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活人看来,这个夜晚十五圆月,东风花树,京城成了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若他们看见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一员。
宽阔驿道洒满月光,护城河上石制大桥,红楼房顶精致华美……这万户京城中,却都挤满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式的盛大游行。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
花瓣如落雪,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卖画小夜铺。画铺附近,一群妖鬼正在做买卖,流浪汉们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作画。
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上升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那女画师阴气阵阵,我几米开外都能闻到。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与质地不寻常的纸张。那砚石上磨的,十有八九是掺墨的人血,纸张则是新鲜生人皮。再抬头看她的脸,虽然漂亮,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摊铺面前的,似乎是个人。
铺子上挂着个明瓦灯笼,藤黄灯光照下来,他长发如黑瀑,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颈项与鼻梁,均雪白如玉。
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
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
桂花树枝被花朵压弯,重重垂下来,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花瓣。风吹动了店铺上的灯笼,把他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会被那画皮鬼剥下来,做衣服穿。

在阴间,画皮鬼大概是我最害怕的鬼种。他们没有人身,真身是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尸首腐烂。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人皮也腐烂,就把皮破布一样扔掉,或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那么烂。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下是个怎样的模样,我就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作画时,他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布满红衣,流水一样。手握毛笔,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想到他被剥皮就头皮发麻。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
“这位公子,请问……”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
我和他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
“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


注释(1):常满灯,据《西京杂记》载,是西汉工匠丁缓制作的铜灯,装饰有七龙五凤,并衬以芙蓉、莲藕等,外形华丽美观。因为本文背景是在阴间,故把常满灯杜撰为“常满幽灯”,龙凤原为祥瑞之兆,这里则改成“蟒”和“狰”。 狰是《山海经》中的一种野兽,形状像赤豹,长着五条尾巴和一只角,发出的声音如同敲击石头的响声。
注释(2):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
注释(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祭坛上各种牲礼及水果摆上几百盘,杀猪几十条甚或百多条,米谷整卡车,鱼山、内山耸立着,极尽铺张能事,与“做醮”相同。另请和尚或道士登坛作法诵经,引渡孤魂野鬼,回归天地,有时也上演钟旭道捉鬼等民间戏曲。


第四章 美人
这花公子盯着我看,多半因为被吓着。但我盯着他看,是因管不住眼睛。一直认为男子的外貌不重要,可皇帝老子阎王爷爷,他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姑娘请稍等。”花公子把手中的画又挪了挪,提着毛笔,在右下方写了两行字:

犹记白萍荷 君面桃花色
美人望不见 逢面徒奈何

虽然只有短短十个字,写得也飞快,但他这笔字是小有成就,颇有几分书圣王羲之的味道。落笔后,他将画往鬼画师跟前推了一下:“有劳阁下。”
“行,这回你行行好,别再多改。奴家每拿回去一次,你就改几笔,实在是折腾死奴家了……”鬼画师开始捣腾那幅画,抬头不满地看我一眼,大概怪我坏她好事。
我瞥了一眼那幅画。
那是一个女子,足踏彩云,出尘如仙,怀中抱着一把古筝。

“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听见花公子的声音,我绷紧了神经看向他——长得好看就算了,声音还低沉动听,一大活人能生成这样,确实有点不对盘。
“我是想问问公子,今天不是七月半么,怎么还在街头买画?”
“姑娘说的是这幅画么?”花公子指了指那幅画,见我点头后温雅地说道,“这是我画的,只是找这位大师帮我把它裱起来。”
“可是今晚闹鬼,很不安全。”
花公子微微一笑:“姑娘是女儿家,似乎比我不安全得多。”
他是个人,兴许不知道女夜叉安全得很。
“也是。”我看了看那幅画,“这是仙女云游图么?”
“这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略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嗯。我与她阴阳两隔多年,如今唯有睹画思人。”
“原来是这样……真可惜。”
可惜这对夫妇只占一小部分,可惜我自己才是紧要。这仙女死了,她夫君七月半到闹鬼的街头,为她画像题字裱装。我死期还未到,少卿就把我也弄死,和他一起做鬼。做鬼就算了,还被老爹塞了个毒嘴的无常爷相公。真是块心病。
花公子不再回答,只是又对我笑了一下,便拿起桌上的白色折扇,站直等待鬼画师裱画。我这才发现美人脸挺小,个子却一点也不小。他的袖袍宽大,手藏在大红袖子里,一截雪白折扇横在两只袖子之间。一时间,我能想到的词,就只有“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穿着艳丽红衣的美公子竟然会让人觉得尔雅,连我都觉得古怪。
好容易等鬼画师把画裱好,花公子接过长长的雪白画卷,将它和折扇并在一起,付了银子,便对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东方媚。”
“那东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花公子抱着扇子朝我轻轻一笑,离开了画摊。
那一笑实在美丽阴魅得很,撞了勾魂鬼似的,把我魂魄都逮了去,以至于忘记回问他的名字,实在失礼。
他走远后,我转过脑袋,对鬼画师道:“打扰你做生意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这位姑娘,七月半奴家还在街头卖画,不就想挣点零花,你有必要出来捣乱么?”
“人家的一层皮就是你的零花?”
“皮?花公子的皮?哎哟夜叉姑娘,奴家哪敢哎!奴家惹谁也不敢惹他啊。”鬼画师指了指花公子离去的方向,“你看看,你看看。”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经过的地方,周围妖鬼都会点头哈腰,对他行礼。可他目不斜视,像是看不到任何鬼。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前身可是个高位的仙人,咱们谁也惹不起啊,哪还敢剥他的皮。哎,奴家看你年轻,又才死没多久,不跟你计较。姑娘,下次再遇到他,你说话可要小心点了啊。”鬼画师对周围的人施了障眼法,急急忙忙地把摊子变作一堆白骨,顺便拖走一个标致的小女孩。

