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伙子甚至连鬼都不像,倒像妖。
我看着他前去的方向,那儿有栋大红古楼,白纱飘摇,挂黄灯笼,镶金招牌上题着:云霄琴楼。
白无常道:“这楼是西市最大的琴楼,在这里与阳间不同的花曲。又因筝和琴是冤死鬼、画皮鬼和狐狸精的最爱的乐器,这三种妖鬼是琴楼的常客。”
那狐裘男子停在了琴楼下方,伸出食指,轻巧地拨开头上的绒毛帽檐,一头银发闪闪发亮。这一动作吸引了所有街边鬼怪的注意,但他只是目中无人地扬了扬手。身边的某个妖男听命,往前走几步,对着琴楼大声道:“美人请下楼!”
这下连白无常都看着他们。
妖男又道:“幽都美人请下楼,我们主子要见你!”
那银发男子踩着金香羊皮靴,一只手抱住另一只胳膊,歪歪扭扭地往旁边一站,嘴角翘起,一双狐狸眼朝着琴楼扫来扫去,妖气十足,相当欠揍。等了半晌,没人回答,他派遣的妖男愈发挑衅:“传闻中的鬼界第一美人,怎么今天不敢吱声了?怕见了我们主子自卑而死?”
我一颗脑子都快被这离奇的场景搅成浆糊:“这是怎么回事?”
“这类事经常发生,见怪不怪。”白无常对着琴楼扬了扬下巴,“这楼的主人外号是‘幽都美人’,长得还能看,隔三差五有妖鬼挑衅,与其比美。这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也是其中一个。”
“男人也要比美?”再瞄了一眼那骚狐狸,我有些汗颜。
“只有妖才会做这等闲事,鬼鲜少如此。况且这条九尾狐狸是狐妖王的小公子,想必比常妖更闲一些。”
再看看那骚狐狸,他不是往左边倒,就是往右边歪,从头到尾没有站直过。妖果然比鬼要少几分阴气,多几分骚气。这样看来,那个叫颜姬的狐狸精搞不好也是这种调调。很好,少卿你赢了,三个准夫君里,最后我只敢要你一个。
此时,那狐狸精小跟班再次邪笑道:“美人真是害怕了?真害怕就不要再——”
言犹未毕,一个骷髅头被人从琴楼二楼扔出来,砸在一群狐狸精面前。他们纷纷往后退闪躲,又齐刷刷地抬头看着楼上。二楼白纱翩翩起舞,从中走出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脸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我眨了眨眼:“果真是个美人。”
白无常道:“这是美人的丫鬟。”
“什么?只是丫鬟?”
丫鬟抱着胳膊怒道:“今天琴楼不开店,你们都瞎了眼?我们主子有事出去,七月半之前不回来。要比美,先去排……”说到此处,正对上了骚狐狸的眼。
骚狐狸没放过这个机会,仰着尖下巴,朝她抛了个媚眼。美人的丫鬟当场就踉跄了一下,红着脸嚷了两句,就逃回白纱后。我噗嗤笑了一声。这一笑,周遭的鬼也笑了起来。骚狐狸像是有所察觉,转过脑袋看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他的睫毛蝴蝶翅膀般浓密,抖了抖,朝我也抛了一个媚眼。
我的娘唉!
天灵盖顿感被穿透,我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无常爷,我,我们再看看别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无常又回到了回魂街。刚觉得肚子有些饿,白无常竟相当体贴,把我带进那家冥府客栈。看样子,之前啃姑娘一事让他对我有所顾忌,既然如此,以后他稍微不安分,我便可以说些下作之事来蒙羞他。
看白无常跟长了两个脑袋的小二点菜,我仿佛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但因为太累,便未多想,以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天我们算是把鬼界观光大半了吧?”
“不及一成。”
“啊?”
“我带你去的地方,只是鬼最多、最繁华的地方,城郊还有野鬼横生的荒芜之地。而且,幽都只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极东处有登天梯,极西处有孽障台,与阳间的交接处还有望乡台,都在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没想到死人竟这么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个多……对了,说到投胎,我几时才能投胎?”
“魂都没还就开始想投胎,你人死脑子也跟着死了?”
是个人都无法忍受被鄙视智力,我扬了扬眉,开始挑衅:“我还是喜欢阳间一些。毕竟无常爷啃姑娘的风情常人难以理解。”
白无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了:“东方媚,你一姑娘家——”
“无常爷何必如此害羞,此乃人之常情。我说,你夫人难道就不是姑娘了?你难道不用啃她?”记得老爹说过,他成过亲。
“也是。”白无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拘谨得很。
不过多时,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酒菜过来,我看见食物的瞬间,满腹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一个盘子里装的都是人的手指脚趾,油炸过,旁边还饰有厨子精心雕琢的萝卜花;一个盘子里装着几片新鲜蔬菜叶,上面摆着两颗新鲜心脏;汤碗里全是红通通的血,眼珠子密密麻麻,混着方方正正的白萝卜块,飘在表面,滚来滚去;另一个盘子里装满了饺子,但饺子是半透明的,渗着鲜血,里面软骨鲜肉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就连所谓的“酒水”,也是血淋淋的……我倒抽一口气,捂着嘴,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白无常拍拍我的背:“我看东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挂嘴边,料想你打算试试。你看,这盘子里装了好几个姑娘。”
这样一说,我干呕得更厉害。他也不再劝我,继续贴心地拍我的背。过了好久,我坐起来,想说几句话,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弯下腰去干呕。
“你放心,这些都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肉,从十八层地狱直接送来,绝对干净。何况来了阴间,不会吃生肉会被其他鬼笑话的。来,我把筷子放你这。”
“无常爷,大爷,祖爷爷……”我手指发抖,连指一指那些东西的力气都无,“把这些东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说你啃姑娘了,再也不说了……”
终于那堆血腥的东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台前,一身虚脱。白无常留下了一杯热腾腾的血酒,又恢复了开始锐利的模样。
这睚眦必报的男人,真是太没气度了!
