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道:“无常爷。”
崔判官沉默着擦汗。少卿不是会叫人“爷”的人,这样一开口,果不其然,白无常本来漫不经心的眼立即扫到我的身上,微微眯了起来:“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
未等少卿开口,我已屈身道:“奴婢是王爷的新婢女,刚调来伺候王爷。”
白无常黑漆漆的眼缓缓转向少卿:“此话当真?”
少卿满眼心疼:“媚娘,你怎么可以说自己是婢女?你明明就是我的——”
我娇嗔一声,羞涩地捂住了少卿的嘴:“奴,奴婢不敢对王爷有什么念想,王爷不要当着别人……”混账说话不经大脑,真想直接踹到奈河里去。
所幸白无常似乎也有些累,听我这样一说,眼中写满了无聊:“既然王爷好兴致,我等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要进城还是报上名字,如果以后王爷哪天对她犯腻,她又犯了事儿,有个底会比较好说话。”
“对她,我是永远不会腻的。”汤少卿捏了捏我的脸颊,“白长舌你还是赶快走罢。”
白无常的瞳孔微微紧缩:“王爷,您称呼我什么?”
如我所料,少卿忘了崔判官交代的话。我迅速看了一眼崔判官,崔判官擦擦满脸大汗:“无常爷,我们有点急事要找孽镜大人,他现在在阎罗殿么?”
“自己去看。”白无常漂浮着往后退了一些,露出招魂牌上的几个字“你也来了”,阴气十足地看了一眼少卿,“王爷,人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您身为鬼,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这孽镜大人据说是我们走后门的关键。连白无常都让着三分,得是个人物。
乘着马车进入丰都,经崔判官解惑,我有了个大概了解:阴间鬼界由丰都大帝统领,他直属手下有五方鬼帝、十殿王爷和生死判官阎罗王,其中十殿王爷掌管十王殿,阎罗王掌管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地狱每层的判官各司其职,孽镜大人是孽镜地狱的判官,但真正身份是东方鬼帝,管理五分之一的鬼界边疆领土。
我道:“判官和鬼帝,这差别也太大了吧?他为什么要当判官?”
崔判官道:“兼职。判官俸禄高。”
“他要这么多俸禄做什么?”
“这老鬼贪财好赌,赔了本,现在正赚钱,准备再接再厉。去年他老婆也死了,他却跟阎王爷赌他老婆是否会丢下他自己转世,他老婆听了以后,气得一口气喝了孟婆汤,头也不回地进了轮回,他萎靡了一阵子,两个月前,又生龙活虎地重回赌场。”
听见这个描述,我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果真进了阎罗殿,除了一眼就能辨出的牛头马面阎罗王,我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媚媚,你终于来了!”孽镜大人正欲起身,临时看了看手中的麻将,把牌一推,“胡了!”
我面无表情,但嘴角有些抽搐。
孽镜大人这才数着银票,从牛头旁边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老泪纵横:“媚媚,多年不见,你瘦了不少。”
我继续抽搐:“我听说娘已经投胎,所以以为您也已投胎,爹。”
这下旁边的人都一起抽了抽嘴角。
“为父何尝不想投胎?可是阎罗爷这里总是三缺一,所以,为父决定留在此处,为他们排遣寂寞,顺便等等你。”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汤少卿,立马变了脸色,“汤少卿,你给我过来!”
汤少卿绷紧了皮,走过去:“爹。”
“谁允许你叫我爹了?从以前我就说过,不让你和媚媚在一起!你趁我死了骗走我女儿也罢,还害她沦落青楼!现在甚至拖她来陪葬,囚攮的,死一万遍都不足补汝之过!”
爹生前是个当官的,但出身贫寒。他跟我一样,比较欣赏我结发那种的大男人,对少卿这种公子哥味儿浓的人一向反感。见少卿在一旁无比委屈,我想了想道:“其实,爹刚去世没多久我就唱戏去了,不然没法还债。少卿还把我赎了一回,不好责备他啊。”
“爹,我错了,我会对媚娘好的。”汤少卿一副小媳妇儿样。
“都说让你别叫爹了!”爹转头看向我,“媚媚,这些年你受苦了,是爹不好。不过这姓汤的心术不正,一天到晚就对你偷偷动歪脑筋。为父已经决定了,重新帮你找好夫婿。”
少卿急道:“爹啊,媚娘是我的妻子,你就这样让她改嫁,女儿家的声誉会坏掉的。”
“得了得了,小王爷,你这话拿来骗骗媚媚还好,你当老子是傻子?这里的科律白底黑字写着,阴阳两隔两年以上的夫妻自动解除关系,你死了有两年了吧?”
