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呢?好像很熟。”

“也好久没来了。宋禹一直忙着修建他的新行宫,今年几乎都没有组织过这样的派对。”

虽然并没有兴趣知道,可是出于礼貌,他还是问:

“新家吗?”

“他在市中心买了一个四合院。郊外住久了,就又想搬回市区了,唉,他们都这样。”她叹了一口气,一副很替“他们”操心的模样,“不过那个四合院重新修建以后真的很棒,下次聚会就可以到那里去了。其实他们已经搬过去了,今天不是要放烟火吗,所以才到郊外这边来的。等下派对结束了,他们也要再回去。唉,这房子有段时间没人住了,已经开始有点荒凉了,你感觉到没有?”

林沛已经走神了。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颂夏是怎么认识宋禹的?难道不是通过他吗?那时候他带她去过宋禹家,好像只有那么一回。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找托词不和他见面了。

他们两个好上了吗?这个念头盘旋在脑际,令他变得很烦躁。他干吗要为此而困扰呢?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她,不是吗?可是他们这样甩开他继续交往,就没有丝毫愧疚吗?现在她竟然能这样自然地在他面前谈论宋禹,甚至炫耀他们的交情,未免太肆无忌惮了。

他们两个仍旧好着吗?也许吧。这些年一直保持着隐秘的情人关系。或者情人都不算,只是有时会上床。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朋友一样,颂夏可以很坦然地出入宋禹家。她身上的珠宝是宋禹送的吗?香水味也是宋禹喜欢的吗?毫无疑问,她的美在林沛眼里已经起了变化。但这种庸俗的、金钱堆积起来的美依然能够激发情欲。一股充满愤怒的情欲在他的身体里荡漾。这个糟糕夜晚的唯一一种收场方式,可能就是把她从这儿带走。没错,他必须得从这里带走一点儿什么。

他再拿起杯子的时候,发现酒已经喝光了。可他那不太平静的情绪要求他再喝一点。所以他又去取了一杯红葡萄酒。

颂夏把盘子里的牛肉切割成了指甲大小的小块。她用叉子把它们送进嘴里时,尽可能地不碰到那一圈鲜艳的口红。

“你好像很少到这种场合来了,”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特别是在离婚之后……”

他没有说话。

“蜜瓜火腿卷的味道不错,忘了让你也拿一点了。要我分给你一个吗?”

“不用了,谢谢。”

“我有好几个朋友都认识荔欣。当时大家都很吃惊,你竟然会娶她……”

“哦,是吗?”他简直能想象她皱着鼻子和别人谈论他的那副样子。现在他记起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和她一起生活了。他讨厌她谈论别人时那副幸灾乐祸的刻薄模样。那让他觉得她不够善良。(天哪,善良竟然是他选择女人的标准,如果颂夏知道的话,大概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其实挺多人都知道荔欣的底细:谎话连篇,到处骗钱,早就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了。这次又欠了别人那么多钱,谁都以为她肯定完蛋了,没想到还有人……你也太好骗了。”她那张油津津的嘴飞快地动着,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见他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

“你肯定也帮她还了不少钱吧?”

“权当做慈善,我相信有福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前阵子我在一个西餐厅吃饭的时候见到过她,穿了件很旧的连帽衫,也没化妆,头发乱蓬蓬的,感觉一下子老了很多。不过她从前也不怎么好看啊,从来就没有好看过。我就不知道你究竟看上她什么……”

他的耐心终于用尽了,打断她问:

“说真的,你要宋禹叫我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啊。”她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就是觉得好久没见了,特别是听说你离婚以后还挺牵挂你的……”

“想看看我过得究竟有多惨吗?”