不过他说的话确实不假。我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就算没吃人肉,吃的也是牲畜带血的生肉。从进来起,那股血腥味原来是这么来的。大概客栈的厨子很久没做熟肉,重新上烧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难以下咽。最后我只能啃白菜胡萝卜,跟只兔子似的,许久都没敢转过脑袋去打望四周,免得再吐。因此,直到有人在身边坐下,我才留意到这里有熟人。
旁边的少卿脸色有些难看:“媚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别太惊讶——谢必安其实就是这吊死鬼。”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无常。
还未询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已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刚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白无常已嗤笑一声:“整个阴间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只有东方姑娘了罢。”
“媚娘,你听到了么?”少卿直接无视他,“难道你真的要和这种人……”
我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大错的酿成。
在白无常收到聘书之前,我一定要跟老爹说清楚退婚之事。否则无常爷为阻止这场荒唐的喜事,搞不好会半夜化鬼干掉我。
“小王爷,我早说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堂堂十殿王爷却要给勾魂阴帅当小弟,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白无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血,唇边一圈艳红,笑容也变得邪气起来。
我瞅着他那模样,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头。赶巧儿他又将目光从汤少卿身上挪到我身上,用白布擦干净嘴角,一副闲雅清冷的模样:“日后谢某人若有不足之处,诸如欠缺点啃姑娘的风情……”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一些,“还请娘子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我回答很快,但空荡荡的脑子里已吹过一阵虚风。
“你们在说什么?白长舌,‘娘子’岂是你能叫的?何况一女侍多夫成何体统!”少卿虽然比较单纯,但危机意识是本能。他靠近我一些,用胳膊护住我。
白无常还是笑盈盈地:“王爷总是视科律如无物。阴间和阳间可不同,不论是一夫多妇还是一妇多夫,都是合法的。是否接纳我,这可要请教娘子和孽镜大人。他们若同意你又不满,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
我道:“为何阴间可以一妇多夫?”
“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几条街,应该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异又无人形者,一个丈夫是不够用的。”
“骨骼奇异与成亲有何关系?”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个比方说,有些男鬼只有一颗脑袋而无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满。再者,有的妇人鬼身上长了五十对……嗯,一个丈夫必然也是不够的。”
我差点一口水喷在少卿脸上:“咳咳,无常爷,这里空气不大通畅,这话咱们以后放外边说。”
“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就能行,爹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白无常拿起哭丧棒转着看了看,不紧不慢道:“王爷现在图口头之快,将来日子怕要过得不安生。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杀驴,不是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错了?”
“谢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爷恐怕是产妇鬼。”
“本王明明是一男人,几时又成了产妇鬼?”
“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说小王爷不是产妇鬼,怕别人都不信。”
“原来如此,本王向你陪个不是。”见白无常神色缓和了些,少卿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无常爷不是吊死鬼,是吊死弃妇鬼,嫉妒心强,尖酸刻薄,还怨气十足。”
白无常难得也有些恼了,锋利的视线扫在少卿身上,开口果然又没句好话。
本来想劝劝架,但想想这分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有没有我他俩都能争起来。我乃身外之物,实不该介入当磨刀石,罪孽啊罪孽。
此后我找了老爹,跟他大致说了下想退婚的事。麻将桌前,烟雾缭绕,老爹叼着根长长的烟杆,捏了捏胡须,意味深长道:“媚媚,你可知道,这做人呢,就跟钱是一个道理。你看看这铜板,都是爹方才从纸币行换来的。”他丢了一枚阴间的铜板给我,“这些啊,可都是为父的老朋友们烧来的。没有这些个异姓兄弟,爹也赌不到今天。”
我很不解地望着他。他用烟杆敲了敲铜板:“这铜板内里是个方,外头是个圆。咱们做人也得这样,内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美美滑滑,八面玲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爹经历的多了,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理解,这与退婚有何干系。
“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是同一个道理。为父知道你一心惦记着杨云那孩子,为父也惦记他。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咱换条路走,把另一条路看清楚了再说。先别那么快做决定,刀切了豆腐不两面都是光么。”爹抽了一口烟,一副销魂欲死的享受样,“自摸。”
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顿时脸色大变。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个外号叫“属泥鳅的老王八”,一则又圆又滑,二则坚忍善待。可以说他早年的时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忍功一流,却因不通事理,愤世嫉俗,摔了大跟头。吃了教训后,他的迟暮之年可以说是光溜溜的,一点棱角都没有。若不是嗜赌成性,死在了麻将桌上,我们家将来必定光宗耀祖。
老爹中年时期,死了两个儿子,因此对我格外溺爱。能让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没几个,再是德才兼备,都被他说成马勃牛溲。谢无常很难得受了他的青睐,他天天巴望着我成为无常夫人,退婚一事总是拖着,不理不睬。不过到了新鲜地方,日子过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条回魂街都够我逛个酣快。而且,自从安定下来,谢必安和汤少卿便成了停云阁的常客。若没撞见还好,一旦撞到,他俩就成了俩刺猬,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闹腾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转眼间七日过去,七月半到来,我本来想叫老爹陪我去阳间走走,但老爹说他和阎罗王有“公事”要办,临阵逃脱。
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节的初始(2),在这两天里,很多幽鬼因平日不得进入阳间,怨念深重,时常会在人间吃人闹事,或者弄点生人骨肉,偷偷带回阴间。因此谢必安需要勾的魂比平时多,少卿需要处理的命案比平时多,在午夜把众鬼送回阴间之前,他们是真的有公事要办。少卿向我承诺,说工作一完便来找我,他要亲眼看见我从蓝幽幽的水鬼,变成艳丽的夜叉鬼。
顺带一提,经过无数次争执磨合,小王爷和无常爷终于决定让我还魂后,进阶为夜叉。
夜叉是阴间的著名恶鬼,天龙八部之一,工作有点像阳间的武官,一般是看守鬼门关、巡逻街道以维持幽都治安,简单轻松,俸禄高,是个相当好的鬼种。
男性夜叉鬼很好,霸气十足。
但女的夜叉……似乎就有些不那么动听。
在彻底变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后一夜。