看着汤少卿哑然的模样,我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舒服到了极致。
爹道:“媚媚,我知道你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除了和鬼帝和丰都大帝实在是不行,其他什么样的鬼,随便你挑!”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阎罗王。阎罗王笑盈盈的,本想说点什么,但一看见爹阴森森扫过去的目光,迅速摆手道:“东方丫头,我年纪是你爹的几百倍,这事万不敢乱来。”
爹一声不吭地拍了拍手,令鬼卒抱来金制大盒,在我们面前打开。只见盒子里面装满木牌,爹像打麻将一样,和了和里面的木牌:“为父已经替你想好了,为了你的终生幸福,一个丈夫绝对不够。这里的男鬼在幽都很有来头,长得也不错,你选三个吧。”
“爹,我这才刚来,不用这么急,我还是自己……”
话未说完,爹已朝我使了个眼色,又瞅了一眼旁边的汤少卿。我们父女俩这方面一向心有灵犀,我大致明白,他想给少卿一点颜色看看,于是吐一口气,随便抓了三个还算好听的名牌。
第一个木牌上写着:颜姬。
“你选什么不好,选个狐狸精……”爹皱了皱眉,“罢了,既然选了就先看看,不好再换。”
第二个木牌上写着:谢必安。
爹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谢公子还成,嘴坏,但人正直,而且和他夫人离异前,他是个好丈夫。”
第三个木牌上写着:花子箫。
“……”爹看了这名字半晌,“少卿。”
“在。”少卿一脸悲苦。
“这回给你一次机会,勉强让你当个小相公吧。”
少卿没能回过神来,看着爹半晌没说话。爹横了他一眼,把花子箫的木牌丢到盒子外:“怎么,你不同意?那媚媚,你再挑一个。”
“为什么不要花子箫?”
“这个花子箫名字好听,但长得跟个妖怪似的,还是个冤死的厉鬼,你肯定会怕。”
“原来如此。”不理解老爹身为一只鬼,何德何能要歧视妖怪。
少卿终于从神游世界里回来:“谢谢爹,我一定会照顾好媚娘的!”
这番慷慨激昂的告白,爹没听进去。他开始有模有样地拟草书,下聘礼,专程让牛头马面亲自送出去。我觉得这教训也差不多够了,让少卿在门外等我。他刚一出去,我就对爹说:“爹,以后我住在何处?”
“三仙楼旁边的停云阁,那里环境很好,以后你可以让你几个夫君都住进去。”
我看了看门外:“少卿现应已经走远。”
爹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对了,七日以后是你的还魂日,刚好那天也是七月半,入夜后,所有鬼都会从阳间回来,京城里热闹得很,到时候你也可以去上头走走。你是想跟为父一起去,还是跟你的夫君们一起?”
“爹,少卿已经听不到了,有话不妨直说。”
“媚媚,为父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少卿已经走远了,爹不用再假装要为我找夫婿。”
“为父几时说过要假装为你找夫婿了?”
“……”
“女儿,这聘书都下了,你即便是不想嫁,也好歹先看了人再决定。至于姓汤的小子,你想几时休就几时休。方才真是不好意思,为父有些老糊涂,可能理解错了你的意思。”
“……”
爹他没老糊涂,老糊涂的是我。这么明显的当都会上。
掐指一算,我死前嫁了三次,死后一次嫁三只。本朝嫁人最多的女人,不,女鬼,大概就是我了吧?
和爹聊了一会儿,我看他眼睛跟飞到似的,一直往满桌麻将上扎,便以安定住家为由先出来。不出所料,汤少卿脸色不是很好看。我的脚步停了一下,踱到他面前:“少卿,陪我去看看房子罢,我对这里还不熟。”
少卿头顶愁云,满脸不悦:“三个夫君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真打算和那狐狸精还有谢长舌成亲?”