“老天,你可真误解了!我就是觉得好久没有见了……”她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说,“还有就是——去年我自己开了一间画廊。虽然规模不大,不过已经代理了好几个很棒的年轻艺术家,没准儿以后我们还能有机会合作呢。我一直都很想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

见他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她微微一笑:

“还记得吗,当时我说过些年想自己开一间画廊,你还教育我不要好高骛远。在你心里,我大概就是一辈子在画廊里做前台小姐的命吧。”

“首先,恭喜你开了自己的画廊;其次,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了,好吧,也许说过,但我真的没有什么恶意,要是让你觉得不愉快,我向你道歉。”他顿了顿,“可是你那么想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他有点哭笑不得。

“不然呢?”她眨眨眼睛,“天哪!你该不会以为我现在对你还有意思吧?”她的声音很大,那两个坐在桌边聊天的女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呢?”他立即说。

可她仍旧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他窘迫至极,不知该如何化解这难堪的处境。

所幸这时正前方那扇门“砰”的一声敞开了。那个胖男孩从里面走出来。

“为什么还不能放烟火!”他用带哭腔的声音说。

“不是说了吗,要等十二点。现在还早呢。”他的那个保姆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他的羽绒服。

一个小姑娘也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像个幽灵似的悄悄站在胖男孩的身后。是刚才那个把水果塔塞在口袋里的女孩——现在口袋已经瘪了。

“可是别人家怎么都放了啊!”胖男孩跺着脚大喊,小眼睛一瞥,忽然发现了坐在沙发上的林沛。他抿起嘴,狠狠地瞪着他。保姆也通过他脚上的大嘴猴认出了他,连忙对男孩说:

“走吧,你不是要出去看看吗?”她拉起男孩的一只胳膊,塞进羽绒服的袖子里。

“别跟着我!”男孩忽然转过头去,对着身后的小女孩大吼。

女孩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跟你说多少遍了,聋子吗!”男孩用力推了女孩一把。女孩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刚站稳,又立即挪着步子朝男孩靠拢过来。

“快给我回去!”男孩拽起她的一根麻花辫,拖着她朝那扇门里走。女孩就那么任他拖着,一声也不吭。她被用力推了进去,门重重地合上了。

男孩带着保姆气呼呼地走了。他们刚离开,女孩又从门里溜了出来。她的麻花辫松开了,一半头发披散着,外套也没有穿,就朝着他们走的方向跑去。

“这女孩是谁?”林沛问。

“宋禹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小孩,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她妈妈扔了。”颂夏放下盘子,“有烟吗?”

他拿出烟帮颂夏点上。她吸了一口:

“已经六年了。当时菊芬还以为自己不能生了呢,他们想要个女孩,就去孤儿院领了一个。他们周围好多朋友都领养了,有钱人流行这个,谁没领养反倒显得自己不够高尚,就跟在慈善拍卖会上总得举个牌子、买件东西一样。”

“他们不喜欢她?”

“说是偷东西。总是把客厅罐子里的饼干和糖塞进自己兜里,藏到床底下。唉,又不是不给她吃,这个就是天性,没办法,像饿鬼附身似的。打她也不管用,记不住,也不知羞,整天疯疯癫癫没心没肺的,他们都怀疑她脑子有点问题。明年就该上学了,到现在字都不认得几个。而且两年前菊芬竟然又怀孕了,生下来真的是个女孩。现在这个女孩就更多余了。可是都长那么大了,送也送不走了,真是作孽啊。”

“那个胖孩子整天都那么欺负她吗?就没有人管管吗?”

“没准儿她挺喜欢呢,”颂夏耸耸肩膀,吐出一口烟,“不是跟你说了吗,她脑子不正常,可能有受虐倾向。”

林沛惊骇地看着她。现在他可以确定自己对她已经没有丝毫的欲望了。他唯一的愿望是她能快点从眼前消失。

此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她换了几个话题,但无论说什么,他都只是默默听着,不发表任何看法。她也感到没趣了,怏怏地站起来,说要去找另外一个朋友谈点事情。

颂夏离开后不久,那两个坐在桌边聊天的女人也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杯子里的酒已经又喝完了。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走,直到那个小女孩再次出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等她。她咻咻地喘着气从外面跑进来。看到他,她停了下来。他几乎有一种错觉,她好像也在找他。