街边有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玩捉鬼游戏,游戏规则是每个人都戴着鬼脸面具,让输家来猜谁是拍打他脑袋的“鬼”。有几个鬼根本没戴面具,还以真乱假地让孩子们以为是朋友。这些鬼是从容而来,得意而去,孩子们发现真相后,怕是会吓得患上心疾。只是这里鬼有好几个,我不好出手管闲事,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一个小孩子捉住一个白衣罗刹鬼的衣角道:“是你!”
白衣罗刹鬼原本是原型进去混的,却硬被那孩子捉住想要揭“面具”。他用力摆手,一个劲往后退:“不是我,不是我。”
一听这个声音,我无语地叹了一声,朝他走去。
“就是你!”
小孩子扑过去想要摸他的脸,但我动作迅速,挽住那罗刹的手臂:“夫君,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们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一起吃饭呢。”
汤少卿躲到我的背后,一把将我抱住,感动得一塌糊涂:“夫人!”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小朋友,过去找你朋友玩吧。”
我打发掉了那孩子,看着少卿,额上青筋乱蹦。真不敢相信,堂堂十殿王爷,居然也去做这种蠢事。
“媚娘,你变回来了。”汤少卿深情地望着我,但他用一张鬼脸对我说这种话,很是吓人,“看见你现在的模样,真怀念你嫁给我那天晚上的情形……”
我和他成亲那一日,兴许他的回忆是美好的,我想起来却是又渗骨,又苍凉。毕竟床是大红大喜,新郎尸体躺上面,很不吉利,且事后他们无一不认为,是我克死少卿,诸多辛酸往事,不提也罢。
不过,少卿临死前说的一番话,我听着还是蛮受用。
“夫人,我若去了阴曹地府,一定会在奈何桥旁等着你,然后我们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仍做一世夫妻。”
当时,他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如纸,握着我的手也有些凉了。我觉得很是感动,便应景对他说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立刻上吊追随你而去。”
“不可以这么做。我要你好生活着,要长命百岁。无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说完这句以后,他就断了气。
我抱着他的尸体大哭起来,但他就这样闭着的眼,永远睡了过去。
那一刻我想,如果少卿可以活过来,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过,我一定会忘记杨云,天天和他在一起,好好爱他伺候他,为他下厨做饭,为他生儿育女……总之,那时我是死心塌地。
不过常规是人生变幻万千命运难测,我们生离死别时说的一堆动情之言,两年后都被当成屁放掉。
最终我没上吊,他也没耐心等到我下去。
少卿道:“方才你提到了我们的孩子,这也许是最大的遗憾。虽然鬼也可以云雨一番,却不能生子。开始我总不愿投胎,便是因为不想喝那口汤,一切又重来。不过我们到底只是阴间的过客,不宜停留太久,你还是比我有远见些。阎罗老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两个好胎,我们可以投生到大户人家,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对方,一起长大,将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看如何?”
“……这么快就投胎么?”
“媚娘,不是你跟崔判官说,要在转世簿上写上‘汤少卿之妻’然后同我一起过奈何桥么?我听了真的很开心。”他忘情地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旁边的小孩看见一个鬼脸叔叔这样亲我,都吓得打了个哆嗦。我看向京城街道尽头,那里烟波浩渺,一片深黑:“这件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少卿一下愣住了,半晌方道:“为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尚未等我回答便有些提防地继续道:“你认为还有机会遇到他,对不对?”
“什么,谁?”
少卿有些恼了:“在我面前不必弄鬼掉猴,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跟爹说了想退婚,三个夫君都不想要。东方媚,你眼睛高啊,真是一个都看不上吗?你是满脑子杨云,不相干的人看都没看吧。”
“又是这个话题。”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到底是有多爱杨云,生前提死后提,比我提的次数多一百倍。我看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有断袖之癖,想跟他相好。”
“你……想着杨云也就罢了,何以这般羞辱我!”
“我不跟你争。我可不是无常爷,有这么多闲心,跟你一天到晚地拌嘴。”我拍拍袖子,“我去别处逛逛。”
刚转身,少卿却在我身后道:“媚娘,杨云这样对不住你,你却为他如此轻贱自己,值得么?”
我背对着他,吸气呼气数次,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怒道:“杨云杨云杨云,现在你和爹都恨不得把他的名字缝在嘴皮子上,这人和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要再提他了成么!”