“我一向重视你,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难违抗。我们晚些再说。”
“你一向重视我?”少卿很是冤屈的样子,“……你几时重视过我。”
“真没良心。看看,你死后我不是一直不开心,还守寡了两年么。虽然你让我送了命,但也让我和爹重逢,到头来,还得多谢你。”
谁知少卿不但不开心,反倒更冤屈:“媚娘,你什么我都喜欢,就是讨厌你这说话千回百转的毛病。你说说,打出生到现在,你说的哪句话没在肠子里打过草稿?”
“那是你想得太多。”我拍拍他的手臂,“好了,我们去停云阁看看吧。”
少卿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我拍他的手。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动作,就算是对任何一个男子这样做,人家也不会乱想,但不知道为何他就如此神经。我赶紧把手收回去:“走罢。”
“夫人,我们这是去圆房么?”
“……”
所幸少卿是条王爷命,生前是小王爷,死后是十殿王爷之一(3),没那么多时间缠我。虽然他很是不情不愿,但最近七月半降至,总有鬼怪跑到阳间闹事,十殿的事务繁重,他和我乘着马车,把我送到停云阁,便被鬼差叫去处理公事。
还魂日前,我都只能维持散魂水鬼的状态,现在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好在老爹不仅给我安排了住所,还派遣了个几个鬼丫鬟照顾我的起居。丫鬟们除了皮肤白得有点像尸体,个性都还蛮活泼。
“小姐你好美啊,现在都这么美了,还魂以后一定更美!”丫鬟甲惊叹地看着我的脸如此道。若不是人鬼疏途审美有异,她这马屁绝对拍到了马腿上。
丫鬟乙:“真想看看小姐人身的样子,到时候让她和我们幽都第一美人鬼比看,看谁好看。”
我道:“第一美人鬼?”
丫鬟丙:“小姐刚死不知道,幽都的第一美人画得一手好画,弹得一手好琴,清冷淡漠,温润如玉,那皮相更是倾国倾城。尽管每年都会收到好多人的聘礼,但无论有多少人追求,都会被拒之门外。有时候美人心情恼了,甚至还会把对方的魂都撕得七零八碎。”
提到琴,我一时手痒痒,要来了一把筝,把她们打发出去了背对着窗口抚琴。
儿时我做过几个模糊的梦,谱了一支短曲。梦是断断续续的,曲子也残缺不全,总是每次弹到关键部分,就弹不下去。我只知道这支曲子基调轻软飘渺,仿佛奏乐者陷入情爱,无法自拔。
原以为过了奈何桥成了鬼,灵性会多一些,但曲子还是一如既往,停在了关键处。
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铜镜,上面有一道白影飘过。我放在琴弦上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继续弹奏,心想这里阴气太重,动不动就能看见鬼影。我又拨动两下琴弦,那道影子又在铜镜上晃了一下。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那面镜子——里面倒映着漂在窗外半空中的白衣鬼。因为这天杀的眼睛不好使,隔这么远我还是看不清。
雕花窗栏半掩着,那鬼影穿过木窗,直接飘进来,还带上一阵呜呜声。终于身影慢慢清晰,我看见那鬼穿着白衣、头戴白色高帽,手里拿着题字“你也来了”的招魂牌,红舌伸出来,直接拖到腹前。他的黑眼球只有两个点,盯着我眨也不眨。
手下的琴弦嘡啷一声刺响,我第二次眼前一黑,趴在古筝上。

*** *** ***

醒来的时候,白无常已变回初次见面的模样。他坐在我身侧,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蔑然道:“自己是鬼,还会被鬼吓成这般德行,这是一种能耐,值得我们效仿啊。”
我哭丧着脸:“无常爷,我才死没多久,您别这样。”
“我的鬼身和人身差别很小,你若见了其他鬼的鬼身,岂不是更害怕?”
看着他那半埋在茶盏中的侧脸,那雪峰般的鼻梁,细长斜飞的眼睛,我差点把筝撞下桌子——这也叫差别小?只不过舌头长了数尺,眼睛瞪大到快要爆出来是么?
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每个鬼都有鬼身?”
“嗯,每个鬼都有鬼身,但不一定有人身。有人身的鬼往往当过人或仙,因此地位比没人身的高,像汤王爷,孽镜大人,阎罗王,崔判官……你看到的其实都是他们的人身。”
这样一说,我想起了汤少卿原形的鬼样:“少卿是什么鬼,长得真吓人。”
“罗刹。”白无常用茶壶盖子拨了拨茶叶,“十殿王爷都是罗刹鬼,是地府里最强的鬼种之一。”
“无常爷您是什么鬼?”