出鬼门关时,我又遇到了崔判官。他拿着兔毫笔和命簿,朝我行了个礼:“王妃今天还魂日,过了这个门,上了忘川,就会变成人型散魂。午夜后,便可通过意念,幻化鬼身。寻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王妃是王妃,可以随时变成人形,在阳间走动。不过记住,不可让凡人发现你是鬼。要说平时都罢了,多少有一两只鬼会上去闹事,轻则放,重则罚,但现在七月半,可是在节骨眼儿上,你若顶风作案,没人能保得了你。王妃别怪下官多嘴,下官这是丑话撩前面。”
“我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点。”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桥,“那今天要过桥么?”
“只有投胎的鬼才要过奈何桥。王妃是鬼,无需过桥,直接从忘川乘船去阳间即可。”
“那为何桥上还有那么多鬼?他们都是去转世的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崔判官用兔毫尖点了点桥上的白发老人,“就他,他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转世,王妃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
“如此这般情深意切。”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
“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可以立马投胎?”
“王妃聪明。”
“那我今晚还了魂就去投胎。”
“唔,原则上说没问题。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头一桩大事,就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有点问题。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时,闲过头了去查生死簿,发现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
“什么是无间地狱?”
“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这无间地狱便是阴间的死牢,怎么说,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许久,“那我该怎么办?一直在阴间当母夜叉吗?”
“非也非也。王妃不必担忧,只要有人将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写上转世簿,别搁王妃的名字上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无事。”
“这好办。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说一下我想转世,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同我一起。”
“下官听命。王妃这厢慢走。”

乘船顺忘川而行,途径三途河,被鬼役传到了阳间,头一个出现的情景便是满目荒凉的坟地。而且许多坟墓上方都有散魂飘出飘入,都跟我一样是来阳间串门的。
这片黑森森的坟场里,有不少人在祭奠故人。在我那小破墓碑“东方媚之墓”隔壁,就有一个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边流泪一边烧纸钱上香。他妻子的散魂就在他跟前跪着,却也只是默默地掉着他看不见的泪水。
这是我打头一遭不觉得鬼可怕,反倒觉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动。所幸我的丈夫也跟着下去了,不然遇到这种场景,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忽然间,一阵震惊坟场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你这死克夫命的~~~~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
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
——原来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
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
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
“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
“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御史夫人对孩子们着急解释道,“总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们胡说!”
一个孩子披麻戴孝,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如果没有她,我早就饿死了!不准你们羞辱她!”
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何况她没当戏子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妹们已不谙世事地拍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
“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
我弟到底年纪小了一些,稍微一点挫折便受不住。还没喊出几句,就嚎啕大哭起来。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们,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弟弟也是戏子!”
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有冲动当场变成人身去护着他。但旁边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他们发现,事情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不仅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
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
“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高官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别以为你有皇上撑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
“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冷蓉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让皇上把你家满门抄斩。”
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
“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策儿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
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冲动。”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
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
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

*** *** ***

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污垢。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已磕破。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绑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
这是我最忧心的事。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冷蓉连别人丈夫都要抢,指望她,母猪都得上树。死人死成我这样也是可悲。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
只不过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不少,京城官道却空出来,店铺关闭,以为鬼魂让路。街心每隔十多尺,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黄泉路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