵晓晴又痛心又委屈,“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她居然吞吞吐吐地跟我说,要是我真有别的什么想法,大家也可以好合好散,别弄得大家撕破脸面……”
唉。我除了叹气,又能说什么?赵晓晴的婆婆,是鲁成的母亲。母亲和亲生孩子之间的感情,在关键时刻,其他任何关系都没法超越。换一个角度,如果到时证明鲁成真的患病,最疼的可能不是赵晓晴,而是她婆婆。
所以我还是从医生的角度宽慰赵晓晴。好在赵晓晴为人善良,温和宽厚,她很快就不记恨婆婆了。她按我教的办法,引导婆婆也学会面对现实。其实鲁成的母亲何尝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她只是像很多普通人一样,宁愿做一只鸵鸟,遇到危险时,一头扎进沙堆,以逃避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