“勾魂鬼。”
原来是勾魂,我还以为是吊死鬼。“那阎罗王是什么鬼?”
“判官。他和崔判官都是判官鬼,不过阎罗王的地位要高一些。”
“我爹也是判官吧?”
“不,他是赌鬼。”
我头上又冒出一大颗冷汗:“……这样说来,我也有鬼身了?”
白无常低垂着眉目,又喝了一口茶:“你现在就是鬼身,还魂日过后才有变幻人身的能力。”
我大松一口气:“还好,方才以为我会变得很吓人。”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不吓人么?”
他拿起桌面上的铜镜放在我面前,我一看那张蓝幽幽的鬼脸,又一掌拍掉了镜子:“无常爷,还没问您来这里是有何贵干?”
“孽镜大人让我领你在幽都逛逛。”白无常放下茶盏,眼神犀利,如丝般横扫了我一下,“不过就你这脾性,还没走出回魂街,便会晕回来罢。”
老爹真有面子,带我观光,居然都请个白无常。
和白无常走出停云阁,我道:“对了,无常爷,你和黑无常是兄弟么?”
“是义兄弟。”
“那你们称号这么像,是因为结义之故?”
“不,寻常勾魂鬼差就叫‘勾魂’(4),道教阴阳八卦二分,白天司阳当差的叫白勾魂,晚上司阴当差的叫黑勾魂。勾魂阴帅叫‘无常’,因此我和范无救统称黑白无常。”
原来黑无常叫范无救。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无常爷您叫什么?”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还未请教。”
白无常鄙视地看我一眼:“谢必安。”


注释(1): “忘川”和“三途河”的关系有两种,一种说法是三途河与忘川河为同一条河,国外称之为三途河,国内称之为忘川。另一种说法是忘川乃三途河的支流,且是汇入三途河的最长支流。本文参考自后者。
注释(2):关于黑白无常手里拿的棍状法器,有说叫“哭丧棒”的,有叫“勾魂棍”的,有叫“丧魂棒”的……说法不一,这里取“哭丧棒”, 即出殡时孝子们拿在手中的仪仗。
注释(3):原本中国阴间的十殿应该是“十殿阎罗”,但因为文中出现了阎罗王,这里为了不混淆改成“十殿王爷”。少卿的原型是“十殿转轮王”。
注释(4):传说中的阴间勾魂使者只有黑白无常两个,但这样听上去好像不是很科学,人间那么多鬼两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本文增加了小鬼差“勾魂”的设定。


第三章 还魂
“原来是谢公子,失敬失敬。”
我笑着朝白无常拱了拱手,心中早已天翻地覆。也不知无常爷是否已经收到老爹的信。我试探道:“谢必安谢公子,何以觉得这名字在别处听过?”
“你若听过我的名字,这很正常。”
如此模棱两可,让我更加坐立不安:“那是那是,无常爷的大名理应听过,不过特别耳熟,仿佛还在其他地方听过。”
白无常冲我挑挑眉:“哦?那是哪里?”
真不愧是阴帅,一直和我玩阴的。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退一步说话,笑盈盈地指着大门口:“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爷还请先。”
白无常拿起招魂牌,似笑非笑地站起来下了楼。
随他走出停云阁,我总算看清回魂街的模样。楼宇绛红,重重叠叠,均挂满了常满幽灯(1)。灯火莹黄,盘绕七蟒五狰,光亮从街的这一头,延续到另一头。据说这是幽都最热闹的一条街,街上妖鬼们攘来熙往,但与人间喧哗不同,传遍街头巷尾的,都是妖鬼的呜咽或哭嚎。
更糟的是,白无常身为知名阴帅,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鬼向他点头哈腰,有的刚死,鞠躬一个不小心就把脑袋鞠掉了,真是吓坏了我的小命。他显然没什么同情心,看着我被吓得失魂落魄,也只是在一旁淡淡笑着。
阴间植物和阳间花草不同,连桂花都带着寒凛幽光。花开得旺,重重压下,压得枝头都弯了腰。花香衬着白无常的笑容,阴气十足,让我觉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像是快要犯风湿。走了一段,他用哭丧棒指了指马路对面,那里有个排长队的铺子:“那是纸钱行,最近七月半快到了,上面家家户户都在烧纸钱,这里生意也爆满。”
异兽拖拽着马车,呼啸而过,起风吹落满枝头的桂花,也把纸钱行前铜钱白纸吹得四起。生前为金钱困扰,险些死成穷鬼,我对花销的源头颇有兴趣:“在这里只能靠取纸钱生活么?”