她歪着头打量他,眼神坦澈,毫无羞怯。

他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微微上挑的眼睛。翻翘的嘴唇。像极了。

茵茵,他从脑海中翻找出这个名字。

那时候她才多大?二十二岁还不到吧。来北京没两年,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模特,很寂寞地美着。他喜欢折起她纤细的身体,握住她冰凉的脚踝。

问题出在她真的很爱他。他一直怀疑她是故意让自己怀孕的。她觉得这样他就会娶自己。可是怎么可能呢?那的确是很美妙的艳遇,他承认,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当时他的事业正值鼎盛时期,有很多出色的女人围在身边,随便选一个都比她更合适。

短暂而激烈的交往过后,是时候抽身了。他借口要在画室赶画,又拿出差当托词,近两个月没有和她见面。感情似乎顺利地冷却下来,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有一天她忽然来找他,说自己怀孕了。她恳求他别让她打掉这个孩子,甚至向他坦白自己几个月前刚堕过胎,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再做一次手术了。可是他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要让他连前面那个男人犯的过错一起承担?他当然没有那么说,但态度表现得很坚决。“现在是我事业最关键的时期”“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这样做对孩子也是不负责任的”,类似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说了很多,并劝她尽快去做手术——现在想来或许已经太迟了。她一直在拖延时间,天真地以为他总会改变主意。

他们因为这件事纠缠,又见了几次面,直到最后一次,他冷下脸来说了许多狠话——“我是绝对不可能娶你的”“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根本无法交流”“我已经不爱你了”。然后他给了她一笔钱。她走了,此后再也没找过他。他也没给她打过电话,因为害怕旧情复燃,又要纠缠。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他喝醉,误拨了她的电话,那个号码已经停机。他相信这一举动表明她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想再被他打扰。

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她有可能把那个孩子生了下来。因为草率、任性,或者无能为力,她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但她无法带着她走更远了,因为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丢弃了她。这些他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

直到此刻。

他盯着那女孩。天鹅颈,细长的手和脚。一副天生的模特骨架。

“过来,到这儿来。”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女孩说。

女孩走过去,站在他的腿边。

“外面冷吗?”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冻得发红的鼻子。

她没有抗拒,反而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一下,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低下头,握住她冰凉的手。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琪琪。”

“琪琪。”他重复了一遍。

“嗯?”

“琪琪,外面的烟火好看吗?”

“好看。”她机械地回答。

“你喜欢看烟火是吗?”

“嗯。”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把他的手翻过来,用指尖戳着他的手心玩。她对他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好奇。莫名,是的,血缘是无法解释的东西。

她的身体轻轻地靠在他的腿上。他屏住呼吸,专注地感受着那小小的接触面,温暖得令人心碎。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她会立即和自己分开。他的腿开始发麻,正在失去知觉。

她自顾自玩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聊了,就把他的手放下了。

“你要不要看叔叔变魔术?”他担心她想走,立即说。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

他给她变了那个假装拔下自己的大拇指又接上去的魔术。他的动作不够快,看上去有点手忙脚乱。她很安静地看他表演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是没有看懂,还是觉得没意思。

他正思忖着还能做点什么来讨好她,忽然发现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桌子上盘子里的食物吸引去了——一个颂夏留下的水果塔。上面的草莓被吃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塔皮,覆着厚厚的卡仕达酱。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眼神越来越凶戾,转眼之间变身为一头野兽。就像先前那样,她飞快地伸过手去,一把把水果塔抓了过来,动作敏捷得像青蛙捕食昆虫。她看也没看它一眼,就放进了右边的口袋。随即,她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柔和。