“那你为何要出尔反尔?”
“因为策儿。”我喉咙有些干涩。
少卿怔住。
策儿虽然出生在我们家最富贵显赫的时段,但那时爹已只认骰子不认儿。策儿没得到过多少父爱,便陆续看见父母去世,家破人亡,瞬间从一个官家小少爷,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从此和我相依为命。那时我已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并没有到悲痛欲死的程度,但一想到我那年仅六岁的弟弟,就经常心疼得睡不好觉,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片天,撑在他的脑袋上,帮他挡住所有的风霜雪雨。当初爹去世后,家里被官兵搜刮走所有财产,策儿不得不退出书塾,过上贫苦的日子,他都没有哭,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并不懂那代表了什么。没过多久娘也随着爹去了,策儿只是跟着我默默流了几滴眼泪,也不曾像今晚这样,抱着墓碑嚎啕大哭。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多。”少卿眼底有微微的触动,他上前扶着我的肩,顺势就想抱我入怀。
我躲开了他。
少卿好像也明白我的意思,低声道:“是我的错。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等策儿长大。等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之后,我们再考虑转世的问题……”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王爷,数日不见,你和娘子都在说什么呢。”
我和少卿对望一眼,他的脸色也大变。谢必安虽然是我老爹“请”来的夫婿,但我们毕竟都对他放心不下。他若翻脸,跑去跟丰都大帝打个小报告,说说少卿篡改生死簿、我知法犯法逃狱设法投胎,我俩都可以直接下十八层地狱,甚至无间地狱。
汤少卿张了嘴正想发言,白无常又冷又贱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王爷先别急着开口,我现在可没现身,你这一说话,怕是旁人真要认为京城闹鬼。”
我和汤少卿大眼瞪小眼,最后目光协议,走到一个房子后面,也隐了身。
无常二爷鬼森森地飘了过来,停在我们旁边。
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黑无常。他拿着厚重的锁链,手里的招魂牌上写着“正在捉你”,看上去要比白无常大一些,没有白无常锋芒毕露,但站在旁边,丝毫不逊色。大概是因为他皮肤也白皙,穿着黑衣反倒衬托得俊逸又沉稳。但他嘴上像贴了封条似的,看着我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没他什么事。
谢必安却看了我半天。被他那双眼从头扫到脚,我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防备地后退一些。谢必安忽而皮笑肉不笑道:“娘子的真身竟是个美人,难怪如此春风得意。”
“还是别夸我。无常爷夸谁,谁就得心惊肉跳。”
最奇特的是,听见他叫我娘子,黑无常居然只是看我一眼,闷闷的一句话都不说。他和白无常真的结义了?怎么连兄弟成亲都不问几句。
“不用看他,他这段时间一直是这副模样。”白无常斜着眼扫了一下黑无常,“堂堂十大阴帅之一,居然会被个妖勾了魂,简直奇耻大辱。”
我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事无关紧要,要紧的事还是与娘子有关。”
“岂敢岂敢。”
我和少卿又互相朝对方使了个眼色,猜测方才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多少,谁知谢必安紧接着便说:“娘子是美人,这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只是又合计着小王爷私奔有些要不得。”
汤少卿道:“谢公子,你勾太多魂,耳朵不好使了罢。”
谢必安笑道:“是么,原来是我听错。”
“没错,你听错了,下去歇息罢。”汤少卿颐指气使,朝他们摆摆手。
少卿没听出来,我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整个阴间所有人都叫汤少卿为“汤王爷”或“十殿王爷”,而非“小王爷”。小王爷是少卿做鬼前的称号,因为他是皇上亲弟弟里最小的一个。
之前叫他小王爷的只有我爹。而谢必安从收到聘书后也开始这么叫,方才还说我“又”合计着和少卿私奔……我叹息着拍了拍少卿的肩:“少卿,别再挣扎。谢公子心眼儿有十八个,他什么都知道。”
少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谢必安。
谢必安还是满眼笑意,深不可测:“已是子时二刻,娘子看看自己的新脸孔吧,果真是美人。”说罢,掏出一块铜镜,放我面前。
里面还是我人身的模样。“好像变化不大。”
“哦,不好意思,这前生镜拿反了,这一面才是普通镜子。”谢必安把镜子扭了过来。
大概这些日子在阴间真的练出来了,看着镜中女鬼红发白肤,头旋火焰,赤目獠牙,我居然没有再次当场晕倒,只是平静地把镜子压下去,闭着眼拍了拍胸口:“让我缓缓。”少卿看了我一眼,默然地揽住我的肩,一副相当沉痛的模样。谢必安也只是沉默地望着我。
黑无常终于开了金口:“阳间老百姓喜欢用母夜叉吓人,确是满腹珠玑。”