“当然不是,等你还了魂,就有机会找一份符合你鬼种的工作。例如产妇鬼,便是因生产而死的女鬼,多半都是当童子鬼的保姆;野鬼,便是死在荒郊野外的,多半都是当巡逻兵或诗人;僵尸因为反应迟钝,一般都做重复机械的苦力活……总之,死法决定了你在阴间的司职。”
“那水鬼呢?”
“恐怕要先送下了十八层地狱,回来以后才能决定。”
“什么!”
脑壳顶上那块皮一阵发麻。随即看见白无常一闪而过的笑,知道自己又被诓了。无常爷是聪明人,和他说话我总得提防着,不然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个四方棒槌。相反,跟少卿说话,无论谈什么,都觉得自己简直聪明绝顶,无可超越。
接下来,白无常着我在回魂街上散步,同时介绍大小不一的鬼楼,相当热心:

“这是给妖鬼们买卖手足的地方,你想砍掉两条腿,或接上两条腿都可以。不过树叶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的人,恐怕看都不适合看。”
“这是回魂当铺,不仅可以典当阳间的东西,六界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当掉。但一无所有的人,知道似乎也无意义罢。”
“赌坊,里面血肉横飞,器官四溅,胆小之流不宜旁观。”
“死婴房。领养孩子的地方,依仗别人存活之人不宜领养。”
“妖兽铺。你买不起。”
“这里家饭馆的菜堪称幽都一绝,晚些回来自己去尝尝。”……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能听的话。
我看了一眼那家“冥府客栈”,随口道:“无常爷这么长的舌头,怕是摆十桌菜都不够吃。”
白无常似乎很介意别人说他的舌头,上次少卿称他白长舌,便被他说了一堆阴阳怪气的话。此时他脸色变了变,又故作轻松地假笑道:“是啊,菜是不够吃的,所以有时会想吃个姑娘来填肚子。”
有时候反应太快也不是好事,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他吐长舌把人剥皮吃肉的模样,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怎么吃,啃着吃?”
“嗯,就这么啃着吃。”他的眼慵懒带着些笑意,朝我身上扫过来,“此乃人生一大乐事,东方姑娘何必如此惶恐。”
我又抖了一下,但迅速弯眼笑道:“原来如此,无常爷竟是擅解风情之人。你若不说,我会以为你未经人事。”
白无常愣了一下,忽然正色道:“东方媚,你……”他脸上竟有些潮红,“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我吐了吐舌头:“你不是也说了么,是人生一大乐事。”
白无常大抵是罩不住那发红的脸,不等我同行,拂袖大步往前走去。
话说我一直认为“行乐事”这档事,只有人和妖才能办到,仙应是不能乐,鬼么,是没法乐——死都死了,僵得跟尸体似的,怕是想乐也乐不了。就像这会儿我身边飘过去的飞行头颅,这副神形,怎么乐?如何乐?
不过,这样耳边清爽了很多,我悠然地跟在他后面,很快就走出了回魂街,乘着马车去了西城。西城比东城的街巷宽敞许多,因此,眼前华楼红黑绿蓝青紫,也更多了一些。这里街边还有不少野鬼在开摊铺,卖的都是在凡间从未见过的玩意儿。正想过去仔细瞧瞧,迎面走来了一群人:带头的肩上搭着金色皮毛,身穿掐金满绣褶子,披着羽毛缎墨烟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半截脸颊。他个子高挑身姿笔挺,是个男人一目了然,但下巴尖而略往前勾,雪白肌肤上的嫣红嘴角微翘,衬着帽下落出的银发,好似雪地里的一点红梅。这番神形,加上那一步三摇的妩媚姿态,实在艳丽得有点不像个男人。他身后跟了一群年轻的男女,多少都有他这种骚劲儿,但屁股乱扭也未必有他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