他看得心如刀割,一遍遍在心里忏悔所犯的错,那些被他无视的伤害。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茵茵的情景。对她说出那些冷酷的话时,他们还在床上,刚刚做完爱。每一次见面他们都得做爱,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好像某种仪式,就连到最后见面商谈堕胎的事时也不例外。那时候做爱对她的身体或许会有危害,但是作为男人,他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并且因为明白他们的关系就要走到尽头,他极其贪婪地索要着她的身体。拼命地想着再也不能进入它了,再也不能了,满脑子都是摧毁它的念头,在猛烈到极限的交合中,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潮。然后他平息下来,起身去洗澡。回来的时候他拿出准备好的钱,并对她讲了那些可怕的话。他讲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床边,没穿衣服,背对着他。她的脖子看上去异常细,让人产生一种要把它折断的冲动。她整个人都那么纤细、那么脆弱,好像就是为了被人伤害而存在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意识到了自己带给她的伤害,然而他随即又觉得,这些伤害好像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加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现在他相信一切都是报应。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他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那粒转折性的沙子刮进了他的眼睛里。灵感的消失。命运急转直下。朋友的远离。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甚至包括颂夏的背叛,以及和荔欣荒唐至极的婚姻。

他甩开茵茵去奔更好的前途。结果茵茵没有了,更好的前途也没有了。到头来一场空,他变得一无所有。

不,他还有她。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还有她。他要把她带走。他心里有个声音坚定地说,带她离开这儿。

既然此前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失去了她,现在他把她找回来了,就意味着和从前的生活和解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他凑近女孩,压低声音问她:

“你看到过那种动物形状的烟火吗?”

她摇头。

“你想看吗?叔叔可以带你去。”

“好。”女孩用软软的声音回答,仍旧不带任何情绪。

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那是一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找到了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珍贵的东西。

他们离开了那个房间。穿过廊道,前面就是供应食物的大客厅了。

远远地就听到人声,很吵。明晃晃的亮光从门里溢出来。

他停住了脚步。

“听我说,”他俯下身看着女孩,“那个能看到动物形状烟火的地方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叔叔只能带你一个人去。要是我们遇到其他人,知道了我们要去哪里,都想跟我们一起去可就糟糕了,所以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

他观察着她脸上的反应,很担心自己说得太复杂了,她根本没有听懂。他又解释:

“我们必须悄悄地溜出去……”

“车库。”她说。

他怔了一下,试着跟她确认:

“你是说可以从车库出去吗?”

她点点头。

“太好了,你来带路好吗?”

正要朝走廊的另一头走的时候,给他拿拖鞋的马尾姑娘从那边迎面走过来。

他连忙低下头,摸着身上的各个口袋,假装在找打火机。

“你站在这儿干吗?”马尾姑娘对女孩说,“给我小心点,别再让我抓到你偷吃东西!”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进了大客厅。

他松了口气,把打火机放回口袋。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女孩正仰脸看着他。她的目光亮烈,让人无处躲藏。她一定看到了自己一脸恐慌的样子,想到这个他顿时感到很羞愧。她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令他很忐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是什么样的。他很担心她对他的好奇和信任会忽然消失。孩子都是这样的吧,容易喜新厌旧?他不太确定,他几乎没有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验。

“我们走吧。”女孩说,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他们来到廊道的另一头,从那里的楼梯走下去。墙上的壁灯拢着一小团橘色的光,木质台阶在脚下咯吱作响。她的手被他的汗水弄湿了,变得有点滑,他紧紧地抓着它,生怕它像条小鱼似的溜走。

“你肯定没见过那样的烟火。”他提高声音说,“它们到了天空上也不会消失,就浮在那里,有的是绿色的兔子,竖着两只长耳朵,有的是粉红色的大象,鼻子在喷水……”她看着他用一只手在空中比画着。虽然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她的脚步加快了,似乎想要快一点看到。

“还有斑马和长颈鹿,在天空中走来走去,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到那儿……这样就能让更多的小朋友都看到它们了。”他说。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眼前好像出现幻觉了,看到她握着一束浅紫色的野花在山坡上奔跑。他已经不可遏抑地开始想象他们以后的生活。他想带她去一个远一点的小城,有干净的天空和甜的水。他早就应该离开北京了。一直没有那么做,与其说是不甘,不如说是不敢,不敢放弃这段经营得极为惨淡的生活。现在她给了他足够的勇气,让他去选择另外一种人生。不,他的事业并不会就此荒废。他有一种预感,他会重新找到绘画的乐趣和灵感。