*** *** ***

为了不吓到鬼丫鬟们,回到停云阁,我先以人身示人,先给她们一些准备,再变成母夜叉让她们适应。谁知丫鬟们看见我的人身后,竟个个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小姐的人身,原来也蛮清秀的嘛,哈……”
“是啊是啊,人能长成这样,其实已经很好啦。”
“嗯,虽然水鬼要好看一点,但人身也不错。”
在阳间被羡慕嫉恨的长相,居然被如此安慰,我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说了鬼身丑陋百倍,她们的表情更是为难。
终于,我硬着头皮变成夜叉的模样。果不其然,丫鬟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瞪大了眼傻了一样看着我。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很吓人。”我泄气地背对着铜镜。
“天啊!”
“天啊!女王陛下,请让我们匍匐在您的脚下!”
我眨了眨眼:“啊?”
“太漂亮了,果然我们没有猜错,小姐是整个幽都最美的鬼!幽都美人算什么!不及我们小姐的一成!”
“快,现在幽都美人就在云霄琴楼,把小姐带过去给他们瞧瞧,什么才是阴间第一美人鬼!”
我还没时间回话,她们已跑来为我梳妆打扮,更衣穿鞋。我的精力没这些生龙活虎的丫鬟们好,只得坐在椅子上随她们折腾。她们往我脸上涂抹白色的粉末,又在我嘴唇上刷了大红的胭脂液。我抿了抿唇,觉得味道不大对,用无名指擦掉一些,闻了闻:
“这是什么,怎么味道这么熟悉……”
丫鬟甲晃了晃手中的小金盆,里面装满红色液体:“回小姐,这是人血呀,当然熟悉。小姐用的都是最奢侈的东西,这些都是新鲜的呢,你看还有些热,对不对,嘻嘻。”
我呸呸呸吐了几下,擦擦脸,一颗心悬在了喉咙眼:“那,那这些粉是?”
丫鬟乙朝丫鬟丙挥挥手,丫鬟丙拿出一个小矬子,在半截白森森的腿骨上敲了敲:“骨灰,也是现磨的!”

“……”
我脸上全是水,对着脸盆干呕了一盏茶的时间。
不过总算弄明白了,鬼的审美和人的审美不一样。因此,那幽都美人肯定是个吓死人的鬼样。
我被这群丫鬟折腾得半死不活,也对这美人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她没脑袋,没手,没腿,长了满脸眼珠子,我都不该有太大反应。

所以,当她们指着一个红衣鬼的背影时,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在哪里?”
“在那里!”丫鬟们指着那红衣鬼。
云霄琴楼里人山人海,我踮脚看了半天,才看见了那美人的背影,忽而眯了眼睛:“你们说的是哪一个?”
丫鬟们整齐答道:“红衣服那个!”
“可是,那是个男人啊……”
丫鬟们呆了呆,丫鬟甲道:“难道你们没人告诉小姐,幽都美人是男鬼吗?”
其他丫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我以为小姐知道。”
“我也以为……”
连旁边的鬼大妈都忍不住道:“这位夜叉姑娘,你是不是才死没多久?连美人公子的名号都没听过?”
我老实地摇头。鬼大妈一脸鄙视地摆摆手,继续踮脚看里面的红衣鬼。
红衣公子坐在大片竹席上,身前摆了一把长长的古筝,珠花和丝帘半掩着他的身影。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拨弄琴弦时,指尖相当有力,因而弹出的曲子是激昂幽怨并进。他的黑发盖满红袍,铺在竹席上,如同一片被黑瀑布覆的盛开红花。