女孩踮起脚尖,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把地下一层的灯打开了。这里比上面冷很多。他才发觉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外套落在沙发上了,这时当然不可能再回去取了。不过想到要这样穿着单衣走在冰天雪地里,他反倒很兴奋。那与他此刻的心情正相称,一种疯狂的感觉。没错,他在做一件很疯狂的事:把她从这里偷走。

地下一层的天花板高阔,附庸风雅的主人把它建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图书馆。四面都是嵌进墙里的大书架,摆满了画册和文学名著。从空气里浓郁的尘霉味来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这幢房子的确是有荒弃的气息了。

书房的左手边有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

“在那里。”她说。

他拉开门上的锁,里面果然是车库。但是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异常的冷,如同冰窖一般。他拿出打火机,拢起火光朝里面张望。那里比想象的大,似乎能容下两辆车。可是现在堆满了纸箱和塑料编织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从垒得很高的纸箱中间望过去,车库的另一端有一扇铁质卷帘门,从那里就能出去了。可是那种电动门都是由遥控钥匙控制的,要是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

“我们肯定能出去的,别着急。”他转过头来对女孩说。女孩会知道钥匙在哪里吗?不,他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冒险。难道要撬开这扇门吗?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对女孩挤出一个微笑:

“别担心,那些动物形状的烟火都还在呢,不会消失的……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熊。”她慢吞吞地回答。

“有啊,当然有了。那种胖胖的、肚子圆鼓鼓的,对吧?身上的毛是灰色的,也有白的,等会儿你就能看到它们浮在天空中的样子了……”他想到卷帘门跟前看一看。不过首先要搬开那些箱子。他几乎决定这么做了,可是这样空着手过去又有什么用呢?他至少需要有几件工具……这样大的一幢房子,去哪里找工具呢?

“见鬼,现在几点了?”他喃喃地说。零点的烟火一放完,人们就要陆续走了。宋禹一家不是也要回到城里的四合院吗,他们很快会发现她不见了。他像一只困兽似的走来走去,咻咻地喘着气。

女孩静静地站在那里,绞着自己的手指玩。他连继续给她讲故事的心情都没有了,疲倦地靠在门边,掏出了烟。他叼着烟,一下一下地摁着打火机的开关。在蹿起的火光里,他忽然看到在对面的墙上,靠近踢脚线的地方,有一个嵌进去的光滑的铁匣子。因为也是白色的,所以很难发现它的存在。他打开它,看到一排寻常的橘红色电闸门。与它们相隔一段距离,在最边上的位置,有一颗深蓝色的圆形按钮。就是它,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它能开启那扇电动门。可是万一不是呢?假如它控制着楼上某处的电源,一按下去那些灯都灭了,很快会有人赶到这里来,他们不就要被发现了吗?他盯着那颗按钮,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了。他伸出手指,按下了它。

卷帘门升了起来。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老天,我们能出去了!”他高兴地对着女孩大喊。

女孩看着他,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微弱的喜悦。要不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必须快点出去,他真想把她拥进怀里,好好抱抱她。

“过来吧,亲爱的,我们走了。”他温柔地说。她向前走了几步,跟在他的身后。他拢起打火机的火光,朝车库深处走去。

他正在把面前的一只大箱子挪开,忽然听到“砰”的一声。背后的门合上了。随即是咯吱咯吱的轮轴响声,还没有等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卷帘门已经完全落到了地面。他感觉到风停止了。

“琪琪?”没有人回答。他一个人待在静固的黑暗里。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他被关在了车库里。他自己。女孩不在里面。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头痛欲裂,无法让自己想下去。他摸索着回到门边,用力扭动把手。可是门锁上了。他徒劳地扭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把脸贴在门上,听着外边的动静。他依稀听到了女孩的笑声。爽朗,欢快。他还以为她不会那样笑呢。想象着她笑起来的样子,他感到很痛苦。随即,他听到了那个胖男孩的笑声。让人寒毛耸立的尖细笑声。

他们一起笑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几乎无法呼吸,一动不动地趴在门上。他感觉到他们的笑声正从他的背上碾过去。

过了一会儿,伴随着上楼梯的脚步声,笑声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